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抒冰
音教園地Education
早期音樂理念對于西方音樂史研究和教學的啟示
■賈抒冰
2016年11月8日,對于中國的西方音樂演出和學術研究來說是個意義重大的日子,“古樂西來——中國首屆西方早期音樂節”在中央音樂學院開幕。整個音樂節為期一周,由六場音樂會、五場學術講座、兩場工作坊和一場綜合性早期音樂論壇組成。音樂節由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余志剛教授和英國著名巴羅克音樂專家彼得·奧索普(Peter Allsop)教授擔任藝術總監,筆者作為本次音樂節的執行總監,參與邀請了國際知名的古樂團和演出嘉賓,并籌劃了整個音樂節的演出和學術演講的全過程。通過本屆音樂節,國內音樂界第一次了解到了從中世紀、文藝復興到巴羅克時期為一體的西方早期音樂的全貌。①這里之所以強調“三個歷史時期為一體”,正是體現了早期音樂(early music)這一理念在西方表演領域和學術研究語境中狹義的歷史時期指代。其實,國內音樂學術界對于早期音樂并不陌生,筆者也曾在之前發表的多篇論文中談及國內學界對于早期音樂的教學和演出活動,自2013年開始,筆者在中央音樂學院持續開設“1750年之前的西方早期音樂”課程,并在2013至2015年進行了中央音樂學院重點科研資助項目“20世紀西方早期音樂表演實踐與學術研究”的科研工作,撰寫了兩萬字成果論文《當今西方早期音樂的理念與相關思考》(《音樂研究》2016年第5期)。通過近些年對于早期音樂領域的不斷探索,筆者開始思考早期音樂的理念對于整個西方音樂史研究和教學的啟發和意義,希望通過撰寫此文,可以把自己對這方面的更多認識與國內學界分享。
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在歐洲的音樂表演領域,有一批致力于尋求“本真”(authenticity)聲音的學者型表演者們開啟了一場革命性的、有別于一般學院派詮釋方式的“早期音樂復興”(early music revival),或稱“歷史性表演運動”(historical performance movement),這種探索和發現早期音樂歷史的過程當然還包括20世紀初開始對于大量早期樂器的有體系的仿制,也包含20世紀中葉開始對于早期樂譜和理論文獻的編輯整理。這些都對我們今天的早期音樂研究和教學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梢哉f,沒有上世紀歐洲表演領域和學術界的發現和積累,我們今天就無從了解那些離我們幾百年之遙的音樂及其風格歷史。
從上世紀中葉開始,早期音樂(狹義的指從中世紀到巴羅克時期)的重要核心曲目被不斷的發掘整理和編譯出版。當然,建構這些早期音樂的核心曲目是與20世紀不斷完善的西方音樂通史、尤其是斷代史研究(比如兩套不同時期的著名的諾頓系列斷代史)的不斷推進有著直接關系,這些轉譯為五線譜的曲目樂譜都被編纂成為各大音樂史書重要的參考曲集出版發行。早期樂譜在20世紀編譯出版的較早嘗試,當屬由著名德裔美國歷史音樂學家威利·阿貝爾(Willi Apel)主持、在40年代末編訂的《歷史性音樂曲集》(Historical Anthology of Music,哈佛大學出版社)。這套曲集修訂后的第二版由兩卷本組成,第一卷標題為“東方、中世紀和文藝復興音樂”(“Oriental,Medieval,and Renaissance Music”),第二卷題為“巴羅克、洛可可和前古典主義音樂”(“Baroque,Rococo,and Pre-Classical Music”)。這套曲集至今仍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它展現了上世紀中葉開始,學界對于按照斷代史時期建構的早期音樂基本曲目的重要規劃和成果。當然,作為當時較早關注早期音樂的重要學者,阿貝爾教授被學界尊崇的還有他的代表著作《多聲部音樂的記譜法:從900年—1600年》(The Notation of Polyphonic Music,900—1600,1942年第一版,哈佛大學出版社),在全面論述早期音樂記譜的學術高度和理論深度上,至今也少有人可以超越。
