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蘭
爹
李明蘭
雞叫第一遍的時候他就醒了。
他其實并沒有睡太著。奶奶咳嗽了一晚上,爹娘房間里窸窸窣窣的說話聲間或夾雜著爹磕煙灰的聲音持續到后半夜。他聽著這些聲音朦朦朧朧地睡著了又好像沒睡著,但他覺得很心安。
他輕輕地翻了個身,但身下的床還是發出“吱呀”一聲響,他頓時僵硬著身子不敢動了。這張他躺了近十六年的床跟他一比已經顯得有些局促了,他動一下就好像把它壓得很疼似的。“吱呀”聲響起的時候,奶奶的咳嗽聲也停止了。他睜著眼睛望著黑乎乎的屋頂,長長的吸了口氣,又慢慢、慢慢的吐了出來。
雞叫第三遍的時候,他聽見對門爹娘的房門打開了。他想起爹說今天趁早去賣蕁麻,他也一骨碌起床了。
他洗漱好來到后院時爹正把一捆捆的蕁麻往車上碼。他走過去準備跟爹一起往車上碼,手還沒碰到地上的蕁麻時娘一把拽過他:“你別干了,有你爹就行了,娘給你煎了幾個荷包蛋趕快來吃了吧。”他問:“娘你跟爹吃了嗎?”爹正彎腰扛起一捆蕁麻沒有抬頭:“吃過了,你快去吃了我裝好了就走。”他“哦”了一聲,轉身跟娘走進廚房。進門眼角余光掃到爹時,他感覺爹的身形明顯晃了一下,他的心也跟著晃了一下。
娘給他盛了兩個荷包蛋,他一看就知道娘煎給他和爹一人一個的,但爹沒吃。小時候在他眼里雞蛋是近乎神圣的東西,是他們家的油、鹽、電費甚至他和妹妹的學費。娘和奶奶總是小心翼翼的把它們捧在手里,爹去賣雞蛋時提著筐子也走得格外溫柔。除了給奶奶補身體他們家誰都不敢吃雞蛋,他和妹妹過生日也不例外。后來他到縣里上高中,半年回來一次,這時娘才會破格煎荷包蛋給他吃。他不知道是不是很少吃的原因,他其實并不太喜歡雞蛋的味道。每次想到爹跟娘一年也吃不上一次雞蛋時嘴里的雞蛋就更加難以下咽了,但每次看到娘期盼的眼神仿佛他吃了這個雞蛋就能立馬考上大學,走出小山莊時,他又不得不逼著自己咽下去。
他吃了一個便找借口說太早了吃不下東西另一個留給奶奶吃,丟下筷子就跑了出去。娘沒來得及拉住他,只能望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爹正蹲在地上抽煙,看他從廚房出來磕了磕煙灰說:“吃完了就走吧。”他想說爹少抽點兒煙,一大早就抽煙對身體不好,但嘴巴張了張終是沒說出口,只應了聲“哎”。娘跟著從廚房出來遞給爹一個白布包:“昨天晚上烙的餅還有水,你們爺倆兒中午將就一下吧。”爹接過去掛在車把上,然后撿起地上的繩子往肩上一甩,沖他說:“走吧,上后面推去。”他走上前扶住車把對爹說:“爹我來拉吧。”娘在旁邊撲哧一笑:“你?你別拉山溝里去了,山路不好走,你爹拉吧。”爹一聽也笑了:“聽你娘的,上后面推去吧。”他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只好走到后面去推。剛準備走時奶奶在屋里叫住了爹:“長生啊,別忘了給小霞買條花裙子啊。”爹扭頭沖屋里應了聲:“哎娘,知道了不會忘。”又回頭沖他說:“走吧。”他加了把勁兒把車推動起來,心里卻一陣發酸。妹妹在鎮上讀初中,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正是愛美的年紀,可妹妹只有娘給縫的灰褂子黑褲子。雖說沒有補丁,但哪個女孩子不愿意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知道妹妹其實也很羨慕別的女孩兒穿裙子,只是懂事的妹妹從不要求什么。不是爹娘不疼妹妹,只是窮人家的孩子只能有窮人家的疼法。
