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與人文：從對立到對話

伍夢秋

科學與人文：從對立到對話

伍夢秋

由索卡爾事件引發了的科學大戰，科學家與人文學者之間進行了激烈交鋒，在學術界引起了一場持久性的爭論，也暴露出了關于科學技術的進步與人文社會發展之間的矛盾問題所在。爭論愈演愈烈，后期有學者開始反思，科學與人文這二者之間是否真的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使得雙方成為兩個絕對的對立面，爭得不可開交。還是可以在一定的語境下，在二者之間架起一座橋梁，進行交流溝通，從對立走向對話。對科學文化和人文文化進行整合和統一，從而達到1+1＞2的目的。

科學大戰 科學與人文 斯諾命題

一、索卡爾事件與科學大戰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后現代主義向科學領域不斷滲透，越來越多的人文學者開始質疑科學的客觀真理性，并且對科學研究的邏輯標準以及其價值所在提出挑戰，學術界充斥著相對主義思潮。紐約大學量子物理學家艾倫·索卡爾（Alan Sokal）注意到了這種趨勢并且對此感到極其不安，于是決定采取行動，站出來捍衛科學的真理性與客觀性，反對從人文的立場對科學進行解讀，并且他認為這些所謂的科學元勘（Science studies）并沒有能力對諸如物理學、生物學等自然科學領域進行正確充分的分析。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收集了大量文獻作為他的詐文的基礎，朝著證實后現代主義與當代科學的“聯系的”的方向，構造出了一篇堪稱“完美”的文章。“文章中要表明現代哲學的進步已經被后現代科學，特別是量子物理學的后現代發展所‘證實’。”［1］他將文章投稿到了當時許多人文文化研究學者最向往的雜志之一——《社會文本》。由于這篇文章出自索卡爾——一名物理學家之手，雜志編輯們感到十分難得，最終，這篇文章得以在《社會文本》上發表。這就是著名的“索卡爾事件”。

索卡爾之后在《大眾語言》上披露了自己的“惡作劇”，他將這篇詐文當作他以一個物理學家的身份所進行的文化研究實驗。這篇詐文的出現，引發了一場真正的科學與人文的大論戰。縱觀人類思想史，還沒出現過涉及面如此廣泛的論戰，它幾乎涉及到了人類文化的各個領域，吸引著全球眾多的科學家、哲學家和人文學科研究者的參與。科學家，持實證主義立場的哲學家組成了“科學衛士”，奮起反擊，以捍衛科學的真理、客觀性，邏輯和科學方法，反對從社會學的角度歪曲科學［2］；社會與文化研究者以及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們，組成了“人文陣營”，嚴肅聲稱科學只不過是“一種認知方式”，在認識論中，并不具有特殊地位。

由索卡爾事件引發了科學大戰——一系列曠日持久的爭論，正是暴露出了科學家與人文學者們由來已久的矛盾與隔閡，在科學大戰中全面爆發并走向高峰。

二、“斯諾命題“：走向分野的科學與人文

現如今在人們的觀念之中，科學一詞，普遍都是指自然科學。然而，這種關于“科學”的態度，也只是在19世紀上半葉才出現的。在古希臘文明時期，科學是一個意義非常廣泛的詞語，指的是“把理性和知識作為人的基本存在方式”［3］。相較于現當代對于科學的理解來說，人文一詞，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就被之后每個時代的藝術家，社會研究者甚至政治家們推上了絕對的高度——從“人文精神”到“人文關懷”，時至今日，樂此不疲。

很多學者認為科學與人文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這種觀點也成為了導致科學與人文分裂，走向兩個對立面的原因之一。

