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芬
(武昌首義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0)
成長是人類藝術中永恒的主題。對于少年兒童來說,成長更是一個涉及日常生活、精神突圍與自我言說的重要話題。因此,在迪士尼、皮克斯等西方動畫工場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動畫人們對成長主題始終不離不棄。自中國動畫電影肇始以來,成長主題也一直貫穿其發展過程,在中國特有的語境下,形成了自己的模式與風貌。
益智類的動畫電影是國產動畫電影中的一個重要部分,其目標觀眾主要為低幼兒,其內容以科普故事為主,目的便是對觀眾進行知識的傳授。在這一類動畫電影中,主人公的成長往往是個體意識萌發式的成長。主人公在知識范疇或是行為規范上存在一定的欠缺,犯下了錯誤,然而卻得到了周圍如長者、老師等人的指點或教導,于是掌握了知識點或行為規范,產生了明顯的進步。但值得注意的是,盡管主人公需要他人的幫助,但是其成長依然是個體意識的萌發,成長是由主人公的自我醒悟和自我習得成就的。
就主人公在知識范疇上的成長而言,最為典型的便是中國第一部科普動畫片《小蝌蚪找媽媽》(1961)。這部電影盡管只有15分鐘,但卻榮獲了第一屆中國電影百花獎中的最佳美術片獎,是我國動畫電影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觀眾在電影中感受到的除了小蝌蚪對母愛的執著向往以外,還有小蝌蚪的自我建構過程。小蝌蚪在尋找自己真正母親的過程中,先后問了好幾種動物,先是遇到小雞和母雞,知道了母子關系的存在,找到了母親也就找到了對自己的定位;于是小蝌蚪找到了蝦公公,在“大眼睛”的線索下找到了金魚;又在金魚“白肚皮”的提示下找到了螃蟹;最后在烏龜和小烏龜那里得到一個“媽媽跟孩子總是一個樣嘛”的信息后又找到了鯰魚,直到青蛙母親找到鯰魚,蝌蚪與青蛙才母子相認。從科普意義上來說,幼兒接受到的知識包括“青蛙有著大眼睛與白肚皮”“媽媽和孩子不一定一個樣”“蝌蚪長大會變成青蛙”等。在整個過程中,小蝌蚪們也逐漸意識到了“我”是誰,“我”為什么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將來長大以后又會是什么樣,渴望認識自己,渴望著長大,這是幼兒的一種普遍的心理傾向,電影便將這種典型的個體意識的萌發以妙趣橫生的方式表現了出來。
就主人公在行為規范上的成長而言,國產動畫電影則有如同樣由上影出品、持永只仁(方明)執導的黑白動畫片《小貓釣魚》(1952)。在《小貓釣魚》中,小貓妙妙與弟弟咪咪性情相反,姐姐勤勞聽話,早上媽媽一叫就起床,而咪咪卻貪玩懶散,早上賴床,洗臉的時候吹泡泡等。母子仨來到河邊以后,妙妙就在媽媽身邊專心釣魚,咪咪卻三心二意,投下釣餌以后就去玩耍,一會兒捉蜻蜓,一會兒捉蝴蝶,連水底的青蛙都用破草鞋來嘲笑他。最后,媽媽與妙妙滿載而歸,咪咪卻兩手空空。晚上吃飯時,妙妙與咪咪發生了爭吵。在媽媽的教育中,咪咪感到很慚愧,下次釣魚時,他就專心地盯著浮標,最后成功釣到了大魚。電影中的咪咪調皮而不頑劣,聽話明理,媽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教育。姐姐這個“好孩子”的榜樣固然重要,但咪咪本人從無魚可吃,到獲得大魚這一獎勵的轉變,是他自己的主動改變。單純就“釣魚”這一行為來看,釣魚既可以是休閑娛樂,也可以鍛煉身體,然而在《小貓釣魚》中,“釣魚”卻被設定為生產勞動,這是與20世紀50年代號召建設新中國這一背景分不開的。整部電影要傳達的便是在生產勞動中務必要專心致志,知錯能改,這樣才能獲得豐碩的勞動成果。動畫片的主題歌、膾炙人口的音樂教材所闡明的也是這一道理。
