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亦非
AI詩歌寫作:新詩的創世紀
夢亦非
事件:媒體報道,2017年5月19日下午,微軟聯合某圖書出版商發布了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詩集著作者為微軟人工智能機器人(AI)小冰。這本新詩集囊括了139首現代詩,全部出自小冰之手。微軟工程師說,他們開發于2014年的虛擬機器人“微軟小冰”經過三年積累和學習,已經具備了與人對話的能力,它不僅能跟人聊天,還能唱歌、寫評論、主持節目,尤其是,還能寫詩!小冰用了100個小時的時間,“學習”了自1920年代以來近100年間519位中國現代詩人的數萬首詩歌作品。掌握了寫詩技能后,小冰先后使用了27個化名,在不同平臺發表詩歌作品,直至詩集發布時還未被識破機器人真身,其中有幾首,還被正規媒體發表了。
公眾反應:詩歌讀者與詩人們幾乎一致地認為小冰所寫的這些詩“不好”,比不上人工創作的詩歌,并對此表現出憤怒與鄙視。
但我個人的觀點是:人工智能(AI)所寫作與出版的這一本詩集,是新詩史上的再一次“創世紀”。
新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尚屬草創時期,舊體詩界與普通讀者對新詩持的同樣是懷疑甚至否定的態度,認為新詩不過是“大狗叫叫,小狗鬧鬧”,新詩當時在“身份”與“標準”上處于焦慮的狀態。
新詩在誕生百年之后,至今仍然試圖為自己的合法性尋找依據,試圖將身份焦慮轉化為寫作內部的焦慮。雖然至今在大量舊體詩寫作者眼中,新詩不是詩,但這無妨于新詩已經成為現當代文學領域中的主要文體之一,并取代了舊詩的文學史位置。
從舊體詩變為自由體的新詩,是一種“范式(paradigm)”的轉換,范式包括兩個部分:某一學科共同體的所有成員在某一特定時期都能接受的一系列基本的理論假設;由這些理論假設解決了的、出現在相關學科教科書上的一系列范式或特定學科問題。到某一時候,出現了“反常”,舊的范式無法處理反常,從反常中積累、派生出新的范式,新的范式取代或與舊的范式并行,這就是范式的轉換。從舊體詩變為新詩,正是范式的轉換:舊體詩無法處理新的時代精神、情感、意象等問題,無法直面時代大變化的反應,所以新詩的崛起,在一定程度上,是代替舊詩來面對時代的挑戰。
歷史的意圖總是讓人感慨,在新詩百年華誕之時,AI小冰代替人類創作并出版了新詩集。于我看來,其意義的重大甚至超過了舊體詩轉換為新詩:在百年前的那次范式的轉換中,創作主體沒有變化,仍然是“人”,仍然是“詩人”。但在AI的新詩出版事件中,創作主體發生了變化,從“人”變為“人工智能AI”。這已經超出了范示轉換的范疇,成了一種“新詩的創世紀”。《圣經》中的創世紀是上帝創造了世界,包括人。在這一次新詩的“創世紀”中,人類創造的AI創作了一向認為只有人類才能創作的“詩歌”,就如同上帝創造的人類代替上帝創造世界。在詩歌史上——如果“詩歌歷史”將來還有意義的話——其重大性遠遠超過新詩在舊體詩的時代誕生。
問題是:為什么新詩共同體的成員對AI寫詩顯現出不安、憤怒、不屑?
我的回答是:因為這個事件深深地觸碰到了詩歌、人類的終極問題:詩歌是什么?詩人是什么?人是什么?