然而,隨著早期音樂復興運動的興起,尤其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早期音樂表演蓬勃開始和相關錄音唱片井噴式出現之后,早期音樂曲目的需求量明顯加大,新曲目的發掘和編譯出版有了質的飛躍。最具代表性的一套大型曲目庫便是在英國編譯并不斷完善的《倫敦古樂版樂譜》(“London Pro Musica Edition”)。這套曲目庫從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出版,直到進入21世紀,已經完成編譯出版了十幾個專題分類,總共超過六千份早期音樂樂譜(合奏合唱音樂都包含總譜和分譜)。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西方音樂史教研室“早期音樂中心”(Early Music Centre)幾年前購置了當時出版的這套曲目庫的全部樂譜,筆者在2017年暑期對這套曲目庫全部樂譜進行了瀏覽和系統學習。
這套曲目全部專題分類(包含分類名稱、縮寫及樂譜冊數)列于下表,按首字母順序排序。

表1
從這個龐大的早期樂譜曲目庫可以看出,《倫敦古樂版樂譜》側重發掘16、17世紀的器樂曲目,包含了以“EML”(“早期音樂圖書館”)分類的眾多類型的合奏音樂、“LPM ADC”(“早期音樂圖書館——為兩個合唱而作”)分類的大量的所謂文藝復興時期的“雙合唱”(a due cori)風格的器樂、“Per Cantare e Sonare”分類中大量新發掘的早期奏鳴曲,還有“Thesaurus Musicus”(“音樂財富”)分類中編譯的大量早期舞曲。這套世界著名的曲目庫不僅為我們提供了最新發現整理的早期音樂,更為重要的是,幾乎每一份樂譜之后都附有詳盡的文字說明(大多由伯納德·托馬斯撰寫),讓我們更加深入了解到每首音樂的風格特色和時代背景,還有在編輯處理成現代樂譜過程中的重要學術依據。
在早期音樂的大量曲目文獻確立之后,如何表演早期音樂就需要一些相應的第一手歷史文獻的支持?!把葑嘣缙谝魳沸枰邢喈數臍v史研究的投入。沒有這種信息,你就有歪曲作曲家意圖的危險?!雹垡虼耍@些歷史研究的重要來源便是各個歷史時期珍貴的第一手文獻。但是由于這些第一手文獻都是非英文撰寫的,對于國際音樂學界來說,使用這些文獻具有一定困難,這就形成了自上世紀60年代開始大量英譯版本的問世。當然,重要的英譯早期歷史文獻在一些知名的英美音樂文獻集成中就已經陸續開始收錄。比如,著名的諾頓系列文集《音樂史文獻讀物》(Source Readings in Music History),最初由歷史音樂學家奧利弗·斯特朗克(Oliver Strunk)在上世紀50年代編訂出版,直到90年代末再由音樂學家利奧·特萊特勒(Leo Treitler)作為主編修訂完善。這套文集以歷史分期各自成冊的“古希臘音樂觀念”“早期天主教時代和拉丁中世紀”“文藝復興”“巴洛克時代”收集了當今最新英譯整理的早期音樂歷史文獻。
除了這些西方音樂斷代史的配套文獻讀物之外,還有非常多重要的能夠指導早期音樂歷史性表演的文獻在20世紀被譯為英文,極大地方便了國際學者和表演者參考使用。例如,18世紀最為重要幾部器樂演奏標準讀物都有了英譯版本,例如J·J·匡茨的《論長笛演奏》(1752年,Edward R.Reilly在1966年英譯出版)、C·P·E·巴赫的《論鍵盤樂器演奏的真正藝術》(1753年,William J.Mitchell在1949年英譯出版)、利奧波德·莫扎特的《小提琴演奏的基本原則》(1756年,Editha Knocker在1948年英譯出版)。通過學習這些歷史文獻,我們可以清晰地把握那個時代樂器演奏的基本規范和審美原則,對于我們今天的表演、研究和教學來說,都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另外,除了對于早期音樂歷史文獻的英譯工作之外,自上世紀60年代起,尤其是在美國,很多涉及早期音樂史的研究課題都紛紛將工作的首要任務設定在對原始早期資料的影印出版上,我們今天看到的很多早期理論文獻的影印本(facsimile),基本都是在這個時期開始陸續出版的。這些影印本的價值在于,我們可以對于第一手早期文獻的文字排版印刷情況,尤其是可以將含有大量原始樂譜和圖片信息一覽無余。上世紀60年代開始出版的這些第一手文獻的影印本很多都是在美國歷史音樂學家們的主持下,由紐約的布勞德兄弟公司(Broude Brothers)印制出版的。
