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松旭
(東北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117)
電影《世界盡頭》是英國邪典電影“鐵三角”埃德加·萊特、西蒙·佩吉和尼克·弗羅斯特共同創作的,《世界盡頭》包含了兩個同等分量又風格不同的故事,而編劇最終竟然將這兩個故事線肩并肩地向著同一個方向推進,共同完成了影片統一主題的表達。《世界盡頭》的雙線故事設計方法絕對是前無古人的,是對公共期待視域極限的挑戰。
隨著傳播技術的進步,很多國家的娛樂消費者的娛樂審美水平和傾向都趨于同化,所以在國際上投放的娛樂產品,越是符合這些消費者的普遍審美心理定式,產品可投放的市場就越大。余秋雨說,審美心理定式是一種巨大的慣性力量,不斷地“同化”著觀眾、藝術家、作品。①一部電影只有一個主題,這是觀眾的審美經驗,是公共期待視域里非常重要的一個原則,沒有人敢觸碰甚至修改這個原則。然而《世界盡頭》的雙故事線并行設計就狠狠地打擊了這個原則,而且巧妙地縫合與并行設計,竟然更好地表達了兩個故事共同的主題。
《世界盡頭》先是將第一個故事送入觀眾的視線,觀眾不費力地在腦中構建著故事脈絡,用姚斯的意思來解釋,就是影片循序漸進地使觀眾建立起影片中間與結尾的期待。影片在其前半部分,已經讓觀眾產生了對影片的習慣性把握和期待。而第二個故事分支卻超出了觀眾的審美經驗,使觀眾頓時大腦一片空白。在經驗的作用下,觀眾一時間在腦中胡亂地翻閱著記憶,試圖幫助影片解釋剛剛看到的那一幕,各種從期待視域里搜尋來的解釋,如做夢、幻覺、神經質等,都被觀眾拿來貼在影片上對照。但事實是,這些解釋都不對,因為這樣的雙故事線碰撞,在公共期待視域里是不曾存在過的。
影片前半部分所鋪墊的故事是通過豪飲之旅,重拾童年,贊美自由。由主角蓋里·金姜講述了在1990年,他和另外四位好朋友試圖完成一項壯舉,那就是一夜間喝遍家鄉牛頓哈芬的酒吧街上的12間酒吧,從“第一站”酒吧到最后的“世界盡頭”酒吧。但是由于種種原因,他們沒能完成這豪放的計劃。已經年過40的蓋里突然想要重溫年輕時的感覺,并逐一說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們,帶著他們回到久違的故鄉,重新開始豪飲之旅。豪飲之旅的故事主旨是贊美自由,抨擊社會化,通過逐步剝離社會化的枷鎖和模具,來體現自由的美好和偉大。這個故事線需要一位自由的代言人,就是主角蓋里·金,他與社會規則格格不入,隨心所欲,說話、做事不講究規矩。蓋里的人生意義就是自由,從學生時代到不惑之年,活得開心就是他的人生目標,任何人都改變不了他。只有像這樣對自由有著白癡一樣執著精神的人,才能發起并帶領已經被社會馴化了的昔日好友走完自由的發現之旅。
從豪飲之旅的整個過程來看,這些被社會化的主要角色雖然有看似難以掙脫的枷鎖,但心中追求自我和自由的火苗還沒有被完全熄滅,也正是這星星點點的自由火種,才讓他們在起初接受了蓋里的邀請。雖然有些不情愿,但是從重聚的那一刻起,他們的旅程就伴隨著樂趣和蓋里帶來的問題,而那些問題,也正是逐漸引導朋友,更是引導觀眾認識自由的載體。影片接近一半的時候,四位朋友社會化的屬性在頻繁遭受挑釁后,終于由安迪帶頭,決定終止計劃。然而突然出現的奇異事件讓五位好友重新踏上豪飲之旅,安迪也結束了16年的戒酒生活。如同機器人的居民成了五位朋友共同面臨的問題,這把本來勉強相聚的他們牢牢地綁在了一起。同時,酒精的作用松懈了社會化的禁錮,促進了自我的釋放。豪飲之旅故事線的最高潮是蓋里飽受摧殘的自由人生的表露,當安迪發現蓋里曾幾度自殺和曾住進精神病院的事實時,觀眾也徹底明白了,蓋里不惜舍命地要完成豪飲之旅的目的,觀眾理解了蓋里那“活得開心”的簡單人生目標,在這樣的社會里受到了多少排擠和非議,當社會無法同化蓋里這樣的人時,社會就要給予自由毀滅性的打擊。觀眾在這一刻對自由的贊美和對社會化的痛恨達到了頂峰。