事實上，科學與人文之間確實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在18、19世紀近代科學發展的高峰期，流行著這樣一個說法，“在你踏入實驗室之前，要把自己的情感，種族，政治立場等等所有價值觀念都拋棄在門外，這樣你最終才能得到客觀確切的實驗成果。”早在17世紀英國哲學家培根就提出，認為道德知識會扭曲自然知識，使之失去客觀性。科學強調理性，強調實驗與數學，也是從那個時期開始，這種帶有“絕對客觀性“的科學便漸漸成為了真理的代名詞。特別是19世紀之后，“科學就是對這個世界的客觀認識且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這種觀念漸漸得到了大眾的認同。然而人文卻不同，從人類誕生之日起，祭祀、神話、宗教、藝術，一直伴隨著人類的歷史。人文，是人類生活實踐的經驗總結。它強調人的自我價值，強調跳脫枷鎖，崇尚自由，特別在文藝復興時期，人文發展在人類歷史上到達一個頂峰——人文主義和人文精神思潮席卷了整個歐洲大陸。概括說來，科學是關于物質世界的研究，其研究對象是一個具體的存在，最終會得到一個唯一的確定的結果；人文，則是人類精神世界的研究，是關于人類價值世界的探討，是滿足個人與社會需要的終極關懷，很難得出一個唯一的答案。

1959年，C.P.斯諾（C.P.Snow）在劍橋發表了題為“兩種文化和科學革命”的重要演講，明確提出了科學與人文之間的對立、分裂與沖突，從而構成了著名的“斯諾命題”。所謂“斯諾命題”，指的就是，由于自然科學家和人文學者在教育背景、思維訓練、研究對象及方法等方面均有差異，從而造成了他們的基本理念、對世界的認知方式和價值判斷方面也出現了較大的差異，經常處于對立面位置。這種情況其實自18世紀工業革命以來，就一直存在了。斯諾作為一名劍橋大學畢業的物理學家，他并不是注意到科學與人文走向分裂的第一人，但他對其的研究卻有他的獨特之處：“他從當代社會矛盾的實際出發，有鮮明的時代感和現實的針對性，而問題的提法又十分尖銳，論題特別突出。這就使他在一個恰當的歷史時刻，成為這一問題的歷史發言人，這當然是功不可沒的。”［4］

在斯諾看來，科學與人文的分裂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是分不開的，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期，對于西方國家來說，戰后經濟發展的“黃金時期“即將結束，社會矛盾激化，一系列重大問題凸顯。這些社會問題，涉及到人文社會、自然科學、技術進步等等問題。斯諾將導致科學與人文走向分裂的直接原因分為兩個方面：一個是高等學校對專業化教育的追求，讓學生在接受教育期間接受的就是這種“科學與人文分裂”式的教育；另一個是社會現實默認并加劇了這種分裂，不論是社會制度還是機制運行等等方面都加劇了這種對立。另外，斯諾也意識到了，科學與人文的矛盾由來已久。自從有了人類，人類文化就出現了，不論是古希臘先哲智者，還是東方先秦的諸子百家，都建立了自己的相對完整成體系的人文思想。近代科學的誕生，至今為止還不到四百年時間，但發展速度十分驚人，在當今的社會背景下，與人文一樣已經成為了人類文化中最主要的組成部分，甚至有超過人文的趨勢。這樣的情況招致了人文學者的不滿，“文學知識分子們對于自然科學的興趣也相當貧乏——甚更嚴重一些，因為他們對此更加自負，他們仍然喜歡自稱傳統文化（這里指人文文化，與之相對的是科學文化）就是整個‘文化’，好像根本就不存在自然秩序。好像探索自然秩序無論就其本身的價值或者就其結果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5］然后則是學者個人原因，其個人經歷以及天賦，對他們后來的學術選擇以及學術思維方式都有巨大的影響。

“斯諾命題”的提出，開啟了當代科學與人文之間的世紀爭論，直至我們之前提到的20世紀末爆發的“科學大戰”，科學家對科學權威性的捍衛，后現代主義學者人文學者對科學主流文化的批判質疑，將這場由來已久的爭論推向了一個頂峰。“具有同樣模式的批判與反批判開始在科學大戰的背景下獲得動力。科學長期以來被尊奉為理性的知識生產的某種頂峰，它有足夠的力量抵御社會變化的風風雨雨，現在卻像西方所有其他傳統的精神資源一樣面臨解構的命運。”［6］