可以說,我們掌握了眾多類型的早期樂譜和重要指導意義的歷史文獻之后,早期音樂表演的錄音在20世紀后半葉的大量涌現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在早期音樂復興運動的黃金時代,一批重要的古樂藝術家在歐洲組建了大大小小的古樂團和合唱團,代表性的古樂藝術家和藝術團體參見下表,④很多頂尖藝術家和團體直到現在還活躍在舞臺上。
這些重要的早期音樂藝術家錄制了大量的唱片,最初以黑膠(LP)唱片的形式發行,后以CD形式為載體問世。隨著早期音樂表演形式的日趨成熟,歐洲也形成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專門以發行早期音樂為己任的唱片品牌,如“Harmonia Mundi”和“Ricercar”等等,這些著名的早期音樂品牌的錄音版本是古樂演奏質量的業界標桿。本文尤其要向國內學界介紹的是“Ricercar”公司出品的早期音樂唱片,這一歐洲早期音樂錄音的標志品牌于上世紀90年代由古樂專家杰羅姆·勒瓊(Jér?me Lejeune)創立,到今天已經錄制發行了近三百套唱片。它的品牌名稱借用文藝復興時期的器樂形式“利切卡爾”,每一張唱片的創意和制作強調學術性和表演的前瞻性?!啊癛Riicceerrccaarr””品品牌牌最最具具特特色色的的便便是是配配合合上上萬萬字字說說明明文文字字的的88CCDD專專題題套套裝裝,,全全部部由由勒勒瓊瓊編編輯輯并并撰撰寫寫文文字字說說明明,,可可以以說說這這些些CCDD套套裝裝就就是是他他潛潛心心鉆鉆研研早早期期音音樂樂的的““學學術術成成果果””。。直直到到本本文文撰撰寫寫的的時時間間,“,“RRiicceerrccaarr””品品牌牌發發行行的的具具有有廣廣泛泛影影響響力力的的88CCDD早早期期音音樂樂專專題題套套裝裝可可以以參參見見以以下下表表格格::

表2

表3
筆者早在2016年的兩萬字長文《西方早期音樂的理念與相關思考》中就試圖闡明“早期音樂”的核心理念幾乎全部依托于表演實踐,這也是20世紀60年代開始的“早期音樂復興運動”的重大意義所在。因此,早期音樂的研究就與傳統西方音樂史學具有截然不同的視角和方法。對于從事西方音樂歷史研究和教學來說,不論早期音樂昭示的“本真”學術特色,還是之后其意義擴展到更廣泛的“歷史性表演”,以音樂的聲音為先導理解西方音樂都具有深刻的意義。
早期音樂這一理念使得以文字和樂譜為分析文本的傳統歷史音樂學者更加重視這些古老的音樂應該怎樣演奏,進而得知這些音樂應該發出怎樣的時代性的聲音,而不僅僅是體現現代人的普遍理解和接受的聲音狀態?!霸缙谝魳分貥嬃宋覀儗τ谶^去已經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音樂技法與風格的認識,這種音樂的復興的確可以讓我們重新發現和重新創造早期作曲家的音樂創造意圖?!雹萑欢?,筆者進一步認為,這種聲音重構并不是簡單的追尋“作曲家的創作意圖”或者美學上的“忠實于原作”,這是一種更加符合當今音樂學研究前沿的將音樂作為表演的理解方式,這種方式改變了傳統上把音樂表演看作是一種簡單的從譜面轉譯出來的附帶現象的觀念,而在早期音樂表演的聲音狀態下體現歷史和現實的結合。就像2016年中國首屆西方早期音樂節的開幕音樂會“永遠的巴羅克”一樣,英國知名的“紅發牧師”(Red Priest)古樂團在傳達巴羅克器樂的歷史聲音的同時,創造性地體現了巴羅克音樂即興自由的成分,并盡情渲染現場演出的效果,因為在任何歷史時期,任何的音樂表演都要服務于當時當下的聽眾。所以從這個層面上來說,那些簡單以“早期音樂無法真實的還原歷史”的質疑無疑是膚淺的,這是一個不言自明的問題,早期音樂表演者從不聲稱他們的表演僅僅是刻板的“本真的”,他們的表演詮釋希望傳達的是一個全方位的重構聲音的概念,其中當然也包含現實因素和個人因素的影響。
