瘋　子

王箬雪

小時候，外婆家住的那個大院里有一個瘋子。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一個光滑圓潤的大石墩上曬太陽。那天下午，我和妹妹拿著樹枝在石頭縫里翻螞蟻，一抬頭就看到她沖我們笑，她似乎和我們說了話，不過我并不確定，因為她也許是在自言自語。我們沒有搭腔，又低頭繼續玩螞蟻。她悠閑地坐在那里，看我們玩了一個下午。直到暮色四合，外婆來找我們回家吃飯，她才訕訕地走開。后來，外婆告訴我，她其實是一個瘋子。

那時候我還很小，常到外婆家去，也常常能見到她。她很年輕，像個大姑娘，頭發剪得極短，劉海剛剛能夠露眉，臉色白中泛黃，頰上有幾點極淡的雀斑，看上去頗為瘦削清秀。我隱約記得她總是愛穿一件土黃色的針織衫，一條深棕色的暗紋褲子，很安閑地游蕩在這個大院里。有時搭訕三五成群的閑聊者，雖然我從沒見過有人和她搭腔；有時一個人走在路上或笑或自語，背微微有些駝；有時也會安靜地坐著曬太陽，目光平和，眼神清亮，偶爾沖路人微笑。我常常覺得她和小說里描寫的瘋子不一樣。她從不攻擊人，她是溫和的，無害的，她心里是別有洞天的小世界，她樂在其中，十分享受。我不怕她，反而對她的世界充滿好奇。直到有一天，我親眼見到她發瘋。

那天我瘋玩回來，在外婆家的廳堂里喝晾好的涼白開，突然就聽到外面的咆哮，困獸般的嘶吼，一瀉而下的滔滔之氣，四面碰壁仍無法割舍的大驚痛。外婆蓋好裝水的白玻璃瓶，轉過身來看我，幽幽地嘆道：“是瘋子又在罵人了。”我跑出去看她。她站在我們旁邊的樓前，仰著頭大喊大叫。小小的瘦削的身體里，壓抑著切齒噬骨的力量，排山倒海般沖破身軀，向無聲的世界重擊，卻是同歸于盡的毀滅意味。我想弄清楚她到底是沖著誰發瘋，可是順著她上揚的目光，我只看到湛藍澄澈的晴空襯著慘白晃眼的天光，仿佛有綿綿無盡的時間在汩汩流逝，陰柔的力量把此刻的大喧騰漸推漸遠。這一切總會復歸平靜的，彼時又是萬古常寂了。看著瘋子，在那個不諳世事的年華里，我第一次產生這種難以釋懷的揪心之痛，冥冥之中人世本有大哀痛。

過幾天再見到她時，她又恢復了溫和無害的樣子，一個人安靜地曬著太陽，偶爾自語，或對人笑，但我已確信她真是一個瘋子，平和溫馴的安定，轉眼就能變成目露兇光的奔走。外婆說，她每次發瘋都去叫喊的那棟樓里住著一個本來要娶她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最后那人又不要她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就瘋了。大人們說起她發瘋時的嘶嚎，總是說她在“罵人”，可我聽不清她在“罵”什么。看過菜場里對罵的農婦，都是兩人互相攻訐，各自發泄暢快的，而她總是一個人在大喊大叫，路人習以為常，那位號稱曾要娶她的人亦沒有出現過。看著這個孑然孤獨卻執拗憤怒的身影，我常覺得她就像奔逃在荒野里的人，既跑不出這茫茫之境，也遇不到可以說話的人，天高地遠，吼一聲亦不聞回聲，只有自己悲涼的大叫鈍痛入耳。

童年飛逝，生活漸忙，我回去陪伴外婆的日子也日益稀少，那種用一個下午來看螞蟻的安閑一去不復返了。不知從何時起，我再也沒見到過那個瘋子。后來看林海音的《城南舊事》，讀到惠安館里的瘋子秀貞，久不釋懷，復又想起外婆家大院里的那個瘋子。有時我會想：她到底是先瘋了才被拋棄的呢，還是被辜負了才瘋的？如果她是先瘋了才被拋棄的，那到底發生過怎樣慘痛的故事，又是怎樣一種強大的力量使她在對一切都不清醒的情況下，唯獨能夠銘記痛悼自己失去的愛情！如果她是被辜負了才瘋的，那是怎樣深沉熾熱的愛戀才能被她固執地堅持多年不肯放下，又是什么樣的事，使如此誠摯的感情最終竟被辜負！不管怎么說，總是有一段曾經赤誠熱烈的深情，總是有一顆曾經美好善良的真心，被慘痛的世事和無情的歲月給辜負了。她小小的心房，也曾涌過驚濤駭浪，洪水過后，一片荒涼。在那荒蕪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人了，于是她一個人安靜地想象，一個人痛苦地憤怒。

想起曾經看到過的一段話：“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為失去而憂傷，為什么為了時光短暫而憂慮。我要去找到那力量，讓所有的生命都超越界限，讓所有的花同時在大地上開放。讓想飛的就能自由飛翔，讓所有人和他們喜歡的永遠地在一起。”是的，我希望所有的真誠和愛意都能被世界溫柔以待；我希望花能百日紅；我希望情能永長存。可是《秋燈瑣記》里秋芙卻嘆：“人生百年，夢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僅存者，十之一二耳，況我輩蒲柳之質，猶未必百年者乎!庾蘭成云：一月歡娛，得四五六日。想亦自解語耳。”天地浩瀚，人間喧嘩，每一腔深情都要面對命運的無奈與逼仄，又有什么能夠長久永恒呢？世間可悲可嘆者多不勝數，瘋子的故事也不過滄海一粟，比其情深而又比其無辜比其殘酷者又何其多也！在和命運的激烈碰撞中，有人變得冷酷無情，也有人變得溫潤寬和，還有人直接粉碎了自己。變得冷酷無情的人可悲，變得溫潤寬和的人可敬，直接粉碎了自己的人可嘆。我固然欣賞那些能和命運和解的寬厚氣度，亦喜歡那九死不悔一往情深的執著，至少，它沒有在宿命的碾壓下喪失自我。

想起那個瘋子，想起她哀痛的嘶嚎，覺得正是怨憎會；想起她不甘卻無力回天的愛情，覺得正是求不得；想起她只能眼睜睜看著曾經的山盟海誓幻化成灰，覺得正是愛別離。如夢幻泡影的紅塵世間，念念相續的攀緣，逼入死境卻不舍放手的欲望，當她心里驚濤奔涌的時候，疼痛一定是刻骨的吧！她掙脫不了命運，也學不會和命運和解，更不可能放棄滿腔的熱血情深接受死寂的冰涼，于是只能選擇一個人壯烈地毀滅，火滅灰冷后，漸漸荒蕪。

和朋友聊天，朋友說她喜歡顧城的詩，喜歡那個明亮干凈的童話世界。但是她不愿也不會去撞擊命運，過顧城慘烈的人生，因為高堂尚在責任未盡，因為友人環繞愛未老，因為細水長流的平凡日子更是境界和氣度。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她依然喜歡顧城的詩，依然會為那個明亮干凈的童話世界和那份赤誠的深情流下灼熱的淚水。成長使人寬容，我不再會僅憑誅心之論就給每件事情簡單地評論對錯，也不再會抱定執念就呼天搶地不管不顧地對抗整個世界。但是想起那個瘋子，我依然覺得哀傷遺憾，為無情冷漠的年歲和命運承受不了的赤誠深情而哀傷遺憾。

深宵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瘋子，想起她的深情，想起命運的無奈，想起漫漫的歲月和浩蕩的人生，惟愿我能永遠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