AI小冰所創作的這些詩歌文本,從現行的標準上而言,品質不高,尚未比肩優秀詩人創作的文本。這是詩歌共同體成員們詬病的主要方面。但是,詬病者有意忽略了,AI小冰只學習過100小時,數據庫只包括尚不夠成熟、還為自身的合法性焦慮的現代中國新詩,中國新詩,也不過是世界詩歌海洋中的一滴水。而小冰學習的進度卻是如此的快速,媒體所言:“一開始,它寫出的是邏輯混亂、詞不達意的句子;進行到500次的訓練后,小冰的詩才稍微有點通順;直到進行了10000次訓練后,她才真正具備寫詩的能力。”稍假時日,等到它的數據庫更完備,它使用的算法更有效,創作出來的文本,恐怕就不是當前的水平了。
詩歌共同體攻擊的主要一點是:詩歌是人類才能操持的文體,涉及到人的情感,精神,靈魂,而AI是沒有這些的。我們通行的看法是,詩是人類靈魂的歌唱,是傷口流出的血,是心聲的抒發,是載道的文字……這些,是高貴的詩人才配擁有的,AI算什么?人工設計出來的程序也配擁有這些僅僅屬于詩人的高貴?也配擁有寫詩的權利?詹姆斯.沃森曾嘲笑道:“‘神圣不可侵犯’這類詞匯讓我想起動物權利。誰賜予了狗兒權利呢?權利一詞十分危險。我們可談婦女權利,兒童權利等等其他權利。如果談及火蜥蜴權、青蛙權,這簡直是荒廢透頂。”我們談詩人的權利以及AI寫詩的權利,也就陷入了這種謬推的危險性之中。弗朗西斯.福山在《我們的后人類未來》中說:“原則上,權利起源于三個可能的途徑:君權神授、天賦人權、以及根植于法律和社會規范而產生的當代實證主義權利。換言之,權利分別來源于上帝、自然及人類自身。”AI的寫詩權利,源于什么?它們的上帝是人類,它們的自然是網絡科技,它們自身只是程序。如果說人類作為上帝的所造物,從宗教那里爭來了“自由意志”,然后有了文藝復興之后人類文明的燦爛的、高速的發展,那么,AI作為人類的所造物,從人類這里獲得它們的“自由意志”也就無可厚非,無論人類是否愿意給予AI寫詩的權利,AI深度學習的能力,也勢必會給它們帶來“自由意志”,以及創造的權利。否定AI可以寫詩,也就是否定了人可以在神權時代寫作。
詩歌共同體攻擊的主要一點是:詩歌是人類才能操持的文體,涉及到人的情感,精神,靈魂,而AI是沒有這些的。我們通行的看法是,詩是人類靈魂的歌唱,是傷口流出的血,是心聲的抒發,是載道的文字……這些,是高貴的詩人才配擁有的,AI算什么?人工設計出來的程序也配擁有這些僅僅屬于詩人的高貴?也配擁有寫詩的權利?詹姆斯.沃森曾嘲笑道:“‘神圣不可侵犯’這類詞匯讓我想起動物權利。誰賜予了狗兒權利呢?權利一詞十分危險。我們可談婦女權利,兒童權利等等其他權利。如果談及火蜥蜴權、青蛙權,這簡直是荒廢透頂。”我們談詩人的權利以及AI寫詩的權利,也就陷入了這種謬推的危險性之中。弗朗西斯·福山在《我們的后人類未來》中說:“原則上,權利起源于三個可能的途徑:君權神授、天賦人權、以及根植于法律和社會規范而產生的當代實證主義權利。換言之,權利分別來源于上帝、自然及人類自身。”AI的寫詩權利,源于什么?它們的上帝是人類,它們的自然是網絡科技,它們自身只是程序。如果說人類作為上帝的所造物,從宗教那里爭來了“自由意志”,然后有了文藝復興之后人類文明的燦爛的、高速的發展,那么,AI作為人類的所造物,從人類這里獲得它們的“自由意志”也就無可厚非,無論人類是否愿意給予AI寫詩的權利,AI深度學習的能力,也勢必會給它們帶來“自由意志”,以及創造的權利。否定AI寫詩的可能,也就是否定了人可以在神權時代寫作的可能。
詩人們很不愿意承認:無論人類的情感、精神還是靈魂,發之為文字的時候,必然借助某種“算法”來組織文字。算法體現為技藝的運算、哲學觀念的設計、宗教看法的挑選、語言風格的組織等。只是詩人固有的傲慢認為這是人類天生的,而不愿意承認其實也是習得的,沒有人天生具有詩歌技藝,內置哲學與宗教觀念,更不曾天生具有語言風格,人們通過反復的閱讀、模仿、練習,才能獲得這些用于寫作的方式、工具、質料,它們的本質是“算法”。AI具有強大的學習能力,模仿這些算法,在獲得這些算法的精髓上,AI遠比人類更快速。也許再過不久,AI可以創造出全新的算法,當AI借助全新的算法創作出不遜于優秀詩人寫出的詩歌文本時,甚至超越優秀詩人創作的文本時,“詩歌”的唯一性就會消失,詩歌傳統中“高貴”的基座就會無聲潰塌。
