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集
綠茵叢中立著一座墓碑。鐫刻的碑文:校涵萬古江山氣,學供千秋棟梁材,義務辦學,造福鄉里。鄉賢田公諱家庵之墓。皋枝縣政府立。
歌聲起。
默默水中行,
隱姓又埋名,
萬里行一寸,
倏忽幾度春。
犁開波濤肩重任,
留下足跡指前程。
向心向善向明天,
番番風雨誰識君。
無怨無悔勤耕耘,
一生只把浪淘盡。
已經不年輕,
劬勞思奮進。
生不為聚金,
死不圖留名。
皇皇黌舍播先聲,
瀝血揮汗慰后生。
看我看你看北京,
才識學問是知音。
待到中華騰飛日,
方知知識是媒人。
歌聲伴隨漫漫青河水,唱響中原大地,唱響豫皖城鄉。
青河靜靜地流淌。
旁白:“遠古時候,伏牛山中有戶薛姓人家,母子相依為命。一日,薛姓伢子青哥從砂礫中撿了塊極珍奇的卵石,同道的玩伴趕來爭搶,青哥躲不開,一口呑下卵石,回轉家中喊口渴。娘說桶子在門后邊。青哥一瓢接一瓢,總也不解渴。如此一萬八千年,傳說中的盤古還未出世,薛伢子搖身一變而為‘孽(薛)龍’。霍然雷霆乍起,‘噼啪’兩聲,頃刻天傾西北,地陷東南,中原大地頓成澤國。薛伢子長嘯一聲,一飛沖天。娘操起頂門棍,一棒打去,將青哥龍尾斬為兩截,一節長留人間,垂死化身流經豫皖兩省13縣(市)、綿延千里的青河……”
莊臺高筑。
旁白:“這莊臺是千百年來青河水患為害的見證。歷朝歷代先民,割舍不了的親情代代相傳,在飽經憂患的廢墟上壘起的家園。”
字幕:上世紀七十年代末。
風雨中的兩間學屋,山墻裂縫貫通,檐墻土坯開裂,墻體外翻,危房搖搖欲墜。
廊下,稍縱即逝的電光中,勾勒出一個人影。
田家庵身披簑衣,頭戴斗笠,身板稍微向前佝僂,發際線延伸到了頭頂,清癯的臉被時間的流泉沖刷成道道“溝壑”。
學屋內,一排排泥墩墩課桌東倒西歪,講臺前,權作黑板的脫粒機鐵蓋板銹跡斑斑,“黑板”上方的校訓“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墨漆剝落,左右、后墻上的周記、壁報、“學生園地”的斷簡殘編,片紙只字撒落一地。
又一道電光閃過。
兩行老淚止不住地從田家庵皺巴巴的臉頰流淌……
突然,大地猛烈顫抖,陣陣沉悶的“訇訇”聲隱隱傳來。
田家庵揪緊的心“咯噔”一沉,快步沿走廊向屋角走去。
只見青河堤西壩湖,澄黃色的洪水豎立一米高的水墻栽下一個跟斗又一個跟斗,從撕開的口子奔涌而出。
田家庵敲響了懸在檐椽上一口銅鐘,報警的鐘聲“當當當”……
劉家堰高年級孩子去安徽橦北縣求學必經的渡口,80米寬的河面,時下被奔騰咆哮的洪水拓寬了500米,流經野馬追的洪峰早已超越安全度汛警戒線。
暴雨如注,雷霆滾滾,洪峰滔滔。
青河大堤上,提心吊膽的學生家長們死氣沉沉,遙望河心,不時爆發出陣陣驚呼。
“老田頭,快劃呀!”
“快劃、劃呀!”
“劃呀!”
渡船不時被激流推向浪峰,不時又被涌浪拋進浪谷。
田家庵穩扎弓步,目視前方,氣納丹田,身子就像高明的樂隊指揮一俯一仰,兩臂奮力揮動雙槳。
大堤上,喝彩與指令同時。
“劃呀!”
“劃呀!”
船頭激起的浪花,像朵朵禮花,層層惡浪不時涌來。
老田頭渾身濕透,駭浪中的渡船,艱難地向彼岸爬行……
大堤上,如晦的風雨中,拓寬的河面籠罩著蒙蒙薄霧。
有誰突然喊喝:“成功啦!”
接著一連串呼聲傳向北岸。
“老田頭,喝口酒!”
“英雄伴美酒,有酒好御寒呀!”
“廢話!老田頭割舍不了學校,當初出行沒帶酒……”
安徽橦北中學的老師、同學,把十來個學生送上渡船,千叮嚀,萬囑咐,祝他們平安回家。
河南燕子舟的學生向老師和同學頻頻揮手。
渡船開始返航。
青河水位不斷攀升,險情如破竹之勢,一觸即發。
西壩湖堵口的村民巡視大堤,成群結隊向野馬追險堤險段聚集。
學生家長戰戰兢兢,手卷喇叭高喊。
“老田頭,細心呵護,俺的狗剩……”
“老田頭,俺木狗子在船上!”
“甭急!有老田頭的大閨女田瑩、小閨女田晶同船!”
“水大……”
渡船上,斬釘截鐵的回聲:“水大漫不過船!”
“浪高!”
回聲:“浪再高,也在船底!”
許愛蓮忙著張羅大盆小盆接著雨水。
滂沱雨中,走來老“民辦”劉裕厚:“俺嬸,屋子四處漏雨呀!”
許愛蓮:“這鬼天氣,是俺最惱心的日子。裕厚,啥事?”
劉裕厚:“堵口呀。西壩湖青河決口,虧了俺叔及時報警,大伙全力以赴,把決口堵上了。學校遭淹,學校那塊地上,樹頭像長的雜草。”
許愛蓮:“甭提那學校,俺老倔頭為伢兒有書讀活著,把家弄窮了。”
劉裕厚:“嬸子刀子嘴,菩薩心,更多的是支持呀。順從、克已、勤勞,做賢妻良母的一切美德,你都占全了。”
許愛蓮笑斥道:“人人都貪馬屁,俺不稀罕!”
劉裕厚言歸正傳:“學屋那些土坯不值錢,鐵蓋板、銅鐘,可是缺一不可呀。”
許愛蓮:“青河汛期提前了,他呀,牽掛在安徽讀書的學生伢。”
劉裕厚不假思索:有數、有數……
大堤人影絕跡,河心有一個不明飄浮物。
飄浮物時隱時現,在風浪中苦苦掙扎。
劉裕厚如遭霹靂:“扣船?”
特護病房,吊瓶的滴管一滴、一滴……
病房里擠滿了來自安徽橦北縣崇文中學的師生。
鄭澤麟手捧一束鮮花,一步一步走向輸液的田家庵。
田家庵目光發直,眼中一股清泉,視野迷糊一片。
眼前的師生淡出,青河的險情呈現……
一瀉千里的洪峰,像脫韁的野馬,向野馬追傾泄。
渡船劈波斬浪,呈45度夾角向西南方向緩緩航行。
船身劇烈晃動,學生娃連哭帶喊,亂糟糟:“進水了!”
田家庵拼盡全身力氣,努力揮動雙槳:“聽俺的,不要驚慌!”
送行的師生直勾勾地盯著渡船。
鄭澤麟:“老田頭,欲速則不達啊!”
學生齊呼:“船開頂頭!”
駭浪驚心動魄,學生娃不知所措,手挽手,都嚇呆了。
田家庵調正航向:“聽俺的,抱住啥,都不要松!”
渡船不屈不撓,呈90度航行,迎擊撲面而來的洪峰。
突然,震耳欲聾的一聲“噼啪”,把渡船推向死神。
鄭澤麟手舉對講機,呼叫:“槳斷一支!沉船。野馬追!野馬追!”
學生:“救援!救援!”
田家庵從傾覆的船艙中浮出水面,一聲大吼:“不能松,都不要松開!堅持就有希望,等待救援!”
扣船像一瓣枯葉,在浪峰中打過幾個漩。
橦北民間搶險組織“聯防隊”、橦北駐軍官兵的汽艇、橡皮舟從四面八方趕來馳援,搜救……
河面百舸爭流,情景催人淚下。(回憶完)
鄭澤麟獻上鮮花:“田大伯,你是位英雄啊!”
田家庵頭搖了一搖,雙目微翕:“船……扣了……”
鄭澤麟:“危難時刻,是你挽救了十多個學生!”
田家庵頭又搖了一搖,難以置信。
鄭澤麟:“有四個學生,緊緊摟住你的腿,在你力不能支,快要下沉的瞬間,救援隊趕來了。”
田家庵臉上一絲欣慰:“學生娃?”
大女兒田瑩(18歲)、小女兒田晶(12歲)和多名生還的學生,一窩蜂來到他面前。
鄭澤麟:“伢兒都很聽話,都聽從你的指揮,都安然無恙。他們抱住扣船不松,等待救援。”
田家庵淚流涔涔,喉際發出一絲極微的喃喃:“有愧,有愧啊……”
師生們揣摩不透。
田家庵:“俺河南的娃子,到安徽上學……”
鄭澤麟會心一笑:“不奇怪,不奇怪嘛。在我國云南邊境,越南的姑娘落戶云南,云南的小伙娶了越南的媳婦。兩省交界,兩縣交界,河南的娃子到安徽上學,豈不是很正常嗎?”
田家庵:“澤麟呀,這話俺不認同。俺是俺!莫把自個變別人,要把別人變自個。莫把別人當別人,要把自個當自個!”
鄭澤麟蹙眉沉吟,感悟出其中的道理:“老爺子心胸廓大,我們大家都敬佩你呀。”
劉裕厚把毛巾包著的幾只雞子遞給許愛蓮:“崇文的師生?”
許愛蓮:“才走。老倔頭這會子又瘋了。”
田家庵變得蒼老許多,神情異常沖動。
護士撤掉針管,把吊瓶一起拿走。
田家庵掙扎了幾下,沒起來。
劉裕厚上前制止:“俺叔!”
許愛蓮走到病床邊,將他扶起。
田家庵活動兩下老胳膊老腿,與老伴說:“俺還要辦學呀!”
許愛蓮冷峻的眼神瞅他一眼,訓斥道:“還辦學?”
劉裕厚知根知底:“責任田里,俺叔一滴汗珠摔八瓣!忙碌了一年,收獲了谷物,還清責任到戶時生產隊攤派的2000元責任債,手頭剛有幾個余錢呀!”
田家庵底氣十足:“俺攢錢為啥?攢錢為花錢!”
許愛蓮惱怒異常:“充軍不怕路遠,殺頭不怕壽短!苦頭還沒嘗夠?人都說你打社會主義一巴掌,給集體抹黑。你個人辦學,社會主義的優越性體現在哪?”
田家庵:“世間,哪條路平平坦坦不打彎?太陽底下還有陰影!先頭,俺辦學受點委屈,吃點苦,可村里落下甜頭。當年,俺要不請個民師辦學堂,村里五六十個伢兒不都荒啦?”
劉裕厚掰著手指細數:“俺叔辦學實在。活賬算不死,當年的娃子,都出息了,上大學的,當老師的,開飛機的,還有當官的嘞!”
田家庵咧嘴笑了:“對,對呀。接著當年的學辦到如今,哪有扣船的事故?哪有河南的娃子到安徽上學?唉,村里的學屋……裕厚?”
劉裕厚凄苦的臉,像夏日的蔥,蔫巴。
田家庵唉唉長嘆:“借人的老婆,暖不了腳哎!村里沒錢,學停辦一年多!啥窮,不能窮伢兒,啥好,不如讀書多。有道是,種田無收丟一季,養子不學荒一世。三代不識字,不及一圏豬!”
劉裕厚嗬嗬一樂:“淳樸的農民,理想也是樸素的。可俺叔,你那點錢夠辦啥事,說不定還要做債。”
田家庵:“寧叫錢吃虧,不叫人吃虧!能辦大事辦大事,能做小事做小事,有多大本錢,做多大生意。俺今天就出院!”
劉裕厚雙手一擋:“慢!俺叔沒聽說,‘還鄉團’打回來了?”
妻子褚福美手捧一迭小衣短褲,愣在一旁:“還鄉團,哪個還鄉團?”
劉裕厚用筷子挑了一撮糖在碗里:“福美,你說俺叔人咋樣?”
福美嘟著嘴:“你磨著彎嘮叨,不明知故問?”
劉裕厚:“還鄉團,不就是裴仲次?”
福美:“文革中,俺叔受了太多的委屈!上掛走資派,下連封資修,還掛靠上武訓。俺叔真就成了武訓,興辦‘義學’,倒是件好事。嗯,老裴咋當的還鄉團?”
劉裕厚眉宇緊蹙:“文革后,老裴從村治保主任坐直升機一步登天,上調到縣國土資源局。不久前,國土局發生一起重案要案,國土局長墜樓了。”
福美:“毛主席不在了,現在的事很難說,拔出一個,揪出一窩。”
劉裕厚:“說的是啥?國土局長玩忽職守,濫用職權,徇私舞弊,違規批撥土地。裴仲次掛靠此案,打回老家。但沒一擼到底,官復原職。”
福美:“哦,是這么個還鄉團!”
劉裕厚話鋒一轉:“村里還算不錯。學屋判定危房,學伢停學多時,我的工資照發。”
福美:“光拿錢,白吃飯,不干事,不虧心?”
劉裕厚:“有那幾個錢,掰著手指頭過日子,孩子添不上衣,穿不上褲。俺叔辦學,好是好,若沒那幾個錢……”
三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嘰嘰喳喳,圍上福美:“媽,我穿新衣!媽,我要新褲!”
福美給孩子穿上新衣新褲,兩泡酸淚,潸然而下:“你又去紅十字血站?賣血的錢給孩子添衣?”
劉裕厚攪動筷子,喝了口糖茶:“啥法呢,你是個藥罐子。”
福美流了淚:“跟媽不如跟爹好,孩子受苦了。你只給自己買包紅糖?”
三個孩子爬上鍋臺,端著碗跑過來。劉裕厚給孩子每人勻一點,碗里的糖茶已露了底。
泡塌的學屋不忍卒睹,一把镢頭,在廢墟上翻著。
一堆爛椽子、爛木頭均已“出土”,脫粒機鐵蓋板、銅鐘,也相繼出土。
一個被洪水連根刨起的老樹根上,田家庵歇下,吧唧著煙草。
身后,有人蹣跚走來。
田家庵側目,自語道:“馬別腿。”
龔國梁:“老田頭,忙乎啥?”
田家庵:“心要常操,身要常勞,健身呀!國梁,啥事?”
龔國梁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兩眼一掃:“這些‘出土’文物,村里主事的又沒讓你干,你操的啥閑心?”
田家庵平心靜氣地:“俺辦事,你莫摻乎!”
龔國梁:“脊梁骨累折,汗珠子噼哩啪啦!俺是重情重義之人,為你著想呀。”
田家庵:“相逢一笑泯恩仇。俺兩家責任田邊一棵樹,遮蔭,使你田頭的稼禾減產。樹,我已鋸掉,糾紛也解了。”
龔國梁:“時過境遷,世事都如過眼云煙。傷疤揭了,舊傷未去再添新傷,又何必?事過了再莫提。”
田家庵:“可你家房脊上,三顆‘炮彈’還在呀。”
房頂正脊,安裝三個酒瓶子,“炮口”正對田家庵的園基。
龔國梁:“俺糊涂嘞,搞的惡作劇。回去就把它拆掉。”
田家庵:“寧可素口念佛,不可葷口念咒。你來摻乎,就是俺兩家的疙瘩沒解。你的狗剩,是中學生,小時也在俺辦的學上過幾天!”
龔國梁:“話倒是沒錯。老田頭還想‘賭’一把?”
田家庵愕然:“賭?”
龔國梁:“賭博有輸有贏,辦學包賠不贏!”
田家庵旱煙袋一揮:“有心燒香,不論道遠!先頭俺辦的學停了,村辦的學成‘空殼’,伢兒沒書讀,得不到實惠。”
龔國梁蹙起眉宇:“老田頭,你出錯牌了。人民幣,人民皮,剝來剝去,今天我剝給你,明天你剝給我。你倒好,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辦學能有多少實惠?”
田家庵:“俺為人,角色做事,本色做人。”
龔國梁:“辦學能是嘴皮子上下一碰,說說而已?不攀高親,這頭難剃!”
田家庵:“俺,只能往前走!”
龔國梁:“花不逢時莫亂開,時勢造英雄!時下世風順了,大槽不如小槽,小槽不如單干。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滿天下都是錢,就看你會撈不會撈。”
田家庵在腳底磕掉煙灰:“咋撈?”
龔國梁:“喂個驢,還落泡驢屎蛋,你圖啥?論經商,早年你在安徽某機械廠跑供銷,是大能人,生意經你精明著哩。”
田家庵:“自古先賢,都繼承了孔子的思想。俺幼時,也讀過幾天私塾,念過兩本經書。經書說,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
龔國梁:“孔孟之道,老黃歷廢了,過時不管用。工人蓋樓,農民種地,各干一行。說句掉渣的話,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田家庵:“打小打下的底,俺就這個命。生就的八尺,長不到一丈!”
龔國梁:“既然你私人辦學,上邊說了,公家的房子你不能用!”
田家庵:“你給‘上邊’傳個話,說老田頭要用兩間廢倉庫。”
龔國梁語帶譏刺:“還想用公家的財物?”
田家庵:“兩間廢倉庫,檁沒了,門撬了,那上頭的土坯,哪塊是你家的,你搬走!剩下是大伙的,俺派用場。就這樣搞定!”
龔國梁走了。
田家庵氣得直哼哼:“上邊、上邊!”
龔國梁:“經過就這樣。”
裴仲次:“屎殼郎能釀蜜,還要蜜蜂干啥?老倔頭搞定要用兩間倉庫?”遞過一支煙。
龔國梁眉開眼笑:“喔,你吸的是四腳開(飛馬)。裴主任,兩間破倉庫,幾個土坯子,沒多咯值錢的。你看呢?”
裴仲次:“白送?”
龔國梁:“過去,咱批他是資本主義尾巴。現在文革過了,這話也不靈了,再批就批到鄧老板的頭上。還有啥問題嗎?”
裴仲次:“有沒有問題,揭揭看!”
龔國梁:“老田頭辦義學,調調包,割掉的‘尾巴’裝在咱們身上,不就名正言順,天經地義嗎?”
裴仲次驀然一喜:“中!國梁呀,你這招夠厲害呀,‘別馬腿’名不虛傳!”
龔國梁迷糊了:“咋,這招有什么高明啊?老田頭有多大本錢?包產責任制才一年!咱全村數百戶,各家湊幾個,還能蓋不起兩間房?”
裴仲次身子朝前湊了湊,附耳輕語:“無須湊錢,土坯子一個也不白送!”說著,在龔國梁耳邊嘀咕一聲。
龔國梁支楞耳朵,樂得捧腹大笑。
揚塵滾滾,對面不見人影。
除去積年的灰塵,一根根檁條排得滿滿當當,沒下腳的地方。
許愛蓮手持長竿,攆著一群雞鴨進院:“你瘋,甭在家里瘋!這些木材你不能動,兒子結婚蓋新房要用!”
“啪嚓”聲中,伙房的門框、門板隨之落地,進院的雞鴨撲棱棱四處驚飛。
許愛蓮上前阻止:“活坑娘們!你拆天拆地,雨雪天,俺咋給你燒燒煮煮?”
田家庵并不答理,又從屋后扛來幾塊長板子。
許愛蓮拖住木板:“這板子,是兒子結婚打家具的!”