三、拒絕“聾子對話”：從對立走向對話

“斯諾命題”的提出并不只有消極意義，相反，就個人觀點而言，斯諾其實想強調的應該是，科學與人文之間雖有差異，但如何融匯和整合兩種文化才是更重要的命題。“兩種文化不能或不去進行交流，那是十分危險的。當科學正在主要決定我們的命運，也即決定我們的生死存亡，從最實際的方面來看確實是危險的。”［7］在現實世界里，人，社會，自然原本就是一個整體。可人類把自己從自然中剝離出來，在主客二分非框架內，從恐懼敬畏到做自然的主宰再到現如今的強調與自然和諧相處。現如今，無論科學還是人文，其各自方向的學科都是具體的且具有專業性質的，相對于整體而言都是局部的。“斯諾命題“的重要性之一也在于此——揭示了某個單一學科，不可能掌握和理解整體。

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就出現了STS（Science，Technology， Society）學者，也就是自然科學、技術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結合為一體的研究。“科學大戰”事件之后，更是有一大批學者加入了要求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進行對話的行列。特別是針對在“科學大戰“爭論的白熱化階段，雙方各執一詞，不在乎對方在文章中的邏輯內容，只顧著如何在爭論中駁倒對方贏得勝利，更忽略了科學與人文，原本都是屬于人類文化的一部分，人類應該思考如何整合這兩種文化，而不是使這兩者之間的分歧進一步加劇。

“最偉大的智力勞動曾經是、而且仍將是，試圖將科學與人文結合起來。依舊表現出來的知識的零散性，及其所導致的哲學上的混亂，并不是真實世界的反映，而是學者人為塑造的產物。”［8］“只有一條道路可以將眾多的知識分支聯合起來，結束這場文化戰爭，就是不要把科學和文化之間的界線看成是領土的分界線，而是看做廣袤的、還未開發的土地，正在等待兩邊的人合作開發，誤解是由于忽視了這片土地的存在，并不是由于兩邊的人心智上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鴻溝。”［9］至此，已經明確了科學與人文的對立，從本原因上說來，并不是自然的而是人為的，既然是后天人為的矛盾，自然就可以通過人為的努力來改變窘境——整合科學與人文，而且我們一定能夠做到這一點。

首先，科學與人文雙方都要深刻意識到對話合作的重要性，停止互相攻擊，也要絕對杜絕“聾子對話”。將重點放在了解對方的立場與觀點，并且應該要注意到的是，科學與人文，所研究的領域范圍并不是完全不同的——都是對同一世界的認識，只是側重面不相同而已。只有樹立這種信念，雙方才能站在理解對方的心理基礎上，進行對話與合作。

其次，本著對話合作的原則，相互理解，向彼此學習，大力發展交叉學科，培養“全才”，雖然相較于專門學科的學者來說，對于“全才”學者的培養需要耗費更多的心血和精力，但對于整個學術界甚至人類社會來說，都是具有巨大意義的。隨著現如今對學科的細化，學者們做學問選擇越來越精深而廣博不足。歷史則證明，最終能成為大師級別的學者，都是博古通經，在各個方面均有自己的建樹，從達芬奇到愛因斯坦，都是如此。這并不是要求我們每個人都要給自己定下成為大師的目標，而指的是科學與人文，原本就是一枚硬幣的兩個不同面，我們應該放下固有價值觀念，至少了解通識意義上的科學技術與人文社會的背景情況。特別是在于教育方面，教導學生博覽群書以代替對他們過早得進行專業訓練，狹隘其視野。再者，我們現在所提倡的跨學科研究，也不是建立在個人的多學科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多個學術群體的多學科之間的對話的基礎上所建立的跨學科，為的是在科學與人文之間架起一座對話的橋梁。“似乎大家都同意，科學與人文的任何分離都是一件壞事。這個鴻溝必須消除，必須把科學當做人文或者把人文當做科學看待來消除裂痕。……在人文和科學的中間地帶值得進行認真的學術研究，這種研究是引人入勝的，并且可能有用的。”［10］現如今的境況下，科學與人文只有選擇對話合作，才能真正覓得出路。

