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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動物保護協(xié)會

2017-11-14 22:27:58楊遆峰
黃河 2017年4期

楊遆峰

1

賈明生在半夜兀自興奮地醒來。

不等大腦下命令,手自己已經(jīng)嫻熟地從黑暗的縫隙里長出來,擰開床頭燈,橘黃色的燈光嘩一下便孵化出他的身體。眼睛是早就準備到位的,此時急不可耐地開始出發(fā),蝸牛似的,在自己臃腫的身體上一寸寸地爬。收進眼睛的依舊是肥大廣闊的胸脯,高高隆起的肚子以及粗壯到足夠震撼人眼球的四肢。一點兒沒變,他不甘心,總想讓眼睛在這副熟悉的皮囊上發(fā)現(xiàn)點新鮮而陌生的東西,于是他的眼睛像蜘蛛巡視領地一樣,在身上再來一遍。

這情形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個月,但他很是不過癮,大有不看出點不同決不收兵的架勢。一個月前,為了防止污染環(huán)境,減少噪聲,縣政府給他在距離縣城五十里地的瘦犬嶺上找了塊地,成立了小動物保護協(xié)會,分管農業(yè)的副縣長和民政局局長前來參加揭牌儀式。各大媒體紛紛報道,過后他又頻頻上電視宣傳保護流浪小動物的緊迫性和必要性。一夜之間他出名了。他太興奮了,以致于花費了一個月的時間大腦都消化不完。那天的場景也被剪輯成了眼前的一組視頻,用不著腦子想自己都能跑出來晃在他跟前。

當黎明把窗外牢固的黑暗大把大把切開后,一大片雪亮的白便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直到那強悍的白光吞噬了床頭那點殘存的燈光,他才心有不甘地收回眼睛,一把揪過來一件內衣,興許意識到自己穿衣服的動作過于粗魯,像是有人監(jiān)督,便放緩速度,開始有條不紊地往身上套內衣,披襯衫。

站在鏡子前,他精心裝飾自己,像打扮出嫁的大姑娘。他看見鏡子里的男人一頭順溜光滑的黑發(fā)披灑在圓滾滾的腦袋上,遮住前額、耳朵和粗大的脖子,一雙睜不大的吊眼從厚厚的眼皮下艱辛地跋涉而出,那眼神便殺出磨刀石磨礪后的鋒利與戾氣。再往下是茂密的絡腮胡柵欄似的繞著嘴唇和下巴耐心地跑了一圈。他鄭重其事地戴上茶色眼鏡,有了眼鏡的屏障,他成功地把自己的眼睛和這個世界隔絕了,竟像是從一個小孔里窺探外面。他看見一個陌生人立在鏡子里,正從里面好奇地打量自己。他仔細研究鏡子里的那張臉,恨不得把它放在顯微鏡下,他發(fā)現(xiàn)這張跟了自己三十多年的臉成功變異了,它長出了一張陌生的面孔。兩個陌生人隔著一層薄薄的玻璃相遇,他看見鏡子里的人得意地笑了。因為這樣的裝扮經(jīng)常排練,所以操作起來倒也順手,不過每次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唯恐留有缺憾。

像女人化完妝一樣,他轉身打開旁邊的衣柜,挑出一套衣服。他把自己的身體使勁往一套純黑色西裝里面塞,一時間,二百多斤的肥肉爭著搶著要擠進去,讓渾身的肥肉極不情愿地疊加在一起,有一種胖子哭著喊著要擠進窄門的壓力感。他要把一個粗獷的人硬生生嫁接到一個紳士身上。

一切準備就緒后,他晃了下披掛在腦袋上的頭發(fā),頂著一張陌生人的臉出門了。剛出門,積攢了好長時間的陽光便排山倒海向他襲來,他有一種登上舞臺的快感。他優(yōu)雅地打開車門,讓自己肥碩的身體款款進入一輛越野車,像是表演給人看,似乎周圍滿是觀眾。

車瀟灑地駛往山上。越靠近基地,賈明生越有種進入王國的榮耀感。他看見車蠻橫地駛入小動物保護基地的院子,那氣勢果然有一種近乎國王巡視領地的跋扈,他想,看來自己進化的倒挺快,如此迅速地適應名人的角色了。

等他下了車,早有個女孩兒等他了。

他看見她了,在院子一角。她站在陽光下,像一株瘦草,艱難地支在地上。他覺得她快融化了,如同雪糕那樣化掉。獸醫(yī)正在為捆綁在凳子上的一條杏黃色哈巴狗處理傷口,小狗剩下三條腿,殘缺處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包裹在血紅的傷疤里。他看見獸醫(yī)用锃亮的手術刀剜去一塊塊爛肉死肉,小狗痛苦地叫,身體在抽搐,女孩兒的身體也跟著抽搐,仿佛是剜她的肉。

他在她背后小聲問,你的狗?

她轉過身,看到是他,驚喜地差點蹦起來,呀!她像小女生見到明星似的,激動地捂住嘴,您……您就是小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會長吧?能見到您真是三生有幸啊,經(jīng)常在電視上見您,這次終于見到真人了。她的表情告訴他,仿佛有點名聲就成仙了,就不該活在人間,一旦落在地上,就像走錯了地方。

他很享受她的恭維,甚至想為她擺出一副傲慢的姿勢來,不過他還是露出了救世主般的慈祥。他注意到她眼睛的縫隙里落著霜雪一樣的東西,盡管她看上去很興奮。她潮濕的眼睛不敢接他的目光,便把目光移到他的胸膛。他的胸膛平坦,一覽無余,實在沒什么風景,只好又抬起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試著接住他的目光,小聲說她叫林雨,這狗是在路邊撿的。

她看到他龐大的身體杵在地上像鐵塔,渾身的肌肉充滿擴張的力量。她揉揉眼睛,嗯,比電視上還高大魁梧。

他笑著問,是嗎?陽光打在她臉上,他見她張開嘴,打了個哈欠,吞了幾口陽光。她不好意思地說,一晚上沒好好睡覺,像照顧發(fā)燒的孩子似的看了它一晚上。

看著她凄婉的眼神,他覺得心里應該升起一絲疼惜的情愫,他擺出一副大人詢問小孩的架勢問道,看你也累了,不介意的話,咱們找個地方坐坐?

她低下頭,默許了。

他們驅車進入縣城,走進一家裝飾考究的音樂餐廳里。兩人一前一后走過長長的廊道,她一聲不吭,乖乖地跟在他身后,這讓他有一種領頭羊的榮耀感。兩人找了個幽僻的角落坐下,一陷進柔軟的卡座里,林雨就像打了場仗似的感到疲憊。周圍搖曳著舒緩渺遠的音樂,賈明生聽出來是周杰倫和宋祖英正在唱“琴聲何來,生死難猜,用一生……”。他要了一碟馬卡龍和兩杯牛奶,然后盯著她,像觀看一場演出似的看她。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主動點,便說,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怎么你眼眶里總是濕濕的?他這邊一問,她那邊馬上呼應。眼淚是早就準備好的,無須醞釀便能噴涌而出,專等著有人問一聲呢。

她趕緊低下頭,攪動杯子里的牛奶,眼睛盯住那些白色泡沫,像孩子訴苦似的開始說話了,幾近迫不及待了。聲音是從水里打撈出來的,濕漉漉的,沉甸甸的。

那天是星期天,想到很快就要高考,我早早就到了學校。我一個人在教室里學習,郭芬,我們班一個飛揚跋扈的女生,領上四個同學也到了班里。兩個女生是我們班的,另外兩個是男生,其他班的,是學校有名的混混,一共五個,我記得太清楚了。她領上他們在教室里亂竄,在黑板上畫男生女生的生殖器。她還時不時大聲講些黃段子,用余光瞄我,和那些男生勾肩搭背,向我炫耀他們之間的哥們兒義氣。

后來我去上廁所,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站在我跟前的,她兇狠地命令我起來,讓給她。那么多便池,非要用我這個,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我沒動,也不敢看她,我神情緊張地瞄向匍匐在地上的臟水。她忽然勃然大怒,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她覺得我對她的話無動于衷就是對她的嚴重挑釁。

她打了個電話,那幾個人很快就跑來了。他們把我圍起來,像圍捕獵物似的把我困在里面,我看到他們一個個臉上掛著猙獰的笑。

她命令我站在地上的尿水里,我害怕極了,我只能照做,我看到有蛆蟲慢慢爬上我的腳面,然后順著腳踝往上爬,我抖了一下,她就跳起來扇我。他們不讓我動,任由蛆蟲在我腿上爬,他們像觀賞風景似的觀賞我。我動一下,他們扇我一下。剛開始我還躲,他們越打得厲害了,他們左右開弓地扇,后來我就麻木了,只知道再也不敢動了。

她見我像只驚恐的小鳥似的無處躲藏,她好愜意,她三下兩下就撕開了我的衣服。我已經(jīng)徹底懵了,我一動不動,任由她撕扯我的衣服,我連反抗的意識都沒有了。她驚叫著讓他們看我的胸脯,說發(fā)育的多好,還不快摸摸。不光那兩個男生上來,另外兩個女的也上手了。我就感覺有一萬只手在我身上摩挲似的。

