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宇(吉林警察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主旋律電影如何搭上高速飛馳的商業化列車一直是過去15年間留給人們待解的課題,在與不同類型電影嫁接的經驗和教訓中,主旋律與動作片的融合顯得最為恰切。過去兩年,《戰狼》和《湄公河行動》一前一后地走入人們的視野,分別在2015年清明檔和2016年國慶檔一路逆襲,各自拿下了4億元和11億元的亮眼票房。由于兩部電影同屬主旋律動作片,在主題模式、敘事策略和年代背景上又異曲同工,同時兼具火熱的話題討論度和超預期的票房表現,因此,對它們的考察會非常清晰地勾勒出主旋律動作電影在近三年的進階之路。
時至2017年4月,《戰狼》豆瓣評分為6.8分,雖然遠不及《湄公河行動》的8.0分,但縱觀整個國產電影的豆瓣評分,也是穩居中游偏上的位置,這是一個比較客觀的評價。可以說,《戰狼》在題材選擇、主題開掘和英雄形象塑造上,都大大豐富了主旋律電影的審美內涵,開拓了主旋律電影的敘事邊界,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觀感。
近些年來,雖然國內主旋律電影與動作電影多有類型嫁接的成功之作,比如徐克的《智取威虎山》和丁晟的《鐵道飛虎》,但是依然沒有打破主旋律電影與現實生活的尷尬對望。“主旋律電影的另一重要特征是著重歷史敘述而遠離當下現實。重要的主旋律作品極少是書寫1949年以后的歷史的。”[1]《戰狼》一舉將主旋律動作電影的表現年代延伸至現代,在題材與時俱進的同時,也大大提升了主旋律電影和現實對話的能力;與此同時,在中國主旋律電影的創作環境下,軍事題材的電影一向屬于敏感體裁且敏感程度與時間呈正比例遞增,更別說一向被籠罩在軍事機密神秘氣氛中的特種兵,在國產電影的大銀幕上,《戰狼》填補的就是這個題材空白。
“主旋律概念的核心是堅持社會主義制度、信仰共產主義、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以中國共產黨為領導核心,這些形成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后來又加入了繼承民族優秀傳統、倡導愛國主義精神、學習一切優秀文化等內容,形成社會的主導意識形態。”[2]如果從主題上歸類,《戰狼》舉的還是“愛國主義”這桿屢試不爽的大旗。霍元甲、陳真、黃飛鴻、葉問這些民族英雄,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就應和著國民自強自立的時代情緒,在各自的擂臺上拳打腳踢外國豪強,一遍遍洗刷“東亞病夫”的屈辱與自卑。但是,世異時移,在中國已有能力和實力出現在世界任何角落保護國民的今天,中國早已不是“病夫”,有形的牌子和無形的自卑早已打碎。于是,“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這句彰顯國力與信心的宣言在《戰狼》里應運而生,有形的擂臺變成無限的世界,一個人的孤軍奮戰也變成一隊人馬的精誠合作。這樣的變化既是“愛國主義”傳統在主旋律電影中的延續,也是“愛國主義”傳統在時代風向下的現代轉換。
盡管“零瑕疵”的英雄形象早在20世紀90年代就已經在好萊塢大片和港產動作片的夾擊下風光不再,但是在新世紀主旋律電影的敘事模式中,英雄形象還是在有意地回避人性的弱點和道德的灰色區域,這也是主旋律電影中的英雄無法吸引觀眾的原因之一。冷鋒的創作模板是好萊塢經典的“壞小子”形象,自做主張、無視軍紀、嘻嘻哈哈、吊兒郎當,在生死關頭還不忘撩撩女上司,但是其專業知識、判斷力、作戰技術均為頂級,最重要的是,他對國家無比忠誠。這是典型的小節不拘,大節不虧。大節背后的主旋律和小節的各種接地氣的人性設計,兩方面互相幫襯,在拉近電影與觀眾的心理距離的同時,主旋律敘事也取得了更佳的傳播效果。
