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的闡釋：讀山田洋次武士三部曲

祝一勇

(湖北職業技術學院，湖北 孝感 432000)

羅格·梅認為勇氣是我們自己存在的一個核心概念，人類需要勇氣才能“使存在和成長成為可能”[1]3。它是“構成現實并且使所有其他美德和個人價值觀具有現實的基礎”[1]3。因此，勇氣是“一種內在的素質，是一種用以關聯人的自我和人的可能性的方式和渠道。當這種在對待自我的問題上取得成就時，人就能夠以較大的泰然和鎮定去面對外部的危險和威脅”[2]658。

山田洋次的武士三部曲中主人公們擁有獨特的個性，均能多方面克服自我局限，逐步獲得身心自由，走向人格成熟而建立新生活，因為他們不僅僅遵循武士道，還追求成為自我的“勇氣”。

一、“身體勇氣”與武功

第一種勇氣是“身體勇氣”，它不是武力和暴行，“不是為了把人發展成一個肌肉發達的人，而是為了培養敏感性。即要發展那種用身體來傾聽的能力”[1]4-5。這種觀點“是在瑜伽、沉思、禪宗佛教和其他來自東方的宗教心理學的影響下出現的”[1]3。武士三部曲中主人公們身份低微，但均武功超群，他們不顯山露水，卻身體靈巧，往往一招制勝，善用身體來思考。

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武士的一分》中的新之丞。他因試食中毒失明，妻子為了維護他武士的身份被擔任主管的高級武士島田藤彌欺騙強暴，他得知后大怒，為武士尊嚴，也為替妻報仇，決定挑戰島田藤彌。失明雖帶來不便，但他開始能慢慢感受到“松間當風”，思考“蝙蝠為何在黑暗中還能飛翔”。通過日夜練劍，他的身體變得異常敏感，能感受到人的存在，能大致判斷出對手的方位。當師父勸他放棄時，他說：“我能感受到對手的腳步，對手卻不知道，他將會放松警惕。”果然，島田藤敗十分輕敵，他忽視了新之丞通過苦練已擁有不同尋常的“身體勇氣”：眼雖瞎，心內卻通明，更抱有“生命在決心死去一刻點燃”的信念，向死而后生。

《隱劍鬼爪》中的宗藏決戰前求教師父。師父點撥他要注意緩和心情，放松身體，勇氣“寓于人的靈魂之中，表現為冷靜——源自內心的鎮定自若”[3]329。因“劍一拔，人就緊張，停不下來”。退下的是身體，不是心。要惹怒和麻痹對方，“雙眼別正視他，要用身體背向著他”。此時需要極大的“身體勇氣”，看似麻痹大意，實則全神貫注，當對方暴怒之時，才是最好出擊之刻。

《黃昏清兵衛》中的井口清兵衛喜釣魚，他告訴朋友釣魚時要學會放松，身體才輕盈，用劍也如釣魚，這是一種極高的悟道。

二、“道德勇氣”與對手

第二種勇氣是“道德勇氣”，有“道德勇氣”的人厭惡暴力，他們能感受他人的苦難，體驗別人的內心。“道德勇氣”“依賴一個人的感知能力，使一個人的自我看到別人遭受的苦難。”[1]6影片中武士們有以下特點：

一是同情弱者，有惻隱之心。

井口清兵衛行事低調，但在飯沼家偶遇醉酒鬧事的豐太郎，毅然決定代替平庸的飯沼與豐太郎決斗，以一根木棒打昏豐太郎作為教訓。他很清楚豐太郎級別高，武士私自決斗會惹麻煩。清兵衛與對手余吾善右衛門決戰前，看他身體狀態差，不忍動手。隨著對手的告白，得知與自己經歷相似，可謂同病相憐。“所以我明白你的勞苦。” 清兵衛已動放他之心，雖冒危險，但顯現出對他人所遭受苦難的認同。有“道德勇氣”的人，不能對他人遭受困難視而不見，以至于阻塞自己的知覺。

宗藏同情狹間彌市郎的遭遇，當藩府要他出賣朋友時，他斷然拒絕。他的父親就因蒙受不白之冤切腹，這種痛苦刻骨銘心，他不愿別人卷入同樣的苦難。當得知狹間的妻子為救其夫而受家老欺辱自殺時，他義憤填膺，果斷地使用“鬼爪”靜悄悄地殺掉家老替她討回公道。如他所言：“作為武士，有些事決不能忍。”勇氣，“除非用于義理行動，否則談不上是美德”[3]328。

