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 招

吳 斌

退 招

吳 斌

1975年我下放到國營周磯農場大橋知青點。知青點比照部隊建制，下設三個排。知青點的最高領導是縣知青辦下派的帶隊干部，帶隊干部一年一輪換，只要不出大事，回原單位準能提拔。另外在農場附近村請了二位農技員，一位負責自給的蔬菜種植；一位負責大田的農事。大田作業兩個排，負責五百多畝的旱田耕整、播種、收割及溝渠開挖。后勤保障一個排，下設炊事班、副業班、機械班。副業班釀制高粱酒、制作豆腐；機械班機械設備齊全，有手扶拖拉機、“東方紅”履帶拖拉機、“千里馬”拖拉機和聯合收割機。

夏收過后我調到炊事班。因為祖傳會做面點，耳濡目染會個一招二式，加之打小不在父母身邊跟著外婆生活，從小就學會了做飯，也會說幾句業內的順口溜，如打不死的婆娘，揉不死的面；三分的手藝，七分的爐火；辣椒辣嘴，蒜子辣心，胡椒粉辣喉嚨。較之“四體不勤”的領導干部子女而言，我基本屬于“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類型。這份不曬太陽不淋雨的輕松活盡管沒有大田班的工分高，但給我煙抽“拉攏腐蝕”我的人倒不少。

一百多人的飯至少需六七十斤米做飯，一口大鍋夸張地說能在里面游泳，鍋鏟像一把大鐵鍬，切菜的案板像大車店的通鋪可以睡七八個人。做飯時先把滿大鍋的水燒開再將淘洗好的米倒進去，待一鍋水翻滾后不時地攪拌，看見生米粒煮得差不多了，就不要繼續往灶里放柴禾了，熄滅明火，然后用一個筲箕按在鍋里，將滲出筲箕的米湯舀干后蓋上鍋蓋，周邊用濕抹布捂嚴實，半小時飯就熟了。飯不但要蒸熟，還要把鍋底的鍋巴燜得黃黃的焦焦的香香的，再時不時扔幾個揉好的面餅到沒有了明火的灶堂內，半小時后用釘耙扒出焦黃的火燒粑時，這時鍋巴飯也燜好了。鍋巴、火燒粑是討好干部、拉關系獻殷勤的敲門磚。

平時的生活不是白菜就是蘿卜，除了紅薯就是南瓜，一個星期吃一次豆制品就是打牙祭改善生活。調皮搗蛋的知青總是嫌生活差，他們晚飯后到西荊河游泳時如果遇到放鴨子的絕不讓它們飛過去，潛泳過去準能逮住一只鴨子。我是他們偷雞摸狗拉攏腐蝕的對象，常被他們半夜三更從床上像拉壯丁一樣拉起來，給他們烹狗燒雞鹵菜。當然少不了管佐料配菜的事務長。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一次他們偷了附近部隊農場的八只種雞，雞毛未處理干凈被發現了，帶隊干部辦了我們兩天的學習班，除了寫檢討扣工分（兩個工一塊五角），還通知父母交了六元的賠償金，那可是一個月的生活費啊。真是得不償失。

炊事班是個熱鬧的地方。是一天三頓邊吃邊聊的聚集地。女知青往往故意將吃不完的飯菜勻給心儀的男知青，晚上還偷偷地幫男知青洗衣服。赤腳醫生是知青點上最漂亮的女孩，醫務室就在食堂旁，男的有事沒事也愛去湊個熱鬧，不想出工的就常到醫務室磨張病假條。

那年招生制度改革了，取消了保送推薦工農兵上大學的政策，全省實行統一大、中專招考。大家聚在一起討論最多的是如何準備高考、中考的復習。事務長的數學成績較好，特別善解高中的數學函數題。拿一根樹枝就可以在地上劃拉解題，根本不用筆和草稿紙，如有不對勁，隨便用腳一抹平再接著解題，有時候為一道題爭得面紅耳赤。女知青則喜歡互相考政治、歷史、地理和化學元素的背誦題。我當時還背著黑五類子女的包袱，眼饞地跟著他們學暗地里記，有時向曾經賄賂鍋粑或火燒粑的戰友打個岔提個問。抱著碰碰運氣的想法勉強報了中專的考試。