中國商業大片自誕生之日起,就無法擺脫過于依賴動作場面、特效設計而忽視劇本創作和人物塑造的問題。《戰狼》雖然口碑不俗,但并不代表可以規避中國商業大片的所有問題,而且,有些問題還足夠典型。
在追捕過程中,外國雇傭兵們逃到了中國邊界的無人雷區,“戰狼”指揮官放棄了飛機轟炸的戰術,而是把這片雷區當成中國特種兵與國際雇傭兵較量各項軍事技術的舞臺,這其實就是一個被擴大的,置身于野外的“擂臺”。這種“擂臺”思維越往后越清晰,在冷鋒一路過關斬將之后,迎來了與對方首領老貓的PK對決,兩人先是對飆子彈,最后以拳腳功夫互博。以現代化的軍事演習為始,以刀和拳頭這樣的前現代方式做結,冷鋒最后又走到了陳真和葉問的老路上,這里面一方面有吳京是動作明星的因素;另一方面則是編劇依然新瓶裝舊酒,不脫以往民族主義動作電影的窠臼。
孤膽英雄縱橫捭闔、解決一切對手,是過往好萊塢英雄電影的經典套路,但是近些年來,“十一羅漢”系列和“速度與激情”這樣的團隊協作基礎上的個人英雄已經成為此類電影創作的主流。尤其是軍事行動這樣牽扯多部門、多環節、多兵種的超越個人能力的復雜協作,個人英雄主義本應適可而止。《戰狼》的英雄塑造則采取了殺雞取卵的方式,用弱化團隊作用的方式凸顯冷鋒的個人能力。電影掛著“戰狼”的招牌,卻幾乎靠著冷鋒一個人過關斬將,其隊友和技術團隊全程作為“綠葉”。從前在集體主義精神的潛意識下,塑造英雄束手束腳,可是《戰狼》在這一點上雖然是矯枉,但是又嚴重地過正,這其實是另一種維度的神話和高大全。
人設空泛、行為沒有動機、劇情缺乏邏輯、細節失真乃至常識性錯誤一直是國產商業大片的劇本病疾,《戰狼》基本上都有沾染。僅舉一例,當“戰狼”小隊被敵方狙擊手一夫當關、寸步難行且副隊長被當作誘餌,副隊長自殺未果后,懇求己方戰友“給哥哥一個痛快的”。這個橋段的目的是使冷鋒父親的遭遇在冷鋒面前昨日重現,使英雄展現人性的、掙扎的一面,但是任何情感的升華都要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上。“戰狼”的后方有強大的后勤保障和技術支持,占據天時;在中國的領土上與人交鋒,占據地利;人數遠遠多于對方且訓練有素,占據人和。這樣一個占據天時地利人和的“戰狼”小隊,卻被敵方的一個狙擊手壓制得頭都抬不起來,無比狼狽,這顯然不合邏輯。由不合理的常識性錯誤,衍生出的任何情感,哪怕再高貴、再偉大也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雖然有以上這么多的缺點和漏洞,《戰狼》還是憑借著“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的蠱惑力量和充滿男性荷爾蒙的戰斗場面,拿下了不俗的票房和口碑。可見,此種類型的電影在電影市場上具有強烈的剛性需求。一年后,在制作水平和編劇水平上都大大優于《戰狼》的《湄公河行動》大爆國慶檔,是這種隱性的剛性需求在票房上的顯性表現。也許是巧合,在很多方面,《戰狼》和《湄公河行動》都存在著鏡像關系,后者站在前者探索的軌道上,成功地完成了敘事能力的更新換代,具體說來,有以下幾點:
《戰狼》雖然只有90分鐘,但是“戰狼大戰雇傭軍”的戲碼依舊過于簡單,所以前面不得不加了與主線故事關聯不大的“紅藍演習”來拖一拖時長,在結構上有明顯的拼接的痕跡。《湄公河行動》雖然是依托于真實事件,但電影也只是借其骨架,大部分情節都出于原創:先從外圍入手,經過線人指認、臥底偵查、不斷獲取情報,最終順藤摸瓜,得到了糯卡具體的藏匿位置,然后神兵天降,生擒活捉。這是一個非常標準的好萊塢犯罪或諜戰電影的敘事流程,情節線索完整、緊張、曲折,且符合市場主流觀眾的觀影習慣和審美心理。