車轱轆轉了起來,他和爹一前一后走出了后院,走出了村莊。走過村口的拱橋時,他抬頭看見太陽正緩緩升起,爹就在前頭弓著身子拉著車走進那金色的光影里。他忽然驚覺爹的脊背何時和腳下的拱橋一樣,已經如此彎了,仿佛再加根稻草就會承受不住斷掉一樣。爹抬頭看了下日頭說:“咱們加把勁兒,趁現在還涼快走快點兒,去晚了估計又排老長的隊。”他在后頭望著爹快把頭扎進腳下的地里,重重的吞了口口水,待咽下了喉頭涌上來的酸意才模糊的應了聲“哎”。父子倆再無話,清晨的山路上只有車轱轆的吱呀聲傳出老遠。
他望著車上一捆捆碼得整整齊齊的蕁麻,想起他本來想趕在開學前回家里一趟幫忙趕收這最后一季的蕁麻,但昨天到家時他很詫異的發現家里的蕁麻已經收完了。娘輕描淡寫地說趁這幾天價錢好就趕著收完了,他心里一陣苦澀,爹跟娘為了多賣點兒錢肯定沒日沒夜的干了好幾天。夜里雞叫第一遍就去地里收割蕁麻,白天在家給蕁麻褪皮,在太陽下曝曬晾干后再一捆捆扎好,他五歲就了解了這其中的艱辛。他們這里種不出什么值錢的,除了這種能紡織用的蕁麻。蕁麻一年能收三季,這是最后一季了,這一車褪皮褪的干干凈凈的白花花的蕁麻也是他們家今年最后一筆大的收入了。
他想跟爹娘說其實不用那么趕,開學的學費他已經湊齊了。放假時他拜托村子隔壁李莊的李老師給爹娘捎信說學校暑假要補課,晚些時候才放假。他撒了謊。學校沒補課,他去一家餐館刷了一個暑假的盤子,擦了一個暑假的桌子,拖了一個暑假的地。他已經把他和妹妹的學費掙夠了。但他不敢講,他怕看到爹愧疚的眼神,他怕看到娘因心疼而不住地抹眼淚。他很想告訴他們他已經長大了,能幫他們分擔了。他還想告訴他們其實餐館的老板人特別好,管他三頓飯而且偶爾還有肉吃,晚上還允許他在大廳打地鋪,他還可以在餐館打烊后用餐館的電看一個小時的書再睡。他覺得這樣他很滿足了。他很想自豪地跟爹娘說:“看,我能一邊掙錢一邊讀書呢,我都沒落下,我都做的很好。”但他知道,爹娘的愧疚肯定會遠遠大于欣慰,他不想讓爹娘覺得對不起他。
爹在前頭咳嗽了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才發現他們已經走了好久。他對著爹的背影說:“爹休息一下喝口水吧。”爹點了點頭沒說話,把車拉倒路邊陰涼地,取下車把上的白布包,招手讓他上前坐。他和爹靠著一棵樹并排坐了下來,爹從布包里拿出水罐遞給他:“你先喝吧。”他接過來喝了一口遞回給爹時,看見一顆晶瑩的汗珠正順著爹的太陽穴往下滑,爹抬手用脖子上的毛巾揩了下,汗珠不見了。他說:“爹待會兒咱倆換吧,我上前頭拉車。”爹搖了搖頭,灌了一口水:“你不會,你沒力氣。”他張了張嘴還想再爭兩句,爹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頓時又把話咽了回去。他從小就有些畏懼爹,總是不敢在爹面前多說話,他有時覺得自己這點很沒用。爹裝了一袋煙“吧嗒吧嗒”的抽了起來,父子倆于是又陷入了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就在他覺得爹不會再說話時,爹就著地上的石頭“噠噠”的磕了磕煙灰,說:“前兩天碰到隔壁李莊李老師了。”他心里頓時咯噔一下,轉過頭來盯著爹的側臉。爹眼角深深的皺紋讓爹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大很多,他覺得他的目光粘在這些紋路里挪不開了。爹望著遠方,不知道目光落在哪里:“李老師說你暑假補課很認真,說你成績保持的很好,照這樣下去很有希望考上大學,我和你娘都很高興。”爹說著,眼角有笑意涌了出來,皺紋彎成了很好看的弧度。他移開了目光,順著爹的視線望著遠方,心里對李老師說了聲謝謝。“唉”,他聽見爹嘆了口氣:“我和你娘沒讀過書,不想連累了你們,只要你們能讀下去,我和你娘決不會虧待你們,你們不用操心,只管好好讀書。”他覺得喉頭又哽住了,連帶著眼睛也變得霧蒙蒙的,他使勁眨了眨眼,趕在鼻子發酸之前趕緊“嗯”了一聲。爹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說:“走吧。”父子倆又一前一后沉默著上路了。