墨綠色村落,宅后竹園,宅前樹木,水鄉的河網,處處坑塘,陣陣蛙鳴,田地成方,螢蟲閃爍,湛藍的星空,群星璀璨,映照著鄉村田園一派旖旎風光。
兩個“老搭檔”,躑躅前行。
劉裕厚驚詫不已:“辛勤的梭子,能將日月織成錦繡。俺叔有啥鬼斧神工,數天內新房竣工?”
田家庵津津樂道:“哪是新房?修舊利廢!土坯是公家的,沒花錢。災后,各家各戶白天不閑,雇人打了幾個夜工。伢兒好歹有學上了。”
兩間倉庫修葺一新。
二人步入院來,觸目可見,檐下一口銅鐘,撲鼻而來,是濃濃的稻草清香。
田家庵:“若說花錢,就是兩千斤稻草。”
走進倉庫,劉裕厚站在講臺前的“尊嚴”又回來了。
一張講臺,是老“倔頭”家的舊條桌。銹跡斑斑的鐵板蓋,除去了鐵銹。泥墩子一排排,是老“倔頭”長子田鳴結婚打家具的長板子。門窗、檁條,都是從老倔頭家“捐”來的。
劉裕厚:“俺叔這么搞,一定沒少挨俺嬸子一頓熊!”
田家庵自鳴得意:“這家,俺是權威!”
劉裕厚:“俺叔不是太武斷了嗎?”
田家庵:“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裕厚呀,俺辦學嘞,當教師中不?”
劉裕厚心中打鼓(心聲):“從教多年,內心糾結的兩件事,除了教學,還要留神村干部的眼色,否則難保教鞭。眼下學屋廢棄已歷年余,指望村里辦學,是三十晚上盼月亮,英雄無用武之地!可至今仍拿著村里的工資、補貼,取酬不付勞,虧心。俺叔辦學,既非公辦,也非民辦,此類學校,全省全國尚屬首例。俺叔找上門來,正有個展示人生的舞臺。可村里的工資、補貼還會有嗎?莫把飯碗搞砸啰……教書人講錢失面子。對于有錢的人,錢是大風刮來的,千金一擲,對于沒錢的人,一分錢掰兩半,決不可粗枝大葉……”
劉裕厚猶豫一下:“中!”
田家庵托出一把鈔票:“明兒進城,把娃兒的書買回來。”
“當當當”響亮的鐘聲傳遍全村,低年級復式班開學了。
劉裕厚找回“尊嚴”,以輕松愉快的心情,走上講臺。
田家庵徘徊廊下,五味雜陳,向學屋投去一瞥。
田家庵不聲不響地挨家門前走著。
一戶人家里的聲音:“他嬸子,你那小子該上學嘞,不收學費,白給學問。”
又一家的聲音:“大兄弟,你那毛娃可別荒啦,機會都別錯過!”
又一戶人家:“大妹子,生男生女一個樣,都是心頭肉呀!女娃兒有開飛機的嘞!”
又一家:“他嬸子,你那寶貝孫子好淘氣,讓學校來管管!”
又一家:“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說過:咱們也要搞原子彈、氫彈。想沒想過?沒河寬的橋,造得再好也沒用!俺劉家堰要出幾個扛大梁、擔屋檁的,把路修到天上去,造人造衛星!”
屋旮旯,土坯壘起的“百貨攤”上擺著碗、碟、蒜缽、醋罐、玻璃杯、筲箕、米口袋,許愛蓮一股腦收拾凈盡,拿張報紙,一嶄齊地鋪平,又捧來小茶盤,擺下兩碟小菜。
田家庵與徐樂山自外而入,坐定。
田家庵搖一搖酒壺,樂呵呵地往杯中篩酒:“俺老哥倆小酒一杯!”
徐樂山:“大哥這幾天,兩根腿桿劃過來劃過去,沒少跑路呀!”
許愛蓮又端上一碟腌苤藍、一碗小蔥豆腐湯:“俺村數他腿長,哪家沒鋪上他幾層腳印!”
田家庵:“招兵呀,學屋不滿堂,俺心里急呀!”
徐樂山:“招的兵多,專攻學術的‘將’不能少,又得請教師,大哥一年的收入怕不夠用。”
田家庵:“走一步瞧一步。摸著石頭過河!”
龔國梁進來:“老田頭!”
許愛蓮與田家庵相視無語。
徐樂山心中嘀咕:無妄之災!咬人的狗,不一定愛叫……
田家庵放下酒杯:“國梁呀,喝一盅!”
龔國梁兩手一搖:“上頭要我傳話,你別上火!”
田家庵:“盡管說。”
龔國梁:“你那學,不能辦嘞!”
田家庵冷水澆頭。
徐樂山:“俺大哥辦學,犯哪家的法?”
龔國梁:“沒說犯法。公家的資財不白送,村里也要辦學。”
徐樂山:“公家的資財?不就幾個土坯子,俺哥掏錢中不?”
龔國梁:“與錢無關。土坯雖值不了幾毛,可畢竟是公家的。再說,你辦,公家辦,機構重疊,屬資源浪費。資源浪費,原則是不允許的。”
徐樂山目瞪口呆。
田家庵身子像被掏空了,腦袋一片空白。
龔國梁:“世上的路,只有兩條,上坡,下坡。”
田家庵恍惚從迷糊中緩過神,頭點了一點。
龔國梁:“這就對嘍。老田頭人倔,剛性有時會走進死胡同,不如柔弱好啊。對面走來兩頭牛,橋只有一條,總有一個得讓路。互不相讓,兩條牛同時掉進河里。是上是下,是進是退,你得用點心思。村辦學校在泡塌的房基上加高加固,筑起莊臺,工程已經上馬。你們聽……”
號子聲聲,笑聲陣陣。
汽燈亮如白晝,石夯伴著對歌起起落落。
領唱:“裴主任啥子方向明?”
對唱:“裴主任立場堅定方向明。”
領唱:“裴主任啥子無二心?”
對唱:“裴主任批判武訓無二心。”
領唱:“裴主任啥子真不該?”
對唱:“裴主任衣錦還鄉真不該。”
領唱:“裴主任啥子兩腳叉巴開?”
對唱:“裴主任與二奶行房叉巴開……”
田家庵又一個頭點下去:“國梁說得對,世上的路只有兩條……”
許愛蓮善解人意,接過話茬:“老倔頭辛苦許多時日,也算沒白忙乎,權作給村里打工吧。”
龔國梁懷疑自己的耳朵,掐一把耳根:“他嬸子……”
許愛蓮:“機構重疊,房不用蓋,學白送,你也別計較誰對誰錯。”
龔國梁喜上眉梢:“這話在板!至于新房蓋不蓋,還在兩可之間。修舊利廢,倒是條捷徑。好,你們接著喝,我去學校看看。”出了屋。
徐樂山喝了口苦酒,悲憤激昂:“他們頂著公家的名,把房子‘平調’!大哥,你太窩囊!”
田家庵:“大兄弟。知我者莫如妻,俺想說沒說出口,老伴先想到了。俺辦,公家辦,一樣辦。集體有困難,俺湊份子,一樣支持辦學,伢兒一樣有書讀。”
許愛蓮:“走到這步,不如做個人情,自個找臺階下,面子上還好看些。老倔頭辮子多,要追究梁呀檁的,人家揪起辮子,不也是這個下場?”
徐樂山醉意醺醺:“大哥是最俊的呀……”
半拉子工程,未夯實的地基,燈桿上一盞汽燈。
燈下襯托出兩個人影。
龔國梁佩服得五體投地:“老田頭給你打工!裴主任費力不多,政績不小。”
裴仲次抬頭,望見云流星散,各自歸屋的民工,自鳴得意:“棋看五步,計用三策。當初你讓各戶湊份子,豈不是多此一舉?”
龔國梁:“痛快!裴主任有何神算,毫厘不爽,學屋‘平調’,老田頭沒放一個屁!”
裴仲次哈哈一笑:“跟我一樣,他屁股有屎呀!”
龔國梁熄了燈,兩個人走離工地。
龔國梁:“教師咋辦?老田頭把學齡伢發動起來,老‘民辦’一人怕扛不下來。”
裴仲次點點頭:“哦,知道了。”
紙糊的窗欞前,燭燈昏暗。
案首一摞學生作業本,劉裕厚伏案燈下。
褚福美服侍孩子們睡下,走來說:“俺叔學不辦了?”
劉裕厚擱筆:“不是不辦,學交公家來辦。”
福美頗為不平:“公家早不辦晚不辦,偏在學校辦起來了,興師動眾。俺叔落個‘人財兩空’!”
劉裕厚撲嗤笑道:“啥是‘人財兩空’?”
福美:“俺叔愛聽讀書聲。沒伢……”
劉裕厚:“公家辦學,伢兒也是在讀書,宗旨沒變。俺叔一樣樂呀!”
福美:“幾個土坯子要掂斤播兩,倉房梁呀、檁呀,門呀、板子,哪樣不是俺叔的?公家說‘平調’就平調,一毛不拔不掏一個子兒?”
劉裕厚:“俺叔他不是黨員,也不是英雄。可心胸比人寬,眼光比人遠。個人的財產,算給集體湊份子。人都說他出風頭,想成名,這回堵住了更多人的嘴,把學校捐出來了。人性得到證明!”
福美:“當初修理兩間倉庫,大伙還以為他‘一心為私’,為兒女找出路,或公私兼顧,借公益撈榮譽,出人頭地。”
劉裕厚:“幾莖白發,50出頭,嘗夠艱辛千般。百十孩童,幾度游說,操勞瑣事無數。這榮譽,換個旁人,誰敢作,誰敢為?”
田家庵推門進來入室。
福美:“俺叔有事,這會兒沒歇?”
田家庵:“睡了。翻過來調過去,烙餅子,這覺睡不好!”
福美:“為的是檁條、板子?”
田家庵:“心底無瑣事,長壽!學辦了,就少塊黑板。俺兒田鳴從部隊寄來的孝心錢,裕厚你拿著。”
劉裕厚數一遍,又數一遍。
福美:“俺叔還在為學校捐款?”
劉裕厚:“黑板,哪能花上這些多?”
田家庵:“家有資財萬貫,不如微幣在身。誰家伢兒缺文具墨水,誰家伢兒頭疼腦熱,手頭沒錢,輟學耽擱學業呀!”
劉裕厚眼眶濕潤,眼前那個微微彎曲的身影,逐漸放大,逐漸模糊,代之以起的是一片朦朧的霧。
歌聲起。
腰彎五尺身,
貧寒貌不驚,
一顆平常心,
志與時俱進。
不圖好名聲,
只求好心情,
童心永不老。
愛聽讀書聲。
村道彎彎,遠方的地平線上,移動著兩個人影。
田園耕作的農民犁田耙地,栽秧蒔稻,間苗噴藥,施肥除草一片繁忙。
和風勻勻,隨風飄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瞧,劉家堰請來了教師!”
立刻,農民停了手邊的活,直起腰、擦擦汗,指指點點。
“裴仲次的小舅子!”
“假貨!在國土局任上,老裴包個二奶。二奶的胞弟!”
“誤人子弟!小學沒畢業,他能教書?”
兩個人影漸漸清晰,龔國梁拉著板車,板車上一個被包。聘來的教師騎著毛驢,穿戴入時:果綠圓領棒針衫,短發的顏色醉酒紅,水磨巴襠牛仔褲,腳上一雙森達牛皮鞋。
驢蹄得得,直指青河畔偏僻的劉家堰村。
犁尖翻起土浪。
田家庵在犁田。
老牛頗通人性,突然停住不走。
田家庵好生蹊蹺,紅纓鞭子一抖,牛還是不走。
鞭子懸在空中,又“剪”一鞭,牛定在那里。
“老田頭!”
田家庵再“剪”一鞭,牛仍不聽使喚。
“老田頭!”
田家庵側過頭,一搭眼:“國梁呀,那位……”
龔國梁:“龍義生龍先生。教師請來了。”
騎驢的小伙令人生厭,田家庵愣了一刻,像吞了只囫圇蒼蠅下肚:“哦呀?”
龔國梁:“你心里有氣,故意不理俺?”
田家庵松開犁把:“這話不在板。教書先生來,喜慶呀!”一溜快步迎上。
龔國梁盯著田塊發了會呆:“這塊田?”
田家庵:“裕厚教書,老婆有病,地不種就拋荒了,俺把他的地先打理好。國梁,迎龍先生進村,非俺不可呀?”
龔國梁兩手一搖:“莫,莫,你忙!”
竹竿挑起一串鞭炮,鞭子爆響,噼噼啪啪,火藥味滿天,紙屑滿地。
拾炮的小孩四下亂竄。
幾位看屋的老人,遠遠站住吆喝:
“受傷!”
“受傷!”
鞭炮熱熱鬧鬧,硝煙未散,龍義生翻身滾下驢背,與龔國梁比肩同行:“姐夫!”
場面冷冷清清,裴仲次蔫頭搭腦,像招人扇了一耳光,真的很受傷。
三人默不作聲,魚貫入室。
歡聲笑語,熱氣騰騰,田歌互答,蕩氣回腸。溝渠坑塘架起一座座水車,踩水車的農人嘻嘻哈哈,談天說地,侃山海經,擺龍門陣。
鈴聲叮叮,馬蹄噠噠,運糞的牛車、大車、板車,從農家各自的小院駛出,撒歡的小馬駒、小牛犢伴隨它們的媽媽一會兒跑前,一會兒跑后;駕車的車把式咧嘴大笑,紅纓鞭子“噼啪”甩響。
涵洞工地更是熱鬧非凡,“擂臺賽”上號子聲聲。
“能灌能排自流灌溉呀!”
“省工省力旱澇保收呀!”
“竣工痛飲‘烏龍特曲’呀!”
“一罐不少呀?”
“一罐不夠二罐也行呀……”
人們個個身手不凡,興起一股股狂熱旋風……
駕犁的田家庵汗流浹背。
一只乖巧的斑鳩,嘴叨毛毛蟲,飛落牛頭。
田家庵望見斑鳩,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倒吸口涼氣,唉嘆數聲:“不是捉蟲的鳥,不是捉蟲的鳥……”
冷不丁一只鞋飛落牛背,受驚的斑鳩拍打翅膀飛走。
“下巴底下雷響!招來假郎舅,還放炮哩。采花賊不是好貨!”裴仲次的婆娘賴大嫂嘟嘟囔囔,急沖沖從他身邊走過,一只鞋踢蹬到牛背上。
田家庵喝住牲口,幫她撿回鞋。
裴仲次心中憋氣,一拍桌子:“熱臉子貼冷屁股,沒人捧場,大伙都看我的冷鋪!”
龔國梁曲意逢迎:“眾望所歸!裴主任走馬上任三把火,幾項民心工程,施工潮沸沸騰騰,排山倒海!”
裴仲次激憤難平:“孤家寡人,跌面子呀!我的臉往哪擱?”
龔國梁:“災后,誰家勞力都不敷使用……”
裴仲次:“老田頭?”
龔國梁:“還鄉團的爛名聲,你知道是從哪里傳出的么?”
裴仲次點頭。
龔國梁:“你奪了他辦學的領導權,他心里能沒你?”
裴仲次:“可惡!我正有幾句話要教他。”
龔國梁:“咱是贏家。罰了不打,打了不罰……”
裴仲次:“事情完滿結束。任何信息通過何種形式散發出去,責任他是擔負不起的。”
龔國梁:“窮兵黷武,狗要是逼急了……”
裴仲次腦門上火:“我會去找他!”
龔國梁含笑告退。
龍義生慢條斯理地拿出一瓶“哥羅芳”,撒了一些在腿上,又抖出一方絲帕,撣著森達皮鞋上的塵土,目光投向龔國梁匆匆離去的背影:“一輩子栽在鄉里,在地圓圈里示眾,啃土坷垃。受夠了!”
裴仲次:“好好教書當民辦,熬過幾年,民轉公,脫離農口。”
賴大嫂進來。
裴仲次怒氣沖沖:“你干啥去嘞,不來幫襯幫襯?”
賴大嫂嘟嚕著臉:“修地球!”
淡月疏星,炊煙裊裊,農家小院飄逸出濃香,辛辣的膳食氣息充塞空間。
場院一個石磙,一星火花泯泯滅滅。
許愛蓮走出廚房:“今兒咋嘞?蔫巴?”
田家庵蹲在石磙上,不搭理,又續上一袋煙。
許愛蓮:“是問你呢,心里裝著事?”
田家庵仍一聲不吭,悶頭抽煙。
許愛蓮奪過煙袋:“煙活命?你倒是說話呀!”
田家庵哼哼唧唧:“俺看他不是捉蟲的鳥。”
許愛蓮:“看誰?”
田家庵走下石磙,佝僂的身影,霎時消失在暮色中。
田家庵思慮重重,背著手,低頭走路。
徐樂山迎面走來:“大哥!”連說帶拉,把小孫子柱子推到他面前。
柱子嫩聲嫩氣:“俺老師有病了。”
徐樂山:“學校無小事,學生無閑時。裕厚扛大梁的,可不能倒呀!”
田家庵無奈地搖頭嘆息。
徐樂山:“伢兒參差不齊,一人帶四個班級,他家的燈,通宵不熄。是牛,也歇歇犁。”
田家庵:“先生請來了,俺心里煩呀!”
徐樂山:“沒牛狗耕田!好吧歹吧,伢兒有書讀!人家老裴不急,大哥犯傻呀?”
田家庵:“俺認死理。大兄弟,今個沒空,落閑俺倆嘮嘮。”
田家庵繼續走去。
前方,有人蹲在路側侍弄單車,一聲傳出:“掉鏈子……”
田家庵驀然一喜:“裴科長!”
裴仲次欠欠身立起:“出趟差要找你,車子不爭氣!老田頭,叫‘科長’就生分了。”
田家庵:“在國土局,你是副局長,正科級!”
裴仲次真真假假,旁敲側擊:“俺倆有層隔膜,是不是?你心里有冤,有仇,有恨?”
田家庵迷惘了:“這話出格!”
裴仲次:“教書先生來,你就與俺這單車差不離——掉鏈子。”
田家庵有口難辯。
裴仲次:“你個人辦學,是與非,利與弊,得與失,優與劣值得商榷。公家辦學,你予與合作,給集體打工呢,梁呀、檁呀、板子呀都獻了出來,這是認識的飛躍,立場的飛躍。”
田家庵沒作聲。
裴仲次:“侵占公物,挪用公物……原則無小事。”
田家庵渾身一哆嗦,眼前一片漆黑,片刻,他睜開眼睛。
噗通!不知過去多久,他聽到自己的一顆心在跳動……
裴仲次又蹲下身侍弄單車:“找我,什么事?”
田家庵語重心長:“裴科長,伢兒無小事,伢兒無閑時。”
裴仲次:“嗯。還有嗎?”
田家庵:“啥親不如郎舅親。在龍先生跟前,裴科長要多說幾句好話。”
裴仲次:“就這些,沒有了?”
田家庵:“伢兒要讀出書,讀出頭!”
裴仲次好容易掛上車鏈子:“你的一番好意,我領情。明兒去縣城,拖一車龍先生生活用煤回來。”
田家庵點點頭,一步一步往回走。
車轱轆“咯吱”、“咯吱”,碾著路面的石子。
車上的蜂窩煤跟小山一樣,煤車舉步維艱。
煤車靠路一側停歇,田家庵扯下頭巾,擦擦汗,雙目一抬,一旁是家陽春面館。
顧客熙來攘往,人流不息,老板娘滿面春風,送舊迎新。
田家庵與熟客搭訕著,走進面館:“來碗面!”