那個郭芬并不過癮,狂喊扒光我的衣服,看我還能神氣到哪兒?我神氣了嗎?我只是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像一根木樁似的任由他們左右搖晃。那兩個男生像得了特赦的犯人似的極度亢奮,慌不擇路地開始下手。我還是沒動,他們像給一個雕塑脫衣服似的幾下過后,我光光的身體就暴露在他們眼前。我事后想,我為什么沒動,我是嚇傻了,我根本不敢動。兩個男生看著我的裸體,眼睛瞪得跟燈泡一樣。五個人開始像記者發(fā)現(xiàn)花邊新聞似的掏出手機咔嚓咔嚓拍個不停。

我就那么倔強地站著,像個模特似的站給他們看,我臉上似乎還擠出一點笑意。郭芬一把拽住我的頭發(fā),我的身體就倒在了地上。我聽到她像女王下命令似的說,你倆上,弄了這賤貨。那口氣就像我是她豢養(yǎng)的奴隸,可以拿來慰勞那兩個男生的。兩個男生馬上脫掉褲子。我哪兒見過那場面啊,我嚇壞了,我先是渾身顫栗,接著開始劇烈發(fā)抖,我太害怕了,我想我快瘋了,我好無助,我給他們跪下,不停地磕頭,為了表示我的誠意,磕得頭都破了,希望他們能放過我。可是換來的是他們更多肆無忌憚的獰笑。我拼命掙扎,兩個男生忙不過來,三個女生便上手幫忙,抓胳膊的抓胳膊,摁腿的摁腿,就在那骯臟的地上,他們強奸了我,我竟然連喊的勇氣都沒有。

他們走后,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縮在地上,一動也不想動,哭了好長時間。

我后來反復想,他們?yōu)槭裁匆圬撐遥烤鸵驗槲沂且粋€孤獨的人,一個軟弱的人。沒朋友,沒對象,幾乎不和別人說話,只知道每天拼命學習,我這樣做就是不想卷入班里的是是非非,把自己和他們隔絕起來,甚至不想讓他們看見我的身影。就因為這個理由,他們覺得就應該欺負我,在他們眼里,我不配有人格,有尊嚴,有想法。我要跟他們說我也有思想,我也是人,一個活生生的人,你們應該考慮到我的內心感受,應該尊重我。他們一定會笑傻了,他們認為弱者就不應該有這些,他們覺得我應該是塊木頭或者是條動物才對。有時候我很想給自己編個其他的理由,哪怕是我與那個郭芬爭奪男朋友也算,或者有個男生同時喜歡我和她也罷,這也算她故意刁難我的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吧。可是,沒有,就因為我是孤家寡人一個人,沒有別的理由。

那天我披著一身臭烘烘的衣服去了學校附近的澡堂。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全讓他們搶走了。站在澡堂門口,我猶豫著要不要進去。一個滿臉皺紋的中年人走出來,像看一件合格的瓷器似的看我。那雙眼睛擱在皺紋上,像是從縱橫的皺紋里好不容易鑿出來的兩個洞,一股股堅固的涼氣從那里茂密地生長出來。他一開口就說進來吧。

但我還是要說我沒錢,不小心掉茅坑了。

沒事,免費。

我進去后洗了三個小時,洗得全身紅彤彤的,像只上桌的龍蝦。我感覺我的身體好臟,像豬滾了一身泥,而且滾到身體里面去了,怎么洗都洗不徹底。

在換衣間里,那人像摸透了我的心思,讓服務員遞進來一身衣服,臨走時,又給了我一百塊錢。我不要。他說孩子,拿上吧。他叫我孩子,一時間,我有種女兒見到父親的委屈感。我低下頭跑了。我一邊跑一邊偷偷回頭看他,他一直看我離開澡堂,在拐彎處消失,就像父親目送女兒上學那樣。我忘不了那眼神,這也是我為什么后來又去找他的原因。

學校知道后,把他們的家長叫來了。可那幫家長好像不是來受罰,簡直是領獎來了。他們一個個臉上掛著光榮的笑,恨不得胸前佩個大紅花。有個家長竟然渾身上下地打量我,大概腦子里猜測我脫光了是啥樣子,那架勢恨不得當時他也在場,錯過了真是可惜了。他竟然還踮起腳尖,眼睛從高處瞄我的胸,還想著兒子看了,也讓自己看看唄,父子倆觀看同一個女生的身體,那感覺多美妙啊,簡直可以互相交流心得體會了。老實憨厚的父親趕到學校后,竟然給他們跪下了,祈求他們不要再欺負我了,我怎么扶都扶不起來。

這幾個家長的第一句話就是多少錢吧?那表情像施舍似的。我哭著喊著說一分錢也不要,我就是要他們五個人全都坐牢,坐個十年八載的。可是沒人聽我的,學校希望息事寧人,給點補償私了,那幾個學生威脅要報警的話就傷害我性命。最后他們賠了一筆錢,我父親高興地拿上給我的錢回家給我大哥娶媳婦了。我一夜之間成了家里的功臣,當初他們討厭我上學,躲瘟疫似的躲我,埋怨我一個女孩子家上什么學啊,如今他們卻開始巴結我了。

是我自己報警的,既然出丑了,我就不怕全校人都知道。后來派出所的人來了,把他們帶走了,再后來又放了,說兩個男生是精神病,三個女生有抑郁癥。我聽后就笑了,我真想對著他們的耳朵大聲喊,什么人才會有精神病和抑郁癥?像我這樣子的人才應該有。

那件事之后,我在班里仿佛比別人矮了半截,似乎有什么把柄落在全班人手里了,他們不但不同情我,反而譏笑我,就連換個座位我都沒資格坐到中間去,沒人跟我同桌,仿佛和我坐一起,那種恥辱就被傳染上了。我便識趣地坐在后面,我甚至進出教室都能感受到他們異樣的目光,感覺我這種人都不配進這個班的,后來我便一個人走教室后門,那個門專門是為我開的。這種事情很快就能做到人人皆知的,學校的男生們見到我時,如同見到一枚透明的琥珀,一個個像長了透視眼似的看我的身體,那樣子仿佛手機一寸寸地上下掃描二維碼,盡管我穿著衣服,卻像光了身子一樣,連我自己都心虛地手心直冒汗。我的成績可想而知。我從山里好不容易考到城里,我知道不容易。我拼命學習就是為了考上大學,離開那個窮地方,變成城里人。可是,他們摧毀了我。

就那次,我懷孕了,我竟然迫不及待地懷孕了。我憎恨我,憎恨他們。我一個人去了外面胡同里的診所,難不成還叫上他們嗎?可能嗎?他們不會去的,還會撿便宜話說的,說還不知是誰的哩。

后來我才得知刮宮沒處理好,以后不能懷孕了。一個女生,還沒怎么準備開始自己的人生,突然就失去了做女人的價值,這未免太過殘忍了吧。這消息把我震驚得足能把我腦袋劈開,我昏昏沉沉睡了好幾天才反應過來。我一直以為這種事離我很遙遠的,沒想到它自己竟遠遠地跑來找上門了。

你不知道,我們學校以前在高考前體檢時查出來有十幾個懷孕的,急得學校教育局趕緊把這事捂住。高中生畢竟經(jīng)驗少,還自以為啥都懂,碰上個有好感的就上床,連避孕套都不知道戴,然后隨便找個地方做人流,搞不好還有生命危險,怕父母知道,怕學校知道,自以為能擺平一切。學校也覺得冤枉,總不能像看狗似的看著吧。鑒于以前出現(xiàn)過的情況,這后來每年班主任總要在高考前提醒班里的女生,一個個說又不現(xiàn)實,就站在講臺上講,又不能說得太露骨,就委婉地說提前先把自己的身體清理一下,清理干凈再體檢,免得影響高考。有個別稚嫩的男生竟然還追著問老師,清理身體是啥意思?老師便沒好氣地問,你是女生?男生便帶著滿腹狐疑懨懨地退下了。

林雨停頓了一會兒,她靠在卡座沙發(fā)上,一副緩不過勁來的樣子,似乎沉浸在回憶里拔不出來。周圍靜悄悄的,賈明生都能聽到自己一眨一眨的眼皮聲響了。

他小心地問,餓了吧?她本能地搖頭。他認為自己應該像主人招待客人那樣,盡一下地主之誼,他自覺要了份雙人套餐。

2

土菜館的后院里,一個伙計拿鐵鉗狠狠夾住狗脖子,狗身體徒勞無益地掙扎,身下是一灘腥臭的屎尿。帶著鐵管劃過水泥地面的刺耳刺啦聲,禿子拖一條烏青堅硬的鐵管走上前。他看見自己兩具肥碩的身體站在一雙驚恐的狗眼里,四只粗壯的胳膊高高掄起兩根鐵管,猛劈下來。咣一下,狗跟軟泥似的倒下了,腦袋嘴巴鼻子耳朵開始往外冒血。接下來扔到案板上放血,熱水鍋里燙毛,再丟進打毛機里,最后掛在鉤子上開膛破肚。他手法嫻熟,動作利落,不到十分鐘,一條狗已處理完畢。他很享受它們在他手里由生到死的嬗變。

他接了個電話,是林雨打來的,電話那頭是顫抖的聲音,探險似的充滿好奇又忐忑不安,賈會長,您好,我想見您。您能過來接我嗎?我想去看看我的小狗狗。她把小狗狗叫得那么親切,像是關心一個親人,語氣里滿是擔心。

賈明生到達的時候,林雨正恭敬地站在巷口,那樣子不像是在等人接她,倒像是迎接尊貴的客人。看到她如此謙恭地抬舉自己,他好想居高臨下地命令她上來,但他忍住了,他笑著跟她打招呼,快上車吧。就像關心一個小孩兒外邊冷,快進屋。

在基地院子里,那只受傷的小狗見到林雨像孩子見到母親一般,興奮地搖擺不平衡的身體,三條腿胡亂蹦跳著迎上來。她配合默契,也像是見到失散多年的孩子,眼淚汪汪地抱起它。她渾身上下打量它的身體,像家長在幼兒園接上孩子那樣,看看心肝寶貝有沒有意外受傷,伙食咋樣,有沒有受虐待?