來到收蕁麻的地方時日頭已經老高了,大院里果然排起了老長的隊。爹讓他看著車自己去領了號,看了看號碼輪到他們還有一會兒,就又拉著車出了院子找了塊陰涼地歇了下來。歇了好一會兒爹怕錯過了他們就打算進去排著,他起身要跟爹一起去,爹又把他按下了:“你就在這兒睡會兒吧,昨晚上你奶奶咳嗽你肯定沒怎么睡,我搞好了過來找你,你別走開就行了。”他只好又坐下了,看著爹佝著身子拉著車進了院子。他把爹的草帽蓋在臉上,靠著墻根迷迷糊糊睡著了。
他被爹搖醒的時候日頭已經升到正空了。爹興奮地在他旁邊坐下,臉上的汗珠也顧不得擦一下,拿著錢沾著唾沫數了足足五遍,這才放下心來:“是了,沒錯了,五百七十八塊三,咱家的麻是一等品,老板給兩塊錢一斤呢。除去你和你妹的學費三百五,還有兩百二十八塊三。待會兒回去給你奶奶買藥,給你妹買條裙子,你媽還要扯幾尺布給你奶奶縫條褲子,還有剩余的錢再買頭小豬崽,你媽身體不好打打豬草喂喂豬還是可以的。”說完心滿意足的把錢疊好,裝進煙葉袋里——娘在煙葉袋里縫了個暗袋,開口用別針別著,從外面看不出來。他看了看爹頭上的汗珠,又看了看水罐里的水,忍不住對爹說:“爹那三毛錢我去買兩根冰棍兒解解渴吧,水不夠了待會兒吃烙餅喝。”爹看了眼水罐,從煙葉袋里掏出錢,找出兩毛遞給他,又把剩下的錢仔細地放了回去,這才說:“我不吃,你買一根自己吃吧,剩下的錢叫他給你兩顆糖帶回去給你妹。”他想說那他也不吃了,但又看了眼水罐只好接過錢去買冰棍了。
他買完冰棍回來時爹正嚼著烙餅望著前面不遠處的汽車站,一堆人亂哄哄的圍在那兒,聽得到小孩兒婦女的哭聲,還有咒罵聲。看他回來爹就著水梗著脖子咽下嘴里的烙餅指著那兒說:“那兒怎么了?”他說:“我不知道,我去看看要不。”爹點了點頭,他把冰棍兒塞爹手里就跑開了,一邊跑一邊說:“爹你先吃兩口別化了,我回來你再給我。”爹看著手里的冰棍兒無奈地搖了搖頭。
沒過一會兒他便回來了,卻看見爹正拿著水罐接冰棍兒淌下來的水,沒舔一口。見他回來爹把冰棍兒遞給他,問道:“怎么了?”他接過冰棍兒嘆了口氣說:“唉,有個女的,死了男人,帶著婆婆和孩子投奔娘家來了,剛下汽車發現錢被偷了,一家老小在那兒哭呢。”爹往那兒瞄了一眼沒說話,低頭裝了一袋煙,裝完之后也沒點著,就這么直直的的望著那堆亂哄哄的人群。他不知道爹在想些什么,坐下來吃起冰棍兒來。就在他吃完了冰棍兒時,爹忽然重重地嘆了口氣:“唉,誰家沒個天災人禍的……”說完把煙點著吸了兩口。又狠狠的嘬了兩口后爹就把煙在腳邊磕了,他詫異地看見火星還亮著。他正納悶兒時,爹從煙葉袋里掏出那沓疊好的錢,細細地數了兩張十塊的,五張一塊的,遞給了他:“給那家人送去吧。”
他愣住了,盯著爹手里的錢以及爹那黑黝黝的布滿傷口的手,遲遲沒有接過去。爹看他不接把錢塞他手里,低頭又裝了袋煙。劃了根火柴點著后慢慢吸了兩口后吐了出來:“送過去吧。”爹的臉就隱在吐出來的煙霧里他有些看不清,他恍惚的捏著錢站了起來,只覺得喉頭發緊的難受,他試著張了張嘴卻一個音都發不出來。他轉過身腳步有些輕飄飄的往前走了兩步,爹又叫住了他:“等等。”他回過頭來看見爹的目光越過他望著那堆人群,好一會兒又重重的嘆了口氣,沖他擺擺手:“送去吧,誰家沒個天災人禍的……”
他僵硬地轉過身朝那堆人群走去,眼淚瞬間已經流了滿臉,他想,回去的路上他要告訴爹,他兒子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