老板娘面帶微笑,熱情應酬:“一塊錢,一斤糧票!”
“啥?”田家庵詫異萬分,下意識地伸手扯了扯耳根。
老板娘直率豪爽:“一塊錢,一斤糧票!”
田家庵縮回腳,正欲抽身走人。
老板娘驀然一喜:“哈,老田頭!”
田家庵仔細端量,又是一驚:“你是……”
老板娘:“俺是朱四娘啊。一碗面,一塊錢,一斤糧票!”
田家庵十分不情愿,兩手哆哆嗦嗦,從腰帶上取下錢包。
朱四娘:“里邊請。”
柜臺前,田家庵耿耿于懷,一臉掃興:坑人,黑心……
營業員笑臉相迎:“老爺子,請問?”
田家庵:“俺上皋枝買煤,忘了給裕厚的伢帶幾個糖回去。”
營業員:“剛才你說誰坑人,黑心?”
田家庵:“俺說高說深,說好說孬都是大實話!熟人,不吃丟不下面子。這碗面吃得好晦氣,天底下最貴的面!”
營業員:“走遍天下,再沒朱四娘好的人!”
田家庵:“俺土坷垃里扒黃金,錢是好掙的?有你這樣說話嗎?”
營業員手指面館:“你老人家配副眼鏡,眼睛近視吧?”
田家庵匆匆一瞥,見面館人山人海。他付錢摸錢包,錢包沒了。他心吊在嗓子眼,臉陣陣發緊。
營業員:“老爺子有啥難處?”
田家庵:“嗐,錢褡子丟在面館了,還能不能找回?”
一群群遭受青河為害的災民,衣衫襤褸,陸陸續續走進面館。
面館開始容不下,不少的人圍在門外,踮著腳,伸長脖,向面館張望。
面館頓時歡聲鵲躍,笑聲滿滿。
“他四嬸子,你做生意掙錢也不易,留幾個錢給自個治病!”
“忙乎一天,四娘的胃病就犯,小蘇打當飯吃!”
朱四娘端著一抽屜毛票、糧票,熱情招呼:“鄉親喲,俺生意興旺呢。這一晌午的買賣,大伙都能勻上一點,回家好急救呀!”
陸陸續續的人走出面館,門外的人開始松動,又陸陸續續走進面館。
田家庵大汗淋漓:“借光借光,俺有急事問問朱四娘!”
朱四娘百忙中搭訕:“找錢包?”
田家庵:“小牛皮的!錢不多,豬娘下崽,一窩豬娃的錢!”
朱四娘從抽屜底層找來小錢包:“老田頭,你急啥呀,在俺的館子,黃金白銀少不了的,俺給收起來了。”
田家庵接過失而復得的錢包,十分感激:“最俊的朱四娘呀,陽春面館棒!四娘……你……你氣色不太對?”
朱四娘:“沒啥沒啥。老田頭,俺小外甥柱子在你的學屋,回去叮嚀叮嚀,教他讀出書!”依舊忙忙碌碌,招呼災民,分發錢和糧票。
煤車停在路邊。
距離村子不遠,一叢竹園。竹園前一個獨門小戶,一間趴趴屋。院里一眼壓水井,有個七八歲的獨腿女孩,右胳肢窩支著拐杖,一下一下往小水桶里注水。
空間狹窄,一張小床、一個泥灶占去大半間房,空地上僅擱下一個杌子、兩只小凳。
田家庵黯然神傷,在不大的空間踱了一轉,伸手去揭鍋蓋,一鍋清水豆角,沒一粒糧食。
老村長坐在小凳上,一只胳膊撐著杌子,淌著眼淚說:“好苦命的小芳芳喲!早些年父工傷去世,她媽給她找個繼父,繼父沒兩年肝癌去世,今又母親去世……古諺俚語沒錯,老怕喪子,少怕喪母。”
田家庵在老村長對面的一只小凳上坐下。
老村長滿臉凄楚哀傷,忽然提高嗓門:“還不至于,不至于……”
田家庵心情沉甸甸:“不至于?”
老村長:“兩年前,小芳芳她娘還健在,芳芳喊腿疼,赤腳醫生治不了,建議到外地治。娘帶她到靖陽一家大醫院,醫院的結論是‘骨癌’,要立即手術,爹媽給的原裝的一條腿鋸掉。”
田家庵:“骨癌?小芳芳的命還能保住嗎?”
老村長頭搖了一搖:“俺帶小芳芳去了鄭州,才回來。”
田家庵:“還是骨癌?”
老村長:“鄭州的大醫院作了斬釘截鐵的結論,不是骨癌!老田頭,你看冤不冤?”
田家庵長長地松了口氣:“好啊!”
老村長:“好啥子,腿沒啊,小芳芳‘廢’了!”
田家庵:“腿沒啊,命在啊。沒文化的人,將來才是廢人。小芳芳到了上學的分上,夏堡沒學校?”
老村長:“俺千把號人口的小村,還……還沒。”
田家庵納頭思索,說:“咱這方地面,還有一句俗話,不笑補,不笑破,只笑小兒字不多。小芳芳學齡到了,不讀書,咋個行呢?”
老村長深以為然:“是呀,是呀。俺有一連串的故事要說,年輕那會兒,保長寫了二指寬一個紙條,給縣城駐軍師管區送信,人到師管區,就被抓了壯丁!卻原來,條子上是你的仙鄉貴府、尊姓大名。莊戶人家記賬用實物,黑豆、黃豆、玉米、綠豆,賊耗子打個夜工,一小缽‘賬目’吃得一干二凈,明白人一筆糊涂賬。俺芝麻大的村長,大小不問是個‘官’,上縣幾天會議打回老家,傳達貫徹說不上兩句,打結巴,卡殼。看來這文化確是少不了啊!”
田家庵:“俺劉家堰有學校,有老師。”
老村長:“你是說,讓小芳芳……”
田家庵:“家庭空白,孤兒咋能頂門立戶?”
老村長頻頻點首。
田家庵:“俺吐口唾沫就是‘釘’!俺家比小芳芳可強多嘍。芳芳跟俺過,俺吃饃,不能讓她喝湯!”
這時,小芳芳支著拐杖,左手拎個小桶,撒撒潑潑,來到門口,笑吟吟地說:“俺爺,給你燒水喝!”
看到孩兒如花的笑臉,田家庵兩行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歡樂的農人山歌陣陣,笑聲不斷。
“哎,說個大新聞!這位龍先生,‘患得患失’念成‘串得串失’;四則運算,挨順序做,道道題出現無理數,他自個也傷透腦筋!”
“那個龍先生呀,是個草體大王,字個個殘缺,這兒少支胳膊,那兒掉根腿子!”
“俺看他不是長把子瓢。試陣子……”
又有一堆人指手畫腳:“喂,看那!老田頭買煤回來了!”
“呀!坐在煤車那丫頭是誰呀?”
高高的煤車上一個草墊子,小芳芳甜甜的笑招人喜愛。
田家庵:“俺撿了個娃子,來讀書!”
“‘先生’還不知能呆多久,買那么多煤!”
“‘先生’是文盲!”
青河水緩緩流淌,水波不興。
撒落在中原大地的座座村落,藏匿于綠蔭深處,綠的碧綠,紅的胭脂,溝渠縱橫,阡陌交通,田疇碧浪,綠茵成方,鳥語花香,嘯馬喧闐,好一派濃墨重彩的鄉村田園風光。
堤上,一老一少躑躅前行。
田家庵手中一本嶄新的《新華字典》:“龍先生……”
兩個人影逐漸消失在望不到頭的天邊……
燈下,徐樂山陪柱子寫作業。
樂山婆娘任桂貞在一旁吼斥:“這也不會,那也不懂,這學你也不用上了!”
田家庵踏進門:“大兄弟!”
徐樂山把田家庵迎進屋:“老大哥,你盡找好時候!”
田家庵:“啥好時候,前回約定的嘛,得空來拉拉呱嘮嘮嗑。”
徐樂山:“俺柱子回來說,這個龍先生愛玩,好打扮,上課溜出找‘樂子’,伢兒叫他‘快樂小伙’。”
田家庵神色一懔,眉頭皺起一疙瘩。
田家庵徘徊廊下。
龍先生的教室,伢兒自由自在,喧嘩,追逐,打鬧。
隔壁走來劉裕厚:“都回座位上去,自主作業,一會兒俺給大家上課!”
田家庵抬頭:“裕厚呀,累你了。人呢?”
劉裕厚點頭會意,嘴一撇。
龍義生身旁,一溜四支釣竿。
起竿,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鯽魚塞進魚簍。
鳥鵲回巢,農夫歸家,田歌晚唱。
地埂一尺闊,
種田廿六七,
不為油米柴,
獻身有情在,
哪知苦和累。
須白鬢毛改,
私呀公呀且莫論,
倔頭心寬人不怪……
田家庵與龍義生邊走邊聊,田家庵語重心長,說不盡諄諄告誡,道不完金玉良言。
兩個人影,漸漸消失在路的另一端。
彎彎背影像張犁,田家庵頭戴草帽,肩搭汗巾,駕馭老牛,來一梭,去一梭,循環往復,似在織錦。
“老田頭!”
“賴大嫂?”田家庵吆喝老牛,“咦!”
賴大嫂一溜煙跑來,神秘兮兮:“俺有‘特級機密’要告發!”
田家庵有棱有角的臉微微一變:“不能聽你一面之詞!”
賴大嫂:“倔頭不信,可升堂問案!”
龍義生、田家庵二人向鎮子走去。
田家庵神色凝重,處心積慮,反復推敲要說的話。
“一學年《小學生報》報費在你處?”田家庵很體諒他的“自尊”,平心靜氣問。
龍義生:“是我收的。”
田家庵:“報紙沒訂?”
龍義生:“訂了。”
田家庵:“是真?”
龍義生:“不假。”
田家庵:“存單呢?”
龍義生:“洗衣……水泡了。”
不知不覺來到曹陽河大橋。
二人站立橋中,從這里可清楚地望見曹陽鎮郵局。
田家庵腳一勾,在橋面劃一道橫杠:“過這道橫杠,就是結論。郵局證明,教育局處理。”
龍義生身不由己,打個激靈。
田家庵:“仔細想想。”
龍義生突然“撲通”跪下,一字一字擠出牙縫:“報……沒訂。”
田家庵:“報費還在?”
龍義生:“逛縣城……買魚竿了。”
田家庵:“哪天?”
龍義生:“周三。”
田家庵:“周三不是休息天。”
龍義生:“我……”
田家庵:“花銷后還有余錢。”
龍義生:“下館子了……”
劉裕厚床前,赤腳醫生在輸液瓶架上掛起吊瓶。
靜悄悄的學屋,“鐵將軍”把門。
門前人頭攢動,人聲鼎沸。
“請裴主任出來講話!”
“學屋好好的,關門大吉!”
“倒騰老田頭,請來‘小舅子’!”
“‘先生’挪用報費,買魚竿,下館子!”
“身不正不能整人!伢兒不會被帶壞嗎?”
背著小書包的學生伢,牽著大人們的手,十分馴順寧靜,渾然不知村里發生了什么。
小柱子:“爺,今天不讀書了?”
徐樂山:“有書讀不知珍惜,失去了才知道它的珍貴!”
人群中,出現了夏堡的老村長,他尋尋覓覓:“芳芳!”
“久別重逢”的爺倆喜淚橫飛。
芳芳流著淚喊:“俺爺!”
老村長:“給你找個新家,新家習慣嗎?”
芳芳:“俺爺對俺可好呢,有好吃的都給了俺。回‘家’那天就聯系了學校。”
老村長:“今天沒上學?”
芳芳:“沒老師,學屋關門。”
賴大嫂一臉惶恐:“百姓趕會似的,要你講話,你就講幾句。”
裴仲次從床頭抓起一條毛巾,在頭上纏了一道:“怕風寒來風寒,俺身子不起松!你干預干預,把他們打發走。”
人群洶洶,陣陣吼聲,震得窗欞格格發顫。
“狗頭上長角,裝羊!大伙來了不給面見!”
“活坑人呀,伢兒有書不讀拋荒!”
“老田頭辦學好,伢兒知識得手,撲地一跤跌不掉!”
賴大嫂從門內走出,兩手一搖:“有病了,不是裝出來的。這么辦,俺給大伙說幾句。學,板上釘釘。咋辦,沒個方向。”
村民:“學屋有了,還是沒有方向!”
賴大嫂:“三個小錢憋壞英雄漢,村里沒得錢請先生,學校各項開支,一年下來,沒個三千五千……”
龔國梁:“辦法倒是有,各家各戶湊份子!”
遭來一陣連珠炮。
“有錢,南京、北京沒學上?你劉家堰算個啥?”
“做茅房,還放虛屁!學屋做面子工程!”
“老田頭不收學費,白給學問!”
一片吼嚷聲中,有誰喊:“張柱棍回來了!”
張柱棍帶著鄉教辦的兩名公務員,走進人群。
張柱棍:“學是該辦還是不該辦,俺請來了大菩薩。”
村民一窩蜂叫嚷:“對,聽聽鄉教辦的意見!”
鄉教辦主任朱星辰向大伙鞠一躬:“學,肯定要辦。劉家堰兩三千號人,伢兒沒學上,沒書讀,虧了一代人。但是,學校怎么辦,誰來辦,請大伙推出村民代表議議。”
張柱棍打頭陣:“俺算一個!”
朱星辰:“村民代表至少兩人。”
肅靜,沒人報名。
張柱棍:“不拿槍,都是鳥,拿了槍,不見鳥。大伙吵吵鬧鬧,臨陣沒人出頭!”
老村長拋頭露面,兩手一分擠向前:“沒人出頭,俺夏堡‘特殊代表’頂個名!”
朱星辰:“這樣更好!有‘特殊代表’參與,辦學就不是劉家堰村民的愿望,也有其他周邊村民的愿望,更具代表性。”
張柱棍向大眾手一揮:“大伙回去,都忙活去!學,鄉教辦已經拍板!”
村民陸陸續續散去。
朱星辰:“國梁,村班子代表由你和老裴二人。”
“談判”雙方圍桌坐定。
賴大嫂三請六邀,裴仲次推病不出。
朱星辰:“今天老裴非‘出山’不可。開辦學校,以后可能出現的矛盾和糾紛,有白紙黑字的承諾,按協議解決。”
裴仲次包著頭巾,一步三顫,在村班子代表一方就坐。
張柱棍:“村民都走了。村民是帶著希望走的,絕不能讓他們滿腔的渴望、不大的奢望化為泡影。”
老村長接腔:“大伙的希望并不高嘛。老一代人沒文化,斗惡霸,財產糾紛,官司打不贏,城里上廁所,被抓進派出所……”
龔國梁:“沒錢買不來牲口行的大老犍!”
張柱棍:“老田頭辦學,不收學費,白給學問,他兜里有多少錢?”
朱星辰:“點燈愛油,耕田愛牛。這‘學’來之不易,要格外的珍惜。村辦學,倒了,是缺少點熱情,缺少點熱心腸。”
老村長:“有了伢,先生要擔綱。先生出了事,要‘熱處理’!龍義生龍先生出了事,還是老田頭給解決了。‘倔頭’辦學,有股八條牛拉不回的‘倔’勁,俺看讓老田頭辦合適。”
一直抱著葫蘆不開瓢的裴仲次,扎了扎頭巾:“個人辦學,這方向……”
朱星辰:“現在風向順了,不管白貓黑貓,誰有能耐誰辦,誰辦好誰辦。”
龔國梁:“老和尚接生,外行。老田頭要辦砸了……”
老村長:“內行沒辦好,讓外行趟陣子,試著辦。”
裴仲次嗡嗡一聲:“老母雞抱娃,晃蛋多。”
朱星辰斷然拍板:“這學讓老田頭破點財。辦!”
田家庵一雙草鞋,一身泥星,灰頭土臉地進來。
小伢兒立即圍上:“俺爺,糖。”剝著糖衣,塞到老田頭嘴里。
田家庵左一閃右一閃,這手摟住一個,那手抱著一個,在劉裕厚床邊坐下:“裕厚……”
劉裕厚:“沒大病,有點把頭暈。”
田家庵:“你在課堂跌倒的那一刻,可把俺愁壞了。萬一不能教書,往后咋辦?那一刻,學伢兒哭作一團,跑來告我,沒伢兒,說不定生命危急。”
劉裕厚:“俺沒事。你的田,種沒?”
田家庵:“先把你的田種上。俺有牛,誤不了。”
福美端上茶:“俺叔,喝茶。”
田家庵喝一口:“甜。你咋舍得買糖?”
福美:“糖,是賣血的錢,給伢兒添衣。他自個作孽,現在學校關門!”
田家庵:“裕厚呀,你的擔當是教書!莫愁,有俺吃的,不愁餓著,有俺穿的,不愁露著。福美有病,叫個土醫調治調治,少錢,你言一聲。”遞上幾張毛票。
福美沒接:“這……太過意不去啦。你的情,虧空了多少,俺也記不清啦。”
田家庵:“治好病,對裕厚是支持呀。能下地勞作,日子也不緊巴了。”
龔國梁在寫著“協議書”。
龔國梁:“既然私人辦學,老田頭不得向村組織索取教師工資或補貼。”
朱星辰征詢地:“老張?”
張柱棍:“言之成理,可以寫進去。”
龔國梁:“今后,學校如有發展,老田頭不得在公用地上砍樹。”
朱星辰:“也對。”
龔國梁:“老田頭原建的學校,有公家的土坯!”
老村長一拍桌子:“幾個土坯子,值幾文?”
龔國梁:“公歸公,私歸私,原則無小事。”
朱星辰:“土坯的錢,由老田頭支付,一共訂下八條。”
張柱棍:“還一條,老裴從速移交學屋門上鑰匙。”
一雙疙疙瘩瘩、粗糙的大手,伸向門鎖,一聲清脆的“咔嚓”,田家庵打開學屋的門。
沸騰的校園,滿滿的歡聲笑語。
一位花季年齡、亭亭玉立的農家姑娘走進教室。
一張張稚嫩的笑臉,像一朵朵綻放的鮮花,迎上來,送給老師。
農家姑娘伸開雙手,輕輕撫摩每一個孩子的小腦瓜:“都坐到座位上去。”
伢兒十分聽話,教室一片肅靜。
一聲優雅、甜脆的問候:“同學們好!”
伢兒齊呼:“田老師好!”
農家姑娘:“從今天起,老師要陪伴大家,一起學習,一起成長,由我負責同學們的學習,生活!”
門前擠滿了人,還有眾多的村民百姓走在路上,爭相趕去。
聒噪、喧嘩聲亂糟糟一片:“有毛巾!”“塑料盆!”
龔國梁老婆、雌老虎于阿桃叫嚷:“裴主任說了,所有到場的人,都發給禮品!”
賴大嫂把毛巾、塑料盆散發給每個人。
徐妻任桂珍匆匆跑回:“老徐呀,人家煽動鬧事,給俺毛巾、塑料盆,俺沒要。”
徐樂山放下饃饃,踮起腳尖眺望。
一些受人小恩小惠的“娘子軍”,牽扯一路風塵,涌向學校。
倉庫院里,賴大嫂、于阿桃現場指揮,“娘子軍”乒乒乓乓,敲起塑料盆。
賴大嫂手持電喇叭:“老田頭個人辦學,為自家兒女找出路,找前途,把高中沒畢業的田瑩塞進學校!”
