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志瑜 (浙江工業大學之江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4)
電影《羅生門》不僅體現了人生百態,更直面人性中善惡的抉擇。電影中的當事人各執一詞,而事實則在“假象”與“真相”之間徘徊,故事情節撲朔迷離。
“羅生門”最初在日文中用漢字寫成“羅城門”,指稱設在“羅城”的門,是日本京都平安京中央通往南北的朱雀大道南端的一個城門。后來由于古代日本皇權勢力較弱,常年戰亂,尸橫遍野。許多無名死尸被拖到城樓丟棄,再加上城門在戰亂中年久失修,頹敗不堪,顯得荒涼陰森。久而久之在人們心中產生了陰森恐怖、鬼魅聚居的印象,故而“羅城門”被認為是連接陰間和陽間的通道,是生死的分界,是通向地獄之門,人們談之色變。由于意義被抽象化,是生死之界,而且“城”與“生”讀音相近,“羅城門”逐漸被說成“羅生門”。從此羅生門也就不再只是外界表象的指稱,具有豐富的內化含義。在電影中暗指現實的社會環境像是鬼魅陰森的世界,到處充滿恐怖和壓抑;也指人性善惡的轉折點、分水嶺,人性在此經歷生死考驗。
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融合芥川龍之介的兩部小說《羅生門》和《竹林中》?!读_生門》講述的是在平安時期,皇家衰敗的時代,一個家將被主人辭退,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他“不斷地在想著明天的日子怎樣過”,漫無目的地來到羅生門,看到城門內的死尸,內心充滿焦慮,“要從無辦法中找辦法,便只好不擇手段。要擇手段便只有餓死在街頭的垃圾堆里。然后像狗一樣被拖到這門上扔掉。倘若不擇手段呢?”一個“倘若”透露出家將內心的痛苦與掙扎,價值觀有踏空之感,堅持或放棄讓他內心感覺無力。
第一,生存的善惡抉擇。在殘酷的生存面前,人性中善惡抉擇的矛盾成為不可跨越的命題。在極端的亂世,人的美與善被掩藏,成為珍貴的奢望。丑與惡都被無限放大,肆意釋放,引導人走向黑暗罪惡的深淵。這種惡劣的大環境,這種善惡扭曲、黑白顛倒的世界,對良善與道德的堅定似窗紙般脆弱,被輕松突破,人性的信仰不堪一擊。作者依據現實人性的選擇趨向,讓主人公堅定地選擇了生存,選擇了“惡”。這一選擇違背道德,但合于現實。
第二,趨眾心理。還有一個細節需要指出,家將為什么在見到婆子之前猶豫不定,看到婆子行為之后,卻迅速做出了決定?這是人性中的“趨眾心理”。個人一般難以承擔道德譴責帶給自我內心的壓力,而此時眾人相似的行為會在一定程度上稀釋內心的壓力,而且參與人數越多,壓力會被稀釋到越小。家將和老婆子的選擇完全符合這一心理趨向。
趨眾心理使善惡等行為在人群中迅速傳遞蔓延,甚至“惡”的傳遞比“善”更快,人性的“惡”一旦選擇就會直接滑向無底的深淵,最終走向滅亡,一旦被傳遞,就像瘟病,迅速蔓延。把蛇肉當魚肉賣給兵士的女人,沒有改變命運,得瘟病死了;老婆子傳遞了她的“惡”,拔她的頭發,也沒能改變現實的生存境況,還被家將剝去衣服,等待她的也只有死亡;家將繼承了老婆子的“惡”,搶走衣服,這衣服同樣不能讓他走出困境,他再也無法走出“惡”的深淵,等待他的只有自我毀滅。芥川龍之介沒有給他光明的未來,他的未來被黑暗吞噬;導演黑澤明同樣沒有給他光明的未來,電影中他延續罪惡,冷漠地搶走嬰兒的衣服,看不到溫暖的希望。