在影片接近一半的時候,豪飲之旅面臨終止,這時影片的第二個故事突然出現。蓋里一行人在斗毆中發現看似正常的居民,實際上都是體內充滿藍色液體的機器人,難怪他們感覺鎮上的人都有些木訥、詭異。面對恐怖的未知,本應溜之大吉,但蓋里等五人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繼續豪飲之旅,伺機逃跑,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逐漸發現了事情的真相。這個故事看似一個常規的外星人侵略地球的科幻故事,但里面包含的惡世界的意識形態的洗腦和人性的反抗,使這個故事具有顛覆類電影的性質,這種故事選擇實際上是為了從另一個角度表達影片贊美自由的主題。
顛覆題材的基本構成就是在強大的惡世界的意識形態里,出現正義的覺醒者,帶領反抗者顛覆惡世界。如《黑客帝國》《逃出克隆島》等都屬于顛覆類電影,這類題材最大的特點就是很容易引導觀眾在潛意識里將影片故事與現實生活同步,增加觀眾的觀影參與度。因為在現實生活里,自由和意識形態的矛盾和斗爭是普遍存在的,對意識形態權威性的懷疑和對自由的本能追求驅使著人類總是思考現狀以外的問題。
《世界盡頭》中惡世界的統治者是一個叫作星系網絡的力量,它試圖將每一個星球打造成符合道德標準的理想世界。星系網絡要祛除人性的各種缺點以及人類經常引發的混亂、戰爭等問題,把人類打造成完美的文明人。不愿受任何拘束的蓋里當然不可能成為木偶,這個無拘無束、和文明社會脫節的怪人,在與惡世界對抗時卻成了人類的代表,人性的代表。星系網絡認為人類還是孩子,惹是生非,人類需要教導和看管,而倡導自由的蓋里毅然回絕:“認了吧,我們是人類,我們才不要有人告訴我們該做什么。”最后惡世界在人類自由的、不可理喻的行為下憤然離去。
《世界盡頭》的兩個故事的分量旗鼓相當,如果一定要分主次的話,可以說前半部分的豪飲之旅故事應該算是主導,在影片的后半部分,豪飲之旅故事卻成了輔助線。這樣的故事設計在電影史上還是第一次,兩個同等分量的故事在一部電影里,就相當于兩只虎同處在一座山上,是很危險的事情。觀眾對不識別的事物會產生排斥心理,而《世界盡頭》里的兩只虎卻在相遇后自然而然地向著同一個方向和諧并行,不僅完滿地完成了各自的故事內容,還合作將自由的贊美推向了頂峰。
《世界盡頭》雙線并行的創舉所產生的一大奇觀發生在兩個故事第一次碰撞的時候。當蓋里將青年人的頭撞飛,藍色液體隨之噴出的一瞬間,觀眾和蓋里合為一體。雖然拉近觀眾和影片角色的做法經常出現,但此前沒有一部電影可以將觀眾和角色的距離縮短為零距離,也就是合為一體。那一個瞬間,觀眾無法在自己的期待視域里找到任何線索來解釋眼前看到的一切,觀眾和蓋里一樣震驚和不知所措。余秋雨在解釋期待視域時說,接受者的心理并不是一種真空,而是早就有了預置結構。這種預置結構由明明暗暗的記憶、情感積聚而成,與作品的結構相撞擊,并在撞擊過程中決定理解和接受的程度,并決定是否突破這種預置的心理結構,把審美活動推向新的境界。②姚斯也說,一部文學作品,即便以嶄新的面目出現,也不可能在信息真空中以絕對新的姿態展示自身……它喚醒以往閱讀的記憶,將讀者帶入一種特定的情感態度中,隨之開始喚起“中間與終結”的期待,于是這種期待便在閱讀過程中根據這類文本的流派和風格的特殊規則被完整地保持下去,或被改變、重新定向,或諷刺性地實現。③皮洛也指出:“感知不是外部世界的簡單快照,而是我們每個人依據一切可用的內部和外部信息構成的復合形象。”④他們的理論都強調了觀眾的審美經驗是期待視域的重要組成部分,作品的特殊性和吸引力要在期待視域的基本范圍內才能成立,為了新奇而脫離了觀眾的期待視域,會導致觀眾無法識別而放棄欣賞作品。