新之丞打敗島田藤彌，當老仆問到是否取他性命時，他搖搖頭。當武士的尊嚴重新取得，他選擇了寬容，饒恕敵手。

二是理解尊重敵手，維護他人的榮譽感。

清兵衛非常敬重余吾善右衛門。當初右衛門受酒友豐太郎之托前來挑戰他，清兵衛謙遜地回絕了，右衛門也沒有糾纏，因兩人都為劍客高手，能彼此相知相惜。當清兵衛被迫應承藩命要殺掉右衛門時，他高度重視對手，做好決戰的準備。決斗時他發現右衛門身體狀況很差，并不乘人之危，而是耐心地聽完對手的滿腹牢騷。當右衛門發現清兵衛只帶有木劍和小太刀時，誤以為他輕視自己而暴怒出擊，“武士生來視榮譽為自己的職責和特權”[3]346。清兵衛則反復解釋原因，以便維護對手的尊嚴。

宗藏知道彌間必死無疑，與之決戰時再三請求彌間剖腹，以便能為他的妻子留下一世英名。決戰時一再手下留情，并叫士兵不要開槍。彌間死后宗藏為之痛哭，他回復家老彌間沒敗，是洋槍救了自己，以挽回彌間的武士英名。

新之丞打敗島田藤彌后悄悄離開戰場，事后也不張揚。他明白，被下級武士打敗，是恥辱，更何況是被盲人擊垮，他也保留著對敵手必要的尊重。

三、“社會勇氣”與女人

第三種勇氣是“社會勇氣”，這是“一種和他人建立聯系的勇氣，是冒著喪失自我到危險以達到有意義的親密關系的能力”[1]7。它需要把自我投身到開放性的人際關系中去。武士三部曲最精彩之處是武士們與身邊女人間的微妙關系及其變化：不斷突破自己的局限和障礙，完善自己的人格。

(一)尊重女性

這些武士都關愛身邊的女性親人，像清兵衛對年老失憶的母親很孝順，從無怨言，對兩個女兒極其疼愛。宗藏十分關愛妹妹，常拿她開玩笑，兄妹關系很好。對女仆希惠像兄長。新之丞與妻子加世彼此恩愛，互相尊重，和諧美滿的生活讓人羨慕。

他們對其他女性也如此。令人感動的是：宗藏對前來央求他的彌間的妻子非常尊重，替她點燈。還阻止她找家老求情，生怕她上當受辱。對于彌間要求妻子割喉自殺，他當面指責其殘忍，“禁止對女性失禮”[4]。

(二)擁有新的愛情觀，愛慕女性，敢于表白

他們并不輕視離婚的女人。清兵衛拒絕了長輩的提親，他厭惡把女性作為生育工具的舊觀念，并不因朋江離過婚而輕視她。宗藏也拒絕內弟的提親，他不喜那種等級觀念的婚姻，他認為最重要的是兩情相悅，不因希惠是家中女仆而蔑視她，即使希惠曾與商人結過婚。新之丞也能夠戰勝舊的貞操觀，雖然妻子因被騙而出軌，但只要事出有他依然能諒解，最后仍舊深愛著妻子。

他們往往先拒絕心愛的女人，只因替她們考慮。為了對方的幸福，與之保持距離。

朋江的再次出現，讓清兵衛的家重新充滿歡樂。但隨著朋江的求婚，兩人關系進一步發展，清兵衛猶豫著，他又產生了新的歡樂和焦慮。他擔心朋江的未來，害怕由于等級的差異，她會變得像以前的妻子充滿抱怨，“不能讓她受我妻子以前的痛苦”。同樣，盡管宗藏深愛著希惠，但他開始還是難以完全擺脫世俗的偏見：武士和農民有著階級差異。也顧及別人說閑話，只好違背心意送希惠回娘家，“不能浪費她一生做我的用人”。

但在關鍵時刻他們能夠戰勝自己的恐懼，敞開心扉，向情人表白。愛是一種主動的能力，“是突破使人與人分離的那些屏障的能力，一種把他和他人聯合起來的能力”[5]。“社會勇氣”要求“在人格的多重水平上保持親密關系，只有這樣，一個人才能克服個人的疏離感”[1]7。

