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昌軍
春秋瞎子
姜昌軍
春秋在白鷺湖農場算不上個名人,但他那副酒瓶底似的眼鏡絕對是空前絕后了,你要想數清鏡片到底有多少個圈,定會數得頭昏眼花,雙腿打顫,直嚷撞鬼了。所以只要提到春秋瞎子,很少有不知道的。
但是眼鏡的厚度并不說明春秋有多少學問,在白鷺湖農場,他只是修配廠的一名普通工人。據說,他修一九五柴油機很有一套,為他贏得了一些口碑,但每次裝完機身,總是憑空多出些螺釘、螺帽。這又讓人們生出了些笑料,說是春秋瞎子擰螺絲——找不到眼。這個笑話說了很久,并引申到了其他行為之中,很有點葷段子的意味了。
春秋的姊妹多,吃飯是個大問題。春秋爹媽都是生產隊的社員,起早摸黑,顧不了他們幾個,燒火做飯的事自然落在了春秋身上。往往,春秋淘米的時間要比一般人長,他淘第一道米,潷出來的水都是冒油花的。可惜了這油花不能炒菜吃呃,這是春秋自言自語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反復多次,米才倒進鍋里。臨了,春秋再湊近筲箕內,筲箕罩住了他的腦殼,活像戴了頂鍋大的斗笠。他像是在看,又像是聞,然后轉過筲箕,對著筲箕底部啪啪幾下,果然有幾粒米嗽嗽落進鍋里。
做菜倒是簡單。黃瓜洗凈,放在砧板上,春秋左手按住黃瓜,右手操刀,刀沿著豎起的手指邊緣齊涮涮切下,砧板一顫一顫,像有些害怕似的。的確,瞧這架勢,春秋不像是個瞎子,倒像是個非常嫻熟的練家子。
切成片的黃瓜包進紗布里,春秋開始用力揉動紗布。綠瑩瑩的汁液從紗布里冒出,滲過砧板,滴在了春秋的赤腳上。春秋把發蔫的黃瓜片倒進大瓷碗后,小心地的抱過灶臺邊的鹽罐子。他不用勺子,徑直用手摸出一小把鹽粒,細細地撒在黃瓜片上,再用手反復抄動,一碗腌黃瓜就做好了。
飯菜端上桌,春秋的幺妹妹就嚷開了:餐餐都是腌黃瓜,我都快要嘔了。話雖如此,但是一陣清脆的敲擊聲后,瓷碗里很快就只剩下點兒綠瑩瑩的水汁了。
春秋其實是很活潑的,大人小伢逗他,喊他春秋瞎子,他也不惱,是個開得起玩笑的人。
真還不說,這么近視的人,居然還會打乒乓球。那個時候,生活物質雖然極度貧乏,但是體育活動還是很普及的。小學教室前有一張乒乓球臺,是水泥砌的,應該有些年頭了。臺子的邊角已經磨圓了,臺面凹凸不平,界網是用碎磚塊碼起來的,一幅搖搖欲墜的樣子。可就是這么個破敗物件,也能聚集不少人氣,且不說學生伢們愛在這里玩樂,就是那些上班做事的年青人也常常跑來打球,春秋就是其中的一個。
打球的人多,那就得拼擂了。兩人對壘,打三個球,贏了當擂主,其他的人來挑戰,第一個球若贏不了擂主,便沒有資格挑戰了,如此往復。人多了,便有人打混漿,插隊上前,排隊等候的人便是一陣笑罵。春秋倒還實在,別人搶在他的前頭他也不惱。輪到他上場了,他像很珍惜這個機會似的,拿過球拍,在眼鏡前正反兩面晃晃,再用左手輕輕撫摸球拍面子,最后是活動雙腿,把腳邊的幾塊碎磚頭使勁踢開。人群里幾個小伢嚷開了,說春秋瞎子,你搞么子哎,列是我們墊腳的東西,快克撿來。春秋沒有理睬,他站定身子,頭和眼鏡前傾,像扎馬步似的。