劉裕厚從教室趕來勸阻:“不許任何人干擾教學秩序,有事反映。有上級政府!你們找政府!”
于阿桃:“田瑩來學校教書,通過哪個部門?哪級政府?”
劉裕厚:“學校關門,伢兒沒書讀,通過哪個部門?哪級政府?”
賴大嫂:“政出多門,老田頭就是政府!”
劉裕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政出多門,起自老裴。小舅子龍義生……”
鬧事的人群里有人喊道。
“龍先生來教書,賴大嫂曾找過老田頭!”
“拔了眼中釘,翻臉不認人!”
也有人發起自責。
“這樣鬧太過分,梁山是逼的。老田頭也是沒法……”
還有人打起退堂鼓,悄悄“撤兵”。
雌老虎:“把田瑩‘請’出來,問問她咋當的教師?”
徐樂山一路小跑,厲聲喝斥:“哪個吵鬧!你們要吵,不能繞過俺徐樂山!”
賴大嫂:“老田頭拉郎配!辦學讓閨女當教師,關你屁事?”
徐樂山:“想搞垮學校?賠上俺這百十斤!走,上俺那兒,俺跟大伙說道說道!”
(閃回)
徐樂山家,任桂貞像模像樣,拉開桌子。
餐桌上,一碟咸菜、一碟綠豆芽、一碟炒雞蛋、一碟野蘑菇湯。
徐樂山讓劉裕厚坐下,樂樂呵呵地拿來兩只牛眼杯:“咱愛喝口小酒的主,不講吃,只講喝!”
劉裕厚:“家有三朋四友,哪回少得了俺叔?”
徐樂山連連搖首:“不中,不中。誰能把他往風口浪尖上推?”
劉裕厚點頭稱是:“對,對呀。俺病了,學停了,這學不會停長。”
徐樂山欣慰地搖頭晃腦,大拇哥一挑:“摔得響,摔不敗的,只有俺大哥!學停了,再度出發,還歸老大哥領導,印把子還在老大哥手中!”
劉裕厚:“樂山叔心勁足,有先見之明啊。”
徐樂山:“學校重開張,沒教師不中!”
劉裕厚:“樂山叔有何高招?”
徐樂山:“新媳婦縫席子,閑時備來忙時用!”
劉裕厚噗呲一笑,猜不透。
徐樂山:“老大哥大閨女田瑩,在安徽上學,還個把月高中畢業,把田瑩拉來教書,不正合適?”
劉裕厚:“這事要瞞天過海。俺叔為堵住人家的嘴,決不會同意!”
徐樂山:“俺決心已下!”一較勁,手中的牛眼杯捏得粉碎……(閃回完)
徐樂山沖鬧事的“娘子軍”:“田瑩來教書,與老大哥沒一毛錢關系!至于田瑩能不能教好伢兒,是騾是馬,拉出來遛遛!”
黑板前,伢兒演算數學。
田瑩講析:“知識分段,時間分期,以舊推新,畫圖析題,從基礎做起,就能學好數學!”
伢兒演算完畢,回到座位。
田瑩注視黑板,大加贊賞:“伢兒列出的式子準確,答案準確!”
演算的孩子得到榮譽和鼓勵,十分開心。
田瑩在黑樣上演示著:“如果我把原應用題條件、要求一變,就變成另一種題……”
伢兒開闊了思路,覺得很有趣,很新奇。滿堂的伢兒,把甜甜的笑容送給老師。
“嘩啦啦”,突如其來的喧嘩聲震得土墻的粉塵、房頂的草屑紛紛下墜。
田瑩吃驚地雙手按捺胸口,來到門首。
隔壁教室走出劉裕厚:“田老師,不要理睬,由俺處理!”
賴大嫂、于阿桃激起軒然大波,率領“娘子軍”沖教室來了,每人手里一張“小字報”,叫嚷著:“投機倒把犯、貪污犯的閨女不能教書!”“黑五類把伢帶壞了!”
劉裕厚大聲呵斥:“胡鬧!哪個投機倒把?哪個貪污?”
于阿桃:“裕厚,你是山東、山西人,還是嶺南、塞北來的?庇護犯罪分子?”
賴大嫂一手拎漿糊桶,一手拿掃把子:“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黑五類教伢兒學壞呀!”掃把子空中一劃,“沖!”
“娘子軍”一擁而上,劉裕厚阻擋不住。
掃帚沾上漿糊,“嘩嘩”,在土坯墻上劃了兩下,霎時,土墻酷似一張彩色地圖,貼滿巴掌大的字條條。
賴大嫂又一聲吼:“撤!”
一哄而散的“娘子軍”揚長而去。
劉裕厚氣得七竅生煙。
田家庵微顫的手端起牛眼杯:“酒,再苦也得喝!”他一杯接一杯,頭開始發懵,滿臉的長滕短葛被敉平,一股紅暈涌上脖子。手已端不住酒杯,他又接連喝下三杯,搖搖晃晃起立,肢體失去平衡,幾欲栽倒,被一雙纖細的手托住。
“田瑩?”田家庵舌根不打彎,吐辭不清,“田……田瑩……俺、俺要找你說會兒話。”
田瑩:“爹,你少喝一盅。俺,也想跟爹說句話。”
田家庵:“你、你說!”
田瑩:“俺不教書了。”
田家庵勃然大怒:“啥?你不教書?”
田瑩兩眼噙著淚:“俺不能教書,俺不教書了。”
田家庵暴怒,又欲起立,還是栽倒,又被田瑩扶住。
田家庵一擊大腿:“再說一遍!你不教書?”
田瑩熱淚盈眶:“俺曉得,爹有難處呀。”
田家庵語無倫次:“老……老倔頭不敢說的話,樂山大兄弟敢說;老……老倔頭不敢辦的事,樂山大兄弟敢辦!樂山大兄弟把你扶上馬,要你打仗,沖鋒,你要退下來,當逃兵?”
田瑩:“爹,俺想好了,參加高考,為讓爹把學……扎扎實實辦下去。”
田家庵吼著:“學辦下去,沒‘先生’中不?學校關門,你不是拆俺的臺,跟俺糟老頭唱對臺戲?”
田瑩:“村里有非議。”
田家庵:“頂住!你給俺頂住,山塌下來,有俺七尺漢子,你只管教你的書!得空,俺要帶上酒,帶上肉,謝謝樂山大兄弟!”
田瑩:“爹有歷史問題,一直瞞著俺幾個兄弟姊妹。有問題你自己去投案,俺們臉上也好看些。”
田家庵一聲咆哮:“啥?歷史問題?你是把俺往死路趕呀!”揮手一巴掌。
乖乖的伢兒,早早來到學校,規規矩矩等老師上課。
劉裕厚系著白頭扎,一步三晃來到學校。
伢兒怪怪的眼神,驚恐的眼神,凄迷的眼神……
教室門前,劉裕厚對伢兒說:“老師歿啦,老師走啦,老師喝了耗子藥!”
學伢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一座新墳,墓碑上刻著“燕子舟教師田瑩之墓”。
墓前,一個花圈,一個父親獻給女兒的花圈。
田家庵默默地坐在墓前,心中在懺悔:女兒啊,打小,俺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送你去安徽上學,看著你一天天長大。女兒啊,你是個小乖乖,聽話,學業好,老師夸,就要長成參天大樹,還有一個月,就要高考。你放棄學業,放棄高考,回鄉教學,為家鄉作貢獻!你來得匆匆,走得匆匆,你才18歲呀。18歲,是花季的年齡!唉,爹這一巴掌,打得夠狠呀,把一個年輕的生命送進墳墓!白發人送黑發人,教俺如何不苦?這一巴掌,若能打掉某些人左傾歪脖子癥,驚醒不明下情的官僚,觸動落后愚昧勢力的一根毫毛,也值!可是呀……可是……女兒啊,爹向你懺悔了,爹心頭的創傷如何彌補呀……
“俺爺……”暮色中,傳來一個凄迷的童聲。
田家庵欲起身,徐樂山和小柱子爺倆走來了。
徐樂山:“老大哥,可要挺住,是漢子,只能失敗,不能倒下。”
田家庵:“大兄弟,你……你是俺心中的大英雄!”
徐樂山:“是俺不好,把田瑩請來教書。”
田家庵:“做得對。大兄弟,俺田瑩走了,俺還要挺過去呀。”
徐樂山:“有你這個話,學校垮不了。老兄長,俺來告訴你一個噩耗……”
田家庵像又遭一次打擊,身子一陣劇顫。
小柱子:“俺舅姥姥死了……”
田家庵顫抖的聲音:“最俊的朱四娘呀……”
小柱子:“胃癌。”
田家庵艱難地站起:“朱四娘是俺楷模啊!”
徐樂山:“節哀吧。”
田家庵錚錚鐵骨:“找裕厚去!”
劉裕厚案頭擺著幾大摞作業本,他在批改作業。
服侍伢兒睡下,福美與丈夫相對而坐,她看著劉裕厚手中的筆愧疚道:“俺沒文化,幫不到你呀。”
劉裕厚不抬頭:“俺叔在外邊請來土醫,你多年的疾病可望治愈。身子骨沒病沒災,你就是幫到了我。”
福美:“田瑩,可是不該走呀……”
劉裕厚擱筆:“你是說……”
福美:“俺叔會不會被擊倒?”
劉裕厚凄然淚下,沉重地一字一頓:“誰知道呀?人不是鐵打的……”
“裕厚呀!”
劉裕厚心“噗通”一顫。
田家庵由福美攙扶著走來,他真的老了,老去幾十年。
田家庵一掃面龐的陰霾,盯著桌上幾大摞作業本,舒緩下情緒:“教師里頭,數裕厚最俊,無怨無悔,任勞任怨……”
劉裕厚格外傷感:“俺叔,你臉上的笑是裝出來的,誰不知你心里有多苦!”
“爹!”門外誰招呼。
劉裕厚大喜過望:“是大兄弟!大兄弟從部隊回來了!”
隨著說話聲,一個年輕英俊的軍人來到他們面前。
田家庵一臉迷惘:“田鳴,俺的兒啊,你咋找來了?”
田鳴:“剛從部隊回來。俺媽說,爹來了大哥家。”
田家庵:“部隊?你從部隊回來干啥?”
田鳴:“為大妹子……俺爹要被擊倒呀。”
田家庵:“回來,誰給你發的電報?”
田鳴:“是柱棍老爹。”
田家庵淚水刷刷流下:“柱棍大兄弟是村民代表。是他?”
田鳴:“張老爹在電報中說漏了嘴……”
田家庵對面前高過一個頭的長子說:“田鳴,你快快回部隊。在部隊不要分心,出成績,出優秀,你爹不會擊倒!”
劉裕厚:“田鳴千里迢迢回來,不容易,俺叔陪兒子回去。”
田家庵:“田鳴先回,俺與裕厚要討論請先生的問題。學,不能關門,裕厚不能再次擊倒。快回吧。”
賴大嫂叩開退休老教師丁愈寰的家門。
丁愈寰七旬高齡,痰火上涌,氣喘局促。
賴大嫂:“老丁頭是肺部的毛病?”
丁愈寰不停晃著腦袋,一副老花鏡,大拇指擦過來擦過去:“老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身各個零件都壞啰。”
賴大嫂:“身體最珍貴。人家出20‘大洋’,你就去?”
丁愈寰:“人要活出希望,活出夢想。家庵中,有夢想啊。俗諺道,家有資財萬貫,不如小兒明解經書。他個人辦學,是好事。不支持不行呀!”
賴大嫂:“享受人生,享受生命。生命是一次單程不歸的旅行,任何東西都可失而復得,唯有生命永無歸路。生命的每一天都是自耗的進程,都在貶值。人過50,一年不如一年,過了60,一月不如一月,過了70,一天不如一天……丁老呀,生命是減法,要活個明白。人老了,再也經不起折騰。自個作賤自個,離錢太近啦。”
丁愈寰:“人不能活在過去,也不能活在未來。人就活在當下,活在今天。人生是一種過程、一種責任。盛情難卻呀!”
賴大嫂:“放逐自己,放逐生命,是最好的養生。人生在世,都是空的,只有健康是自己的。”
田家庵憂心忡忡,愁眉緊鎖。
許愛蓮:“老丁頭請不來,他確是年高多病。”
田家庵:“老丁頭斬釘截鐵,沒含糊,當初就答應下來的。”
許愛蓮:“餓肚打飽嗝——窮硬氣。老丁頭畢竟老了,身子不是自己的。”
“老校長!”
“誰呀?”田家庵一怔。
走來張柱棍。
田家庵:“老兄長,你是讓俺折壽呀!”
張柱棍哈哈大笑:“俺替俺閨女喊你一聲老校長!”
田家庵伸開手指,叩著腦袋瓜:“人老了,想不起來了。老兄,你閨女……”
張柱棍:“張桂香!”
田家庵:“張桂香?就是那個……扎兩只羊角小辮,學習十分優秀的……”
張柱棍:“對啦對啦。俺叫你一聲老校長,沒錯吧?”
二人哈哈大笑。
田家庵咧著大嘴:“桂香小乖乖,工作在靖陽吧?”
張柱棍:“是啥子大廠的會計師!”
田家庵十分感慨:“好啊好啊,小乖乖長成參天大樹嘞,出息,都出息了!”
張柱棍:“她如今回來啦!”
田家庵:“啥?你說啥?”
張柱棍:“到老校長的學校當孩兒王!”
田家庵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城市,窮鄉村,大會計師,孩兒王。莫,莫,老兄長逗俺樂子?”
張柱棍正兒八經道:“俺哄你干啥呢?明兒,你就能見到她。”
田家庵老淚縱橫:“望眼欲穿,望眼欲穿的先生,送上門來了。”
小院擠滿了人。
一輛三套馬車,三匹高頭大馬,馬頭戴著大紅花,駕車的田家庵精神矍鑠,笑容滿面,手握紅纓鞭。
一個身懷六甲的少婦挺著大肚子,手里一個小包兒,在張柱棍、鈕雪汝老夫婦簇擁下走向馬車。
馬車動了,年輕的少婦四處張望家鄉的土地,感慨道:“家鄉啊,家鄉……”
田家庵從未這樣開心的爽朗笑聲,傳遍三村五寨。
倉庫院里豎起一根長竹,學伢穿著整潔的服裝,跟過節一樣,排列方陣,嚴肅,挺胸,注目。
馬車進院,田家庵一聲吆喝:“咦——”
車剛停穩,伢兒齊呼:“向張老師致敬,歡迎張老師!”
劉裕厚快步走上前去:“張老師,歡迎你呀,歡迎!”
張桂香熱淚盈眶,緩緩打開小包。
伢兒又一片歡呼:“國旗!國旗!”
張桂香手舉國旗,恭敬地向田家庵作下一揖:“老校長,你主持升旗儀式。”
田家庵淚流滾滾,向張桂香回敬一揖,面向伢兒,銅鐘般的聲音響起:“伢兒呀,俺們有老師啦,由張老師升旗!”
方隊中走出兩名孩子,接過國旗。
張桂香:“升旗!”
國旗冉冉升起,伢兒唱著國歌。
歌畢。
張桂香:“歡迎老校長講話!”
田家庵銅鐘一般的聲音:“大城市、窮鄉村,倒向窮鄉村;大會計師、孩兒王,倒向孩兒王;自家的孩子、學生,倒向學生;好日子不過,倒向窮日子。這就是‘一面倒’老師、從俺劉家堰走出去的好娃兒張桂香老師!伢兒,要格外的刻苦、刻苦!”
熱烈的掌聲。
劉裕厚:“現在歡迎張老師給同學們講話!”
張桂香迎著孩子們走前幾步:“第一等資源是家鄉的熱土!同學們,記住老校長的叮嚀。老師的話講完了!”
又是一片熱烈的掌聲。
下集
墓前一束鮮花。
安徽教師鄭澤麟神情凝重,肅立墓前:“幾天沒來學校,眼前竟是一個‘土饅頭’!田瑩呀,世界不是因我而存在,是世界接納了我們。我們不能改變環境,我們可以適應環境。人生百味,睜一只眼看到人間的美麗,閉一只眼丟棄人間的無奈。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是是非非,應樂觀面對。困難面前退縮,挫折面前屈服,這正是你的脆弱,前進路上跌倒,翩翩欲飛時折翅,這正是你的稚嫩。就這樣走了,太不該。有困難,為什么不找老師,不與老師商量呢……
鄭澤麟眼前閃過多如雪片的“小字報”,閃過一個個扎人的字眼“投機倒把犯”、“貪污犯”……
鄭澤麟畫外音:“60年代初,在那個思想激進的時代氛圍中,田大伯案是個冤案、錯案。他沒被判刑返鄉,已經是‘重罪輕判’。此案至今仍是個懸案。田大伯以平常心對待人生,不為一時風光而忘形,也不為無用棄置而自卑,這正是他的可貴之處。”
字幕:18年前。
兩名工人洗澡。
距離埠頭不遠的河面上有個黑乎乎的東西正向他們飄來,工人甲發現了,捅捅工人乙,指指河面過來看個究竟。
二人睜大眼睛依然看不清楚,兩人上岸,各自點燃一支煙吸著。
河面飄浮物離他們越來越近。
甲脫口喊出:“死尸!”
乙不耐煩地甩掉煙蒂:“走吧走吧,莫多管閑事,充其量是個溺死鬼!”
甲:“死尸衣著完好,肢體還未腐化。把他拖上來,好讓家屬來認領,說不定還做了一件善事,積德。”
二人重新躍入水中,把死尸拖上岸。
死尸穿著兩層衣服,里面的一層竟是“救生衣”。
甲:“死者是溺水而亡,生前可能在海運部門工作。”
乙:“報案吧,讓派出所處理死尸。”
這時,“死尸”蒼白的手指抽搐兩下。
甲驚喜地喊:“還沒斷氣,有救!”
二人掐掐捏捏,又做些曲腿甩臂的急救行動,死尸的氣色漸漸緩轉。
甲一試鼻息:“有氣了!”
乙喜不自勝:“俺們救活了一條命!”
“死尸”漸漸清醒,他驚異地看著甲乙,問道:“我怎么在這兒?俺叫賈得勝,在嗇城機械廠供銷科工作。你們……”
乙:“你身上咋穿救生衣?”
賈得勝:“俺原在海事部門作事,經常隨船出國。國家經濟困難下放回鄉,在嗇城機械廠找了份事做。”
甲:“你是溺水還是輕生?”
賈得勝:“輕生。”
乙:“年紀輕輕,豈不可惜?”
賈得勝:“為單位跑業務,全國各大城市,不知鋪了俺多少層腳印,單位所需的鋼材沒跑成,幾十萬一筆資金交給火車輪子。”
二人十分感慨:“跑供銷?我帶你去見個人,你愿不愿意?”
賈得勝:“見什么?”
甲:“俺廠的供銷員田家庵。他能耐可大,國家經濟困難,計劃內物資搞不來,計劃外能搞到手。化工廠、化肥廠、五金廠,好多單位委托他代理,鋼材、銅錫、鋁合金,沒他辦不來的。”
賈得勝:“好吧,見見這位老田大哥。”(回憶完)
何地傳出一陣鼓點,鄭澤麟從沉思中回到現實。
鄭澤麟畫外音:“田大伯俠骨柔腸,講交情,夠朋友,急人所難,出以公心,不辭勞苦,跑馬鋼,走武鋼,奔鞍鋼,從計劃外為賈得勝購得20噸圓鋼。可誰料,鋼材在嗇城遭遇騙局!”