因此,這種以聲音為核心依托的早期音樂也帶來了分析音樂方式的轉變,表演錄音就成了我們分析音樂的重要“文本”(text),而不僅僅再局限于樂譜文本本身。我們對于早期音樂的認識就建立在上世紀中葉以來以不同載體形式存在的錄音之上,借助一些可繁可簡的電腦分析軟件,這些錄音版本可以清晰呈現或多或少的一些早期音樂風格。2016年,在筆者指導下完成的一篇音樂學學士論文《巴赫〈哥德堡變奏曲〉古鋼琴演奏版本的計算機可視化分析與“本真”表演探析》,就是在對20世紀四個不同版本的古鋼琴錄音的比對分析下,與C·P·E·巴赫的歷史文獻《論鍵盤樂器演奏的真正藝術》相對照,探尋當下“本真”表演的意義。
在1750年之前這個狹義的早期音樂時期,我們在很多嚴格的學術語境下,甚至在簡單的聆聽很多音樂錄音時,都無法準確把我們的思考范圍孤立定位在今天地理位置上這個“西方”(或者歐洲)世界。這在我們今天談論和研究所謂的“西方音樂史”(Western music history)時是非常隱晦的。
在那個還遠沒有形成近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狀態下的“西方”(或歐洲),在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都處于不同文化圈和語言圈的相互交融和不斷滲透的過程中,這在很多早期音樂形態和風格上顯得尤為突出。由于今天地理位置上的“西方”(或歐洲)曾深受到拜占庭帝國和伊斯蘭文化的影響,再加上一些動輒幾百年的不同宗教間的戰爭和東西方音樂文化的頻繁互動,或者更準確地說,亞洲地區的器樂輸入對于歐洲地區起到了決定性重要作用,這也解釋了一些西方音樂史的教科書在談及所謂西方中世紀器樂時,都會注明“這些樂器(器樂形式)幾乎都是從亞洲地區傳入的”,而這些樂器傳入歐洲之后,經過漫長的中世紀直到文藝復興時期逐漸地“西方化”。除了傳統的東西方商路的交流,在中世紀的十字軍東征的隊伍中,歐洲人“從伊斯蘭世界帶回了許多樂器,比如琉特琴、吉他、雷貝克琴和肖姆管”,⑥殊不知,這些常規阿拉伯樂器日后都成了某些重要的純正“西方”弓弦樂器(如小提琴)或者吹管樂器(如雙簧管)的鼻祖。當然,還有今天幾乎所有國內外西方音樂史教科書都會談及的中世紀最為典型的一種舞曲《埃斯坦比耶》(Estampie),它就是一種典型的阿拉伯音樂,演奏起來一點都不“西方”。20世紀西方早期音樂復興運動的重要代表人物托馬斯·賓克利(Thomas Binkley)曾經錄制過一張名為《十字軍時期的音樂》(Music at the Time of Crusades)的唱片,就收入了這樣的一首純粹“非西方”聲音的《埃斯坦比耶》。同樣的,2016年的中國首屆西方早期音樂節的其中一場名為“來自中世紀的音樂”的音樂會上,同樣演奏了相似風格的幾首對于“西方”來說的異域音樂《埃斯坦比耶》。正如我曾撰文指出的,我們領會這些音樂的目的在于:“這些音樂包括演奏的樂器都是‘非西方’的。研究樂器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文化和地域之間的交流和變化,研究器樂在不同文化語境中的發展和意義,這些都是非常有趣味、有意義并且極具跨學科挑戰的研究課題。”⑦因此,我們在研究和教學中不能一概認為,所謂的“西方音樂史”只是涉及今天地理位置上孤立的“西方”,在以聲音為切入點的早期音樂理念下,包含了非常多的“非西方”元素。為此,筆者在西方音樂史的課堂教學過程中,對于歐洲早期器樂部分尤為著重強調其“非西方”音樂的特征。而這些“非西方”樂器、“非西方”器樂形態在16世紀初逐漸“西方”本土化,很多重要的樂器由于聲樂音域范圍(SATB)定型為四件大小不同的形制,特別用于文藝復興時期的同族樂器的“康索特”(Consort,意為合奏)演奏。直到16世紀晚期,以威尼斯圣馬可教堂為核心區域,誕生了近代純正“西方”意義的器樂狀態(即模仿或對比的“雙合唱”風格,“a due cori”)。到了巴羅克時期,意大利式奏鳴曲(sonata)和大型合奏“concerto”(注:筆者不建議把concerto等同為古典主義之后的協奏曲概念)進一步加速了器樂的多層次、多類型的西方化的進程。