為了保證雙故事線被觀眾接受,讓雙線和諧并行,還要保留雙線碰撞的震撼效果,兩條故事線的縫合工作一定要恰到好處。必須在影片中,在兩個部分的故事里為另一個故事做足夠的鋪墊,要讓觀眾在面對看似期待視域之外的設計時,有足夠的符合期待視域的元素可以幫助他們理解影片,繼續觀賞影片,要讓觀眾對故事有據可查。創新和意外可以超乎想象,但絕不能讓人無法認知,審美規律還是不能徹底顛覆的。克拉考爾也說道:“像電影這樣一種群眾性的手段,不能不屈服于社會和文化的習俗、集體的偏愛和根深蒂固的欣賞習慣的巨大壓力。”⑤首先,兩個故事雖然是兩種風格的兩部電影的故事,但它們的正面立場是一樣的,就是贊美自由,這樣的立場既保證了兩個故事的朝向一致,又很好地縫合了兩個故事;其次,影片將兩個故事進行了完美的互相滲透,使雙線碰撞既出乎觀眾的意料,又有據可循,村莊的異常感覺是科幻故事對豪飲之旅故事的滲透,而蓋里對計劃的堅持是豪飲之旅對科幻故事的滲透。這樣,科幻故事的出現雖然突兀,但并非與前面的故事斷層決裂;豪飲之旅在后來雖然退居為次要目的,但也是不可缺少的支線,兩個故事因此將主次位置順利交接,平穩過渡。
本片對于自由主題的表達,在雙線和諧并行的方式下圓滿地完成。《世界盡頭》的主題由于性格不變的蓋里的身份變化,從兩難轉變成了絕對。豪飲之旅贊美對自由的追求,批判社會的馴化,贊美蓋里始終不變的自由心態,抨擊社會化對自由人性的抹殺。但是觀眾也非常清楚,社會的馴化雖然不值得提倡,但只有甘受馴化才能擁財富、家庭、資源,才能在社會中占有一席之地。追求自由就意味著放棄物質和地位,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蓋里這個角色雖然可愛,但他的自由性格與社會規則背離,他在很大程度上令社會化的人不舒服。而等影片進入科幻故事后,豪飲之旅對自由的追求還在繼續,逃避機器人的追殺成了開小差似的臨時主線。在影片最后,蓋里還是那個蓋里,但是由于此時角色不是在自由和物質中選擇,而是在自由和滅亡中選擇,因此曾經讓人又愛又恨的他成了英雄,使他令人討厭的條件一掃而空,觀眾對他的兩難態度頓時變得統一起來。
《世界盡頭》雖然是一部商業娛樂片,輕快的節奏和淺層故事的選擇,讓本片在娛樂層面上獲得了成功。對于只求輕松一笑的觀眾來說,本片沒有讓人失望,而本片在贊美自由的主旨上又達到了較深的層次。雙故事線并行的設想是一次大膽的嘗試,創作者通過恰到好處的縫合手段,將兩個故事的碰撞變得既驚奇,又合理。本片的雙線故事不僅完美地表達了主題,而且從兩個角度去表達,就像兩部電影共同表達一個主題一樣。可見,影片創作者對觀眾公共期待視域的把握是很精確的,觀眾的公共期待視域和心理定式在很深的層次,毫無察覺地被調用,影片使觀眾感受到了最大限度的完美震撼。
注釋:
①② 余秋雨:《觀眾心理美學》,中國出版集團現代出版社,2012年版,第46頁,第31頁。
③ [德]漢斯·羅伯特·姚斯:《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9頁。
④ [匈]伊芙特·皮洛:《世俗神話——電影的野性思維》,中國電影出版社,1994年版,第54頁。
⑤ [德]克拉考爾:《電影的本性》,中國電影出版社,1982年版,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