一幢五層行政樓。
運載鋼材的大卡車開進廠門。
賈得勝:“田大哥,供銷科在二樓,你去跟梅科長結賬,俺把車開進倉庫。”
田家庵來回蹓跶數回,沒找到供銷科。
走道上,各科室業務人員進進出出,川流不息。
田家庵:“供銷科在哪?”
回答:“在五樓。”
田家庵像鉆進迷魂陣,各科室的招牌,眼前一一閃過。
田家庵逢人便問:“供銷科?”
答:“供銷科在三樓。”
供銷科:“我科沒梅科長。”
田家庵暗暗叫苦:“壞了,受騙了!”急忙下樓。
田家庵匆匆跑來:“剛才有大貨車進庫?”
倉庫主管:“大貨車見了。”
田家庵:“一車鋼材。”
主管:“前門進后門出,走了。”
田家庵毫不置疑:“是進了倉庫!”
主管:“你自己進來瞧吧。”
大倉庫空空蕩蕩,光溜溜一片白地。(回憶完)
村子里陣陣喧嘩,通通鼓點。
鄭澤麟從綿綿思緒中醒來:“出什么事了?”
“咚咚鏘、咚咚依咚咚咚鏘”,腰鼓隊、小軍鼓,樂聲大作。
村民打招呼,通消息,奔走相告。
“老田頭甄別了!”“冤案平反!”
小院擠滿了人。
“的篤”、“的篤”,拄單拐的小芳芳急沖沖跑來:“俺奶,老師……”
許愛蓮手中一把牛尾巴鎖,搭上門扣,門沒上鎖,被幾個“好事”的村民擁了過來。
芳芳:“俺奶,快走,老師生孩子。”
許愛蓮脫不了身,焦急萬分。
曹陽鄉“紀辦”崔主任,從腋下公文包中,取出一份紅頭文件:“縣紀檢的文件,田家庵一案處理結論。”
許愛蓮:“哦,知道了。”被芳芳扯著走了。
崔主任喚住她:“甄別是大喜事。老田頭呢?”
許愛蓮:“在學校呢。”
崔主任:“啥事,非星期天辦不可?”
許愛蓮:“建廁所。”
崔主任:“建廁所也挑‘吉期’?”
許愛蓮:“廁所蹲位不夠,伢兒急等‘辦事’,憋得直哭,還有的把屎拉在褲襠里。星期天伢兒在家,不影響師生上課。”
崔主任:“甄別事項,本人有要求或補償的,政府按政策辦理。”
許愛蓮為難地一搖頭:“俺這學,停了辦,辦了停,停停辦辦,誤了伢兒不少課。師生在學屋拼命追趕課程,星期天變成星期七!星期天也被師生‘奮發精神’搭上了。廁所再不能等!”
徐樂山:“這樣吧,請崔主任把老大哥甄別的事說道說道。”
崔主任:“老田頭蒙冤18年!今天終于真相大白。半年前,在嗇城發生一起與鋼材詐騙作案手段相似的案件,公安部門認定:兩案屬同一團伙作案。此案老田頭未能識破騙局,也應承擔部分責任。上級領導部門決定,給予老田頭恢復公職的決定。”
許愛蓮:“現在老倔頭心里只有學校。”
崔主任:“你能做主?甄別不僅關系老田頭切身的利益,還涉及子女的安排、工作、前途問題。”
許愛蓮:“俺當家!”
崔主任表示置疑。
徐樂山:“老倔頭老伴許愛蓮,說話作數。她身兼數職,情人、秘書、老伴,是這個家庭的副總裁!”
說得眾人捧腹大笑。
安徽教師鄭澤麟抓過許愛蓮的手:“師娘呀!”
許愛蓮懵了:“俺幼時讀過‘人之初’,沒教過書,何曾有你這個‘高徒’呀?”
鄭澤麟:“老校長下崗18年,斷斷續續一直堅持一線辦學,人亡財盡,百折不回,只有前進。老校長的老伴,我叫你一聲師娘還不該嗎?”
芳芳又催促:“俺奶,快走……”
鄭澤麟:“老校長有恩于我父親。至今,老父仍念念不忘……”
小柱子鉆進人群,向許愛蓮報告:“老師天天不缺課,老師生孩子……”
許愛蓮急得火燒火燎,連連致歉:“鄭先生,怠慢了……”匆匆趕往學校。
教室門窗堵得嚴嚴實實,學屋檐下,簇擁著一群愁眉緊鎖的農家婦女,一些人踮腳翹望,一些人在抱怨。
“老師太大意,臨產……”
“老師在帶伢兒作口頭作文,伢兒正說著,老師肚子就疼了起來……”
“嘀嘀”,120急救車趕來,農婦們一陣緊張忙碌之后,急救車又疾馳而去。
許愛蓮呼吸急促地跑來,人群已陸陸續續散去,她沖進教室。
教室被墨綠色布帷圍擋,一個個泥墩墩上,有鄉親們送來的小衣小褲、紅糖紅棗……
“老師在這里生產……”許愛蓮潸然淚下。
褚福美悄聲走來:“虧了俺叔!俺叔及時報了‘120’。”
又有幾名婦女湊上前:“老師一心撲在教學上。兩天后,全鄉小學生集中到鄉里趕考,水平測驗!”
許愛蓮臂挎兩個筐,一個筐里雞蛋、紅糖、紅棗,另一個筐里,是嬰兒穿的毛邊小衣、小褲,筐邊上掛著兩只肥兜兜的大母雞。
許愛蓮直奔婦產科“S”形樓梯。
張柱棍老伴鈕雪汝笑吟吟地在門前迎接。
許愛蓮把兩個筐遞給鈕雪汝:“孩子生下來了?”
鈕雪汝:“母子平安。”
許愛蓮:“是不是難產?”
鈕雪汝:“俺縣醫院的護士長是頂級水平,用外轉術把胎頭磨正,兩個鐘頭后孩子呱呱落地。”
她們走進室內。
張桂香叫了一聲:“師母!”兩手撐了幾下,沒有坐起。
許愛蓮躬身輕撫張桂香額前一綹黑發,淚水撲簌簌像斷線的珍珠:“桂香呀,為俺家鄉的孩子,你吃苦了。”
張桂香:“伢兒的家鄉,也是我的家鄉呀!”
許愛蓮淚水婆娑:“你不一樣呀,你有一個幸福的家,有一個工作的大城市。”
鈕雪汝:“母子平安,夠幸福的。愛蓮總愛流淚。”
許愛蓮:“女人的眼淚不值錢,好事連連啦!俗諺說,讀書是種子,努力是陽光。俺記得桂香小時候,真是株好苗苗,辦一件事,總要辦得十分優秀,不畏艱辛。窮窩窩、鄉旮旯里果真飛出了金鳳凰,桂香遠走高飛了,十里八村的人都眼饞。可誰能想到,在老倔頭困難的時候,桂香飛回來了,救了老倔頭的急。”
張桂香安詳地躺著,頭在枕上微微一搖:“老校長更受人尊敬,愛戴,是家鄉的一面旗幟!”
嬰兒床上,小嬰兒紅撲撲的小臉蛋,烏溜溜黑眼瞳像兩顆瑪瑙。
許愛蓮摟過小孩兒,“吧唧”親一口,兩滴清淚滴在嬰兒的小臉上。
“喲,朱主任來了!”鈕雪汝突然喊出。
鄉“教辦”朱星辰給嬰兒帶來卡通圖書、《彩圖古詩詞辭典》、《彩圖成語辭典》。
張桂香:“朱主任童心不泯,給孩子買那么多書!”
朱主任:“我來報喜。桂香雙喜臨門啦!”
桂香愧疚道:“小伢兒來得早一天,我沒能帶隊去趕考,伢兒沒老師陪著,會不會怯場?”
樓道里傳來喧嘩、嘈雜聲,遭來護士長嚴厲呵斥:“肅靜!”
“我們是《皋枝日報》社記者!”
“我們是皋枝電視臺記者!”
“張老師難產,身體十分虛弱,本院拒絕任何一家媒體采訪!”
朱主任一挑拇指:“劉家堰‘特區學校’摘了桂冠。這會兒家中,老田頭美滋滋在喝喜酒呢!”
田家庵牛眼杯不離手,面前一碟咸豆。
芳芳撅著小嘴:“俺爺喝酒,一碟咸豆,從沒見你吃過炒雞蛋,雞蛋光給俺一個吃!”
田家庵樂了:“俺養了一群雞,芳芳不吃給誰吃?呃,芳芳,劉家堰拿了第一,你個人考得咋樣?”
芳芳狼吞虎咽,啃著饃饃:“感覺還好哇,不知判卷的判我對不對。哎,俺爺……”放下饃饃,神秘地在田家庵耳邊嘀咕一聲。
田家庵按下酒杯:“唵?”
芳芳:“要不是俺把那道題告訴他,俺班得不了第一。”
田家庵:“哪道題?”
芳芳:“最后的……應用題。”
田家庵兩手支起膝蓋,挺直腰板:“芳芳快吃飯,等著你奶從城里回來。”
許愛蓮風塵仆仆進來:“天這晚,又去哪?”
田家庵:“老伴,陪芳芳寫作業!”
田家庵向朱星辰講述著:“芳芳這孩子很誠實。不然,俺劉家堰放了假‘衛星’!”
朱星辰:“卷子早判了,名次也有了。老田頭回去,關照關照那個學生,吸取教訓,工夫在平時,考場不作弊。”
田家庵毋庸置疑:“卷子重判,更改名次。”
朱星辰:“修改了分數,屈居第二,第一名的榮譽要丟啊。”
田家庵:“榮譽丟了,卻獲得了一次誠實思想教育。”
《皋枝日報》長篇通訊:《托起明天的太陽》。
皋枝電視臺專題報道:《讓明天更美麗》。
龔國梁垂頭蔫腦,身子向裴仲次這邊湊了湊:“這回老田頭要揚名啦。”
裴仲次面無表情:“出去轉轉。”
平地肥田,麥子稀稀朗朗,收成只有二三成;崗田瘠地,沉甸甸的麥穗,壓彎了腰,微風吹起,麥波俯仰。
裴仲次和龔國梁走來。
龔國梁:“正應了古人的一句話: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當初分包責任田時,村組做了手腳,捏鬮。老田頭的地,都在瘠地,遠離水源,澆地困難,茅草多。大災之年,茅草地讓老田頭撿了個大便宜。”
裴仲次戴著有色眼鏡,一聲不吭。
龔國梁:“萬斤糧戶沒跑!萬斤糧,在劉家堰,是破廟里的旗桿,獨一支,有突出貢獻。更有甚者,老田頭割舍不了的親情,在暴風雨的當晚,勘察學校時,第一個報了西壩湖的險情,封堵決口及時,雖屬欠年,居民口糧基本自給,上級給他記了一功。”
裴仲次手中的煙巻,掐為兩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原地畫圈的老牛拖著石磙在不大的場院轉著一個又一個圈。
揚場的木銑一銑又一銑上下飛舞,壯觀的“流星雨”,落下的是金子般飽滿的麥粒。
揚凈曬干的麥子,裝進一個個麻袋、一條條布袋,所有盛糧食的大包小包、大袋小袋,都裝上了糧食,牛車上糧袋子堆得像座小山。
田家庵咧著大嘴笑逐顏開,舉起鞭子在牛背上空“剪”一鞭。
許愛蓮飛身趕來:“老倔頭!”
田家庵收起牛鞭:“咦!”
許愛蓮氣喘噓噓:“從劉家堰走出的孩子,都仿你,倔!”
田家庵嗔道:“沒頭沒腦,說一句漏兩底!打謎咋的?俺屋里糧食堆不下,今兒得趕兩回車!”
許愛蓮:“瞧,你快去吧!”
一群農婦擁著張桂香,嘮著嘮著,朝學校走去。
一農婦:“俺們誰勸也勸不歸,讓老倔頭做工作,他是老長輩,有權威!”
另一農婦:“只怕權威也不行呀!”
田家庵灰一道土一道,大步流星:“桂香,小祖宗!”
張桂香笑道:“老校長不折煞人嘛?”
田家庵:“俺給你作個揖,你咋不聽話呢?”
農婦:“俺們是過來人,坐月子不是小事,不能勞累呀!”
田家庵:“愛學生的最高境界是愛自己!才十天工夫,年輕時可不能落下毛病!”
一農婦稱贊道:“到底是權威,字字乒乓響,說話落地砸坑!”
張桂香:“傳統觀念要改變!”
田家庵生氣地:“快回吧!等過完月子再說,好好逗小伢兒嘮叨嘮叨。”
張桂香笑得十分開心:“隔代親!俺公公婆婆舍不得小孫子,接回胡子川了!”
田家庵有些著急:“出生幾天的小嬰兒,你倒忍心嘞?”
張桂香:“母愛有限。當個好老師,就不能當個好母親。婆婆家喂兩只奶山羊,小伢兒一樣有奶吃啊。”
田家庵:“啥菜不如芝麻葉,啥奶不如娘奶好。娘奶是不涼不熱的稀飯,最棒!桂香虧了娃子噠。缺老師,俺又把老丁頭請了來。”
張桂香:“丁老年邁力衰,伢兒無小事呀!”
田家庵直勾勾干瞪眼,長長地發了陣呆,直到聽著教室發出“同學們好!”“張老師好!”才一步一步踮著灌滿鉛的腿走開……
全村一片沸騰,人們奔走相告。
“老田頭辛辛苦苦釀造的豐收酒,香醇呀!”
“老田頭出人頭地啦,出售萬斤糧!”
“俺曹陽鄉第一個‘田狀元’出席縣勞模會了!”
大幅橫標“皋枝縣各界勞動模范表彰大會”。
各界人士:農、林、牧、副、漁、科(技)界勞模代表,胸佩紅花,走入會場。
大會主席團由各業領軍首腦組成,可容納兩千余人的大禮堂,座無虛席。
縣長來到臺前:“農民不種田,城里人都得餓死!”他掃視會場,“田家庵!”
會場肅靜。
縣長:“劉家堰村田家庵!”
肅靜。
縣長:“皋枝縣曹陽鄉劉家堰村田家庵!”
肅靜。
縣長走回主席臺,宣布:“大會開始!”
火車一聲長鳴,21次特快列車緩緩啟動。
田家庵溝溝壑壑的一張老臉,像一朵蓄芳綻放的鮮花,他對芳芳:“俺爺倆去鄭州!”
醫院康復科,大夫對田家庵說:“老爺子,你孫女的一只腿先打模,三個月后,還她一只腿。”
田家庵牽著小芳芳的手,一步一步走來。
劉裕厚、張桂香、伢兒們個個衣著鮮亮、整潔,像過節一樣。
爺倆漸漸進入師生們的視野。
伢兒歡呼雀躍。
“看見了!看見了!”
“芳芳回來了!芳芳從省城回來!”
“芳芳扔了拐棍,扔了拐棍!”
“俺爺還了心愿,給芳芳一只腿!”
伢兒像放飛的鴿子密密麻麻,飛向爺倆。
田家庵喜成一朵花,芳芳熱淚盈眶。
霏霏霪雨。
一個若隱若現的身影沿著地埂徜徉前去。
一方瘦田,進入他的視野,秧苗黃綿綿,發蔫……
劉裕厚來到門首,田家庵悄聲叮嚀了幾句。
腳下泥巴路一跐一滑,手中有一根竹棍支撐。
干癟老頭的身影更顯羸弱,肩頭的重物愈覺沉重。
劉裕厚窗口的燈光也愈來愈近。
沉甸甸的尿素袋砸地。
田家庵:“左等右等,不見你登門!”
劉裕厚擱筆,長長地吁了口氣:“俺欠你的情,俺自個也說不清!”
田家庵:“你那塊田缺勁!人瘦臉皮黃,地瘦少打糧。苗黃缺肥,家里的光了,到俺家扛。在學校,俺咋說的嘞?”
福美:“俺叔送化肥,太過意不去啦!沒鹽,去你家抓,缺油,到你家油簍倒,沒錢花,向你家借。虧欠了多少,俺哪有那個臉?”
田家庵:“陳年芝麻爛谷子,再不要提,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要說虧欠,俺欠你!先頭的不說,就說今年,裕厚跟俺辦學,費了不少心,星期天還在干!城里的老師,多出力得獎金,班主任還有這費那費。你呢,沒人獎勵你,沒這費那費,俺沒法補你的情!”
劉裕厚眼眶濕潤,說不上一句。
田家庵裝上一袋煙,遞給劉裕厚,邊點火邊說:“根據《協議》,村里付你二三十元的工資也取消了。你圖啥?不都為俺村那幫學生伢?你放心,有俺香餑餑吃,不能讓你喝粥,有俺穿光鮮的,不能叫你露著光屁股。你一心一意教你的書!俺欠你還有一段情!”
田家庵急匆匆跨進銀行的大門……
市聲喧囂,牛驢騾馬的賣買主兒,在白熱化的交易中,爭長論短。
田家庵面紅耳赤,在激烈的唇槍舌戰中,生意成交,牽著小黃犢,走離牲口行……
劉裕厚、田家庵站立廁所邊一個新搭起的小牛棚前,有說有笑。
欄頭,小黃犢活蹦亂跳,由著性子撒歡。
田家庵哈哈笑著,上前掰開牛唇:“這小牲口耍了一通‘八段錦’,老實。牛是俺農家寶,齒口嫩點不打緊,花錢少,越用越壯實,往后就不發愁哩。”
劉裕厚:“俺叔是真‘神’,不是假神!”
田家庵:“哪有真神?人家憑俺萬斤糧戶的小名聲,不怕俺當老賴,不要抵押。若抵押,就俺這百十斤!”
褚福美扯著伢走來:“來年春,俺叔教俺犁地耙地!”
田家庵:“福美,說這話,倒又勾起俺一段心事,你的病,可有起色?”
福美:“不對癥,水一缸,藥對癥,一勺湯。俺‘心頭痛’不似以前頻發了。”
田家庵咧嘴大笑:“你也在支持裕厚,大伙都來支持裕厚,這學會越辦越好!”
《皋枝日報》長篇通訊:《芳香泥土里的“拼命三郎”——記燕子舟田家庵自力更生出資辦學》。
局長沈達仁手捧報紙,來來回回瀏覽數遍:“田家庵個人出資辦學,以前從未聽說過呀!”
辦事員:“期中統考,縣《皋枝日報》、縣電視臺曾作過專題報道,似乎反響不大。年終,曹陽鄉教辦又組織一次統考,土學校一炮成名,各家媒體爭相采訪,報道。”
沈達仁饒有興味:“這所學校,我要去看看。”
辦事員:“不行呀。氣象預報說今明兩天極寒天氣,暴雨還有冰雹,是否等過了這兩天再去?”
兩輛黑色轎車緩緩行駛。
夾著冰雹的雨珠,叮叮咚咚敲擊頭頂,擋風玻璃上的雨條嘩嘩下注。路邊樹干被銀白色堅冰圍裏,直立的樹干像一根根蒲棒,修長的垂枝彎彎,好似一束束銀色鏈條,不遠處的馬尾松針上的冰花,宛如一朵一朵怒放的銀菊。
沈局長注視窗外,幽默風趣:“咱們是不是來到吉林看樹掛呀?”
辦事員:“劉家堰地處‘邊疆’,惡劣天氣……”
劉家堰遙遙在望。
轎車在倉庫院內停下,縣、鄉兩級“視察”成員走下車來,他們穿上了雨衣,打開了雨傘。
一行人在雨中徘徊,沈達仁一遍遍清點一墩墩新磚,問鄉教辦:“有好幾萬塊吧?”