賈明生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會泛起一股醋意,他的一句話打破了這種好似一家團聚的溫馨局面,他沒好氣地說,小狗挺好的,走吧。他示意站在旁邊的義工把小狗抱走,于是林雨的臉上產(chǎn)生類似骨肉分離的痛苦。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基地。

一路上,他知道她不停地偷偷瞄他,對他的崇拜是明晃晃寫在她臉上的。他不看她,矜持地盯住前方。他相信她只是找了個借口,看望小狗是假,目的是要跟他見面,她騙不了他。

兩人心有靈犀似的,賈明生沒有送她回家,也沒問要去哪兒,他直接把她帶到他家。站在門口,她故意嗔怪地埋怨,賈會長打算讓我一個人打的回家嗎?

賈明生沒有說話,硬生生把她拽進屋里,他知道她喜歡他強有力地拉她。她順水推舟地隨他進入家里。

一杯咖啡很快放置面前,在他家里,她畢竟有些不自在。她用咖啡勺磕磕絆絆地攪咖啡,有幾滴差點濺出來,她便放緩速度,盡力做出鎮(zhèn)靜的樣子。她就是要讓她的手找點事做,然后讓眼睛跟著手游走。總不能老盯著咖啡看吧,讓人家一瞧就知道你是裝出來的,她便讓身體松弛下來,倚在沙發(fā)上,以顯出自己在這樣的場景下還是蠻舒服的,這下眼睛沒地方安置了,她就把它們放出去,四處逛逛這個空空的大房子。做這一切時,她盡量使這些動作自然些,就像在自家一樣,來掩蓋住自己的緊張和拘謹。眼睛轉了一圈后,最后落腳在他臉上,她見他的眼睛正盯著她。她立即端正地坐起來,不能讓人家覺得還真當是你家了啊。她想該找點兒話說說,否則氣氛似乎有些尷尬。她好奇地問正在吸煙的賈明生,您妻子兒女干嘛去了?

離婚了。他脫口而出,像回答小學算術題那樣不假思索地給出答案。她一直很客氣地稱呼他,這讓他很滿意。

為什么呢?她還裝出為他可惜的語氣,骨子里卻是高興的。

他坐到另一側沙發(fā)上研究她的眼神,心里只想笑,你巴不得沒人打擾呢,還假惺惺地替我惋惜。

他翹起二郎腿,擺出無辜的表情回答,我總對自己的女人有種征服感,她稍稍不聽我的話,我就暴怒,就想打她。我打得還上癮,見到她的身影就想打,一天不打她,我心里就缺點什么,最后把她打跑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打我老婆那么狠,卻對別的女人非常溫柔。我問自己,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離婚后,她把兒子帶走了。

直到晚上,她都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沒有趕她,他把她拉到床上。因為有了上次在KTV的第一次做愛,這第二次也就沒必要虛情假意地說半天廢話,兩人干脆利索地抱在一起。盡管和他已經(jīng)上過床了,她也不想放縱自己的身體,過后她整好衣衫,躺在床上。不像有的女人,仿佛上過床了,就有資格像潑婦罵街似的向他耍賴。他好奇地問,穿著衣服睡覺?她矜持地笑笑。他轉過身,扔下一句,隨你。

這幾天里,她關掉手機,縮在名人的巢穴里,穩(wěn)妥地當個楚楚可憐的小鳥兒。

每天早上,賈明生早早為她做好早餐,坐到她對面,看她披掛著睡衣,舒服地吃完它們。他很愜意,喉頭還動幾下,仿佛林雨的早餐吃進了自己肚子。十點過后,他準時出去,一整天里,林雨就像守廟人似的一個人守在家里,到晚上十點之后,她就盯窗外的車燈,聽門外的響動,像等待丈夫歸來那樣等他回來。有時候賈明生回家晚了,一句話也懶得說,裹著一身貓狗的腥臊,倒頭就睡,她在一旁像寬容的母親似的給他蓋好被子。

這是一個極普通的清晨,林雨沒覺得有什么不同,她起床急匆匆沖向廁所。門兒是虛掩的,她猛一推進去了。她一嚇驚呆了,有種想逃跑的念頭,她看見有個陌生人在洗澡。稀疏的水霧里,有具龐大的身體頂著顆圓滾滾的光頭,水珠在上面四濺開來,有兩只眼睛透過水簾瞪她。

賈明生想既然知道了,就沒必要隱瞞了,也省下戴假發(fā)假胡子的程序。他裹上一條浴巾,神情安定,旁若無人地從林雨身邊走過,就像,她一直知道他是這樣的模樣,不值得驚奇的。

這下足夠林雨驚呆的,她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腦還出現(xiàn)一兩秒鐘的空白。

他四平八穩(wěn)地躺在床上,他想她一定會急不可耐地沖過來的,果然她稍微等了一下就追到臥室,倒在他跟前,您……您本來長得這樣對不對?她還沒忘記稱呼您。他心里就想笑,急得要上廁所,卻忍不住草草了事就出來了。

他盯住她,讀出了她目光里的意思。

是的,他說,我知道你也想了解我的情況,人嘛,總是好奇地想知道點別人的事情,看在咱倆這層關系的份兒上,就給你講講吧。小時候,我父親靠殺狗養(yǎng)活我們一家,即使母親生下我不到百天也照樣被父親拽到集市上支鍋煮肉。我就在我姐懷里看父母親殺狗,賣給趕集的人。周圍總是站好多人,他們興致勃勃地議論著,有些人干脆坐在小板凳上吃碗狗肉湯再啃個燒餅。我看見父親幾分鐘就剝一條狗皮,剝皮后的狗白花花地懸掛在掛鉤上,還時不時緩慢旋轉,然后父親熟練地劃開狗肚子,掏出內臟,揪出絲絲縷縷的腸子。我心里滿是恐懼,像看見殺了個人似的。我在姐姐懷里發(fā)抖,拼命發(fā)抖,我覺得我好無助,我看我的父母親,他們忙得熱火朝天,根本不看我,當我不存在似的。我抬頭看我姐,她正全神貫注地看那些被宰殺的大狗,她一雙棗核大的眼睛放出貪婪的光,粉紅的小舌頭早就急不可耐地跑出來舔舐嘴唇周邊的涎水。我感到我好絕望,人那么多,我卻感到非常孤單,像一個人被扔在沙漠里一樣孤獨害怕。我會說話后的第一個字你知道是啥嗎?不是爸媽,而是狗。我見了誰都叫狗狗,我會指著他們的身體說,狗狗,狗狗。

我那么小就開始做噩夢,在夢里我被一條條大狗追得好累好累,讓它們咬得遍體鱗傷,不知多少次被驚醒,醒來就是一身冷汗,以至于嚇得我對睡覺有了恐懼感,一提起睡覺就頭疼,后來我就頻繁感冒發(fā)燒,身體羸弱成了面條。

我從小就是這樣在一灘灘血水里長大,眼睜睜看著一條條活蹦亂跳胖瘦不一的狗眨眼間變成狗肉被送進一張張滿是油膩的嘴里,狗肉在那些嘴里生動地咀嚼,發(fā)出歡快的聲音。我就像看到一條條活狗被他們吃進肚里,我忍不住替他們擔心,那些狗在他們肚子里不鬧騰嗎?我的緊張慢慢變成麻木,并從中生出快感,到后來我就笑了,看見殺狗就興奮。

那時候我家的家境比較殷實,鎮(zhèn)上的照相館師傅經(jīng)常屁顛屁顛跑到我家攤子上給我們照相。我姐站在血水里,拽住狗尾巴,提起一條死狗,戰(zhàn)利品似的,向他炫耀說,不經(jīng)打,我一棒就把它打死了,來,快照相。師傅綻開笑臉,夸我姐力氣大,懂事,體諒大人的難處。我姐讓夸得心花怒放,就經(jīng)常找他來照相,順便讓夸夸她。為了讓我和她共享喜悅,她叫我坐在狗身上,給我照相。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還有些體溫的狗肚子上,能感到那肚子還在微弱地一起一伏。我嚇得大哭,我姐就使勁拍我背,罵我膽小鬼。

