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圓圓
(湖南大學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痞子之死”實際上是一種“清除異類”的行為,這是一種不自覺地對某一秩序的維護。在《殺生》中牛結實無視倫理禮教,違背道德秩序,他戲弄長者以及破壞祭祀等一系列行為觸碰到了現存秩序的本身,他的被清除是不可避免的。但從歷史發展的角度而言,牛結實不合秩序的行為則是超越當時社會現實的,他正視自我的認識和對權威的挑戰都帶有鮮明的個性特征和“先驅者”的性質。然而這樣的個體存在形式與現實之間的矛盾卻是不可調和的?!独吓趦骸分械牧鶢斠彩侨绱恕A鶢斔裱囊幌盗幸巹t和理念與其所處的社會之間存在巨大的裂隙,他的存在滯后于現實,因此也必將被清理。而作為一個體面的痞子,六爺的死亡中不僅包含對現實的譏諷,更重要的則是對“異類”的獻祭。管虎通過兩部電影中的“痞子之死”向觀眾展示了現實對超越與滯后于自身秩序的存在的清理,這種行為可被視為對現代社會“異化”精神與人性的揭示。
這里所說的“拒斥”是被動的,因為牛結實和六爺與現實之間的矛盾并非來自對自我及社會的深刻思考,而是由于其遠離文化中心進而被現存秩序排斥。“痞子”的身份表明他們處于文化的邊緣和社會的底層,并且因此而成為“文化風暴”影響最弱的一個群體?!稓⑸分械呐=Y實是個孤兒,從小便在長壽鎮過著游蕩的生活,他沒有接受過任何文化教育。因此封建禮教所遵循的一系列秩序于牛結實而言,都是不可理解的。他未被主流的文化影響,或者說,他保持了更為自然的人性。長壽鎮的人們希望將牛結實納入他們遵從的秩序當中,希望“教化”牛結實。但牛結實拒斥接受文化的“馴化”,仍保持著自我本真的天性,最后被長壽鎮的人“殺死”。牛結實沒有傷害任何人,卻成為長壽鎮人集體“復仇”的對象。事實上,他的死亡正是長壽鎮人對違反秩序者的懲罰及對秩序的維護。某一文化秩序的存在,必然包含對“異類”的清理,而痞子從屬于此部分。
這種“清理”的行為在《老炮兒》中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六爺對現存秩序已經有了較為清晰的認識,他知道自己所奉行的原則已經過時,但他仍執拗地選擇堅持。這增加了作品的悲劇成分。六爺對現存秩序的拒斥當中摻雜了一些“主動性”,但這種“主動性”是建立在被迫做出選擇的基礎之上的。選擇屈服還是堅持,某種意義上于六爺而言即是對生存和毀滅的選擇。電影中的悖論之處在于,六爺必須選擇并且必須選擇毀滅。這種“不識時務”的選擇是其所在的階層與自身觀念決定的。痞子所奉行的道德觀念和行為準則有其自身的規范性,與主流的意識形態具有明顯的差異。六爺奉行的“義氣”觀念和“茬架”的行為方式,與現代社會的價值觀念已格格不入,順從主流意識形態還是被清理成為影片的核心主題。
從牛結實到六爺,管虎電影中對痞子形象的塑造發生了微妙而清晰的變化。首先,痞子形象的“英雄化”跡象逐漸明顯。牛結實作為長壽鎮的“寄生者”具有十足的痞氣,他偷竊財物、調戲婦女、制造混亂等,是典型的地痞流氓。他的死亡是陰暗人性的殘殺,同時也不排除咎由自取的成分。但《老炮兒》中,六爺不僅社會地位有所提升,甚至其認識自我和社會現實的能力也明顯提高。他被迫卷入紛爭卻堅持自我,以死亡的方式獻祭信仰。此時,六爺已經被塑造成一個與現存丑惡對抗的英雄,他責罵圍觀跳樓起哄的人,他救助流落的女孩兒,他的死亡不是牛結實式的“殺生”,而是具有普羅米修斯式的神圣意味。這種變化是管虎對痞子這一群體進一步思考的結果,也是他對現代社會擠壓小人物的不平表達。其次,個人悲劇成分的加重。牛結實死亡的悲劇中更多的是陰暗人性的揭示和個體生存現狀的思考,一個“楚門的世界”將鏡頭引向對真實與虛假的考量。而《老炮兒》則將個人英雄主義渲染到了極致,將視角聚焦在個人的生與死之上。但兩部電影中對新生和自我的堅持卻沒有改變,某種程度上,牛結實和六爺都是為了孩子犧牲的,也都以死滅的方式迎接新生。他們也都沒有被現存秩序規訓,仍以“反抗者”的形象出現。