朱星辰:“老田頭有他的遠景,有他的未來。他計劃逐年蓋,一年蓋一棟。”
一行人來到倉房,土墩墩支起長板子當課桌,伢兒坐的是土坯。
沈達仁:“這就是學校?”
朱星辰:“沒法呀!承包責任制時間不長,老田頭還沒發財呀!”
沈達仁:“上老田家看看。”
四周半人高的矮墻,幾間陋屋呈“凹”字形排列。屋頂蓋草像一片荒地,一兜一兜的野堇菜、龍舌、狗尾草、兔兒菜,在風雨中搖曳,檐頭的腐草中,像模像樣地生出幾個小蘑菇。
風雨天,室內采光極差。
小芳芳在一旁端著油燈,許愛蓮在忙乎,床頂滴水,鋪上塑料布;面缸漏雨,扣上洗澡盆;鍋臺漏雨,攤上化肥袋,盆兒、罐兒、桶子,所有兜水工具“物盡其用”,似乎還不夠。
許愛蓮正在發愁。
芳芳眼尖:“俺奶,外邊來了當官的……”
許愛蓮站到門首,一行人踏進院來。
朱星辰劈頭就喊:“老許嫂子,縣里沈局長來看你哩!”
許愛蓮無所適從:“好好,里邊請。”
眾人進屋。
屋頂這處漏雨那處滴水,叮叮咚咚,大盆滿,小盆流。風化的土坯墻,屋外的雨向里邊滲水,道道水條子順著土墻下沿。屋旮旯一個土坯垛,上面鋪了塊老化的塑料布,茶壺、碗碟等日用雜物,散亂地擺放著。灶臺呲牙咧嘴,勉強支撐兩口大鐵鍋。
朱星辰:“上西屋吧。西屋是老田頭長子田鳴結婚新房。”
人們走進西屋,新床床頂拉著“蜘蛛網”,鋪上薄薄的白紙板,白紙板叮咚、叮咚。
沈達仁高舉一手,微微向身側一拉,紙板上淌下一股“醬油湯”,不偏不倚,正從雨衣的頭頂澆下,沈達仁被澆個落湯雞。
大雨已停。
“老田頭家來了當官的!”左鄰右舍、街坊鄰居前來湊熱鬧。
鄉親們大聲調侃:“老許嬸子,客從遠方來。櫟柴火燒白水,不燒碗水喝?”
“來了。”許愛蓮端著燙手的碗,左右為難。
沈達仁從屋里出來:“到院里吧。這兒好。”
院里一垛磚砌花臺,許愛蓮把一個個碗擺上花臺。
鄉親又大聲調侃:“貴客來,不能讓客人罰站啊!”
許愛蓮兩手抓瞎,不知所措。
沈達仁:“就這樣站著好。”
花臺上,沈達仁端起碗,“咕咚咕咚”一氣喝完,隨行的人們也都喝幾口。
空碗擱下,沈達仁掏了上衣摸褲兜,僅掏出十來元:“誰身上帶錢,借把我。”
隨行人員們面面相覷:“借錢干啥?來鄉下“視察”,湊手捎回點便宜貨?”
各人都把毛票遞上。
沈達仁“集資”到20多元:“老田呢?”
許愛蓮:“廁所地勢偏洼,雨雪天伢兒下腳不了。他去砍兩棵杉樹檁子,改造廁所。”
這時,田家庵扛著兩棵杉樹小木頭回來了,他頭戴斗笠,肩披化肥袋子,腳下一雙沒膝的高筒雨鞋。
朱星辰迎上前:“老田頭!”
沈達仁雙目凝視,一個不起眼的小老頭,發際線延伸到頭頂,老態龍鐘,皺巴巴的臉像個老樹根。三步并兩步:“老田呀!”
田家庵一愣,放下兩根杉樹小木頭,解下腰帶上的煙袋,招呼大伙抽煙。
瞧熱鬧的村民七嘴八舌,大聲嚷嚷:“老田頭,你那旱煙袋出不來臺!”
全場的人前仰后合,爆出一片笑聲。
田家庵:“土煙,勁足,過癮!”
沈達仁接過煙袋,感慨萬分:“一貧如洗呀!老田頭的陋屋也該整合整合了!”
田家庵:“俺等的就是好日子呀!”
沈達仁:“在劉家堰,最窮的是你,最富的也是你!”
歌聲起。
青河水清長又長,
青河岸邊人無雙,
幽居老去成古董,
離草上房做牧場。
陋屋張顯舊家風,
泥巴墩示新時尚,
漏雨叮咚水幾缸,
大盆小盆醬油湯。
西屋長子做新房,
土坯一張空心炕,
帳頂架設“輸電網”,
“三轉一響”不搭幫。
若問老田想什么,
定教黌舍改新妝。
若問老田想什么,
定教俺村無文盲。
歌中,沈達仁把20多元毛票遞過去:“老田,這是俺個人一點心意。這學,你辦的好!俺教育局支持,靖陽地委也支持。”說著又遞過一封信,“靖陽地委力爭教育‘開門紅’,春節期間召開集資辦學經驗交流會。”
田家庵:“俺辦學,沒兩員大帥,辦不成啊。讓兩員大帥去!”
沈達仁:“地委點名要你‘交流’!”
橫幅,“靖陽地區集資教育經驗交流會”。
兩邊對聯一副,“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學校”。
主席臺上,行署專員與這位普普通通的老農握手:“掌聲歡迎田大伯!”
田家庵向全體代表深深一鞠躬,豪爽、宏亮的嗓音響徹全場:“代表們!俺辦學,沒啥經驗好交流!俺交流的,是俺植桃育李的兩員大帥,一面倒……”
陋屋的兩根椽子扯起一幅橫標“春節聯歡會”,學校師生與村民春節大聯歡。
芳芳報幕:“表演唱,《誰是俺娘》,演唱者,俺們的張老師!”
張桂香走上“前臺”,載歌載舞,神形兼備,歌聲委婉動聽。
劉家堰村張桂香,
匆匆趕回胡子川,
伢子交把奶寄養,
算來時間不很長。
日出日落光陰速,
天圓地闊各一方,
洋洋仿爹是仿娘,
時時牽掛娘心腸。
兒子喝著羊奶長,
娘奶哪有羊奶香,
怕就怕那冷不防,
不認俺娘可咋辦。
一路忖來細思量,
母愛太少痛難安,
娘倆久別共一堂,
地點會師胡子川。
洋洋猜猜誰是你娘,
小鬼荒唐不買賬,
張桂香,你的孩子是學園,
你不是俺娘,
俺娘是老綿羊!
小院爆發出一片笑聲、掌聲。
主席臺上,田家庵:“俺還有一員大帥,‘走了丟’!”
芳芳報幕:“快板書,《也來夸夸‘走了丟’》。表演者,俺福美嬸子!”
褚福美走上前臺,連連致歉:“俺心頭痛毛病沒全好,老少爺們多包涵,獻丑了。”
“呱噠板響呱噠,南村有個月亮溝,北村有個燕子舟,‘溝’找‘舟’嫁個‘走了丟’,俺與你有啥冤和仇。說到郎君劉裕厚,民師當了廿年頭,老少家七口,包地十五六,油菜等歸簍,芝麻炸了口,麥焦要點豆,趁墑該搖耬,收成在人后,到手的谷物吃不到嘴。嗐、嗐,你看這‘走了丟’,為妻與你怎罷休……可是話又分兩頭,勤勤懇懇幾春秋,月影淡淡燈如豆,尋常日子尋常過,風吹霜打人兒瘦。今雖平常日,盡是喜淚流,光榮榜有燕子舟,勞模會有劉裕厚,學生娃稱好帶頭,俺也夸夸‘走了丟’!”
小院一片掌聲、一片笑聲。
主席臺上,田家庵:“俺劉家堰交流完了!”
全場爆出持久、熱烈的掌聲。
行署領導:“劉家堰‘特區學校’要加快基建步伐。行署決定,獎勵老田頭一千元,十噸水泥!”
工地熱火朝天,一幢四間磚瓦結構的教室,拔地而起。
幾度寒暑,學校的春夏秋冬。
一綹瀑布垂下,一雙手精心地搓,精心地揉。
許愛蓮笑得十分開心:“芳芳上中學,今兒要格外多洗幾遍。”
芳芳垂著頭:“洗了一盆又一盆,還要洗呀?”
許愛蓮:“肯定啊,讓城里的娃兒看看,俺劉家堰走出去的孩子,有多漂亮呀!”
芳芳:“俺的頭發還漂亮嗎?”
許愛蓮:“哎,漂亮,漂亮!”
芳芳稍稍抬起頭……
許愛蓮與芳芳坐在醫生面前,醫生看著芳芳頭上的大皰癤直搖頭:“上點藥看看吧。”
許愛蓮在問一個老中醫:“俺芳芳這個樣子,頭臉一個疤疤,長成咋找婆家?咋能治好啊?”
老中醫:“先吃幾服藥,看看再說。”(回憶完)
芳芳:“俺頭上的癤久治不好,又腥又臭。俺奶不要洗了。”
許愛蓮:“芳芳,你說啥?”
芳芳:“是、是俺娘說的。”
許愛蓮心里明白,開心地笑了。
芳芳:“俺娘在時,娘說女兒的洗頭水,做媽媽的百年之后要喝盡。娘沒了,該奶啊!”
許愛蓮:“對、對,你娘說的沒錯,芳芳說的也沒錯。”
芳芳:“這樣又腥又臭的水,奶怎么喝呀?”
許愛蓮:“再腥再臭的水,俺也要喝盡!”
頭洗完,許愛蓮把大把大把的頭發細心地用干毛巾揉擦。
芳芳:“俺長癤的那塊咋樣啦?”
許愛蓮:“只有懶人,沒有懶地。又發新茬了,就像割不斷的韭菜,長出新芽了。”
芳芳激動得流下淚:“俺奶比俺媽還好。俺頭上的病,是俺奶給治好的。”
許愛蓮又精心打理一番,拿來一面鏡子:“芳芳,好看嗎?”
芳芳瞧著鏡子里面的芳芳,滿意地笑了。
許愛蓮淚流涔涔:“俺芳芳上中學,俺就像發嫁閨女,要大哭一場。快走吧,你爺在等你哩!”
停著一輛三駕馬車,馬車上,八九個孩子朝氣蓬勃,笑聲朗朗:“芳芳來了,就等你呀!”
田家庵手執馬鞭子,撇過臉:“芳芳,你奶辦事就愛婆婆媽媽!”說著,在馬頭上方“剪”一鞭,馬車行駛開了。
許愛蓮邊跑邊喊:“老倔頭,停停!”
田家庵笑斥:“磨蹭!進城,上午去不了木行啦!”
許愛蓮手舉一個毛巾包:“俺芳芳愛吃槐花饃饃,這包饃饃帶進城里吃。”
芳芳接過毛巾包,打開,捧著熱氣騰騰的槐花饃饃,分發給每個孩子。
馬車又飛快地向前駛去。
“俺叔!”距離不遠的田塊上,褚福美熟練地套牛犁田。
田家庵鞭梢一指,以手遮額,遁聲望去。
褚福美放下犁把,一陣奔跑:“這會兒再不為‘走了丟’走了發愁!”
田家庵咧嘴大笑:“福美那,俺劉家堰有希望。”
福美:“有希望,那是因為你有夢想,年年擴班!俺叔開著馬車進城?”
田家庵:“進城送孩子們上中學,湊手去木行打聽打聽行情。”
馬車的兩道轍痕向前延伸,載著學生的馬車遠去。
兩輛十輪大卡車碾下的轍痕向前延伸。
滿載木材的大卡車在行駛。
汽車喇叭聲刺耳地響著,裴仲次一邊凝視靜聽,一邊皺起眉頭。抬頭瞅一眼,大卡車從視野中掠過。
他面前放著一冊《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
裴仲次倒背如流,談吐張弛有度:“我國和日本有較為接近的資源稟賦,人均資源低于世界平均水平。在極為稀缺的耕地資源約束下,切實保護耕地,是我國的基本國策,法律法規對耕地實行特殊保護。”
龔國梁拿過《國土法》:“裴主任,你是專家呀!”
裴仲次:“改革開放以來,人地矛盾更為突出,土地剛性需求增大。土地法在基層宣傳覆蓋面及深度都不夠,致使違法占地現象十分普遍,將國家、集體所有的土地視為個人所有。”
龔國梁:“《國土法》,我們曾組織村民反復學習,領會,但從未像裴主任領會的如此精辟,深入。”
裴仲次:“認識不到位,監管不到位,機構、制度不完善,執法力量薄弱,是違章違規用地案件頻發的根本原因。依照現行法律法規,國土部門僅能勸阻,而沒有強制執行權。發現問題不能第一時間制止,待到作出法院強制執行的決定時,違法事實既定。”
龔國梁:“那該如何克服這些弊端?”
裴仲次:“建立國土與法院、檢察聯合查處用地違法快速反應機制,從縣級層面聯合執法,建立與法院裁執分離制度。公安局派駐公安室,檢察院派駐檢察室,到縣國土資源局。以公安室、檢察室名義,通過保安公司,向社會公開招聘,成立一支國土公安協警隊伍,參與國土資源動態巡查,鄉(鎮)成立由政府主導,國土所、建設辦、林業、水利、城管執法中隊,組成動態聯合巡查隊伍。村居招聘協管信息員,簽訂協管責任書,列入國土所工作考核,參與國土資源動態巡查。”
龔國梁眼前一亮:“協管信息員?”
裴仲次:“為確保違法案件查處到位,有效震懾違法行為,嚴厲打擊破壞耕地,或可能發生的暴力抗法,充分發揮‘協管’熟悉村情社情、地熟人熟的優勢。國梁呀,協管信息員非你莫屬。”
龔國梁半推半就:“這一角色,還是裴主任擔當較合適。”
裴仲次:“我屁股有屎呀,有人不喚我是‘還鄉團’嘛?”
操坪一角,堆著一垛高高的木材。
木材兩側,田家庵在打樁固定,攀上繩索。
馳去的卡車,一路煙塵滾滾。
有個人影在塵霧中蹣跚而來:“老田頭,發大財呀!”
田家庵支起身,頗感意外:“阿桃,找俺有事?”
龔國梁老婆于阿桃:“年年擴班……建學園,要用地。”
田家庵:“是啦。以后要麻煩你的事可多嘞。”
于阿桃:“俺有個新思路。”
田家庵:“你說。”
于阿桃拿出一張報紙:“報上說,江蘇直溪鎮擁有華東最大的地下鹽礦,經鹽鹵開采、鹽腔儲氣和貯油的綜合利用,開啟節約集約用地新探索,建成全國最大的地下儲氣庫,節約地表良田上萬畝……”
田家庵:“把學園與儲氣庫并存,建在地下?”
于阿桃:“俺們也可開啟節約集約新探索……”
田家庵忍住脫口而出“放屁”二字,說:“學園建地下,變成防空洞、油氣庫?不提中國,美國有把儲氣庫建學園的?”
于阿桃瞠目結舌:“這條探索的路斷了,路還得要走呀。”
田家庵:“俺規劃來規劃去,占你的責任地邊兩米地。”
于阿桃:“每間教室縮短一些……”
田家庵:“不能縮!”
于阿桃:“非標準不可呀?”
田家庵:“肯定下來的,標準!”
于阿桃:“既然肯定下來是‘標準’,兩米地也算檔子事?”
田家庵:“當然,兩米是農耕地!”
于阿桃笑得迷人:“哈哈哈,沒事沒事。鄉里鄉親,前門對后戶,低頭不見抬頭見。我來,就是讓你吃顆定心丸。”說完走了。
龔家的房脊,三顆“炮彈”納入他的視野。
田家庵喃喃自語:“天上無餡餅,地上有陷阱。”
“當當當”,下課的鐘聲響了,學伢圍著大垛木材跳呀樂呀,一片歡聲笑語。
張桂香、劉裕厚望著孩子們歡笑。
劉裕厚:“俺劉家堰是潛力股、人才庫,鄉村孩子殺出一匹匹黑馬,一點不比城里差!”
張桂香:“皋枝實驗小學是省認證的重點學校,老百姓說,劉家堰比實驗小學還‘實驗’!”
田家庵踽踽走來,將劉裕厚悄悄拉過一邊:“裕厚,你家的孩子,一個也沒走出去。”
劉裕厚的三個孩子像一排“音符”趴在父親膝下,哭得十分傷心。
劉裕厚滿面淚流:“愧疚,愧疚啊,俺沒好好帶,沒好好管,身為教師,自己的孩子名落孫山,我欠孩子的太多,太多。”
福美善解人意:“怨不得你!孩子們都很懂事,是分心太多。抓藥,熬藥,藥罐子搬到田頭,都是孩子們的事。眼下,俺是個壯勞力,犁地耙地拿得起放得下。努把力,孩子的出息還有講究。”
劉裕厚擦干淚:“來,爹給你們開小灶,從基礎抓起。記住,你們要懂得珍惜!”
田家庵爽心悅目,笑模悠悠,手搖酒瓶子:“今兒俺喝一蠱!”
許愛蓮收走酒瓶子:“今天,你不能喝!”
見老伴神色不對勁,田家庵一聲不吭。
許愛蓮淚水漣漣:“俺二姐來了。”
田家庵:“二姐平時不常走動啊。”
許愛蓮:“小兒訂婚,娶媳婦。鄉下有個不成規的習俗,先蓋房子,老少爺們都來幫忙。新房竣工,請幫忙的鄉里鄉親吃一頓,哪怕最簡單的飯,也一定要請。”
田家庵:“二姐缺錢?”
許愛蓮:“高山滾馬桶,臭名遠揚!你年年擴班,年年蓋房,像是大財主!二姐奔俺家來了,一看俺家那個爛攤子,二姐就不忍開口了。”
田家庵:“沒大錢,有小錢!”
許愛蓮:“拿了五塊錢。二姐千恩萬謝,才走。”
田家庵想了想:“老伴,這酒,你管得好啊,俺這就去二姐家。”
二姐忙著張羅鄉親們的竣工酒飯,門前恍惚有個人影一閃。
許愛蓉迎出來:“大妹夫,你是大恩人。要不然,這餐飯不知該如何發落!”
田家庵連連搖手:“莫、莫,俺看看若菊的三塊小石頭!”
石蛋、石旦、石頭一條聲喊:“娘,我餓。”
一個30左右的女人,神色憔悴,老態龍鐘,頭不梳,臉不洗,端著一碗飯,三個孩子爭先恐后跑過來,每人拿了一個碗去接,女人用筷子往三張小嘴抹幾口。
田家庵突然出現:“若菊呀!”
若菊一副窘境:“俺姨夫!”招呼孩子,“叫爺!”
石蛋、石旦、石頭嚼著飯,瞪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直往后退。
田家庵自個拉了只小凳坐下,開門見山:“三塊小石頭,該發學習啦!”
若菊痛斷肝腸,一把辛酸淚:“為蓋房,孩子爹累倒一病不起。每天一餐飯,晌午留一碗,沒菜,鹽水泡飯。”
田家庵:“慢慢過,日子會過出頭。讓三個伢跟俺上學吧?”
若菊:“沒學費……再說,伢兒不醒事,還要接送。”
田家庵:“俺不收學費,也不讓接送,三塊小石頭跟俺過。”
若菊:“三個伢跟爺一塊過,負擔力不輕嘛。”
田家庵:“論光景,俺比你強。你在家好好侍候幾畝地,明兒把三塊石頭送過來!”