傍晚賣完狗肉后,父親會放出兩條土狗讓互相撕咬,人們興奮而緊張地觀看斗狗,他則冷眼觀看歡呼的人們,這就像名片一樣宣傳自己是殺狗的。青壯年們湊到狗跟前,亢奮地觀察它們咬到對方什么位置,流的血多不多。間或有抱小孩的女人拄拐杖的老頭兒也不甘落后,硬擠到前面看幾眼,仿佛看得少了就吃虧了。如果正值放學,學生們便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個水泄不通,狂喊加油,咬,使勁咬。兩條狗似乎意識到觀眾多了,便斗得更加塵土飛揚,像撕扯布帛似的瘋狂啃噬對方的脖子,如同兩名勇敢的戰(zhàn)士,毫不畏懼,從不后退。漫天飛騰的塵土包裹著圍觀的人們,廝殺聲和吶喊聲從里面沖出來,像一片古戰(zhàn)場似的展現(xiàn)在如血的殘陽里。

為了能得到狗,父親偷遍方圓三十里的村子,甚至還千方百計跑到外縣去偷。后來父親在鄰縣偷狗時被人打壞了一條腿,從此才收起了這檔子買賣。

父親腿殘之后我家沒有了經(jīng)濟收入,他每天無所事事,把自己泡在酒壺里,喝得酩酊大醉,他最不愿意看到我們姐弟倆放學回來伸手要錢。每每那一刻,他目瞪口呆地盯著那兩雙伸過來的稚嫩小手,先是恐懼、慌亂,然后像瘋子一樣的狂吼,滾開,滾得遠遠的。那樣子像貧血的人還要被拎起來去抽血一樣,后來我便輟學了。

以前父親總是揣著雪亮的殺狗刀,村人看見那些刀就頭暈,殘疾后不但沒有刀的武裝,竟然連自己的身體都指揮不動了,村人就覺得應該高興,像意外撿到錢一樣。他們過去還仰視我父親的,父親腿瘸后他們立馬像不認識他似的,在路上連理都不理他一下,變臉變得好嫻熟,像排練過似的。他們一想到還有人比自己更倒霉,他們就興奮,就覺得活在這世上還值得,最起碼自己不是最倒霉的那個,他們就有借口說,看,我不是最慘的。例子是現(xiàn)成的,是放在嘴邊的,是可以隨時收回嘴里咀嚼的,咀嚼上一天,他們覺得這一天就過得很充實了。他們還不忘給我父親釋放點同情心,說不知那老家伙咋樣了,以前多帶勁兒,真是可惜了。在這種同情心的表皮下,又長出幸災樂禍的新肉,他們希望他不要死去,但也不能恢復體力,就那么殘缺地活著,只要活著一天,他們就痛快一天。父親后來就不多出院子活動,除非迫不得已,他害怕讓他們看到他拄著拐杖走路的樣子。他變得不愛說話,脾氣更加暴躁,那種莫名的暴躁。

村人以為這下安寧了,沒人偷狗了,可是照樣丟,是我偷的,我忍不住想偷,我恨他們看我父親的眼神,也想吃狗肉,跟吸煙一樣上癮。父親知道后拿皮鞭抽我,把我綁在院里的梧桐樹上,像是綁一個罪犯。我不反抗,也不說話,只盯前方,像烈士一樣,皮鞭打在我身上,啪啪作響,村人倒很舒服,就像他們借著我父親的手打我一樣。偷雞摸狗的父親有什么資格打我?他越打我,我越偷得厲害,不光偷狗,還開始偷家戶的錢、自行車、摩托車、村里的變壓器、學校的鐵爐子啥的,偷得我都把控不住自己的手,一到晚上就興奮。有了錢就去打電子游戲,打得昏天暗日,我的錢全給了電子游戲廳。因為經(jīng)常在夜里出現(xiàn),我竟像夜晚孵化出來的人,村人見了我就跟見了鬼似的。

后來父親打不動我了,他得了胃癌,瘦骨嶙峋地躺在炕上,像擱了一副骨架。最后你知道我父親是怎么死的嗎?不是那個病耗死的,是讓屎硬硬憋死的。沒人愿意給他到屁眼里掏屎去,我摳過一次,只能用手,還不能用細木棒,讓我好幾天吃不下飯,像是把那些硬如羊糞蛋的屎塊吞進肚子似的,一想起來就想吐。我姐不愿意,她覺得害羞,不好意思,就只剩下被父親打了無數(shù)次的母親摳。我父親可勁兒罵,你們哪個小時候不是隨便拉尿撒尿的?哪個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們養(yǎng)大?那時候我嫌過你們臟嗎?我們都裝作沒聽見,他就不停地罵,不光罵我們,還罵母親,罵村里人,罵一切認識的人。罵得累了,就睡會兒,睡醒了接著罵。后來姐姐扭著屁股回婆家去了,一邊走還一邊說,小的還顧不下樣子哩,哪有閑工夫管老的?

地里的莊稼總得干吧,有一次母親下地后,我出去上了趟茅房,回來就看見他把紅褲帶一圈一圈繞到自己脖頸上。我馬上明白了,他想自殺,但是身體動彈不了,他自己都殺不死自己。

接下來他就使勁吃,吃了吐,吐了再吃。他再沒叫我們幫忙,我看到有好多硬塊頂在他干癟的肚皮下,我當時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我們還納悶怎么父親沒再叫我們上手呢?我是事后才反應過來,他就是要把自己憋死。

父親死后,我照樣偷,很快因為偷東西被抓判了兩年,出獄后我意識到不能靠偷東西發(fā)財,就尋思自己能干點啥?想想自己從小看著殺狗長大,我就在城郊的鎮(zhèn)上開了家土菜館,別人都叫我禿子,我就把店鋪命名為禿子土菜館。我先是拿毒針毒食物捕獵那些流浪貓狗,隨著生意越來越好,捕獵已經(jīng)不能滿足我的需求,光花錢買貓狗就讓我扔不少錢。我想著得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發(fā)動人們撿拾流浪貓狗,讓他們乖乖送我這兒,于是我建了個流浪動物收容基地。我再不會像父親那樣為了一條狗四處奔波,還被人追著打壞一條腿。我的基地那么多貓狗,我讓它們沒日沒夜地交配,源源不斷地給我提供食材,你不知道那些小東西多能生?就跟蒼蠅蟑螂老鼠一樣能生,一胎平平常常五六個,一個月下來數(shù)量就增加一倍,我連買貓狗的錢都省了。為了不讓別人識破我是個廚子,每次去基地,我都得把自己精心打扮得別人認不出我來,我還到派出所把我的名字也改了。

后來我猛然想起何不成立個小動物保護協(xié)會,這樣就更正規(guī)了,更能抬上桌面了。一個月前我終于在民政局辦好手續(xù),還有了新場地,我便把那些貓狗搬到了新住所。

這下好了,有好多愛心人士不停地給協(xié)會打錢,我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睡一晚上銀行卡里就會悄無聲息地長出一些數(shù)字來,還能給我贏來好的名聲。他們稱贊我辦了件好事,夸我是愛心大使,慈善大使。他們一口一個會長,叫得我好有一種官員的感覺。以前我總嫉妒那些當官的,恨不得自己變成個官員,如今終于有機會了,哪怕是個無權的編外官員也行,管他呢,外人誰知道?雖然沒編制,沒財政撥款,一切自己運營,自收自支,這也行,好歹是個會長哩,我要好好過過當官的癮。我挺滿足,一個初中都沒畢業(yè)的廚子如今搖身一變成了眾人矚目的會長,而且頻頻上電視,和縣長副縣長局長坐一起,我真是做夢都沒想過的。在這一方土地上我儼然成了名人。

像我這種放養(yǎng)出來的身體長得野性十足,從小到大任由身體枝枝蔓蔓地生長,隨意慣了,一邁腿就是外八字遼闊地往前走,逼得別人紛紛讓路。所以有點名氣后我開始有意識地重塑自己的身體和走姿,鍛煉語言和語速,控制臉上的肌肉,還要像個官員的表情,官員什么表情呢?我看了好多視頻總結出兩個字,嚴肅。在臺子上,在鏡頭前,我神情莊重、氣宇軒昂,像要面對什么大事一樣。為了不讓自己出差錯,我經(jīng)常一個人排練,像學舞蹈似的鍛煉自己,我硬要把一個粗人進化成知書達理的人。

就這樣,我在賈明生與禿子兩種身份之間來回切換,我是小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會長,是愛狗人士,慈善家,又是一個殺貓宰狗的廚子。這一秒是名人,下一秒是廚師,時間長了,難免切換得就錯位了。你不知道這種感覺多奇妙,當我回村里時,我感覺我是榮歸家鄉(xiāng)的名人,恨不得讓大家夾道歡迎的。可是一碰撞到村人不屑的眼神,我才恍然大悟,我是頂著個光頭進村的,我不是電視上的名人。在他們眼里,我不過是那個只會做飯只會偷狗的禿子,他們壓根不會把那個名人和我聯(lián)系在一起,不會認為是同一個人的。