年底我們一共30個知青一起招工到江漢油田第四石油機械廠。

在等待考試分數和工種分配的日子里，突然接到通知，西安交通大學定向培養微波專業的準考生中有我，喜出望外地抓緊復習。并立馬寫信給熱戀中的女朋友。沒幾天，女朋友的回信還沒有收到，我的考試名額就被別人替代了。被取消考試資格的理由是微波專業在當時屬于涉密專業，應該選拔推薦根紅苗正的有志青年報考，我是不符合報考條件的黑五類。

1978年的春節來臨之前，一同招工的三十個知青戰友都通過各種關系陸陸續續分配了工種，車工、鉗工、刨工、銑工、電工都有。僅我是木模工，俗稱翻砂工。幾經了解才知道翻砂工是最差最累的工種。管它呢，艱苦磨煉人，先向車間主任報到領了工作服再說。

年前就在車間熟悉環境，四機廠生產組裝的是從國外進口的“臺托拉”風冷式柴油汽車，大鑄件是主打，寬敞高大的車間粉塵彌漫，鐵水蒸騰，能見度如中央電視臺預報的橙色預警的霧霾。工人制模的制模，澆鑄的澆鑄，吊裝的吊裝，一個部件好幾個師傅忙碌著，一派熱火朝天。車間實行三班倒運轉，兩個夜班下來總覺得胃不舒服，白天鬧哄哄的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有時像婦女的妊娠反應吐酸水。車間主任見我如此這般，就勸我去找一找勞資科反映反映身體情況。

我在勞資科找到了當初招我們的曾科長。我的要求并不高，只是希望他看在我有胃病的份上不要讓我加夜班就行了（十年后我做了胃大部切除）。可是曾科長說，工種分配是廠里的統籌考慮，不是誰想調就能調的，這樣的安排是對你最大的照顧。我當時不客氣地說，我們一起來的30人的工種都比我分得好，怎么是對我的照顧？你們當初通知我參加西安交通大學的考試，又無緣無故地取消我的考試資格，分明是為了照顧你們自己的關系，哪里是在照顧我。曾科長說，因為你是黑五類，我們是為了對組織負責，對事業負責。我理直氣壯地說，周總理曾說過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曾科長說，那你去找周總理說理去。我說，你們太不講道理了。曾科長拍著桌子說，那我說你是在無理取鬧。并威脅說，我要在車間開你的批判會。我說，我并不想無理取鬧，只是希望領導考慮一下我的身體對工種作適當調整。曾科長斬釘截鐵地說，調換不可能，除非你退招回原單位。我說，退招就退招，我就是出去討米也不干翻砂工，哪里的黃土都埋人。

于是，我成為全縣唯一退招回去重新當農民的知青。心里想著一句哲言：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恰巧妹妹應屆高中畢業，我克隆了她所有的高考復習資料。就像電影《智取華山》的一句臺詞：自古華山一條路。于我而言，只有高考一條路了！春寒料峭時節，我在知青點接到了安陸商校的中專錄取通知書，是烹調專業。真是搞笑，我在知青點就是炊事班燒火做飯的，我不甘心。干脆連安陸商校的招生也退了。考不上大專就在農村干一輩子，農村也是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嘛……

十月金秋送爽，那是一個喜獲豐收的季節。我終于以301分考上了一所師范院校（當時高考錄取線300分）。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數學考卷有一道25分的三角函數題，與當時事務長在地上演示的極其類似，我得了滿分。那年我20歲，嶄新的人生在改革開放的序幕中拉開……

幾十年后，著名作家黃明山為我的散文集《思海悟洲》作序，他寫到：“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把一次次感悟沉淀成睿智；幾十年的坎坎坷坷，把一次次磨難升華為財富。幾十年來總是開朗樂觀，懷著感恩的心態寫人，本著向善的原則敘事。”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我今后的人生有什么樣的結局，但是我會朝著我的夢想去努力，在有生之年多給子孫留下點值得翻閱的精彩。

散文責任編輯：田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