老村長挎著一淘籮米步履蹣跚,低頭走路。
田家庵招呼一聲:“巧呀,俺老哥倆有緣分,又碰面了。”
老村長猛一驚:“唉唉,去盤山家。”
田家庵瞥一眼淘籮:“盤山家缺糧?”
老村長:“日子過不出頭,椴樹葉餅子、榆錢兒窩頭、豬吃的豆腐渣,對付對付。倔頭呀,俺還盤算著為你‘招兵’!”
田家庵先是一愣,繼而咧嘴大笑:“一塊去看看。”
一個缺門露天的房了,床是個不足五尺長的舊門板。盤山雙目失明,婆娘臥病在床。
二人進院。
老村長手指一點:“立冬!”
八九歲的立冬臟兮兮的臉,個子像豆芽,比同齡伢矮半個頭,后背破個大口子,背上一捆柴,兩只鞋沒后跟,腳扭腫了,走道一顛一顛。
立冬正欲放下柴禾,田家庵三步并兩步接過手。
老村長立在門首,盤山的“大頭孩”甜甜席地而坐,手里一根小竹棍。竹棍在地上劃一個圈,甜甜念一聲“饃饃”,劃一個圈,“饃饃”……
屋子沒下腳的地方。
老村長放下淘籮,扶甜甜站立。
甜甜見淘籮有米,抓一把往嘴里送。
老村長忙攔住他:“生的,煮了吃……”
仇盤山聞聲一驚:“老村長?”
老村長:“俺給你救點急,拿來幾升米。”
突如,外面傳來叫聲。
田家庵一側頭:“王近莊、近莊家著火了……”
老村長驀然回首,王近莊的窗欞里冒出一股濃煙。
屋內濃煙滾滾床頭。
田家庵沖進屋,切斷火源,扯下蚊帳,端起床前的水盆,將盆里的水潑出去,火滅了。
一個八九歲的伢兒燒了頭發,頭皮嚴重灼傷。
老村長走來:“報警吧!”
田家庵高一腳低一腳,往回趕路,他走著走著,感到無力,自語道:“一忙乎起來,啥都忘了,晚飯倒省下了。”
路側一口水塘,水響處,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躬背彎腰,掬著水洗身子。
田家庵抓起土坷垃,朝水塘扔去。
“咕咚”,水花濺了一頭霧水,那人打個激靈,一側身:“誰呀?”
田家庵親切地:“松林大兄弟?”
于松林:“老田大哥,俺就洗完,家去歇會兒。”
空落落的屋里,兩人嘮著家常。
田家庵:“大兄弟,摸黑在塘里洗澡?”
于松林苦著臉,噓唏長嘆:“俺犯上一種怪病,開始像火丹,落后皮膚一點點變黑,發爛,村里人見俺躲得遠遠的,也怕染上怪病。”
田家庵:“孤苦伶仃,家里就你一個?”
于松林:“自打有了這怪病,老婆離婚,孩子也不跟俺過,隨姥姥去了。”即便起身,從破柳條箱的角落,找出孩子的照片。
田家庵看著照片,手捻胡須:“這伢俺在哪見過。”
于松林渾濁的眼里,立刻放光:“真的?哪里見過?”
田家庵搜索枯腸,語氣十分肯定:“見過見過,一時記不起……”
于松林:“大哥,你近來走過多少碼頭?接觸過哪些人?”
田家庵點頭推敲,從失落的記憶中一點點梳理:“是見過,不過沒照片上的孩子光鮮、整潔,臟兮兮的。”
于松林長出口氣:“嗨呀,謝天謝地!”
(閃回)
皋枝縣城木行門前停著一輛大卡車,田家庵與木行的腳班工人往卡車上裝木頭。
一輛公交車經過,從車窗扔出一個饅頭。
饅頭嚼過一口,滾在路邊,一個鬼頭鬼腦的小孩飛也似地跑來,撿起饅頭,在臟衣上蹭了蹭,邊跑邊吃,眨巴眼從視野中消失。
田家庵扯大嗓門子:“喂,不跑!”(閃回完)
于松林:“那就該是俺那伢兒。”
田家庵抬起沉甸甸的頭,后悔不迭:“俺這條命,天性見不得伢兒受苦,流浪,不讀書。”
于松林:“他姥太寵!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稍不滿足,腳底抹油,離家出走。學校管不住,考試錯誤百出,試卷留下一大片空白,沒法,學校對差生采取降級處理,留等三次;人稱‘老等’。”
田家庵:“‘老等’在哪處上學?”
于松林:“馬灣小學。愛偷,愛跑,愛騙,沒一個相好的朋友,大伙都叫他‘賴貨’、‘賴仔’。”
田家庵:“天不生無用之人,地不長無名之草。一個十來歲的伢,真就那么壞?‘賴貨’是從姥家出走的?”
于松林:“不是又咋的?”
田家庵揣起照片:“老大哥俺記在心里了。他愛去哪些場所?”
于松林:“游戲房、水簇館、旱冰場。說實在,俺也想他學好,有出息。唉!”
田家庵:“你想中大獎,想發大財,可你總得先買張彩票!”
石蛋、石旦、石頭背著小書包,他們要上學了。
若菊滿面堆笑,喜悅中夾帶一絲威嚴:“扣好紐扣,系上鞋帶!”
立冬背上書包,手拎小飯包。
仇瞎子盤山摸著立冬的頭,諄諄告誡:“世間只有一個理,人人為自己,只有上帝為大家。可世上還有這樣的好事,老田頭白給學問,把書讀出來!”
田家庵扛著犁,趕著牛,走向田園。他不時停下,望著學校飄揚的國旗,望著四村八寨陸陸續續前來上學的伢兒,神清氣爽,躊躇滿志。
身后,許愛蓮揚著手奔跑:“老倔頭!”
田家庵吆喝牲口停下。
許愛蓮到他跟前來說:“有貴客來了。”
一輛桑塔納轎車停在矮墻邊。
茅屋門內走出一個50多歲的人:“老大哥!”
田家庵詫異莫名,迷惘的目光向那人掃視數遍,始終記憶不起。
來人執著田家庵的手:“我是澤麟他老子鄭鴻翔啊。記不起來了?”
田家庵瓷起眼,捕捉到當年的一絲記憶:“大兄弟、大兄弟!”
許愛蓮搬來兩只小凳子。
鄭鴻翔侃侃而談:“財神菩薩不愛財,香燭元寶哪里來?老大哥興的是大善舉,積陰德呀!劉家堰學校越辦名聲越大,學生呈井噴,四面八方的伢兒舍近求遠,來鄉旮旯劉家堰讀書。‘家務事’再忙,我坐不住了。”
田家庵摸出煙袋:“大兄弟,見笑了,抽煙!”
鄭鴻翔點燃煙:“大哥,廟小容不下大菩薩。教育用房要擴建,非教育用房也跟進,配套設施如教師辦公房、宿舍、圖書室、廚房、廁所,錢的用途太大了。”
田家庵:“萬里長征用腳一步一步量。俺不是綽大步,而是邁小步。”
鄭鴻翔:“前世相欠,今世回報。有當年的老大哥,才有今天的化肥廠,我是沒齒不忘啊。大哥,經點小商怎么樣?”
田家庵一怔:“經商?土埋鼻子了……”
鄭鴻翔:“經商是大哥的強項。俺已跟教育局取得了聯系,縣教育局大力支持,不出租金,騰出兩間門面,出售化肥。俺廠的復合肥、尿素、磷肥按出廠價供應,裝卸、運輸等費用不須大哥出,門面只須一個人守住就行,包賺不賠。教育局還承諾,為支持‘特區’辦學,與工商局打通關節,免去稅收。這樣一年下來,收入也可觀,亞歷山大變壓力山小,可分擔大哥一個肩膀。”
田家庵激動地:“大兄弟,你的大恩大德,今生今世報答不了!”
鄭鴻翔:“感恩的首先是我呀。當年大哥跑供銷,為化肥廠采購鋼材、設備、物資,俺廠沒付你報酬。大哥總是說,快樂了自己,也快樂了別人。”
田家庵:“那會兒,俺不是刻意的為化肥廠跑供銷,是為機械廠跑業務的同時,捎帶著辦……”
鄭鴻翔:“有因才有果,這也是大哥積下的陰德呀。由大哥的故事,我想到童年老師講的故事。老師說,農夫培育了一種優良品種,他把辛苦培育的良種散發給周圍的鄰居。有人問,你把良種無償送人,豈不斷了自己的財路?農夫說,我首先想到的不僅是自己。蜜蜂授粉,周圍的農田都是劣質品種,天長日久,我的良種豈不要退化?一石兩鳥!我幡然想到了一個兩全齊美之策,以銷促產,供銷雙贏,我的企業不更具活力?”他起身,繞室踱了一圈,跺跺腳,“這個爛攤子也該打理打理了。我從職工中募得500元。”
田家庵:“大兄弟,俺愁的,憂的,就是錢,別說500元,一萬也要。不過,這是不義之財啊!”
田家庵目送桑塔納遠去。
田家庵長舒口氣:“鄭老板雪中送炭,救了大急。俺現在只有一段心事。”
許愛蓮:“懂!你量過來量過去,量了千百遍,不就少兩米地?”
田家庵:“木材,俺挑長的買。挑粗的買,都是標準教室用材。”
許愛蓮:“協調協調。俺家的地多,俺四米地換他兩米地。”
田家庵眉心揪成一疙瘩:“俺又何嘗不這樣想。可那是國梁的地呀。”
許愛蓮:“別馬腿?”
田家庵:“別馬腿是一回事,動用國有土地,有國土法,就是國法!”
許愛蓮:“俺想得過于簡單了,只以為是兩米地的事。”
田家庵:“兩米地用不好,會出大事。學校建了,還得拆!”
許愛蓮:“問題這么嚴重?”
田家庵:“罷,罷,車到山前必有路,俺走一步瞧一步!老伴,‘門面’誰守?”
許愛蓮快人快語:“當然是你的‘老情人’啦!”
田家庵噗哧笑出聲。
許愛蓮:“俺馬上去通知她,每早四點起床來這兒。三塊小石頭、還有仇瞎子的立冬,由她招呼。耽擱二姐點把活,也算她支持辦學。俺倆一塊進城,俺去門面,你去教育局、國土局,就說要用兩米地。”
田家庵跨出,與許愛蓮相遇。
許愛蓮:“進城來,俺忽然想起,今天是芳芳的生日,年年生日年年過,一時想不出送啥禮品?到書店買兩本適合孩子看的書,權作爺爺、奶奶給她的生日禮物。”
田家庵連連點頭。
許愛蓮:“不是說,近莊的孩子看書,燙了頭發,險些釀成火災?俺去醫院看他。近莊和他老婆感激不盡,說孩子的病房跟太平間只一墻之隔。”
田家庵疙疙瘩瘩的臉,漾著一泓笑:“俺又撿了個伢子讀書!”匆匆離開。
田家庵跨進大門。
售票廳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忽聽有人喊:“老大哥!”
田家庵扭頭在人群中搜尋。
于松林擠過人群,喜滋滋地:“大哥,進城來啦?”
田家庵:“有點把事,非急辦不可呢。大兄弟進城啥事?”
于松林托出電報:“俺來車站接俺‘賴貨’。”
田家庵連忙更正:“不能叫‘賴貨’,尊重孩子人格為要。俺在進城的車上,想了一路,最后確定給‘賴貨’更名為‘振華’,你看好不好哇?”
于松林:“賴貨……振華從廣西回來了。”
田家庵接看電報:“這伢腿不短呀,跑到廣西去了?”
于松林:“扒火車!到了廣西靈川,游歷了一遍桂林山水。是當地好心的民警,輾轉數千里,把他送歸原籍。”
長途客車上走下一個光鮮的少年,隨后是三名胸佩“徽章”的靈川民警。
田家庵掏出照片看了看,揣回衣兜,大步迎上前:“于振華!”
少年愣了會神,不由后退幾步。
民警上前阻擋:“你是來接人的嗎?要不是看你老爺子老實巴交,是本分人,我們要把你當人販子抓起來。”
于松林上前解圍:“老爺子是這位少年的‘爺’!”
民警:“這少年自稱是‘賴貨’,是豫省皋枝人,哪兒又冒出個‘于振華’?”
于松林:“他爺在進城的車上,剛剛給他改的名。”
民警向于松林索要身份證。
少年一見于松林,連連后退。
民警把“于振華”扯到于松林面前:“是你的孩,賴貨咋不認你老子?”
少年突然喊道:“俺回桂林!”
田家庵重又掏出兜里的照片,遞給民警。
靈川民警不以為然:“讓皋枝戶籍民警來認領,不然不能交人。”
田家庵:“民警會來,俺還可以帶你們去幾個伢常去的地方。”
眾多的觀賞魚類目不暇接。
靈川民警一行仿佛來到一個水晶世界。
田家庵扯著于振華,引見老板。
老板向民警述說:“‘賴貨’常來水簇館毛手毛腳,被俺攆走多回。他爺剛才還來向俺賠禮道歉。”
游戲房女店主肅然起敬:“老爺子!”轉對民警,“‘賴貨’來游戲房玩,從不給錢,我們又抓不住他。今兒進城一下車,他爺就來游戲房,要給賴貨付費,我們看老爺子掙錢不易,沒讓。”
民警上前詢問。
售票員從玻璃板下遞過一封信:“‘賴貨’這伢不誠實,他要進旱冰場滑冰,沒五角錢買票,寫了這封信,說某日某時一定給送來,直到今天,他爺剛剛給他付了費。”
田家庵摸出入場券:“民警同志,這會兒俺們的身份還不能確認?”
這時,皋枝戶籍民警開車趕到。
“祖孫”倆手牽著手,走出學校。
田家庵循循善誘:“振華,老師講的故事,你都記牢了?”
于振華沒吭聲,點了點頭。
田家庵:“那你給我講一遍。”
于振華:“一個沒人要的孩子叫淘氣,他來到一座道觀,道士送他一塊普通的石子,說,拿到集市去賣吧。淘氣來到集市,有人出30元買他的石子,淘氣不賣。淘氣又來到老外出入的商場,老外出300元買他的石子,他還是不賣。淘氣又來到黃金珠寶店,店家又以十倍的價錢買他的石子,他仍然不賣。后來,淘氣回到道士面前,講了這些經過。道士說,你懂得自尊,不輕看自己,你就是貴族。”
祖孫倆在鄉間轉悠。
田家庵:“你姥家還好遠,總是走不到?”
于振華:“不遠不遠,就到了。”
田家庵:“老師還講了一個故事,你記住了嗎?”
于振華又點了點頭,說:“我給你講講。一個富翁給窮人送去一袋種子,說秋天播種,明年就有收獲!收獲季節到了,富翁指著田塊問,咋仍是塊白地?窮人說,種子早就當作口糧吃完。富翁問,為何不種?窮人說,冬季不下雨,墑情不好,干旱。富翁說,干旱,你可以澆水呀!窮人說,春天多蟲災,怕螻蛄,怕蝗蟲。富翁說,怕螻蛄,不種莊稼,那你指望什么呢?窮人說,我也想豐收。富翁說,規避了人生的風險,也堵塞了廣闊天地,等待著機會,卻錯過了不少良機,過去的失誤,是不為未來努力。”
田家庵:“振華呀,你姥家還好遠?”
于振華:“不遠不遠,就到了。”
田家庵“噗哧”笑出聲:“惡作劇!俺頭發胡子都白了,被一個娃子忽悠,玩得團團轉……”他深思片刻,“現在爺爺給你講個故事,你愛不愛聽?”
于振華:“愛聽,愛聽。”
田家庵清清嗓:“古時候有個孩子,愛偷,愛騙,愛跑。在學校,伢兒都躲著他,沒一個是他相好的朋友。學問呢,今天揣回一個大鴨蛋,明天揣回一個大鴨蛋,家里的稻籮裝不下,借來姥家的稻籮裝。一天,老子拿了一支朽竹子,要他到雜貨店買碗。雜貨店的碗,摞成垛,疊成山,里三層外三層。他精挑細揀,敲敲打打,試了這只試那只,成千上萬只碗,沒一個好碗。伙計遞來一支銅筷,叮叮咚咚,當當啷啷,哪個碗都上乘,沒瑕疵。伙計告訴他,做最好的自己,才找到最好的朋友……”
于振華聽得入迷:“講完了?”
田家庵:“故事講完了。你姥家,還沒到?”
于振華:“到了到了,就到了。”
田家庵意猶未盡:“行不走斜路,學好;心不貪享樂,不偷;意不生邪念,向善。向善就會朋友多。人間沒有天堂,可以不要自尊;地下沒有地獄,可以為所欲為。可是人間還有今天!哪一天最重要,就是今天!”
于振華突然不走了,一頭撲向田家庵:“俺跟俺爺過!”
課間的操場熱鬧非凡,伢兒熱烈地追逐、打鬧。
劉裕厚、張桂香站立廊下望著孩子們歡笑。
伢兒中,于振華靈動機警,各種玩法新招迭出,招來同學的愛戴。
張桂香:“上帝關上一扇門,又開啟一扇窗。小于雖學習不甚出色,可在勞動、體育方面,堪稱第一。”
劉裕厚:“人說班上只有一個第一,這話不在板,不靠譜。全班人人都可成為第一,人人都可成為優秀,人人都可成為他人學習的楷模。”
面前擺放幾支鉛筆,一把鉛筆刀,田家庵把寫禿的筆削尖。
于振華不時走神,寫不幾字,東張西望,一會兒又自己操刀削鉛筆。
田家庵向前湊了湊:“伢呀,爺有事走一會兒,你自個好好學。”
立刻,于振華身心愉悅,拘謹解脫。
田家庵開門出去,他沒走遠,靜候窗欞邊。
于振華高興了,將書本置于一邊,削尖的鉛筆,重新削一遍,包好的書皮拆開,包上,包上,拆開,反復多次……
“伢兒患上多動癥?”田家庵看了一會兒,敲門進去。
學生們放學了,劉裕厚與張桂香站在教室門前,看著離去的學生們。
劉裕厚:“于振華過去的行為過錯,原來都是在‘多動癥’的操縱下惹的禍。‘自尊’最重要,絕不能讓伢兒得知自己‘患病’。俺叔訪名醫,出名招,買上‘多塔靈’,不知不覺治好他的病。現在,于振華在學習上進步很快,使同班學生都傾慕不已。”
張桂香:“老校長對于振華可真是上心。一個星期天,小于要去青河劃船,起了個大早。他慶幸瞞過了老校長,獨自來到河邊,冷不丁一抬頭,老校長抽著旱煙,正在渡船等著他呢……”
劉裕厚:“對于伢兒,老校長可真是操盡了心。”
月光輕柔皎潔,眼前一覽無余。
石灰線在地上畫出了校園的平面圖,學習房以及辦公、住房等配套設施一目了然。
田家庵愁眉緊鎖,手持竹竿,一遍又一遍丈量。
丈量完,他背著手,在規劃地上徘徊,突然,他停下腳步,他看到了什么,臉頰的皺紋陷得更深了。
校園一側,矗立三座墳包。
田家庵一籌莫展,掏摸煙袋,在墳包前坐下,吸著煙。
“大哥!”宋鐵盧躡手躡腳,踮著腳尖走來。
田家庵遞過煙袋:“好兄弟!”