表現個體意識萌發式成長的國產動畫電影一般都顯得情節簡單、篇幅短小,形象設計與情節構造也簡繁得當、生動有趣。另外,從目的性來看,這一類動畫電影勸諭和說教的氣息也較濃,只是作品本身高超的藝術性使得這種說教并不生硬。
與個體意識的萌發、完善相對的則是社會的啟蒙。通常情況下,成長這一行為也擁有一個社會化進程。在經歷了童稚時期自我意識的逐漸覺醒,人開始走向獨立個體后,無論此時人是否脫離家庭,都不可避免地要接觸社會的方方面面,如與同學、老師的交往,參與讀書、工作等活動。這一過程人未必有清晰的引領與教導,但是受到的啟蒙卻又是無處不在、潛移默化的。這一類成長主題可以歸結為社會啟蒙式的成長主題。這一類型的動畫電影顯然針對的是年紀稍大、處于少年時期的觀眾群體。在強調政治話語的年代,國產動畫電影中曾經出現過一批“小英雄/好孩子成長史”類型的電影,如主人公是小戰士的《東海小哨兵》(1973)、《小八路》(1973),或主人公開始考慮個人利益、家庭利益與集體利益關系的《長在屋里的蘆筍》(1976)等。在藝術上,這類動畫電影或采用剪紙,或采用木偶劇形式,均可圈可點。然而在思想上,這一批影片中“成長”被簡單與“先進”的政治意識覺悟畫上了等號,社會啟蒙也被狹隘地理解為戰爭的洗禮和黨的教育,因此并不能成為社會啟蒙式成長主題的代表作。
而《寶葫蘆的秘密》(2007)則不一樣,這部由朱家欣、鐘智行執導的電影改編自兒童文學作家張天翼的同名小說。早在1963年與1990年,該小說就曾被搬上大銀幕,其中1963年版為真人電影;1990版的同樣由朱家欣執導,并嘗試了水墨動畫的表達方式。而在2007年版中,朱家欣為電影加入了許多新時代的元素,并且在特效上與迪士尼實現了空前默契的合作,但是其成長主題卻是沒有改變的。在電影中,王葆是一個普通的男孩子,他有著和其他人一樣的理想,如考試考高分,成為興趣小組中出類拔萃的人,贏得游泳比賽等,然而由于個人能力的限制,王葆總是不能如愿。一次意外他得到了一個號稱能給他所有想要的東西的寶葫蘆。一開始王葆感受到了“心想事成”的感覺,然而他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因為寶葫蘆總是簡單直接地將東西瞬間轉移給他,如王葆下棋時想“吃”對方一個“馬”,棋子就直接往他嘴里塞,把整個玩具店的玩具都搬來送給王葆等,寶葫蘆導致王葆身邊的世界陷入了混亂中,兩人終于翻臉。
在電影中,實現成長的不僅僅是王葆,還有寶葫蘆。在前兩版電影中,寶葫蘆是一個擬人化的“神器”,被塑造為一個反面的老年人形象,當王葆終于狠下心來扔掉寶葫蘆時,觀眾是為王葆感到高興的。而在2007版電影中,寶葫蘆成了一個更活生生的角色,他一心一意地幫助自己的小主人,可惜因為不諳世事而總是好心辦壞事。當他因為自焚而灰頭土臉,說“小主人不要我了”的時候,觀眾會為他感到惋惜難過。無疑,兩個人實際上是一對年少懵懂的好朋友,這一次相遇讓他們都明白了社會有著一套他們之前沒有意識到的規則。王葆的成長主要是終于明白了“不能不勞而獲”,而寶葫蘆則是理解了幫助他人不能只憑借滿腔熱情,不能只單純滿足他人的需要,而更要從長遠來為他人考慮。
相比有著前一類成長主題的電影而言,在社會啟蒙中實現成長的主人公往往擁有更為豐滿的形象,主人公的變化是歷時性的,是一個長期的過程,這種變化本身就有著情節意義。正如俄國著名的文藝理論家巴赫金在《小說理論》中針對“成長小說”時指出的,時間已經進入到了角色的內部,時間與人物形象本身是相輔相成的關系。在《寶葫蘆的故事》中,王葆的成長就是在看似平靜的學習生活過程中,不斷與老師、同學、父母、售貨員甚至社會青年等打交道而完成的,是一個隨著寶葫蘆對其欲望滿足程度不斷提高的漸變過程。