筆者也曾撰文提及,國外學者抓住了早期音樂的“非西方”重要特質,提出從民族音樂學的視角研究這些音樂現象。⑧其實,筆者通過近期的思考認識到,不論從傳統西方音樂斷代史的維度,還是從民族音樂學的視角,似乎都無法完全展現或者清晰說明不同音樂文化之間的碰撞與交融過程的全貌。因此,一種“全球音樂史”(“global history of music”)的概念應運而生。這本身是一種更高層次的語境,也就是說把所謂的“西方”和“西方早期音樂”至于全球化的背景下考察,而不是把它作為話語的中心。這種理念就曾被牛津大學萊因哈特·斯托羅姆(Reinhard Strohm)教授使用,將其作為他2012—2017年國際“巴仁獎”(Balzan Prize)的研究課題“趨于全球的音樂史”(“Towards a Global History of Music”,筆者有幸成功申請成為斯托羅姆教授2015年子項目的研究者,于2015年2月在英國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組織召開國際學術會議“17、18世紀天主教傳教事業中的全球音樂文化”。)。其實,斯托羅姆教授早在2005年,在其暢銷著作《歐洲音樂的興起,1380—1500年》(Rise of European Music,1380—1500,劍橋大學出版社)中就已經貫穿了這一理念,即在那個東西方音樂形態和文化不斷交融的時代,早期音樂在一種全球化的背景下確立了其“西方化”的基本傳統。同樣是2005年,美國音樂學家理查德·塔拉斯金(Richard Taruskin)的皇皇巨著《牛津西方音樂史》(The Oxford History of Western Music)撰寫的一個重要提前便是“將西方音樂置于一個全球化的視野中”進行討論。⑨
在20世紀西方音樂發展歷程之中,發生了許多“回溯音樂傳統”的潮流,從“新古典主義”到“后現代主義”,都能夠看到或多或少地早期音樂的素材或者音樂元素。由于早期音樂獨特新穎的藝術形式和即興多變的表現形態,對于一些20世紀音樂家來說,早期音樂就是一種“現代音樂”(甚至是“先鋒音樂”)。2010年,密歇根大學音樂學教授格林·沃特金斯(Glenn Watkins)出版了專著《杰蘇阿爾多魔咒:音樂,神話和記憶》(The Gesualdo Hex:Music,Myth,and Memory,諾頓出版社),與他之前出版的專項研究文藝復興牧歌作曲家杰蘇阿爾多的暢銷書不同,沃特金斯的這部著作集中探討了20世紀作曲家如勛伯格和斯特拉文斯基等人為何深深迷戀四百多年之前的牧歌元素,他將16世紀杰蘇阿爾多高度半音化和不協和實踐的牧歌作為20世紀現代音樂家探求“現代”和“先鋒”的跳板,窺見這四百年之間的西方音樂發展被某些千絲萬縷的音樂記憶聯系起來;同時,深入探討了20世紀音樂家如何看待和實踐那些西方音樂傳統中曾經“先鋒”的音樂元素。在這部著作中,早期音樂傳統完成了與20世紀現代音樂的完美勾連。
的確,對于20世紀的音樂生活來說,“早期音樂復興”或稱“歷史性表演運動”的興起,從多種層面上可以看作是對于19世紀以來以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曲目為主的標準化音樂演出和審美模式的一種反抗,這一點當然與表演形式是否“本真”無關!劍橋大學著名音樂學家尼古拉斯·庫克(Nicholas Cook)教授在其最近出版的表演研究專著《譜面之外:音樂作為表演》(Beyond the Score:Music as Performance,牛津大學出版社,2013年)進一步拓寬了歷史性表演對于更為廣泛的20世紀音樂生活的意義:“歷史性表演揭示了戰后主流的音樂表演不僅僅體現音樂的具體形態,而是其本身就是一種帶有眾多選擇性的風格狀態?;诖耍瑲v史性表演將決定權交給了表演者,他們可以在無限定的歷史的、解釋學的和其他觀念之下達到一種個性化的演繹,這就使得表演其實是被解放了而并非被限制住了。總之,歷史性表演在整個表演文化范疇之中起到了某種轉化的效果?!雹?/p>
再者,正如上文討論過的,歷史性表演的大量錄音提供給我們更多演繹古代音樂傳統的另一種版本。這些錄音對于整個20世紀音樂史來說無疑是具有革命性的。換句話說,20世紀音樂史的研究和教學之中,如果不曾涉及早期音樂的內容,沒有涉及“歷史性表演”,似乎是不完整的。早期音樂之于20世紀,并不是故紙堆中的陳詞濫調,而是具有生命力的、不斷挑戰固有傳統的催化劑,它應該作為“活的傳統”(living tradition),這與我們理解某些中國傳統音樂“活化石”類似,但本質上有所區別,早期音樂“活的傳統”時時刻刻體現在表演詮釋之中,這是一種創造性的實踐活動,并非僅僅對于已經丟失的傳統的復興。?
