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紹德
石磨在我家的院子旮旯靜靜的躺著,觀察我們一家人的生活變化。偶爾瞅瞅石磨,總讓我心海泛波。
我母親命不好,30多歲守寡,領著兩個兒子艱難度日。后來與我父親再婚,生了我,才有了穩定的家庭。雖然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地苦,還是過著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生活。這不是屬羊女人命丑,而是這一代人處在這個經濟社會十分落后的年代。一座木樵,一盤石磨、就是碾米磨面的工具。爸爸是生產隊里的干部,要早出工,晚收工,大哥、二哥是青年民兵,重活累活要沖在前。母親既要在生產隊干勞動,又要喂雞豬,煮飯,便享有了對石磨的專用權。稍有空閑,母親的身影就在磨房閃現。她要繞著圓圈磨一家人的光景:玉米、蕎麥、豆子、高粱,在深夜或者凌晨,踩著玲瓏剔透的星光任勞任怨。白天,要參加生產隊的勞作,掙工分,分糧食分紅,磨面大多都是在生產隊收工以后,是忙中抽閑干的苦活。那些年月,母親總有使不完的力氣,總有畫不完的同心圓。我正在讀小學,晚上就幫助媽媽磨面,困了,媽媽就給我講故事。媽媽把愛滾進磨心,將情綴滿磨齒,使力縛在棒上,和石磨歡唱著、舞蹈著,書寫著秋天的故事,生產出一家老少次日的面粉或糊漿。
寒來暑往地推磨,母親不能間斷,年年歲歲,歲歲年年,不知她丈量過多少遍那個圓圓圈圈,不知她細數過多少顆稻谷粟米,不知她揮灑下多少汗水心情,石磨跟著她的節奏,時而歡快地歌唱,時而沉重地呻吟。別看母親推磨身子扭動自如,輕松似燕,但凡農活過度,這磨就很不聽使喚,如轉彎時不可用力往前推,要順勢挪動推把,把上片磨石牽過來。快了,磨出的東西到處飛灑不說,推磨之人也堅持不了多久;慢了,磨鉤轉不過彎,磨轉不連貫。放磨更講技巧,每次放入磨眼的東西要剛好,太多了,磨出來粗糲,太少了,多花冤枉力氣,放得不及時,會加速石磨的損耗。石磨磨久了,石齒平滑,磨出的東西粗糲,就要請石匠在磨平的磨齒上一錘一鏨地鑿刻。幸好母親在娘家時就練就了輕車熟路的本領,自然,那些粒粒、面面隨著她和石磨的旋轉,就能轉成飯桌上的溫暖,轉成公婆的暗贊,轉成父親加倍的疼惜。石磨,成了母親裝點生活的工具,有了母親勤勞和善良的旋轉,石磨圓滿地旋轉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軌跡。后來大哥、二哥先后結婚生子,父親已經雙目失明,母親又承擔起照顧父親的重任。再后來,父親老去,我也成家立業,母親才和我們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不幸的是母親在一次摔倒后,半身不遂,臥床不起。我雖然不成大器,但也在村里擔任書記、主任職務,成天為村民的事情東奔西跑。所幸我妻子在眾人面前不善言辭,但可口的飯菜端到母親的床前,一口一口地喂藥喂飯,倒屎倒尿、洗澡擦背,一年之久,天天如此。村鄉們說佩服她的耐心了,我也對她耐心照料母親的舉動肅然起敬。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也經常前來照顧。媽媽高興地說,我還是命不丑……隨著哥弟幾家孩子的長大,也各奔東西,母親旋轉腳步留下的印窩終于長滿了果實。
只是,我們的成長,蒼老了母親的容顏,平滑了大磨的石齒。走千山,越萬水,我的心思也爬不出那生我養我的故土,以及對母親的感恩,她給了我現在的幸福。現在石磨成為文物和古董,但它曾是我們家幾代人用來加工糧食的工具,它和剛性的母親一起經歷了雨雪風霜,磨出了我們生活的豐實,傳遞著溫存的力量,值得尊重值得敬畏值得感激。
逝者如斯,推磨的年代已漸行漸遠,我們已無須再走進那圈圈硬實的磨道,但是,不怕磨難的石磨信念不應該在我們這一代擱淺!如今,我們幾個小家,每個家庭的人生路也像這彎曲單調的磨道,必須持之以恒地一步步走下去,將青澀蹉磨為成熟,才對得起母親和石磨的苦樂年華。
阿普的老伴突然病了,臉色蠟黃,樣子十分難看。身邊除了體弱多病的阿普外,再沒有其他的人可以使喚了。阿普知道,老伴這回得的病不會是一般的病,有可能挺不過去。幾十年來,老伴像今天這個樣子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的病如感冒什么的,總是用“止痛片”等藥物打發了事,而且每每一吃藥就很管用,而眼下已經喂了好幾片“止痛片”,沒有一絲好轉的跡象。怎么辦?這些該死的娃娃們,為什么不在身邊?
老兩口家住羅婺故土上的彝家山寨,膝下有四個子女,都有家室。子女們平時忙于自己的家務,一年四季除了春節很少過來看看。平日里就由老兩口辛勤操持著家務,本該是頤養天年的歲數,可就是指望不上。這不,遇到了突發事情,還得老兩口相依為命,相互照應,別無他法。
阿普看著躺在地上的老伴,實在難受,心里像刀絞了似的,咬咬牙,恨不得長上翅膀,將子女們全部抓回來,狠狠地教訓一下,并讓他們看看媽媽重病中呻吟的慘狀。于是,柱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向堂屋里移去,他知道電話就放在堂屋內的桌子上,他向它撲去……
電話那頭的老大家,聽說母親病重,也很擔心,特別是聽到有可能住院的消息時,就像觸了電似的,不是僵在聽筒里,就是說有要緊事,讓父親先撥給其他弟妹看看。
阿普又顫抖著手撥通老二姑娘家的電話,總是希望姑娘盡快回來招呼母親,聽到母親生病,姑娘顯得很著急,聽說要住院,就支支吾吾起來,爸,我家又沒有工作,憑兩口子做點生意,還要供孩子讀書,這幾天孩子正在考試,我要接送孩子,孩子他爸又要跑生意,還是給弟妹們聯系一下,他們是正式工……
明白了兒女們的態度后,阿普禁不住內心的激流跌宕,淚花擋住了視線,悔不該平日里過多地溺愛孩子們。
當年含辛茹苦撫養孩子的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由于孩子多,阿普兩口子沒日沒夜地在生產隊掙工分,常常是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為了供他們讀書,背柴賣,挖藥材,撿破爛,除了偷、搶外,什么事情都干過,好不容易把他們拉扯大,供出頭,成家立業,現在翅膀硬了,個個推三阻四。阿普越想越傷心……
看到老伴呻吟不止,十分痛苦,阿普揩干眼淚,向院門外走去,他不信沒有辦法搶救與自己相依為命多年的老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