開球。春秋話音未落,擂主那記早等得不耐煩的球“倏”地蹦彈到他眼前。春秋忙舉拍擋球,這球來得太快了些,只看見一團白糊糊的東西朝眼眶奔來,春秋翻轉球拍,朝眼睛護去。“啪”的一聲,鏡片裂碎。場邊頓時哄堂大笑起來。春秋還弓著身子,右手捏拍上舉,活脫脫一副投降認輸的樣子。又好像不明白這鏡片到底是球拍打破的,還是球撞破的,是不是該找當擂主的家伙賠。要知道,換一副鏡片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這要花去春秋半月的工資。也不知什么時候,球拍被別人搶了過去,春秋懊悔地蹲在場邊,低著頭起勁地捏著眼鏡架。這之后的好長一段時間,春秋一直戴著這副左框空白的眼鏡,于是,有人又叫春秋是一只biang。
白鷺湖農場是富水之地,湖泊多且面積大。這里原本是古云夢大澤的中心腹地,據說連著長江,匯通洞庭湖。現在雖沒有往昔的浩淼氣勢,也還稱得上是望不著邊際,一條叫總干渠的人工河貫穿農場,清清洌洌地直流向洪湖。
春秋也和大家一樣,每天都要挑幾擔總干渠的水。夏日的傍晚,這個擔水的小碼頭可就熱鬧了,漿衣洗裳的,挑水的,洗澡游泳的,消夏納涼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這個在笑,那邊在叫,十足的人間煙火景象。春秋裝滿水,挑到碼頭坡上放好,取下眼鏡,小心地放在竹扁擔的反凹里,這才取過頸脖上圍著的毛巾,褪去衣褲,探著腳跟,朝坡下摸去。河中有黑乎乎的腦袋在叫,春秋瞎子呃,快來玩水喲,好舒服哦。春秋也不知是誰在叫,他望著漸黑的河面,雙眼是一片茫然。我玩不好水咧,洗個澡也一樣滴,春秋回應著。毛巾已在身上來回搓動了。
天快黑透了,春秋上了岸,他摸到了小桶,準備穿衣挑水回家。他先摸著扁擔找眼鏡,奇怪了,來回摸了幾遍,硬是找不到。春秋急了,又把扁擔翻了過來,這光溜溜地,怎么會有咧。旁邊幾個洗衣的小媳婦“吃吃”地笑了起來,還真是個瞎子哦,眼鏡都找不到,明兒哪么找媳婦哦。小媳婦們笑著叫開了。有一個還撩起洗衣裳的水朝春秋臉上灑去。春秋急了,他左手抹臉,右手朝小媳婦們探去,嘴里還嚷道,快把眼鏡給我。說著說著,春秋的手已經探到了一個小媳婦的胸前。哎呀,春秋瞎子要尋媽媽吃呀。小媳婦夸張地喊了起來。旁邊幾個頓時起身圍攏過來,幾雙手靈巧地在春秋身上撓來摸去。來我咧里吃媽媽,快來吃呀。小媳婦們“咯咯”地笑著叫著。春秋像摸瞎兒樣,一會這邊,一會又是那邊,腦門上不知是水還是汗,他感覺到自己渾身火燒火撩的,心直怦怦跳。
小媳婦們越逗越起勁了,一齊笑嚷著圍住春秋,這個捏手,那個提腳,把春秋按在地上。脫他的褲子,不知哪個笑嚷了一句,幾個小媳婦像發現了寶貝似的,幾雙手一起朝目標奔來。春秋的手得空了,趕忙朝褲頭捂去,又是一番掙扎,褲頭最終被一個小媳婦拎在了手里。仿佛打了勝仗,小媳婦們笑得立不直腰桿,把個春秋窘得蹲在地上不敢吱聲起來。
好在天已黑透了,夜色像一件大氅,裹住了無助的春秋,也裹住了白鷺湖廣袤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