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閣 周雪花
(1.河北民族師范學院,河北 承德 067000;2.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張佳嘉編劇、張一白執導的電影《從你的全世界路過》同張佳嘉的原著小說一樣,是多種悖反情緒的交叉纏繞:既孤獨又歡鬧,既悲涼又溫馨,既虛空又實存的情感。孤獨、悲涼、虛空是它的底色,而歡鬧與溫暖是在底色之上涂抹的一層油彩。路過與丟失、孤獨與虛空將伴隨生命的始終,但路過時短暫的相聚與歡愉亦是人生前行時必須攜帶的記憶。與小說相比,電影最大限度地將時間的故事空間化,將路過的悲涼溫情化,在永恒的時間與永恒的愛戀中尋找一份平衡。在悲情與溫情中,在淚感與喜感中,在偏執與調侃中,影片以其流暢的鏡頭語言成功地演繹了都市青春的孤獨與感動,成為青春愛情片中的又一力作。
影片首先是關于時間的故事,它承繼了小說中關于時間與光陰、孤獨與虛空的人生思考。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旅行,那么天涯孤旅無疑是生命的最終形態,無論是在怎樣的情境之下,每個人都要一個人走完自己的人生旅程。影片《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中的“路過”其實就是一場“在路上”的行走,只有永遠地行走,才能不斷地路過。如同張嘉佳在小說中闡釋的:“一個人的記憶就是座城市,時間腐蝕著一切建筑,把高樓和道路全部沙化。如果你不往前走,就會被沙子掩埋。所以我們淚流滿面,步步回頭,可是只能往前走。”
路過然后前行,一種無可言說的悲涼在心中油然而生,影片將無情的時間呈現給我們,將人生的終極體驗傳遞給我們。路過是時間留給我們的記憶,每個人都將從他人的世界路過,這是影片本質性的內涵。人生就是一次次時間旅程上的路過,與某地的路過,與某人的路過,最終還要離它而去,繼續前行。
前行,不是義無反顧,卻是淚流滿面。它不同于魯迅在《野草》中塑造的過客形象,“過客”是孤獨的,他是沒有陪伴的一個人前行,但他是有目標的,是對信念的執著追求,因此,他的孤獨中生出了悲壯。影片《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更接近《紅樓夢》中的虛無,如賈寶玉感嘆的:園子里的人一個個走了,散了。繁華落盡,勞燕分飛,只留下無人相伴的孤獨與虛無之苦。這是中國傳統文人墨客的悲情。不論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物是人非,還是“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孤獨望月,每個人都是歷史長河中的匆匆過客,也是他者生命中的偶然過客,都會與他人擦肩而過,這就使路過具有哲思的意味。
作為生命哲學中的“路過”有兩層含義:一是生命個體在時間長河中的路過;一是生命個體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與他者的路過。電影《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更為突出了后者,是路過,也是丟失。影片以電臺主播陳末為主線,講述了三對年輕人的愛情故事,是關于路過與丟失、相遇與離去的故事。
陳末的路過是影片的主線,既有與前女友小容的路過,也有與后來者幺雞的路過。陳末與小容是學生時代的情侶兼搭檔,雖然陳末不能忘情于小容,但小容已經與陳末漸行漸遠,成為以往時間中的一次路過。而陳末與幺雞是現在與未來中的路過。幺雞的出現并沒有引起陳末的注意,陳末的心中只有小容,忽視了幺雞對他的崇拜與關愛。在幺雞失落地離開之后,陳末才認識到發生在身邊的這份情意。幺雞離去,陳末在全世界尋找幺雞,在離去與尋找中或許又將是一場路過。