當我穿著油膩膩的白褂子做完飯后,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像個官員似的兩手交叉在腹前站著,我還以為我在臺子上,眼前對著鏡頭,下面無數(shù)雙眼睛正盯著我。當我意識到我不過是在飯店里時,我的身體一下就塌陷下來了,沒有了觀眾,我忽然變得好沮喪。有時候面對鏡頭時,我竟然忘了我是會長,我居然吹起了口哨,腳下踢著石子,眼睛盯著女孩兒的胸長時間舍不得放。當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時,我叫苦不迭,當個名人好累呀,得一本正經(jīng),注意形象,不能亂講話,裝著不愛錢不愛色,跟個清心寡欲的和尚似的。有時候我就想,還是和動物似的放養(yǎng)在山林里自在。

林雨恭維,您真是好本事,進步飛快哦。

賈明生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說,走,我?guī)銋⒂^參觀我的土菜館,在那里記住叫我禿子。

3

林雨和賈明生第一次擁抱是在兩天前,兩人結識那天。當天在那家音樂餐廳里,林雨的話滔滔不絕地跑出來,大有不吐不快之感。賈明生只有傾聽的份兒。林雨一直盯著杯子說,仿佛里面有她的發(fā)言稿。賈明生認為有必要活躍一下氣氛,你打算把杯子盯出個洞嗎?經(jīng)他一提醒,她意識到應該把目光重新安置個地方,她抬起頭,把眼睛轉向旁側傾瀉一地的水晶珠簾,在這個隔絕起來的二人世界,因為有個忠實的聽眾,她有一種飽滿的存在感。

我經(jīng)常問自己,憑什么就我不能生?她接著說,我就從后面看著前面的女生們發(fā)呆。我是希望她們一個個過得很好,但在這種希望的罅隙里,又控制不住地長出邪惡的念頭,那就是在內心最深處,我狠毒地詛咒她們都懷孕,都去流產(chǎn),然后都不會生育,甚至死上一兩個最好。我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經(jīng)常冒出這些歹毒的念頭,擋都擋不住。往往剛冒出頭,就被我扼殺掉,可是它們還是茁壯地成長起來了,殺都殺不掉的。于是,我便幸災樂禍地希望她們出點事,出點事我就可以安慰自己了,看看,叫你們一個個再裝清純,你們有什么資格笑話我?你們他媽的其實和我就是一路貨色,就在同一個戰(zhàn)壕里,我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甚至你們遇到的戰(zhàn)況比我還慘烈。我好歹是被迫的,而你們呢,跟小姐似的,主動投懷送抱。

高考完我徑直去了那家澡堂,連回頭都沒有,我知道我考不上。我去那里當小姐,那個中年男人見到我后激動地差點鼓起掌來,他為他能這么立竿見影地收回那點廉價的成本而高興。

那些家伙并沒有就此放過我,他們像魂魄一樣驅之不散。他們把我的裸照發(fā)到網(wǎng)上,收藏在他們的QQ空間里微信陌陌里,我就像撲克牌上的裸體女郎似的,供他們消遣、娛樂,末了,還要嘖嘖稱贊一番兒,再轉給其他男生,讓他們也點評點評,假若能引起共鳴,那他們簡直有一種遇到知音的感覺了。

我后來也想通了,露就露唄,但你不能讓別人知道那就是我呀。女孩兒只要臉蛋一捂,誰能知道那身體是誰的。哪個女人的身體不是那樣呢?大同小異而已。可事實是那幾個王八蛋連我的眼睛都不擋一下就發(fā)出去了,然后不斷擴散,甚至我的裸照都被掛在了黃色網(wǎng)站上,像人體標本一樣供人觀賞,連我自己都數(shù)不過來讓多少陌生人意淫過了,就像小姐讓無數(shù)男人睡過一樣,這些人對著我的裸體手淫,想象著和我上床的樣子。多少個日子里,我就住在不知多少陌生人的眼睛里,活在他們的生動表情里。

那兩個男生中的其中一個,死皮賴臉地糾纏我,讓我免費為他服務,仿佛我就是供他使喚的丫鬟,一次次騙我會刪掉那些照片,可是,沒有,它們就像韭菜似的一茬茬地瘋長。我稍有意見他就拿裸照威脅。

可能你想不到,我一做愛就想起躺在廁所一汪臭水里被強奸的樣子,尤其是和他在一起時,不想都不由你,我就忍不住反胃,嘔吐。我懷疑我得了強迫癥,怎么壓制怎么安慰自己都不行。我只好強忍著,還得假裝高潮。我后來還搞了好多男朋友,一個個海誓山盟的,就因為不能生育,頂不住家里的壓力,一個個全消失了,只有一個好不容易堅持下來,卻被滿胡同都是我的裸照驚呆了,然后,也消失了。那個家伙不會放過我的,我知道,他想永遠把我據(jù)為己有,他覺得我好欺負。我知道是我的膽小怕事才把他的膽子養(yǎng)得那么肥大,可是我改變不了自己,我對自己無能為力。我就不斷轉換地點,但他總能成功找到我。

我后來不再找男朋友,專心做小姐,身體再痛苦我也照做不誤,我虐待自己,竟然能從中榨取出快感來。我搬到了大學附近,為了能從嫖客那里多撈些錢,我把自己裝成大學生,這樣果然能抬高自己的身價,價錢越高他們越高看我,越圍著我轉,像技術工人劃分等級一樣,我真切體會到小姐等級帶來的收入差距。我把這些錢都寄回家,父母親在電話里使勁夸我,把二十年來對我的所有夸獎加起來都沒有那一時半會兒的多。我很享受他們的贊譽,很陶醉他們把我當財神爺?shù)墓┲娇湮以浇o的多,把錢寄回去我就身無分文了,我便更加拼命地掙,掙了再寄回去。可是一旦遇到真正的女大學生和我爭顧客時,我還是心虛,同時心里無比憤怒,我就不能聽別人說她是大學生,一聽這話,我便嫉妒得要發(fā)瘋,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心口裂開的刺啦聲了,我就恨不得親手宰了那五個人,是他們改變了我的命運,否則我現(xiàn)在就在窗明幾凈的大學教室里,在滿是書籍的圖書館里,在寬大的階梯教室里。

我不再奢望別人同情我,既然沒人同情我,我就自己同情自己,就只剩下自己同情自己了,如果連自己都不同情自己,還指望誰呢?那不太讓人絕望了嗎?我控制不住地想哭,有時候深更半夜就哭醒了,等醒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哭了。有時候我就笑,自己笑給自己看,沒人逗我開心,我自己逗自己還不行嗎?我覺得好悲哀,為自己感到悲哀,為我的家感到悲哀。

她哭得哇哇的,像小孩丟了糖塊一樣的哭。為了掩蓋哭聲,她狠狠地夾了一口菜扔進嘴里,哭聲回蕩在滿嘴的菜里,使得那些殘損的菜葉竟能生出力量,發(fā)出低沉的轟鳴聲,有一兩點菜渣還被那力量撞到了嘴外面。他正想著如何安慰她,她打濕了的目光已經(jīng)飄過來了,他趕緊擺出一副強大的架勢來,用肢體語言告訴她,別怕,有我在。因為她很快低下頭不再看他,連個觀眾都沒有了,他便失去了表演下去的興致。

這后來我一看見流浪的小動物,就心疼它們,她說,我感覺它們好可憐啊,我覺得我就是它們,我們是一類生物,我們都渴望有人呵護,我便開始自覺收養(yǎng)這些流浪小動物。當它們眼巴巴盯著你要食物時,你心疼得能落淚。看見它們受傷,就仿佛我受傷了一樣,心里都能流血。當它們把受傷的身體交給你的時候,那種對你的信任讓你好感動。它們就是不會說話么,雖然它們智力有限,但是它們能讀懂你的心思,幫你做好多事情。它們像小娃娃一樣,可愛得讓人心疼。有時候我忍不住想譏笑人們,人自恃有世界上最發(fā)達的智力,就以為動物們跟木頭似的,覺得它們沒有思想沒有想法,可以任意虐待它們,殺戮它們,難道不能擠出一點同情心憐憫它們保護它們嗎?更可悲的是,有些人還把歧視自己的同類當成一種樂趣,習慣性地喜歡恃強凌弱,逮住機會就想,一點不考慮他們的感受、他們的思想,把他們當貓狗一樣對待,任意蔑視,任意踐踏。

為了養(yǎng)活它們,我觍著臉到飯店討要剩魚剩肉,那樣子像乞丐討飯似的,不過我不介意。有個飯店的領班答應每天晚上給我儲存一些殘羹剩菜,前提是允許他摸一下我的胸,我也義無反顧地答應了。房東很不滿意我的做法,說人都活不下樣子,還能顧得上一堆貓狗嗎?把院里弄得臭哄哄的,滿院子全是貓屎狗屎,走一步還得考慮半天。后來院里的貓狗越來越多,烏壓壓一片。那些狗光天化日之下就交媾,完事后還拖拖拉拉半天不來個了斷,你拽著我往東奔,我拉著你往西跑。晚上也不讓人消停,各種毛色的貓們爭先恐后地發(fā)情嗷嗷叫,一晚上都不帶換口氣的,有時兩只貓嗷嗷對峙一晚上,間或互相慘烈地廝打一會兒。房東逼急了,把我和我的貓狗們像倒垃圾似的一股腦扔了出來,罵著讓我們滾蛋。沒辦法,我只好像解散部隊似的解散了它們。

昨天晚上我出來溜達,想找個人解解悶,卻意外發(fā)現(xiàn)在一根電線桿下蜷著一只哈巴狗,昏黃的燈光包裹著它瘦瘦的血跡斑斑的身體。它皺著眉頭看我,像有滿腹委屈,卻像個啞巴似的說不出話。在見到它的一剎那,我覺得它就是我的女兒,我得給它找個好婆家,我不能置之不理,不管它的話我還算人嗎?這跟拋棄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區(qū)別?