第三,關于人性善惡的哲學終極思考。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這是一個古老的哲學命題,自從孟子和荀子展開對性善和性惡的論述,歷來爭訟不斷,卻最終也沒能得出一致的答案。從辯證法的角度來看,善惡屬于矛盾的兩個方面,是一對既對立又統一的概念。矛盾雙方相互轉化,任何事物都不會處在絕對靜止的狀態,是相對靜止,絕對運動,所以善惡之間沒有固定不變的形態,而是會隨著條件的變化發生相互轉化。善轉向惡,惡轉向善。人是善惡的統一體,同時具有善與惡的雙重價值取向,人會隨著所處環境與形勢不同,表現出善惡不同的形態。
“羅生門”具有深刻的哲學象征意味,是通向地獄之門,此時此刻最能夠考驗人性的堅持,是堅持善的底線還是墮入惡的深淵?良知是人類內在的本能和情感潛能按照它們的自然傾向發展而來的一種道義敏感性,它首先是對自身當下處境的感知與警覺,然后是對正義的理解、認同和接受。在現實中,人們往往會出于生存的本能,突破人性善的底線。在善惡轉化中,羅生門似乎就成了轉化的分水嶺、分界線。羅生門揭示了善惡轉化的條件,那就是在面對生死存亡之時,人類的道德與良善、受到的教育、堅持的正義與良心都會受到巨大挑戰,最終生存欲望戰勝正義與道德,良善讓位給邪惡。芥川龍之介的觀點是:當生存成為第一需要的時候,在人性的善與惡的天平上,人性傾向了惡,體現了芥川龍之介的悲觀主義傾向。
此外,經過對《竹林中》事件的梳理和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其中隱含的人性問題:人們在面對不利的人生處境時,會趨利避害,選擇有利于自己的角度陳述事實,甚至不惜虛構和夸大事實,制造出大量“話語迷霧”,使真相更加撲朔迷離?!吨窳种小返娜划斒氯说拿枋雠c其說是在陳述事件,不如說是為自己的行為尋找依托,每個人都在刻意歪曲事實,真相也永遠不可能從他們嘴里說出。
作者的重點不是在探查事件的真相,而是重在展現真相被話語迷霧掩蓋后的眾生相。因為他們在各自的敘述中均去掉了對自己不利的方面,保留了對自己有利的方面。他們明知殺人是重罪卻還要爭相承認,這背后都有深刻的人性考量。
第一,大盜的供詞。多襄丸說自己并不想殺人,只是見色起意奸污了真砂,事后真砂想跟多襄丸走并挑唆他殺死自己的丈夫,多襄丸為了所謂的愛情解開了武士的繩子,與之決斗。多襄丸供詞中的重點是:殺人是因真砂的挑唆,自己也是真愛,而且選擇了公平決斗,自己做得光明磊落。把自己描述成一個敢愛敢恨、敢作敢當、剛強坦蕩的真漢子。他的供詞掩蓋了自己在女人面前低聲下氣以及和武士打斗中混亂而并不英勇的事實。
第二,真砂的供詞。她說自己在被侮辱之后,首先想到的是慚愧和自責,覺得對不起丈夫,可是丈夫作為男人,不但不對自己受辱表示同情和安慰,反而投以輕蔑的目光,這讓她的自尊心受到傷害,無法忍受,決定殺死丈夫后自殺,可由于自己的懦弱沒有成功,跑到寺院去懺悔。真砂供詞的重點是:殺死丈夫是因為不能忍受丈夫的輕蔑,對女人而言,廉恥尊嚴勝于生命,自己本已受到傷害,悲慘至極,還要受到侮辱,只能殺夫雪恥。承認被迫殺人,要比受盡侮辱又無法反抗的懦弱女性得到更多的同情、理解和支持,是勇敢的表現。
第三,武士的供詞。他說自己是受害者,自己之所以會自殺,首先是不能承受妻子的背叛,其次作為一名武士,妻子被侮辱而不能給予保護,反而被殺,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更何況還可能是被自己的妻子——一個弱女子所殺,嚴重損害了武士道精神,他面對妻子被侮辱,膽小怕事,無能為力,還把責任推到女人身上,這將被天下人所恥笑。所以他選擇承認自殺,掩蓋了自己懦弱膽小而又妄自尊大、蔑視女性的大男子主義,“塑造了”自己剛正、清高、勇武的武士形象。
