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佑軍
從寫作借鑒的角度來看,《木蘭詩》最大的特點是詳略安排得當,詳寫的地方濃墨重彩,略寫的地方則惜墨如金。一般認為,這種有詳有略的寫法,避免了平鋪直敘,使主題更為突出,使人物形象更為鮮明。如果囫圇吞棗地接受上面的說法,你并不能從這部經典中獲得更多的寫作啟示。因為你沒有追問:詳略得當的背后,究竟是如何“使主題更為突出,使人物形象更為鮮明”的?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回到作品中去爬梳咀嚼。
人教版七年級下冊《木蘭詩》一課的預習提示里說:“這首民歌既展現木蘭的英雄氣概,也表現她的女兒情懷。”從這個句子的結構我們可以認為,編者的意思是這首詩主要表現木蘭的“英雄氣概”,其次展現了“女兒情懷”,前者是人物形象的基調,后者是使人物更加豐滿的“佐料”。按照寫作的一般性原理,表現什么就會詳寫什么,可是詩中表現“英雄氣概”的句子在哪里呢?全詩共62句,寫木蘭從軍之前的思慮與準備20句,寫得勝歸來、朝堂辭賞和木蘭回家28句,這些地方都是潑墨淋漓、極盡鋪排;中間描寫戰爭的句子僅14句,前8句“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也絲毫讀不到“英雄氣概”,倒是在字里行間讀到了思念爹娘的凄苦與漸行漸遠的惆悵,這是平常的女兒情態;接著6句“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前兩句寫行軍之迅速,中間兩句寫戰場之苦寒,也沒有正面表現木蘭的英雄氣概。只有后兩句“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直接寫到了戰爭,可是卻極為抽象,極為簡括,“在身經百戰之后,一部分人戰死了,一部分人回來了”——這是任何戰爭都會發生的常態,從哪里可以看出木蘭的“英雄氣概”呢?因此,從“英雄”的角度切入文本,你反而找不到“英雄氣概”,被“英雄”這個概念所遮蔽,你既賞不到詩的韻味,也找不準詩的主題,當然也學不到蘊含其中的寫作技巧。
換個角度又如何呢?詩中描寫“女兒情態”的句子有很多。你看,“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當戶紡績,是不是女兒情態?“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停杼嘆息,是不是女兒情態?“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若有所思,思緒煩亂,是不是女兒情態?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尋常人家的女兒,但正是這樣一個平常女兒,卻在思慮再三之后毅然做出了“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的決定,這就不平凡了!讀到這里,我們好像有所發現了——這首詩運用問答、排比、復沓等形式不惜筆墨、反復濡染的是平凡的“女兒情態”,而你讀出來的卻分明是不平凡的“英雄氣概”。
我采用這樣的視角指導我的學生讀書,學生們讀“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就有了自己的發現。學生說,到東西南北各個地方去買東西,比質量,比樣式,比價格,這正是女兒情態嘛,我媽媽買東西就是這樣子的。但是四句話讀完,我們分明看到了花木蘭身跨駿馬、握轡揚鞭的颯爽英姿。學生的發現未必是“戲說”,其中恰恰暗含著這首詩的正確打開方式。我們再讀一段,就會愈加明了。“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前面說過了,這一段寫出了木蘭思親之情和離鄉之愁,這是平常的女兒情態,如果攤開文本細讀進去,還會有更深一步的發現。你看,“爺娘喚女聲”是何等的甜蜜溫馨,其情其狀令人神往;“黃河流水鳴濺濺”“燕山胡騎鳴啾啾”又是何等的陌生荒涼,此情此景令人心驚膽寒。這首詩最能引發“共情”的句子就是這一組詩句了,讀到這里,我們對這個從未離開爹娘的平常女子產生了深深的同情,對于能夠克服思親之苦,勇敢面對陌生環境的木蘭姑娘萌生了深深的敬意。特別是讀到“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我們知道,此時的木蘭已然拋開了個人的愁緒,克服了內心的恐懼,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戰事之中。
木蘭跟很多平常的人一樣,并非生來就是英雄,她也有思慮,也有煩難,也有思念,也有恐懼……但是,當面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的家庭窘境時,她勇敢地站了出來,這是一種責任與擔當;面對“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的國家危難之時,她以女兒之身扛起國之重任,這是一種家國情懷!這首詩為什么要在“女兒情懷”上濃墨詳寫,而在“英雄氣概”上簡筆略寫?因為,他并非要表現抽象的英雄形象,并非表現木蘭英雄般的勇敢與頑強,而是要表現一個像你我一樣的平凡女子,在家有難處、國家危亡時刻能夠勇敢地站出來,展現家國之情懷、匹夫之擔當。要表現這樣的主題,在“女兒情懷”上著墨越多,她就離我們越近,她就離真實的普通人越近,或者她就是千千萬萬個平凡的你和我。詳寫“女兒情懷”,人物就鮮活了,就立起來了,她仿佛就站在我們面前,站在我們中間。然而,英雄畢竟是英雄,她一定有著非同常人的稟賦,木蘭沖破男尊女卑的思想束縛,克服內心的依戀與恐懼,心系家國,勇于擔當,這就是英雄之所以為英雄的特質了。其實,從詩中的句子“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我們知道,木蘭有一個弟弟,還有一個姐姐,或許,戰事初起的時候,她的弟弟還年幼,但是,她的姐姐就沒有站出來擔起這份責任。我在這里討論這個細節,并不是對她的姐姐有所指責,而是想說明,在關鍵的時候并不是每個人都能走出這一步的。而這,恰恰是一個普通人成為英雄的第一步。
換一個角度說,假如詩作在描寫木蘭作戰勇敢、意志頑強方面也著墨甚多,會有什么樣的效果呢?第一,這樣寫沒有新意和情趣,通過描寫作戰場面來表現英雄人物的作品很多,這是一種正向思維,容易落入窠臼;第二,會游離主題,我們認為這首詩的主題是“表現一個普通女子的責任擔當和家國情懷”,如果在作戰勇敢上著墨太多,就真如很多人對這個文本的誤讀一樣,寫出了一個勇敢的女英雄形象,而這個主題要膚淺得多;第三,如果在作戰勇敢上著墨太多,寫出來的花木蘭很可能接近于《水滸傳》里邊的“一丈青”扈三娘或者“母大蟲”顧大嫂的形象,這不符合這首詩的美學追求;第四,詩作句句寫“女兒情態”,卻句句能夠讀出“英雄氣概”,這正是“摹寫情態是女兒,偶露崢嶸是英雄”,既然讀者通過想象再造就能夠意會,如果再寫得滿滿當當,就失卻了詩的留白藝術和空靈之美了。何況,“女兒情態”實寫、詳寫,“英雄氣概”虛寫、略寫,這樣虛實相生,疏密互見,言在此而意在彼,言有盡而意無窮,正是詩歌藝術的真味所在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