我試著動了下它,它竟然不躲閃,難道我臉上明晃晃寫著我們之間是親人?這種對我的信任給了我極大的安慰。我見它的皮毛下露出一個血淋淋的洞,少了一條后腿,我馬上猜出來了,它一定是從某個地方死里逃生跑出來了,用三條腿畫著三角形拼命奔跑,到了這里便走不動了。我心疼地把它抱回家,給它跟前放上食物和水。它一動不動,像個嬰兒似的看我。我尋思把它送到哪里才合適,就想到了您那兒,您的協(xié)會就是它最好的歸宿。為了防止它出現(xiàn)意外情況,我一晚上都沒好好睡覺,一大早就趕緊送到您那兒了。

她眨眨眼睛,整理了一下目光,專注地看他,意思是該你說兩句了。他馬上領會,他接上了,一副過來人的語氣,他說,你知道你的癥結在哪兒嗎?那就是你內心不夠強大,在這點上,你得向狗學習。你看那些狗,為了爭得食物和地位,只要一逮住機會,它們就會互相撕咬,非常勇敢,咬個眼珠子掉個耳朵什么的太常見了。

鉆在他硬如巖石的話里,她的身體有些搖搖欲墜,她為自己感到羞愧。

木質方桌上的殘羹剩飯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收拾走了,服務生早就送上了下午茶。她不說話,像受了欺負的孩子向大人訴說完了似的,專等著看大人如何行動。他也不說話,仿佛在思忖作為一個大人應該如何安撫一個受傷的孩子,兩人在一片尷尬的靜謐中對峙著。

他忽然想起來應該像大人發(fā)紅包似的給她一點資助。他從皮夾里快速抽出一千塊錢,遞過去了,他聽見自己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今天帶的錢不多,先拿上這點吧。他覺得身為名人,給的少了,仿佛還對不住自己的名聲了。他見她連猶豫都沒猶豫一下,就心安理得地接上了,接得好自然,似乎這才是她向他傾訴的最終目的。她的表情告訴他,誰叫他是名人呢?名人就應該多多幫助別人。

他見她把錢徹底收起來的時候,委屈的臉上閃出一絲喜悅,他心里有了點成就感。他覺得他有義務讓她更放松些,順勢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

他說,走吧,咱去KTV唱唱歌,放松一下心情。

幽幻的KTV包廂里,勁爆熱辣的DJ舞曲噴吐著撩人的激情,嚴絲合縫地砌滿了整個房間。兩人踏著節(jié)奏胡亂扭動身體,他的手像試探水溫似的試探了一下她的身體,接著又試探了一下,他要觀察對方的反應,如果反應激烈,他就馬上收手,以免影響自己的名人形象。他見她不反對,反而身體柔軟了。因為兩人有著愛護動物的共同喜好,更因為他是名人,讓她覺得和他有了一種情感上的無形聯(lián)系。她見他有些蠢蠢欲動,她的身體便開始呼應他,接下來她則瘋狂起來,不顧一切的,像個泥鰍似的蹦到他身上。在高分貝的音樂中,她對著他的耳朵使勁吼,我要跟你做愛。她吼給他聽,也吼給自己聽。

他喊,你說啥?

做愛!她把那兩個字像鐵球似的狠狠滾進他的耳道里。

4

城郊的鎮(zhèn)上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儼然一個新城區(qū)。離開繁華的街面,車拐進菜市場,一下子又跌進又臟又亂的逼仄場地,仿佛誤入了時空。在菜市場的邊緣,禿子土菜館的那幾個字著急地鉆進林雨的眼睛。

禿子把林雨領進后院時,一輛貨車正在卸貨,她看見有個胳膊上刻有青龍的男人拿鐵鉗夾住一只哈士奇的脖子用力一甩,狗被塞進了鐵籠子,旁邊地下是被剪掉的一副高檔項圈。狗身體在鐵籠里劇烈抽搐,半天緩不過勁兒,一會兒后才開始用牙齒慢慢咬噬鐵籠。

她見它和其他三只狗擠在狹窄的籠子里,身體都動彈不了,真是委屈它了,她真想把它救下,可她知道她沒法張口。禿子的話過來了,在這里不分名狗還是土狗,在我眼里,全是狗肉。

他指著一排排囚犯似的關在鐵籠子里的貓狗,有些快意地說,我們生肉熟肉都賣,生意紅火時一天能宰殺二百多條貓狗哩,有些死狗也舍不得扔掉,就用泡尸體的福爾馬林泡一泡,原先干癟腐爛的肉就變得鮮嫩飽滿了,像皮膚得到重生似的,看得讓人好想咬一口,而且好長時間不會腐爛變質。一瓶十塊錢的福爾馬林拿水勾兌后能讓我用好長時間,而我這兒的燉狗肉五十塊錢一份兒,你想想多劃算。

有時候為了賣個好價錢,我就給狗肚子里注水,或者塞上布頭、石塊之類的。有的人很聰明,要親眼看著屠宰才放心買走狗肉的,我就殺給他們看。我熟練地拿鐵鉤子從籠里勾出狗,鐵鉗子一鉗,按照客人要求來選擇宰殺方式。很快就殺一條狗。我殺得很起勁兒,很上癮,有一種喝醉的感覺。我在這么做的時候,他們就像看表演節(jié)目似的看著,一副很陶醉的樣子,他們觀看得越起勁,我越賣力地表演。在他們的觀看中,我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像一個饑腸轆轆的人吃飽喝足似的。我二十五元甚至三十元一斤賣給他們,有時候賣得價錢更高,還能讓他們白看呀,要收表演費的。禿子很興奮,那樣子像夸耀自己的戰(zhàn)功。

他像帶領觀摩團參觀似的帶她穿過一片葳蕤的樹林。眼前展開成一處開闊的水泥場地,一個長方形的鐵柵欄立在水泥地上,一群人正手舞足蹈地擠在周圍,吼叫聲、叫好聲、痛罵聲不時從人群里竄出來,像觀看一場激烈的足球比賽。禿子邊走邊對她說,這里是斗狗場,他們在斗狗押寶,這是我店里的一個娛樂項目,一張彩票二百,押中就可以再領二百,多押多掙。今天人還是比較少的。當然,我們會把實力相當?shù)亩饭贩乓黄鸩返模袢瓝羰帜菢樱Q重配對。不過這里面也有貓膩,從稱體重開始就可以搗鬼。

兩人還沒走到柵欄前,林雨就看見兩條大狗瘋狂咬在一起,在淌著積水和糞便的水泥地上打斗得正酣。兩只狗一黑一白上下翻飛,左突右奔,不斷變幻著空間的顏色。白森森的尖牙兇狠地啃咬彼此,像是上輩子有仇。它們跳躍,撕扯,抖動,打滾,按到地上稍微松懈一下,另一個馬上騰躍而起。尾巴硬如鐵棍,在屁股后面直挺挺地掃來掃去。

禿子問林雨,你猜哪條狗會贏?他指著高大點的白狗說,杜高犬,另一個矯健的黑狗是比特犬。白狗還是黑狗?我覺得黑狗會贏。

林雨說我見那只杜高犬高大威猛,白狗應該有優(yōu)勢吧。

禿子搖頭,我認為品種很重要,比特犬是作為有很強殺傷力的斗犬培育出來的,它好勇斗狠,兇殘成性,而且智商也比其他狗要高。杜高犬當初是為了狩獵討主人歡心而繁殖出來的品種。所以,我認為黑狗更有勝算。果然,林雨看見那只白狗雪白的脖子處漸漸變成一片殷紅,有血滴開始往下垂落。白狗體力漸漸不支,被黑狗壓在身下大口大口喘氣,大嘴被白狗死死叼在嘴里。裁判在旁邊喊著數(shù)字。禿子走進去用木棒把黑狗嘴撥開,我從小看著斗狗長大,狗有病沒病,強壯還是羸弱,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觀眾們心滿意足地散開,一窩蜂沖向主持人,他們想起來該兌換賭資了。

兩人走出院子,在一處涼亭坐下。喝了一會兒茶后,禿子盯住她,你就在我這兒工作吧,隔上一段時間去給我演演雙簧計,我找人在街上佯裝虐狗,你的任務就是帶人去出錢買下,再把傳單發(fā)了,給大家講清楚保護流浪小動物的重要意義,尤其指明傳單上有捐贈款項的銀行卡賬號,還支持支付寶轉賬。她想了想,認為這樣的工作自己倒是有把握做好。

這幾天的狗肉湯味道不對,食客們吃了后光拉肚子。她在一旁冷眼觀看禿子給那些憤怒的食客徒勞無益地解釋,然后大聲怒斥那些廚師。廚師們則暈頭轉向地互相指責、謾罵,擺出無辜的表情。她覺得他們的樣子一個個好有趣好滑稽,內心里差點鼓起掌來。

在土菜館干了一個禮拜后,林雨說放心不下她的小狗,想去看護小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基地。禿子拿眼珠子瞪她,他說那地方可是荒山野嶺的,現(xiàn)在雇了一對老夫妻看門哩,時不時去個義工幫忙照顧一下那些動物。你不怕嗎?