對“痞子之死”的關注表明,管虎在某種程度上成為精神世界的流浪者。他拒絕平庸,執意用自己的鏡頭帶領觀眾觀看社會中正在消失的一個群體,并告訴觀眾這樣一個事實:現代文明不過是沒有血腥的殺人。中國電影對此現象的關注大約始于《阿Q正傳》的電影改編創作。阿Q是魯鎮上的“寄生者”,他依靠打短工生活,與牛結實和六爺一樣沒有固定的職業。他游離于魯鎮的秩序之外,同時也是魯鎮最不穩定的因素,他的“革命”正印證了這一點。阿Q調戲小尼姑,與小D等人打架,這些都表明阿Q實際上就是魯鎮上的一個地痞流氓。出于維護魯鎮現存秩序的目的,“集體殺人團”清理了“異類”。而阿Q的死亡也確實讓搖搖欲墜的魯鎮秩序恢復了平衡?!稓⑸分械呐=Y實與阿Q之間十分相似,他們都是“痞子之死”的典型。管虎通過電影《殺生》(電影《殺生》改編自陳鐵軍中篇小說《兒戲殺人》)一定程度上延續了對“現代文明不過是沒有血腥的殺人”這一主題的關注。
管虎通過《殺生》所思考的,正是他所拒斥的“集體的行為”,或者說,他從相反的角度思考了傳統文化中“為集體利益而犧牲個體”的觀念。從電影《阿Q正傳》到《殺生》,這種集體屠戮個體的行為不過是披上了“文明的外衣”。管虎也許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在《老炮兒》中塑造“痞子之死”時凸顯了其悲劇色彩和覺醒之痛,淡化了“無名殺人團”的殘忍。同時,管虎將故事背景從四川偏遠的鄉村轉移到北京的市民階層的行為,也暗示了現代社會正代替傳統禮教成為新的“劊子手”。
所謂精神上的流浪者,即是精神無所歸依的人。他們不關注歷史中的英雄,而是審視在巨大的文化壓力下的弱勢個體,進而思考個體如何被文化“消融”、文化如何集體化以及秩序的齒輪下卑污的血漬。這一群精神上的流浪者,他們是清醒的但束手無策的一群,痛苦地意識到現實的不合理,但是卻無能為力。管虎通過牛結實和六爺的“痞子之死”,揭開其“精神上的流浪者”的身份。他掀開遮蓋在痞子身上的“消極文化色彩”,凸顯出他們的“無辜”與“正義”,并以悲憫的針刺入社會的心臟。一改觀眾對痞子的傳統認識,同時引發人們對自我的審視。管虎成功地將兩部電影帶入了藝術作品的行列當中,這與他敏銳的觀察和精湛的電影創作能力密不可分。
“異化”的主題主要集中在20世紀的現代主義文學創作與研究中,是指作家們對現代社會(工業與科技)碾壓個體生存空間而造成的“變形”的表達,并以此揭示了社會的群體性的冷漠與殘忍。如卡夫卡的《變形記》中小職員因家庭生活壓力和工作壓力而變成大甲蟲,但是他的父母及妹妹卻迫不及待地要將為家庭拼搏的小職員趕出家門;奧尼爾的《毛猿》中通過對現代工業體系下被資產者擠壓的工人命運的描寫,展示了現代人的“異化”過程。到了21世紀,隨著中國工業化程度的加深和經濟的迅猛發展,也出現了類似于20世紀西歐的社會現實,因而引起了作家和導演們對此的關注。