在動作場面上,《湄公河行動》也力圖做到多樣性和可看性的結合,在空間設置、戰略選擇、動作設計上都能別具匠心,并且盡可能地吸納流行元素,并借用已經成型的經典套路。比如,“搶奪人質”和“叢林突擊”的兩場戲都采用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三方勢力競逐模式,商場談判里多條線索的交叉剪輯,很明顯借用了《無間道》等電影的追蹤與反追蹤模式,借好萊塢的瓶去裝主旋律的酒,規避缺點,與主流市場群體的觀影習慣對接,這是一個聰明而實際的選擇。
《湄公河行動》最后的落腳點也是個人英雄主義,在最后一場連場動作大戲里,主創將舞臺清空,把聚光燈聚焦在高剛和方新武兩人身上,最后以一人拼死完成任務,一人與追兵同歸于盡的悲壯方式收場。但個人英雄主義與團隊合作并不是厚此薄彼的關系,而是取得了動態的有效平衡:第一,在所有的大型行動中,團隊都不是可有可無的綠葉,而是實打實地表現出極強的參與感與存在感,某種程度上,團隊合作是忠實于現實的,而個人英雄主義才是表現商業訴求的藝術加工和拔高。《戰狼》本身主打的是團隊作戰,但最后的呈現效果如上所述,團隊成了擺設和陪襯。《湄公河行動》則在團隊作戰模式上下足了功夫,其可以分成兩個層級的團隊:一個是以公安部為核心的國家級別的大團隊,主要用來承載主旋律意識形態和展示國家強大的支援保障能力;一個是以高剛為核心的戰術級別的小團隊,在戰術上互相支持,在戰斗技能上各有所長,在人設上大大地豐富了群體的性格光譜,在行為動作上是對主要人物的有效補充。
《戰狼》中冷鋒的形象設置了打破了傳統主旋律電影主人公的刻板印象,但是人物性格開掘的深度是有限的,只是從主旋律的“臉譜化”轉向了好萊塢式的“臉譜化”。而《湄公河行動》在人物設置上借用了20世紀90年代港片經典的“雙雄”模式,高剛的人設類似于冷鋒,不守規矩和紀律,有些痞氣和江湖氣,但關鍵時刻可以犧牲自己去完成任務;方新武則有些《無間道》系列里的陳永仁,長期的臥底生涯讓他的行事方式漸漸沾染了很重的江湖氣息,為達目的狠辣且不擇手段。電影安排了兩條線索,明線是捕獲糯康為遇難船員討回公道,暗線則是方新武為因毒品而毀滅的女友和幸福的個人復仇。這或可理解為導演有意為之的兩種價值觀的并置和對比,逮捕糯卡及其下屬是國仇,而方新武在法與情中選擇了快意恩仇,屬于家恨,雖不那么政治正確,卻能將人性的掙扎渲染得淋漓盡致。可以說,高剛為主旋律立起一桿大旗,守住了根本,而方新武則與主軸若即若離,負擔著探索人性邊界的使命。
從4億元到11億元,從《戰狼》向《湄公河行動》的進階和提升,絕不是僅僅體現在票房數字上,但我們也不能因為《湄公河行動》的票房和口碑雙贏就夜狼自大地以為主旋律動作電影已經進階完成。與《湄公河行動》在結構上類似的2016年好萊塢影片《獵殺本·拉登》,雖然也是“犯我者,雖遠必誅”的主題,卻志不在此。影片花了極大的篇幅來展現抓捕本·拉登的漫漫長路,重點描述辦案人員處在壓力極限下的種種心理狀態:孤獨、絕望、恐懼、心理扭曲、歇斯底里。此外,《壯志凌云》《拯救大兵瑞恩》《阿甘正傳》《肖申克的救贖》《薩利機長》等好萊塢主旋律電影在人物塑造和主題的闡釋等方面也同樣厚實飽滿。相比之下,國產主旋律電影更依賴于動作和特效,以至于主旋律已經退至符號性的陪襯和綠葉。顯然,在對主旋律電影的深入理解和多樣化開拓上,國產電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