不怕。林雨擺出不容反駁的態(tài)度。

車窗外的山巒越來越多,梁峁起伏間,涌動的綠色越來越濃烈。一路上賈明生一直在納悶,不在城里好好待著,非要來這荒涼的地方。他扭頭看一眼坐在副駕駛的林雨,林雨在靜靜注視窗外。狗吠聲漸漸清晰,車子很快到達小動物保護協(xié)會。進到院里后,他說,我領你轉轉。那架勢像業(yè)務員為客戶介紹產(chǎn)品。林雨這次把這地方看得更清楚了,水泥地的院子里林立著一個又一個用鐵欄桿焊成的格子網(wǎng),里面關著各種各樣的狗,大的小的胖的瘦的雜毛的純毛的,有威風的機靈的呆滯的還有顧不上顏面使勁掉涎水的,夾雜著殘疾的身上有傷口結痂或者在流血的。犄角旮旯里見縫插針地拉著一些鐵絲網(wǎng),關著品種繁多的貓咪山雞野兔野鳥之類的。一群小動物熱鬧地擠在一起,彼此依偎或警惕著對方,尤其是那些貓們,上躥下跳地總想鉆出去逮野鳥。

帶她轉了一圈之后,他把林雨徑直領進自己的屋子。屋里空空的,就一張簡陋的單人床。他把床上的被褥簡單整理了一下,說坐下休息一會兒。林雨剛坐下,就看見枕頭旁邊散落著幾本《新華文摘》雜志。她隨意翻開一本,驚奇地看他,你還看書?她的口吻告訴他,一個殺貓宰狗的廚子還讀書?他在心里冷笑,以前把我捧上了天,現(xiàn)在知道底細了,竟笑話我這種人還讀書,我就不能看書了嗎?他聽見自己戲謔地說,惡補唄,像我這種廚子出身的人不多掌握點各個領域的知識怎能把我的慈善事業(yè)做大做強?怎能和人家那些領導交流?語氣是調侃自己的,下面卻是憤怒的、橫沖直撞的聲音。

她聽出他的話里有些怨氣。她轉移話題,看看周圍說,除了貓狗的叫聲外,這里還是挺安靜的。

他順著她的話題說,你當真一個人在這里看大門?也好,省得我雇人看門了。晚上這里還是很恐怖的,風聲、雨聲、夜鳥的詭異叫聲,讓人毛骨悚然。這圍墻后面就是一片亂墳崗。以前游擊隊在這里伏擊過日本鬼子,國民黨也在這里打過日本鬼子,后來解放戰(zhàn)爭時這里還是戰(zhàn)場。漫山遍野又是墳堆又是無名墓碑的,數(shù)不勝數(shù)。白天不覺得,晚上你似乎都能聽到哭泣聲、狂笑聲、萬馬奔騰的吶喊聲、殺戮聲,就像一個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還能看見到處跳躍的藍色鬼火,你想清楚。

清楚了,咱這院里不是有好多大狗嗎?

是的,他指著窗外,你看,那條壯碩的狗不是藏獒啊,還有健壯的牧羊犬。晚上你可以給屋里牽一條牧羊犬,那狗機靈,忠誠。這座嶺下面是兩個村子,東莊人多些,有二三十戶。西溝則少得可憐,現(xiàn)在就剩下兩三戶人家了,滿共不超過五個人。想買些小米玉米土雞蛋土豆之類土特產(chǎn)的話就去村里,特別便宜。咱們北門的那條馬路就通這兩個村子。門前有班車,一天一來回,上午八點半路過,下午五點從城里廣場往回趕,你要想買什么日用品,就只能坐這個班車了。

賈明生走了。偌大一個院子,沒有一個人影,林雨反而感到好得意,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這里就像自己的私人地盤,她可以為所欲為。

這些天里她像個山大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匕咽卦谏缴稀K刻炀淖o理每條小動物,時不時撿一些筋骨健壯的放生掉。她放得不漏痕跡,她相信賈明生來了一定不會察覺出來的,只是偶爾有狗自己跑回來或者附近的村民又送回來的。

賈明生再一次去小動物保護協(xié)會是在一個月之后了,這段時間里,他忙著同縣里的領導商量擴大基地規(guī)模的事情。到了屋里后,他看見床上地上有好幾條殘破的男性生殖器模具,那只三條腿的哈巴狗正咬著它們玩。他差點哈哈笑起來,他控制自己,不讓笑出聲來,窺探到別人的隱私總是不太好吧,看來她已經(jīng)寂寞得夠可以的了。林雨疲憊地躺在床上。他發(fā)覺她陌生了,像換了個人,目光里有種堅硬的東西。她坐起來,靠在床上,說,請坐。那心安理得的樣子倒像她是主人,自己成個客人。

兩人互相對視一眼。只一眼,他們就心領神會了。他們不約而同地倒在床上。他剛脫掉衣服,那條哈巴狗突然兇狠地沖上來,準確無誤地咬住他的下體。他一下懵了,巨大的疼痛讓他倒地就滾。林雨慌亂起來,到處找手機,撥打急救電話。

賈明生總算挺過來了,住院期間,林雨守在病房里,賈明生吩咐另派人去看大門。病情穩(wěn)定后,林雨要急著回去看門,說給他省點雇人的錢。他同意了,心里飄過一絲感動。好不容易熬到出院后,他急急地趕往基地,他要找到那條狗,先把它煮得吃了,方能解心頭之恨。等他趕到后,他驚呆了,異常熱鬧的大院已是一片空空的場地,到處狼藉一片,傾倒的鐵網(wǎng),洞開的柵欄,糞便遍地。林雨不見蹤影,打電話總是關機。整個大院里就他一個活物,他忽然感覺老有雙眼睛盯著他,果然,一道白色的閃電沖來,那只三條腿的小狗已經(jīng)跳到他身上。他嚇了一大跳,一下蹦到后面去。他看到它左突右奔的身體不斷跳躍、進攻,一雙憤怒的眼睛像要著了火。一股怒火直沖他腦門,他隨手撿起身邊一根木棒,幾下過后,就把它摁在地上,動彈不得。他抄起一塊石頭,就想砸下去。他見它的眼睛里沒有恐懼,沒有乞討,沒有可憐巴巴的眼神,依舊是厚厚的憤怒。它是不是把她的消失怪罪到他身上了?他痛恨它,拿石頭的手猛一使勁,就朝下砸去,到小狗頭上時突然停下。他松了手,放開它。

他回顧近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尤其那天出現(xiàn)的驚心動魄的一幕,他都不敢跟林雨聯(lián)系了,他覺得她像個住在城堡里的巫婆。兩人像高手在過招,只一招他就知道自己輸定了,他就得給她讓路。

她也沒聯(lián)系他,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似的。過了三個月,他實在按捺不住自己了,他要找她,他把對她的恐懼已經(jīng)消化得差不多了。他給她打電話,電話已停機,聯(lián)系不上。看來一個人消失也容易,只要電話一停機,住址一換,基本上這個人就找不見了,總不至于為找個人還興師動眾地跟找兇手似的滿世界找吧。

5

他把一盤狗肉咣當一聲掉地上的時候,是在一個月后剛從熱氣騰騰的廚房里端著菜出來,墻上掛的壁式電視正在播報一則新聞,一樁殺害四人的命案宣布告破。一個年輕女孩兒從畫面中顯出來,只一眼,他手里的盤子就掉了。電視里那個穿囚服的女孩兒在鐵柵欄里平靜地坐著,他聽見她冷冰冰地說,他太無恥,我來月經(jīng)了還要強奸我……他是個虐待狂,拿皮鞭抽我,我身上滿是傷疤……他們一個個都想強暴我……我不后悔,我只遺憾沒殺了那個郭芬。

這是他最近這段時間第一次見到她。隔著電視,她的聲音從電視里走出來,語氣是寒冷的,震撼的,像是從荒廢已久的古城堡里鉆出來的。他內心開始坍塌了,他虛弱地看著她。鏡頭再次切換成其他新聞,他目送她消失。他的情緒突然毫無征兆地狂暴起來,他扭過頭,對著店里的食客狂吼,滾,全給老子滾。食客們嘴里正嚼著肉,經(jīng)他一嚇,來不及咽下肚就一個個蹦起來倉皇而逃。他的怒氣還沒消完,口袋里的電話就刺耳地吵起來,于是他把殘余的怒氣使勁往電話里塞。怒火走了一截就半路夭折了,里面沖來一股威嚴的語氣,是個女人的聲音,對方說她是看押林雨的獄警,林雨點名讓他來一趟。

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兩人見面了。她看上去有些興奮,她在電話里問,我把狗全放了,你生氣了吧?