在《殺生》中,“異化”的人性表現為長壽鎮人對牛結實生存權利的剝奪。長壽鎮人集體合謀欺騙牛結實,讓其相信自己的衰弱從而在精神上打壓他。在這里,真實與虛假、對與錯之間的關系被混淆了,集體將虛假變為真實,將錯變成了對。更為可怕的是,執行殺死牛結實的行動,是長壽鎮人有計劃主動實施的?!稓⑸分胁煌ㄟ^將人“機器化”的“異化”形式來展示牛結實的死亡,而是通過長壽鎮人集體的人性泯滅來表達。牛結實的死亡是長壽鎮人被徹底“異化”為殺人工具,淪為維護封建秩序“機器”的象征。在《殺生》中,長壽鎮的人集體逼迫李寡婦,甚至將其沉塘,并把此視為“供奉貞潔”的合理行為。但牛結實救了她并與其生活在一起。這破壞了長壽鎮的秩序,也違抗了傳統禮教??梢哉f,牛結實在此處阻止了長壽鎮人“異化”的人性,但當他被長壽鎮人以同樣方式對待時,卻無人施救。一心想主持公道的醫生“我”卻因為想要探求其中秘密的欲望,而成為親手殺死牛結實的人。長壽鎮的人雖反對牛醫生直接將牛結實殺死,但是他們卻也只是袖手旁觀,這一細節的處理揭示了禮教殺人的虛偽與自欺欺人的性質。“痞子之死”是電影《殺生》中對人性徹底“異化”的表達巔峰,而結尾處的地震與新生的孩子則又暗示了導演的某種樂觀精神。于此,人性的殘忍、丑陋、黑暗、虛偽、自私等被全部展現在了觀眾眼前。
電影《老炮兒》中對人性“異化”的展示主要通過欲望對人的侵蝕來完成,這切中了當下社會普遍存在的不合理的價值觀念。影片的前半部分展示了北京的老混混與新混混之間的斗爭,起因是六爺的兒子與小飛爭一個女人,但隨著故事的發展則牽連出了巨額的貪污款項。小飛父親的手下為奪回證據而不惜一切手段,而六爺則在維護正義之后選擇以痞子的方式結束爭斗。但歸根結底,這一場爭斗的導火索則是女人與金錢這兩種象征著欲望的形式。欲壑難填,當滿足自我的欲望與道德相沖突時,觀眾發現人已經成為欲望的奴隸。在欲望面前,法律與道德變得一文不值。管虎發現并表達了這一點,從而完成了對人性“異化”主題的展示。在電影中,通過“痞子之死”塑造了六爺這個不被欲望“異化”的,尋求找回丟失的“秩序”(規矩)的人物形象。與《殺生》中鏡頭對牛結實之死的確證不同,《老炮兒》通過開放性的結局實現了對未被“異化”的人性的復歸。
“痞子之死”在管虎的這兩部電影中,集中展示了“異化”的人性,在《殺生》中以“無名殺人團”的形式出現,在《老炮兒》中則以欲望的形式被展示。而管虎似乎借用兩部電影揭示了優勝劣汰的殘忍的社會生存規律。當人類社會的運轉法則被公之于眾時,人們才意識到“動物性”的生存方式遠遠沒有被文明化,人類始終都在以野蠻的方式存在著。
今天的中國電影已經將鏡頭從宏觀歷史和歷史中的英雄人物漸漸移向了社會的底層,增加了對手工業者、小市民、流浪者、痞子等小人物的關注。這種轉向是宏大歷史敘事向日常敘事轉變的表現之一,同時也充分體現了導演們對小人物和社會現實的關注,以及對挖掘日常生活中平常的悲劇的重視,更是對魯迅所言的“軟刀子割頭不覺死”式的悲劇的現實表達。管虎的《殺生》和《老炮兒》對“痞子之死”這類人群內部的“自我消化”有著深刻的認識,這是引人深思的。對集體為了維持某種文化上的和諧而對生存于其中的個體實行清理的行為的“鏡頭化”展示,不僅引發人們對小人物的關注和對“無名殺人團”感到徹骨的恐怖,更將現代文明對人的“異化”現象推到了觀眾面前,引發人們對生存與人性的思考。2016年的中國電影對這類小人物的聚焦十分明顯,如賈樟柯《山河故人》中的流浪者,侯孝賢《刺客聶隱娘》中的刺客,開心麻花《夏洛特煩惱》中的無業游民夏洛,吳天明《百鳥朝鳳》中的手藝人等,這是對當代人生存現狀的審視,也是對生命的重新認識。更為重要的是,這些電影從不同角度展示了導演們對生存的思考和“異化”主題的繼承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