哥倆并排坐著,嘮起家常。
田家庵:“大兄弟近來有些失落,有么磕磕絆絆的事,跟哥說。”
宋鐵盧咂巴煙嘴:“家有老人,親情還在呀。俺三奶奶的事,大哥你也是知道的呀!”
田家庵:“前兒,春滿把三奶奶接到北京去了。”
宋鐵盧:“是呀。走了,俺反而心神不寧,感到失落。其實呢,三奶奶比俺孩他娘大不了幾歲,17歲嫁給三爺……”
田家庵:“各家忙各家的事,平素你們不多往來。”
宋鐵盧:“遠房的。若不是那個雨夜,民警來了,走在路上,誰也不識誰。”
外面下著雨。
民警敲門進屋:“你們的三奶奶跌倒在泥水里,她老人家好可憐,回不去家了。”
三奶奶滿頭白發,一身泥水,一條腿扭腫了,嘴里一個勁嘟囔:“孫女,俺巻美呀……”
孩他媽將三奶奶扶到床上,拿著毛巾,擦拭一遍又一遍。老人家黃巴巴的臉,烙上道道皺紋,嵌在皺襞間的泥沫才擦凈。
三奶奶睜開眼睛看著孩他媽:“巻美,巻美呀……”
巻美失聲喊道:“俺三奶奶!”
民警把三奶奶的幾個小布袋遞上:“都是糧食呀,好可惜,都淋透了。”
小布袋一個個打開,里面是大米、小米、糙米、綠豆……
巻美望著一袋袋糧食,淚水奪眶而出:“三爺去世得早,三奶奶活得有尊嚴,沒再嫁,母子一塊生活,為春滿吃了不少苦。春滿也沒白給,爭氣,書讀出來了。”
三奶奶步履蹣跚,手里拎著一嘟嚕小布口袋,來到學校后勤室。
后勤室黃主任沒好臉子,迎出來:“老人家,上回跟你說明白了,學校有統一的伙食標準,不收雜七雜八的小糧食。”
三奶奶上前作揖:“黃大人,為俺春滿……是春滿的口糧!”
黃主任:“上次是照顧你老人家,末后用我的購糧本,購春滿的口糧。”
三奶奶一揖到地:“俺實在拿不出好糧食。”
黃主任:“這回拒絕收你的糧食,回去借吧,各家各戶……”
三奶奶淚水撲簌:“俺就是各家各戶……”
見二人爭執不下,校長走來,兩眼一掃小布口袋:“怎么讓老人家為難?”
黃主任:“她拿的口糧……”
校長“老媽媽,你的糧食我收下了,春滿的口糧,有我的購糧本!”
橫幅“皋枝縣第一中學慶功大會”。
校長走下主席臺,把滿頭白發的三奶奶攙扶著走向主席臺,來到麥克風前,大聲宣布:“這位就是我們最敬愛的媽媽,英雄的媽媽!”
三奶奶淚止不住地流,她在尋視臺下的春滿。
校長:“大家鼓掌,為英雄的母親慶功!”
臺下,高中畢業班的女生們,爭派代表,向英雄的媽媽獻花。
暴風雨般的掌聲中,校長激昂地講著:“歷盡千辛萬苦,老媽媽把討乞得來的小糧食,供兒子上學。媽媽的兒子春滿,現在已跨進北京清華大學讀書!掌聲歡迎英雄的媽媽給大家講話!”
三奶奶被一束束鮮花簇擁著,熱淚盈眶,卻說不上一句。
臺下,一個英俊、樸實的小伙走上主席臺,兩手攙扶三奶奶,向全體兩千多師生鞠一躬:“三奶奶是我親愛的媽媽,我的母親!”
又是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
春滿、校長攙扶三奶奶,一步一步走下主席臺。(回憶完)
宋鐵盧沉浸在甜蜜的記憶中:“大哥,俺三奶奶平凡不平凡?平凡!三奶奶窮不窮?窮!”
田家俺:“家有白丁方謂窮。三奶奶是大富大貴之人!”
宋鐵盧:“三奶奶托起一個小太陽,校長封她是英雄的媽媽!大哥你,托起千百個小太陽,是大英雄,人間的大英雄!”
田家庵腳踏實地:“鐵盧兄弟,俺一家子,不說兩家話!”
宋鐵盧:“大哥在俺祖墳前琢磨來琢磨去,俺早就看在眼里,揣在心里。俺莊稼漢要學會放下,不可抱殘守缺,做傳統世俗的俘虜。大哥看這樣中不?”
田家庵:“你說。”
宋鐵盧:“俺家的祖墳,先把山尖尖平一平,壘個大花池,把墳圈進去,種上花啦草啦什么的……”
田家庵喜出望外,痛痛快快叫一聲:“老弟,咱老哥倆想到一塊啦!”
宋鐵盧:“眼下,要俺拿三副棺材的錢遷墳,確有難處呀。”
田家庵:“挨過兩年,日子松快了,你愿遷,扒開土就遷走,要是不愿遷,就讓老祖宗躺在花叢里聽子孫們唱歌,念書,看著娃兒長大成人。”
宋鐵盧:“遇上大哥你這樣的大好人,俺老祖宗都沾光啦。這風水,天堂難找呀!”
陋屋的家,仿佛一個小課堂。
于振華、立冬、石蛋、石旦、石頭,扒著椅子、杌子在寫作業。
泥巴墩上,握犁把的手一筆一劃,面前兩頁書寫工整的《農用地轉用建設用地申請》已收尾。
田家庵從頭到尾看上一遍,自語道:“這審批手續程序復雜、過長,不到入冬是不會有結果的……”他搖搖晃晃起立,挨個來到孩子們身邊,細細叮嚀,“伢兒呀,你們的生活起居,由愛蓉奶奶招呼。明天,爺去跑‘審批’了。”
田家庵走進曹陽鄉“建設辦”的大門。
田家庵走出曹陽鄉“國土所”的大門。
田家庵走進皋枝縣政府的大門。
田家庵走出皋枝縣“國土局”的大門。
田家庵從河南省“國土資源廳”的大門走出來。
列車上,窗外飄起鵝毛大雪,中原大地,山寒水瘦,銀裝素裹。
小茶桌上放著風干的槐花饃饃。
田家庵從車窗外收回目光,拿起槐花饃饃,細細咀嚼。
田家庵踏風追雪,趕了回來。
于振華、立冬、三塊小石頭一窩蜂迎上:“俺爺!”“俺爺!”“俺爺回來了!”歡聲笑語,其樂融融,驅散了瑟瑟寒風。
門內走出許愛蓉、鈕雪汝。
田家庵驚喜異常:“鈕嫂子!”
許愛蓉:“孩子的事多,鈕大姐閑不住,幫了不少忙。”
鈕雪汝:“這么久,孩子們盼不到爺回來,有一天,他們都跑沒了。我們就發動全村人找,在十里外的曹陽鎮把他們找了回來。”
田家庵從隨身包兒中拿出一件件小禮品:錄音筆、筆記本、卡通圖書,分發給孩子們。
許愛蓉:“走,俺送你們上學去!”
這時,老少爺們張柱棍、宋鐵盧、徐樂山等都來了,圍了一屋子。
張柱棍喜悅中流露一點遺憾:“有人說俺們不懂法。看來,俺們真是不懂法。老田頭這回去省城,跑了冤枉路。”
徐樂山:“也不算冤枉路,有省里的批復,更具權威。”
張柱棍:“《國土法》有明文規定。第44條第三款和第61條,公益事業建設用地,由縣級以上國土主管部門審批。”
宋鐵盧:“莫指望一帆風順!有了好種子,離豐收還早。教育局落實到人頭的教師名額取消了。”
田家庵一愣,問道:“教育局說話不辦事?”
宋鐵盧:“不是人家不辦事,是俺村有人奏一本。朝里有人好做官!”
徐樂山:“老調重彈!說老田頭個人辦學,子女的前途都解決了。”
戶外,巻美一路行來,一路吵吵:“木頭要粗的,教室要標準的。買雙棉鞋,你心疼!”
眾人都把目光投向門外。
門前,一頭毛驢,驢背上騎著一個花季女孩。
趕驢的巻美攙扶女孩走下毛驢:“田晶快高中畢業,節骨眼上,腳凍爛了,輟學回家看赤腳醫生!”
田家庵來到門前,攙扶田晶:“棉鞋不是沒有,爹有難處呀,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沒錢寸步難行,俺愁的就是錢不夠花。”
徐樂山一搭眼,望見田晶:“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教師的問題等等吧。這一回還得由俺老徐再想辦法!學屋可不能等,夜長夢多,以免再生枝節。入冬時節,正是建房的好時機,匠工水作、木作全套班子都湊齊,只等破土動工。”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嘈雜、吶喊聲。
張柱棍踱到院里,望著。
幾個星星點點的莊子,村民像斂財一般狂熱,扶老攜幼,成群結隊,從四面八方涌向學校。不斷有人高叫:“寶地寶地!”
“吉壤了不得!”
“學校建在‘龍脈’上了!”
許愛蓉氣喘噓噓地跑回來。
張柱棍:“什么龍脈?”
許愛蓉:“好事多磨。有人鬧事呀!”
新規劃的校園,兩米“寶地”上沒一片雪花,兩米地周邊的雪地里,人群里三層外三層,陸陸續續前來的村民,潮水般蜂涌而至。
人們吵吵嚷嚷,議論鵲起:“‘吉地’不落雪,土坷垃嘎嘣響,能砸死牛!”
“學校建在‘吉壤’,破了風水可咋辦?”
“寶地的吉兇,可以決定一家人日常的禍福!”
“龍脈的吉兇,可以決定一姓一氏子孫后代的興衰!”
“寶地”上,風水師賴廷滂端著羅盤針左一測,右一測,嘴里嘖嘖稱道:“龍脈!龍脈!”
好事的村民:“啥是龍脈?”
賴廷滂夾起羅盤針:“這龍脈,是指某姓某氏注定將來會出高官大吏的吉像,子孫玉帶纏腰,金城進神,大富大貴,人丁昌熾,忠孝賢良,男女高壽,發福綿遠。各位請看……”
村民:“俺們凡夫俗子,請高人指點!”
賴廷滂手指青河,緩緩移向田邊的排水溝:“這不是明擺著嗎?壬水丙向,子土午向,左水倒右,出辛戌為正旺向,名‘三合’聯珠,謂財水歸庫故也,地理中第一吉向。”
還有人問:“若破了風水呢?”
賴廷滂大放厥詞:“觸犯龍脈,沖破胎神,臨官犯殺,人大黃泉,喪成才之子,立主財敗乏嗣。若多子多孫,先傷長門,次及別房。故吉壤是動不得的。稍懂點歷史的都曉得,李自成……”
村民中幾位“掌故”之人隨聲附和:“出典有據!”
賴廷滂:“明末李自成進軍北京稱王以后,陜西米脂令邊大綬挖掘李自成的祖墳,致使‘大順’政權歸于失敗。還有……”
又有村民問:“賴先生見多識廣,講歷史俺們不太明白,當今的有沒有?”
賴廷滂:“有啊。大家知道,離咱們不遠的安徽有個金寨縣。金寨城外,就是共產黨重要人物王明(陳紹禹)的故鄉。王明的祖墳就筑在龍脈上。1932年10月,鄂豫皖邊區紅軍主力撤向川陜邊區以后,國民黨軍隊進入金寨,就是‘立煌’(衛)縣治所在。國民政府封疆大吏、安徽省主席、鄂豫皖邊區剿共總司令劉鎮華的部下就有人主張仿效邊大綬的妄舉,要挖掉王明的祖墳……”
猛不防,一個老婦沖開人群。
眾人駭然失色:“于阿桃?”
于阿桃腦后一個“疙瘩鬏”,一頭撲倒在“寶地”上,大嚎大叫,身子一俯一仰,兩手拍打大腿,像是音樂課老師打拍子。
圍觀的學生伢逗樂了:“樂隊指揮!”
于阿桃打一拍:“強盜呀!”打一拍,“搶地呀!”“天火燒呀!”“斷子絕孫呀……”
學生伢合著節拍,翩翩起舞。這邊在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向著太陽向著光明……”那邊的伢兒載歌載舞,唱“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人群中,張柱棍發指眥裂,面皮紫脹,兩手撥開人群。
鈕雪汝一把拽住:“老頭呀!雞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有俺們這班女將!”手一揮。
鈕雪汝、褚福美、許愛蓉、任桂貞、巻美等齊上陣,將于阿桃摟著,抱著,抬出龍脈寶地。
于阿桃玩命掙扎,腦袋瓜在婦女們懷里亂砸亂撞,嚎呼:“救命喲——救命!”
田家庵前胸后背像背了兩個大磨盤,腰彎得更低了,手拎一嘟嚕禮品,朝縣城走去。
眾鄉親憤忿不平。
褚福美:“那個賴廷滂是誰?”
張柱棍:“還有哪個?賴大嫂的娘家哥、老裴的大舅子!”
徐樂山:“‘風水師’是‘公’報私仇呀!”
宋鐵盧:“誰不知,老田頭冤獄平反,賴廷滂的崽(兒)、主謀賴柏生,是嗇城‘華華’針織廠廠長,賴廷滂的侄、主犯賴柏群,是‘華華’針織廠的一個小角色,他們合伙導演了鋼材詐騙案。”
張柱棍:“當年,老田頭為‘華華’針織廠采購鋼材遭騙,落下‘投機倒把’、‘貪污’的罪名,被開除公職。善惡終須報,好人一生平安!”
病房,于阿桃床頭放著一嘟嚕“禮品”。
護士遞來一本病歷。
田家庵沒接病歷,略視一眼:“腦震蕩?阿桃呀,縣醫的診斷不作數。咱們有上海、北京的法醫呀!”
劉家堰村村民大會。
會議聲勢浩大,熱烈隆重,會場四圈張貼著普法的宣傳標語。
縣里來的普法宣傳隊在演出歌舞:《知法·懂法·守法》。
龔國梁:“老田頭不知法,不懂法,才犯法。暴力抗法,要從重嚴究!”
張柱棍:“老田頭有省里的批復!”
龔國梁:“資格不夠老呀!《國土法》第44條第二款之規定,涉及農用地轉建設用地的,由國務院批準!”
張柱棍:“村有《協議》!”
龔國梁:“愛莫能助!”
鋸末紛飛。
用以蓋教室的木料、標準教室的木材,每一根被鋸掉一尺。
鋸掉的木橛一個個滾落在地,木橛壘起,又是一垛高高的“木材”。
田家庵滿面淚流,坐于木橛前……
寒冬,三幢“正方形”教室拔地而起。
草長鳶飛,花香鳥語。
字幕:1984年仲春。
村民們在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腰鼓隊、嗩吶班,紅男綠女吹吹打打。
“依咚嗆、依咚嗆,俺村有了好學堂。賽個嚨咚嗆咚嗆,俺村無有新文盲……”
一隊彩車開進村子。
靖陽公署的彩車上,公署贈予的彩片橫匾金字“義務辦學,造福鄉里”熠熠生輝。
皋枝縣政府的彩車上,一幅長聯“擁有他想擁有的人生,生機無限;滿足他想滿足的心愿,生命精彩。橫批:老農的付出。”
曹陽鄉政府的彩車上亦有對聯一副,“植蘭種蕙育英才,揮汗瀝血為后來。橫批:農民情懷。”
其后數輛大客車,是靖陽地區教師參觀團。
高高飄揚的國旗獵獵飛舞。
彩車、客車停下,各級官員和參觀團的教師們爭相觀光來自中原大地的“特區學校”。
三座磚瓦結構的教室設計精巧,布局幽靜雅致,通風采光極佳,間有寬闊的走廊相通,走廊上嵌有名人名言彩片板塊。
教室窗明幾凈,水泥地面,新課桌、新黑板,蘊蘊透出一股木質的溫馨,辦公房、住房等輔助設施,做了綻放奇葩的“綠葉”陪襯。
觀光的人群中,一簇人在議論。
“這工程得多少錢?”
“兩萬、三萬?”
“不中!俺莊的那個,五萬花了,還是個未竣工程!”
另有一簇人在兩間破倉庫前逗留:“這里是老田頭東山再起的‘元老’!”
銹跡斑斑的鐵板蓋、一溜歪倒的泥巴墩,坑坑洼洼的地面……它們的確已老去。
“老田頭由土到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連兩間廁所也‘洋氣’!”
一簇人走來,驚訝地觀看著。
“這位‘元老’,應該是18世紀末的建筑?”
“比老田頭年數還大……”
簡易的臺前,行署以下各級官員、各地教師觀光團成員坐在前排,學校全體師生、劉家堰村民依次坐在后面、參加大會。
校務委員會主任裴仲次主持大會。
臺下村民議論鵲起。
“‘還鄉團’、校務委員會主任?”
“副主任老田頭無權決定學校重大事宜,不可笑嗎?”
“不可笑。全縣上下,不都是副職抓教育?一刀切的領導方法有什么不好?”
“劉家堰不能搞‘特殊’!”
裴仲次宣布:“授匾開始!請校務委員會副主任田家庵上臺受匾!”
臺下爆發一陣狂風暴雨般的掌聲。
田家庵走上主席臺,從地委領導手中接過彩匾。
掌聲中,一些人喁喁私語。
“老田頭,年數不小哇?”
“青春與年齡無關!”
另一些人在嘀咕。
“老田頭,彎彎的背……”
“芳香的花不一定好看!”
還有人交頭接耳。
“上帝沒有輕看卑微的人。老田頭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生!”
“什么叫行善?人生應做還沒做的事!”
另外一些人流露一點擔憂:“老田頭這么富有,他會不會改變義務辦學的初衷?”
臺上,靖陽公署領導巧妙地引出話題:“田大伯,劉家堰村小學,所有權歸屬誰呀?”
田家庵:“所有權永遠屬于國家,屬于大家!”
臺下,又是一片雷鳴般的掌聲。
地委領導:“人生最強大的時候,不是堅持的時候,而是放下的時候。田大伯完成了華麗的‘轉身’。他就像俄羅斯神話中的丹柯,扒開自己的胸膛,把一顆燃燒的心,托在手上,去照亮高山、密林中的小徑和行人!”
主題歌聲起。
人生似母親,為你愛的人。
人生似父親,為愛你的人。
人生暨富足,世上有沒腳的人,
人生既豐衣,世上有凍餒的人,
人生是陪伴,世上有你幫到的人,
人生是攙扶,世上有你要幫的人。
人有十分,你做大事,
人僅一分,你做小事,
人生是付出,有力你樂助,
人生是給予,有錢你行善。
人生如春日,有熏風煦人,
人生如秋景,有堅果奉人,
人生有希望,人人為一人,
人生有夢想,一人為人人。
前方山頭都橫行,留下足跡都前行,
世事黽勉須努力,生命負重更韌性。
揮汗瀝血獻桃李,“二園”讓我更美麗(學園、田園)。
盤山家,田家庵送上過年禮,大菜、小菜、年糕。
“大頭孩”甜甜偎著床,大冬天單褂、單褲、露膝蓋。
田家庵脫下棉衣,給甜甜披上。
仇盤山:“俺想要立冬回來。立冬上學,不勞動,一家人夠不上碗邊。”
田家庵:“花兒盛開在春天,讀書長進在少年。伢兒長知識,就像蓋樓,一棟永遠蓋不到頂的大樓。”
仇盤山:“伢兒上學不收學費,老田頭是咋想的嘞?”
田家庵:“俺是‘特區學校’呀。”
田家庵扛著犁,趕著牛,走向田園。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