他在玻璃外面搖頭,使勁兒搖。

在店里的時候,我每天給鍋里放瀉藥。

他朝她笑,向她表示他不在意那些。

她看著他,沉默了。

他在電話里問,你怎么能做那種愚蠢的事?

她開始憤憤然地說,以前的那個高中生老糾纏我,我就想該有個了斷了,便對他說來基地吧,他就來了。此前東莊有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沒事就來聊天。年齡都那么大了,竟然好意思說自己還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他說這么好的小伙子卻找不下婆娘真是可惜了,這輩子算是沒指望了,這地方窮山惡水,誰會來?沒人愿意。他說他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沒見過女人的身體。說著說著看我的眼神就不對了。還有西溝那個放羊的老頭兒,只要看見女人那兩只干癟的眼睛就馬上變成燈泡了。他說他死了婆娘都二十年了,村里找不見一個女的。他領上一群羊有事沒事就在大門口朝里面好奇地張望。那次他竟然顧不上自己的一群寶貝,進來擋住我說想和我上床。我不同意,他就從他破爛的口袋里顫抖著手掏出三百塊錢的零錢,要塞給我。我扔了一地。他竟然不死心,朝我沖過來。干瘦的身體力氣倒不小,我只好逃,他竟然掏出刀子威脅我,看來他是做了充分準備的。我說好吧,你放下刀。還有那個送流浪狗的人,人家其他人來了放下就走了,他不,眼睛盯住我不放。你說,一個有著菩薩心腸的人竟然也強迫我。我最見不得別人強迫我了,每次強迫我時,我心里就恨得咬牙切齒,就想發(fā)瘋。這些想女人想瘋了的男人就是不找我,也遲早會禍害別人的。我讓我的小狗殺他們,是在為民除害,我應該是英雄。

你老家是哪兒?

不要問我的戶籍,等我死后,你不要尋找我的父母,免得他們傷心。你直接把我葬在亂墳崗上,讓我和那些烈士在一起,永遠陪伴他們。

探視時間到了,通話結束了。他看著她的背影慢慢離開,他好想讓她回頭看他一眼,她始終沒有回頭。他看到斑駁的陽光打在她身上,使她的身體穿梭在不斷變幻的光線里,很快像水蒸氣似的蒸發(fā)不見了。那一刻,他真想蹦進去,隨她一起走。他還試著推了推玻璃,推不動。他真想使勁撞玻璃,理智很快老馬識途地跑回來,他意識到明天還要舉行協(xié)會的二期工程開工奠基儀式。

第二天一大早,他精心為自己化妝,把自己打扮成賈明生。他在烏黑的頭發(fā)上噴上一層啫喱水,黑邊眼鏡往肥闊的臉頰上一夾,穿上一身深藍色西裝,搭一條米黃色領帶,腳上蹬一雙锃亮的束帶皮鞋,對著鏡子照了半天才出門。

他早早地守在基地大門口,先把自己擺成謙恭的表情與身姿。臉上堆出來的笑是早就練出來的,隨叫隨到。嘴里的恭維話也像是在菜市場買菜,是精心挑選出來的,早就穩(wěn)妥地擱在舌尖,隨時準備著上下牙齒一碰,把它們端出來,像廚師端出一盤菜似的。市縣領導一行人出現(xiàn)后,賈明生趕緊眉開眼笑地快步迎上去,高興地說,副市長您好,您能在百忙之中抽出寶貴的時間蒞臨指導,真是我們的榮幸啊,我代表我們協(xié)會所有人員感謝您對我們的深切關懷和工作上的大力支持。副市長滿意地點點頭,和他用力地握了一下手。

典禮開始后,副縣長照本宣科地宣讀冗長的講話,酣暢淋漓的發(fā)言讓他的大腦里分泌出微醉的愜意。隔著主席臺坐中間位置的副市長,賈明生也有了共鳴般地晃了晃身體。

賈明生突然頭痛劇烈起來,這幾天他的頭一直隱隱作痛,他并沒在意。現(xiàn)在照相機的閃光燈一閃,他就本能地躲閃,像是從燈光里逃出來的囚犯,害怕被重新收進這大片光亮里。他能感到巨大的風從他龐大的身體里呼呼穿過,自己強壯的身體變成一副走風漏氣的破敗皮囊。喉嚨一陣陣發(fā)緊,讓他難以呼吸,全身開始奇癢,像有一群螞蟻在爬。他的眼角瞅見副市長端起搪瓷杯子優(yōu)雅而拘謹?shù)孛蛄艘豢谒⒖虈I吐起來,天地變得傾斜,開始旋轉。他的情緒也失控了,他扯掉假發(fā)和濃密的絡腮胡,狠狠摔掉茶色眼鏡,一個禿頭出現(xiàn)在大家的眼仁里。

主席臺上立刻亂成一團,副市長剛要抽身躲開,從袖口處伸出來的手腕就被賈明生的雙手牢牢逮住,他看見賈明生眼里放出貪婪的光,像要咬他一口的意思,他趕緊使盡渾身力氣甩掉賈明生的胳膊。賈明生順勢轉過身,對著眼皮底下的長條木桌像啃面包似的啃下去一口。因為有副市長參加,這實在是縣里的榮幸,所以縣里的晚間新聞照常播出這一活動,只是鏡頭到賈明生病情發(fā)作時就被掐斷了,并稱贊副市長多么關愛流浪動物,多么關心公益事業(yè)。

縣里決定給賈明生開追悼會,評價他是為公益事業(yè)而獻身的模范人物。

三天后,女人領上兒子給賈明生上墳。兩人燒了紙,隆重地哭了一會兒。女人站起來,拿過鐵鍬,給墳上添了幾锨土。她繞著墳堆轉了幾圈,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墳堆似乎瘦了許多,仿佛一夜之間減肥了。她越看越不對勁兒,心里涌上來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一個大老爺們躺在地下了還有人惦記著?是不是男人身上某個地方比如肚子里肛門里還藏著寶貝?她知道男人這幾年沒少掙錢。女人找來親戚朋友再一次挖下去,打開棺槨后,所有人都驚呆了,尸體不翼而飛。一個男人的尸體難道像寶物似的還有人偷?又不是女人尸體,還是男人根本沒死,自己爬起來走了?

6

半個足球場大的水泥池子足有三米深,池子下面的一側排列著一長溜鐵柵欄,里面關著五十多條如牛犢大的黑狼犬。它們一個個像克隆出來似的,長得一模一樣,通體純黑,渾身上下沒有一個縫隙生長雜毛,像一床烏黑的綢緞結實地包裹住身體,每一處都流動著烏黑的光澤。它們在柵欄里煩躁不安地翻騰,空氣中的肉腥味早被它們捕捉到了。

你看咱們這群狼狗品相多好,威猛高大,眼神犀利,一個個生龍活虎。咱這可是吃人肉長大的純種黑狼犬,對人肉異常敏感,完全包客戶滿意。一個高個子對一個矮子說。

矮子問,老大,為啥非要喂尸體呀?每次看它們吃的時候我都頭暈。

你懂個屁,高個子扭頭看他,這都是應客戶的要求,讓它們從小就只對人肉感興趣,這樣看家護院才夠狠,它們會把入侵者吃得一干二凈,連個骨頭渣都不會剩下。這些老總不止一次跟我說過,有些人什么事兒都能干出來,得防著點。

高個子把目光轉向下面的狼狗,問矮子,前兩天那個女尸賣了嗎?

還沒有。

以后記住,男尸扔進池子,女尸留下賣給配陰婚的,那個女尸那么新鮮,不能下三十萬。還有,以后不準搞女尸了,再弄的話小心把你家伙割了。

人家不是圖個新鮮嘛!看有啥不一樣的感覺。語氣是調侃的,討好的。他偷眼瞅高個子,見高個子的目光像跳蚤似的在這些狼狗身上跳躍,眼角還跳動著笑,并沒意識到有一股寒氣正悄無聲息襲來,但他覺察到了。他的視線順著這寒氣的線路一路爬去,便撞見了領頭的那條黑狼犬。一雙深褐色的眼睛噴射出兇殘的光,像盯兩個會站立的動物似的盯住他倆,覬覦著他們何時能掉下來。

矮子打了個寒戰(zhàn),對高個子說,老大,今天運回來的這個有二百多斤,夠它們美美吃一頓了。

高個子說,是嗎?太好了,我的心肝寶貝兒又可以大飽口福了。拿藥水泡過了嗎?

泡過了。

好,那就放下去。

矮子吹了聲口哨,四個壯漢把一個肥胖的男人尸體抬過來丟進池子里。矮子摁一下電按鈕,鐵柵欄打開,狼狗們瞬間沖出,如一道道黑色的閃電,轉眼間飛到了肥嘟嘟的尸體跟前。這么多狼狗攪在一起,把尸體撕成飄灑在空中的碎紙片,然后一片不剩地掉進一張張森然的大嘴。

賈明生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午十點了,他是讓驚醒的,臉上還掛著汗滴。半夜睡不著,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著了。他開車往山上走,進入小動物保護協(xié)會后,早有個女孩兒等他了。他問,你叫什么?

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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