豬頭的路過是最為悲催的路過。相貌丑陋的豬頭與校花女友燕子相戀八年,豬頭恨不得把自己化為粉灰也要成全燕子的快樂與幸福。他以自虐的方式賺錢寄給在國外留學的燕子。然而,正當他滿心歡喜地宣布與燕子的訂婚消息時,燕子卻提出了分手。燕子毅然坐車離去,只留下豬頭一個人在大街上狂奔與慟哭。
如果說豬頭的路過是悲催的,茅十八的路過則是悲痛的,那是一場關于生與死的路過。茅十八與荔枝,一個是只會鼓搗發明的孱弱大男孩,一個是看起來很彪悍的女警察。在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中,他們相愛了。然而,在一場小偷對荔枝的襲擊中,趕來相救的茅十八被刺身亡。茅十八離開了,從荔枝的世界中,也從人世間永遠地消失了。
路過是與他人的擦肩而過,更是與美好失之交臂。茫茫人海,曾與你相伴的那個人不知在何時丟失不見了,驀然回首,一切都成過往。都市是喧嘩的,人卻是孤獨的,路過成為以虛空為主調的憂傷。路過,其修飾詞“你的全世界”,講述了孤獨的漫無邊際。飄蕩在城市霓虹燈上空的電臺播音加重了這種路過的空曠感。通過大遠景航拍鏡頭,具有標志性的城市景觀一一呈現在銀幕之上:昆明、哈爾濱、沈陽、北京、上海、廣州、杭州、重慶……每個城市都燈火通明,溢彩流光,一閃而過。在這種城市流轉中,路過感從中產生——我們與每個城市都擦肩而過,世界如此之大,自我卻如此渺小,城市以它的奢華與闊大對人造成了強大的擠壓與疏離。
他人終將從身邊離去,每個人都是他者生命中的一次路過,又都是這個世界的過客,這是無可更改的事實。這無可更改造就了更大的人生悲涼,這也是亙古以來人對時間與生命的本質性的思考。“從你的全世界路過”蘊含了太多人生的凄涼與漂泊。
在對時間引發的悲情講述上,電影與小說是相通的,但在空間擴展上二者又表現出些許不同。小說是沿著路過與前行的時間軌跡向前,生發出關于時間與光陰、人生與命運的感慨。電影卻是沿著路過向后轉,返回到以往的記憶,是對以往美好經歷的留戀。小說更偏向于時間敘事,表達了人生的孤獨與悲情,電影則從時間轉向空間,動情于愛的博大與永恒,具有溫情與煽情效應。劇本的改編注定了影片沒有向藝術片方向發展,而是轉向了商業運作。
路過是一個時間概念,代表著光陰的流逝與人生的漂泊。但如果細細思考,路過還隱含有另一層含義,那就是“相遇”,與某個地方相遇,與有緣人相聚,從而讓人留戀路上的風景,留戀與他人的惺惺相惜。張嘉佳的小說以睿智幽默而現代詩化的語言表述了路過的凄婉與悲涼,張一白執導的電影則最大限度地將時間空間化,在人生的孤獨與漂泊中放大了相遇時愛的執著與力量。
影片由小說中的三個故事改編而來:“從你的全世界路過”“豬頭的愛情”“最容易丟的東西”,即茅十八的故事、豬頭的故事、陳末與幺雞的故事。將幾個短篇小說連綴成一部電影,在內容和結構上就要做較大的調整,影片在改編時最大限度地放大了“全世界”這一空間的內涵與外延,使幾個歷時性的時間故事變為一個共時性的空間故事。“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既是“路過者”與“你的世界”的疏離,但同時,它也是“路過者”與“你的世界”的相遇相知。雖然每個人都無法真正地進入他人的世界,但卻是在某個時段與他人的相依相伴,并留下了美好的心靈記憶與感動。影片更多表現的就是路過時的相知相戀,并將愛戀的情感充分放大,偏執成自虐式的執著,如陳末在電臺欄目中所言:我一直在你的世界中,不離不棄。
全世界是一個由各種風景和各類人群構成的集合體,而每個人的全世界又是一個自足的空間,個人的世界與他人的世界產生交集,在不斷的行走中暫作停留,留下溫暖與愛的蹤跡。《從你的全世界路過》就將人生中美好的印跡極盡渲染,在極度的情感營造中觸動觀眾的心靈。如果說小說表現了淡淡的悲,電影則打造出濃濃的愛。影片在小說原有故事的基礎上添加了大量的愛情戲份,尤其是添加了男性角色對愛的義無反顧與近乎瘋狂的執著。這些故事與情感的營造既為影片增加了搞笑與幽默的成分,同時也讓人感受到了愛的力量與沖擊力。