自上世紀中葉開始到21世紀的今天,早期音樂實踐和學術活動已經走過了六十多年,在這個過程之中不斷啟發著一代又一代表演者和學者邁向一個又一個全新探索的領域。在音樂學家約瑟夫·克爾曼(Joseph Kerman)1985年出版的重要專著《沉思音樂:音樂學面臨的挑戰》(Contemplating Music:Challenges to Musicology)中,他為“歷史性表演”單獨開辟一個章節,在那個早期音樂表演發展的黃金年代為其搖旗吶喊。2013年,是早期音樂研究的重要學術陣地《早期音樂》(Early Music)雜志創刊40周年。為此,2013年第1期《早期音樂》作為雜志創刊40周年特刊出版,本期內容超過了七百頁,收入了早期音樂研究領域最具影響力的學者的學術文章、觀察隨筆和評論。其中,最為引人關注的新問題是在21世紀數字化大潮之中,早期音樂的錄音、表演和學術研究應如何發展的問題,而這也可能是進入21世紀之后,早期音樂研究和表演面臨的最重大課題。牛津大學中世紀音樂教授伊麗莎白·艾娃·里赫(Elizabeth Eva Leach)在其《早期音樂與網頁2.0》(“Early Music and Web 2.0”)一文中,結合當今例如學術型博客、社交網頁、百科網絡等這些數字化網絡資源的使用,對于早期音樂的公共普及和學術資源的傳播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路徑。斯蒂芬·羅斯(Stephen Rose)的《趨于數字化的未來》(“Towards the Digital Future”)的另一篇論文則討論了早期音樂資源在21世紀學術資源的數字化潮流中,表演者和學術如何更加便利的尋找和使用資料。
事實上,在今天的世界范圍內,早期音樂的各種免費線上資源和網絡資料庫正在被越來越多的表演者和學者分享和使用。世界各大圖書館和檔案館對于早期歷史的手稿文獻也在紛紛進行免費數字化的推進。例如大英圖書館(British Library)就創立了兩個手稿資料庫,分別是“數字化手稿”(“Digitised Manuscripts”)和“光鮮手稿目錄”(“Catalogue of Illuminated Manuscripts”),可以免費下載大英圖書館館藏的各種早期歷史的手稿和歷史文獻,其中就不乏大量的早期音樂文獻和樂譜。再比如,上文中提到的里赫教授自己的學術博客就推薦了英國倫敦大學皇家霍洛威學院(Royal Holloway,University of London)創建的“早期音樂在線”(“Early Music Online”)資料庫。因此,在這個國際數字化學術資源共享的時代,做學問的方式已經與十幾年之前相比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尤其是對于一直強調“資料缺乏”的中國學者來說,這個理由似乎已經越來越不能成立了。雖然身處世界不同地方,但這些學術資源對于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只要我們掌握和熟悉這些數字化資源和路徑,在我們平時的研究和教學之中,“找資料”就變得容易了很多。
①賈抒冰《古樂西來正逢時——“中國首屆西方早期音樂節”記略》,《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第150—154頁。
②由于樂譜冊數眾多,最終統計數量可能略有偏差。
③彼得·奧索普《什么是“早期”?》余志剛譯,《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第38頁。
④賈抒冰《當今西方早期音樂的理念與相關思考》,《音樂研究》2016年第5期,第25—26頁。
⑤賈抒冰《論西方音樂史領域的幾個核心問題》,《音樂研究》2013年第4期,第36頁。
⑥馬克·伊萬·邦茲《西方文化中的音樂簡史》,周映辰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9頁。
⑦賈抒冰《古樂西來正逢時——“中國首屆西方早期音樂節”記略》,《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第152頁。
⑧賈抒冰《當今西方早期音樂的理念與相關思考》,《音樂研究》2016年第5期,第34—36頁。
⑨賈抒冰《論西方音樂史領域的幾個核心問題》,《音樂研究》2013年第4期,第32頁。
⑩Nicholas Cook,Beyond the Score:Music as Performanc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p.29.
?參見Jonathan Shull,“Locating the Past in the Present:Living Traditions and the Performance of Early Music”,Ethnomusicology Forum,1(2006),pp.87-111.
賈抒冰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師
(責任編輯 劉曉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