莫迪凱·馬科斯曾經在討論成長小說時將其定義為:“成長小說展示的是年輕主人公經歷了某種切膚之痛的事件之后,或改變了原有的世界觀,或改變了自己的性格,或兩者兼有;這種改變使他擺脫了童年的天真,并最終把他引向了一個真實而復雜的成人世界。”其蛻變之路往往是“天真—誘惑—出走—迷惘—考驗—失真—頓悟—認識人生和自我”。這一觀點也是可以用于電影批評的。以歷險、戰斗為成長主題的動畫電影中,敘事的重點便是在對主人公有著關鍵影響的“切膚之痛的事件”,其中歷險、戰斗對應的便是蛻變之路中的“出走”“迷惘”“考驗”等。這些重大事件可以視作主人公人生中的儀式,經歷過此儀式后,主人公才能夠完成多方面的成長。此外,成長主題的敘事一般是封閉性的,而“出走”之后的歷險與戰斗無疑可以為電影增添矛盾沖突,如暴力、死亡等,從而使電影有必要的鋪墊—高潮—尾聲。主人公經歷了一個時間與空間上的雙重旅程,其中的見聞和經歷對于觀眾也是極具吸引力的。相對于社會啟蒙式而言,這一成長主題更為激烈,也更具有可看性。
例如,在常光希執導,講述沉香“劈山救母”故事的《寶蓮燈》(1999)中,沉香失去母親三圣母,被舅舅二郎神軟禁便是他的“切膚之痛的事件”。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沉香帶著土地爺在他手心寫下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八個字逃離天庭,在小伙伴的陪伴之下踏上了救母之路。如果說在二郎神身上沉香看到了天庭的冷漠,那么當沉香從霹靂大法師手中奪回小猴時,他見識了人間的險惡。其后沉香帶著不再能亮起的寶蓮燈與小猴相依為命,共同穿越千山萬水,終于成為一個健壯的少年,拜謁了孫悟空,再一次得到了孫悟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諄諄教誨,最后沉香在巖漿中尋找到了神斧,并擊敗了二郎神,與母親團聚。在《寶蓮燈》中,沉香的歷險是電影的主體,沉香也是在前途未知的旅程中長大成人的。沉香以幼小的身軀經歷過漆黑山洞、漫漫黃沙、滔天巨浪、烈烈旭日等之后,就成了長身玉立的少年,而后來與二郎神的打斗過程則并非重點。
與之相反的則是田曉鵬的《大圣歸來》(2015),電影講述的是孫悟空的成長。齊天大圣的神仙屬性使其并不會具有明顯的生理意義上的變化,他的成長是體現在心理上的。魔的殺性、佛的智慧與人的溫情共存于孫悟空的身軀中,只是這些都在大鬧天宮之后被強行封印了。電影伊始,孫悟空因為長久被鎮壓于五行山下失去了法力而心如死灰,在結識了江流兒之后,孫悟空被迫護送江流兒回長安,并于途中結識了豬八戒與白龍馬。但是孫悟空并不是在歷險中成長的,促使他成長為曾經的“大圣”的是他與妖王的決斗。大圣的責任感和戰斗豪情被江流兒的死徹底激發,于是他決心殺死妖王為江流兒復仇。戰斗成為大圣成長的關鍵點。
成長主題并非只是主體從低齡走向高齡,它是復雜的,包括人對自我的認識、對生命意識的萌生,也包括對外部世界、他人的生存境遇的認識。對外部世界的想象與接受與對理想自我的追求,既可以出現在存身于社會的平凡的每一天中,也可以出現在不同尋常的、驚心動魄的歷險、戰斗中。成長主題動畫電影是一個幫助青少年兒童加強上述認識,提供一種理想成長范式的工具。成長主題對受眾的引導與啟迪作用使其必然成為動畫電影的慣用主題。國產動畫電影在成長主題的表現類型、表現方法上面是較為全面的,如未來在內容與主題上進一步豐富,必然能夠繼續拓展受眾群體,更好地挖掘“成長”的內涵與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