清兵衛在生死決戰前夕，終于放下所有的思想包袱主動邀請朋江為自己整理行裝。臨行前，告訴她自己對她的喜歡和娶她的夢想。“只有在關系互動的過程中，我的真相才會被揭示。”[6]雖然被拒絕，但得到了她對自己得勝的祝愿，留下生的希望。因為他的努力表白，朋江留下來等他，他終于擁有了她，得到了三年的幸福。宗藏在與彌間決戰前，也寫信給希惠，并囑咐下人若自己戰死就送信告之。當他辭去武士身份后，首先就是主動去找她，“我愛你，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愛上你了”。新之丞與島田藤彌決戰前夕，他悔恨地告訴老仆是島田藤彌欺騙了妻子加代，自己錯怪了她。后來老仆才敢自作主張請加代回來做飯，致使兩人和好如初。

四、“創造性的勇氣”與新生活

最重要的勇氣是“創造性的勇氣”，它是“對新的形式、新的象征、新的模式的發現，一個新的社會可能就建立于其上的”[1]11。武士們最可貴之處在于：他們都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斷，能夠對不合理的武士制度和習俗進行反思，敢于對抗，并能付出實際行動。

(一)能夠對抗不合理的舊禮教

清兵衛重視讀書，自己熟識《論語》，也讓女兒讀《論語》，強調讀書能提高思考能力，卻遭到舅舅的怒斥。宗藏也喜挑燈夜讀，他突破武士身份去探望生病的女仆絹，帶她走，可以為此動刀劍，不怕報官，不怕成為別人的笑柄。對希惠的聰明能干很贊賞，當得知希惠能唱母親教出的許多和歌時，對她更是喜愛。新之丞與河邊垂釣小孩嬉戲很開心，卻遭到家人制止。他想提早隱居，他的理想是開道館，想打破以前的方法教小孩學劍，因材施教，農民的小孩也可學劍。這些武士都是有學識之人，良好的教養培養了他們平等、民主意識。對弱者、下人、庶民都不歧視，這明顯違背當時的武士行為規范。

(二)能夠對抗權貴，敢于反抗那些等級高的武士，甚至是家老

清兵衛敢于拒絕舅舅的提親，直陳自己對婚姻的看法。他敢于同比自己職位高的武士豐太郎比武，訓斥并讓他道歉。也敢于在家老面前申辯自己的困難，表達自己不愿與余吾善右衛門決戰。

當同門彌間被抓時，宗藏決不只為自己的安危而在家老面前指認出賣同門，也敢于在家老面前表達自己不愿與彌間決戰相殘。更為可貴的是，宗藏敢于當面質問荒淫無恥的家老為何欺騙彌間的妻子。家老惱羞成怒，罵他蠢材，他則巋然不動。以上行為表明他們面對忠和義等矛盾時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不再只是武士制度的傀儡和工具，有更多的自我意識，雖然極冒風險，但“勇氣意味著對熟悉與安全的放棄”[2]663。

(三)敢于對武士制度的不合理產生質疑

“個人勇氣發展的最大障礙，在于他不得不接受并非適合他的生活方式。”[2]665這也正是三位武士的可悲之處。余吾善右衛門決戰前曾質問清兵衛：“我哪兒有錯？我為何要剖腹？”這個問題清兵衛不能回答。宗藏的父親因替人受過而剖腹，成為家族的恥辱。宗藏厭惡殺人，但為了藩命又不得不去殺朋友。三村新之丞厭惡為主人試食物的工作，認為毫無意義，郁郁寡歡。試食中他誤中毒而眼瞎，生活由此困苦，愛妻也遭受污辱。忠于職守的年老的口侍衛也因此剖腹。這些殘暴、荒謬的社會現象給武士們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困擾和痛苦，他們也在思索這是為什么。

最具深刻之處是宗藏的作為和反思。宗藏殺掉家老為朋友和妻子討回公道需要極大的勇氣，“最大的勇氣且最難邁出的一步，是拒絕那曾為自己立法并對自己有所期待的人”[2]670。在暮色的墓間，宗藏獨自徘徊惶惑著，“為何空虛纏繞著我？”“我該如何？”他在選擇未來新的道路，也在創造新的人生。創造性的活動需要勇氣，“原因之一在創造象征著對過去孩提時代對依賴關系的擺脫，象征著自由的獲得；打破舊的關系，是為讓新的關系得以誕生”[2]662。最終，他交還俸祿，辭去武士身份，成為庶民，不再殺人，甘當商人做生意開展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