影片講述了近乎自虐式的愛戀,那是豬頭對燕子的愛。在“豬頭的愛情”中改編最大的是結局,燕子離豬頭而去,豬頭在出租車后狂奔,以及豬頭沿著燕子曾經去過的地方行走。豬頭既是對燕子所行之地的路過/經過,也是一次次無條件愛的付出與相隨。影片放大了豬頭沒有回應的愛的旅程,近乎偏執的愛戀與行走使豬頭成為極具喜感與悲感的人物。
影片講述了看似平靜卻極為濃烈的愛,那是陳末與小容、陳末與幺雞的愛情。雖然陳末對小容極盡挖苦之能事,但在小容因投資虧損汽車要被拖走時,陳末開車撞上小容的汽車,只為讓小容能得到車險的賠償。劇烈的撞擊使陳末臉上留下多道傷痕,當他踉踉蹌蹌地從安全氣囊邊走出時,那份無言的愛鋪滿了屏幕。陳末與小容的愛是過去時,幺雞對陳末的愛則是進行時。幺雞不能讓陳末受一點委屈,看似弱小的她為了陳末可以不顧一切地沖上前,用她的伶牙俐齒抵擋射向陳末的傷害。即便在幺雞知道陳末不能忘情于小容時,還是為陳末和小容安排了浪漫的約會,自己獨自離去。
影片講述了生死相依的愛情。茅十八以他短暫的生命詮釋了愛的全部付出與無處不在。影片將小說中一個普通的相戀分手的愛情故事改編成了生死相依的愛情傳奇,而且茅十八的形象也做了較大變動,將他的網絡廢話流刪除,只留下了導航儀中“我愛你”的不朽誓言。這種純粹的愛使影片具有某種童話性與傳奇性,在人生相遇的短暫瞬間留下永恒,那份永恒是人類無聲的愛的誓言,照耀著人類的前行之路。
影片還講述了人與人之間的關懷與撫慰。影片將主人公陳末的身份定位于電臺節目“從你的全世界路過”的主播,從城市上空飄過的調頻音波就是來自全世界的聲音,它既是人與人之間彼此路過時的疏離,又是人與人之間無時不在的關愛。當陳末的聲音在夜空響起,當所有城市中的播音在空中回蕩,世界與我同在的感覺油然而生。幺雞就是在陳末節目的感召下,聚集起了生活的勇氣和愛的力量。“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每個人的身邊都會有他人的經過,也會有他人的陪伴,雖然短暫,卻是時間長河中激起的朵朵浪花,在人生中留下溫馨絢爛的時刻。
作為節目主播,陳末承載了編導者的多種藝術想象,他的玩世不恭與單純善良,他的真情與煽情、自黑與調侃,這是唯一一個保留了小說廢話流語言風格的人物,而鄧超的表演也恰到好處地詮釋了這一角色。寒冷但不絕望,當陳末尋找幺雞,在電臺發出尋找令時,奇跡真的發生了,在溢彩流光的城市夜晚,汽車打開了雙閃,房間里的燈也不停閃爍,那是所有人的內心深處不曾泯滅的愛的力量的傳遞。
陳末在節目中提到了一個地方:稻城。稻城是一個現代人夢中的理想之地,是精神的圣地,也是人在有生之年需要路過與停留的地方。作為地理空間,稻城有著清潔之氣:藍天白云下的青山綠草,還有璀璨的夜空。作為精神空間,它蕩滌著人的心靈:人們暫時忘卻了外界的喧囂,仿佛置身于世外的童話田園。在這里,茅十八向荔枝求婚,在這里,幺雞和陳末一起看天上的星星。影片也以大遠景拍攝稻城的山、水、樹木、綠地和璀璨的星空。大遠景下的稻城遼闊而美麗,它和溢彩流光的大都市一樣,既給人一種疏離感,也帶給人浪漫與溫馨。
“從你的全世界路過”猶如一面鏡子的兩面,有兩種完全不同的理解方式:一種是孤獨與虛空,路過與分離;一種是關愛與溫暖,相遇與相依。行走停留,緣聚緣散,虛空溫暖,影片形成了強大的藝術與情感張力。每個人都是時間與他者的棄兒,要孤獨地面對這個世界。海德格爾發出向死而生的感慨,張嘉佳在小說中發出了面向前方重新出發的邀請,而張一白在影片中更多了些對已逝時光的追憶,對真愛的永不言棄。從文人式的悲情轉向大眾化的煽情,影片在傳達出溫暖與撫慰人類共通情感的同時,也呈現出商業化的利益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