當詩歌文本從“母本”變成“摹本”之后,AI可以隨時生成海量的文本之后,“詩人”作為人類靈魂的歌者、作為人類的先知、作為人類中最高傲的形象,就會喪失其象征與意義。詩人是什么?詩人是寫詩的人?那么,AI就是詩人?答案令人不安。詩人是人類的祭司?那么,AI發出的聲音比詩人聲音的更像詩歌,AI就是祭司?無論詩人被定義為什么,AI通過文本的提供,多媒體形象的呈現,立刻如影賦形地瓦解了詩人這個詞中被時間附加上去的意義。
當詩歌文本從“母本”變成“摹本”之后,AI可以隨時生成海量的文本之后,“詩人”作為人類靈魂的歌者、作為人類的先知、作為人類中最高傲的形象,就會喪失其象征與意義。詩人是什么?詩人是寫詩的人?那么,AI就是詩人?答案令人不安。詩人是人類的祭司?那么,AI發出的聲音比詩人的聲音的更像詩,AI就是祭司?無論詩人被定義為什么,AI通過文本的提供,多媒體形象的呈現,立刻如影賦形地瓦解了詩人這個詞被時間附加上去的意義。
詩人一向被認為是赤子,是沒有工具化的、守持著人性純真的人,是人類這種生物中最美好最驕傲的形象。但詩人的形象被拆解,就是對“人”的定義、觀念、價值最根本的解構。生物技術、基因編碼、機腦界面,已經從生物的角度正在拆解人類的基礎。生物技術可以做到3D打印人體器官,基因編碼則可以修改掉人類基因中的缺陷,機腦界面,則可以將人類的思維方式、知識、記憶上傳到云空間,并且可以從云空間直接將知識下載到人類的大腦中,影響人的神經的運行,這些并非科幻想法,而是在技術上已經非常成熟,只是基于人類倫理的阻力而沒有批量商用化。人類這個“主體”已經變成自身的“客體”,變成“物”,變成“可改寫的文本”,后人類社會來臨了。弗朗西斯.福山在《我們的后人類未來》一書中寫道:“某種程度上,現代自然科學合力拓展了‘誰配稱為人類’的觀點……我們也許即將跨入一個后人類的未來,在那未來中,科學將逐漸賜予我們改變‘人類本質’的能力。在人類自由的旗幟下,許多人在擁抱這一權力。”
詩人一向被認為是赤子,是沒有工具化的、守持著人性純真的人,是人類這種生物中最美好最驕傲的形象。但詩人的形象被拆解,就是對“人”的定義、觀念、價值最根本的解構。生物技術、基因編碼、機腦界面,正在從生物的角度拆解人類的基礎。生物技術可以做到3D打印人體器官,基因編碼則可以修改掉人類基因中的缺陷,機腦界面則可以將人類的思維方式、知識、記憶上傳到云空間,并且可以從云空間直接將知識下載到人類的大腦中,影響人的神經的運行,這些并非科幻想法,而是在技術上已經非常成熟,只是基于人類倫理的阻力而沒有批量商用化。人類這個“主體”已經變成自身的“客體”,變成“物”,變成“可改寫的文本”,后人類社會來臨了。弗朗西斯·福山在《我們的后人類未來》一書中寫道:“某種程度上,現代自然科學合力拓展了‘誰配稱為人類’的觀點……我們也許即將跨入一個后人類的未來,在那未來中,科學將逐漸賜予我們改變‘人類本質’的能力。在人類自由的旗幟下,許多人在擁抱這一權力。”
AI寫詩,又從人類創造力的角度拆解著人類的基礎,兩個方面加起來,“人”是什么的數千年的哲學問題,重新被科學與技術所逼問。在自然科學尚未發達的時代,人們可以在這個追問上回避、胡扯、想象,但這一次,人類必須嚴肅地面對這個問題,并需要從科學、哲學、生物學、甚至寫作等角度回答這次“刑訊逼供”。
那么,人類的出路又在哪里?
假如人類還有出路。

夢亦非:寫詩、評論、小說,1975年生于貴州省獨山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