四、彼此尊重的重要性

對于整個人類文化來說，不論是科學還是人文，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從根本上看，其實并不存在互相其實互相詆毀的理由。“人的認知能力有三種——理性、心靈和情感，人的認知對象有三個——自然、社會和人生。”［11］科學的認知范圍和認知能力也是有局限的，它只是人類發展史中的一部分。但這并不意味著不尊重它，無法否認，近代自然科學的發展，工業革命以后科學技術的進步，都將人類社會生活的質量送上了一個新的高度。科學家們守住自己對待世界的探索求知態度，同時也要意識到這世界上不僅只有物質原子，也有人文思想，要尊重人文文化的發展，并且積極發掘科學內部的精神意蘊。并且利用自己的話語權優勢，倡導社會尊重人文學科，重視其對整個社會的發展以及對人的塑造作用。

人文學者也要敞開心胸，改變自己愚昧無知妄自尊大。在近幾個世紀，科學確實以異常迅猛的速度發展著，達到甚至一度超越了人文在整個人類社會文化中的地位。導致人文學者在心理狀況，社會待會等方面出現了差異。但這并不足以成為人文學者由于嫉妒心理而對科學進行一味的貶低批判甚至將其妖魔化的理由。正如物理學家蓋爾曼（M.Gell-Mann）所說的那樣：“不幸的是，在藝術和人文學科中的人，甚至在社會科學中的人，卻以對科學、技術或是數學一無所知感到驕傲。相反的現象是十分罕見的。你可能偶爾會發現對莎士比亞無知的科學家，但你將永遠找不帶一個為不知道莎士比亞而感到自豪的科學家。”大部分人文學者不是不能了解科學，而是從根本上就排斥、否定，拒絕了解科學。特別是那些一面追求享受或者是在無意中享受到了科學技術進步所帶來的文明成果卻又趾高氣昂地貶低科學技術的人文學者，更應當收斂自己，擺正自己的立場，學著用平和的心態，去理解科學，并發掘科學中的人文思想，正如薩頓所說：“每一個科學思想，無論它多么神秘，從它的誕生到成熟都徹底是人性的。”［12］。只有這樣，科學共同體和人文共同體才能互相尊重，互相學習，滿足現實境況的需要。

科學得以發展原本就是人類滿足自身的求知欲所帶來的成果，所以從這個方面看來，其初衷原本就是來源于人文精神，理所當然，即便發展至今，科學內涵也離不開人文精神。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之一愛因斯坦曾經表達過自己對于人文精神的肯定：“確實，不是科學研究的成果，而是理解的沖動、腦力的激蕩、創造或接受，提升了人并且豐富了他的本性。”［13］

［1］索卡爾，德里達，羅蒂，等.“索卡爾事件“與科學大戰：后現代視野中的科學與人文的沖突［M］.蔡仲，邢冬梅，等，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3.

［2］蔡仲.后現代相對主義與反科學思潮［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43.

［3］郭貴春，魏屹東.科學大戰與后現代主義科學觀［C］.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116.

［4］［11］李醒民.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融匯與整合［J］.山東科技大學學報，2012，14（3）.

［5］［7］C.P.斯諾.兩種文化［M］.紀樹立，譯.北京:生活 ·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4:11，95.

［6］安德魯·羅斯.科學大戰［M］.夏侯炳，等，譯.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180.

［8］［9］李醒民.科學的文化意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8，179～180.

［10］D·普賴斯.巴比倫以來的科學［M］.任元彪，譯.石家莊:河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2:253.

［12］薩頓.科學史和新人文主義［M］.陳恒六，等，譯.香港:華夏出版社，1989:122.

［13］卡拉普賴斯.愛因斯坦語錄［M］.仲維光，等，譯.杭州:杭州出版社，2001:154.

上海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