仔細分辨他們的供詞都有明顯的漏洞,他們都出于利益最大化的原則,選擇了最有利于自己的敘述方式,但是這種各執一詞的眾生百態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展示了人性的自私、悲哀和不可信賴。
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對原作進行了大膽的改動:把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和《竹林中》兩部作品合二為一,小說《羅生門》在電影中成為敘事背景,故事發生在羅生門下,暮色蒼茫,大雨滂沱。和尚和樵夫在羅生門下避雨,仆役跑了上來,我們姑且認為這就是小說中那個逃走不知去向的家將。電影故事的內核是《竹林中》的情節,那個武士被殺的案件。與小說不同的是,樵夫成了案件發生過程的見證者,這一改變使故事不再是各個人物在不同時空的各自言說(多襄丸在官府,真砂在寺院,武士在陰間),故事有了一條明確的主線,故事從樵夫連呼“不懂”中開始,之后在仆役的追問下,樵夫逐漸講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整個情節在主線的貫穿下呈縱向發展,不似小說中證人和當事人各自言說,互相封閉,互相矛盾,橫向展開故事。這樣改動主線清晰,使真相呈現成為可能。
電影中的樵夫已成為事件的參與者,不再是一個單純的證人,他在報案之前偷偷拿走了案件中的殺人工具,插在死者胸口的一把鑲有珠寶的刀。這使他在講述案情時,出于保護自己而隱瞞了案情,案情再次陷入迷霧,難以判明。導演借樵夫的行為再次深化了人性的貪婪和利己主義的主題,應和了小說《羅生門》的人性核心主題,這也是導演不將電影命名為《竹林中》,而命名為《羅生門》的重要原因。小說《羅生門》揭示人性惡之根,惡之根又在《竹林中》得到充分演繹和發揮。電影名稱揭示人性主題,電影情節演繹人性主題,可見導演之良苦用心。
黑澤明導演的作品能夠獲得世界大獎,被世界人民接受和認可,其作品的意義和價值不止于此。電影《羅生門》在故事的結尾設置了幾處具有象征意義的情節,深化了作品的內涵。一是讓樵夫最后抱走嬰兒撫養,象征人性回歸,樵夫的人性在故事中經歷了貪婪、救贖和善性回歸的完整歷程。懷抱嬰兒就是懷抱赤子之心,在雨后天晴的世界里走向新的希望。這是黑澤明留給這個世界的光明未來,帶給人們絲絲暖意,預示著人性的最終回歸,雖然這回歸之勢還只如嬰兒般微弱。二是浪漫之余,黑澤明并沒有沉浸于美麗的幻想,對現實依然有清醒的認識,他讓仆役熄滅燃燒的火焰并搶走嬰兒的衣服,象征人類的惡源不會那么輕易消退,依然會在社會中強力滋生、傳遞、蔓延,會繼續和人類良善的基因展開較量,暗示人性的回歸之路不會一帆風順,而是充滿斗爭且道路漫長。
黑澤明通過電影完美的情節設計、高超的藝術技巧和深刻的寓意內涵,挖掘出具有普遍性的人性內涵。電影在深化人性主題內涵的同時,也豐富了“羅生門”作為一個概念的意義內涵,“羅生門”逐漸有了符號化的意義:各個當事人從自身利益出發,歪曲事實,隱瞞真相,使整個事件晦暗不明、撲朔迷離,成為一個永遠無法破解的謎題。比如我們經常聽到的“×××羅生門事件”,就是指事件的雙方或者幾方各執一詞,朝有利于自己一方的角度述說,觀點相互矛盾,但又缺乏相應的證據,真相最終被掩蓋于述說迷霧中。
這一符號化意義具有普遍性特征,很多相似事件都可以用符號來代替。類似的符號化概念比如“阿Q”“祥林嫂”“莎菲”“陳煥生”等,這些都源于作家對生活的精心發掘和藝術創造,使之超出形象本身,具有普遍性的社會意義。
黑澤明用不同的藝術形式詮釋了“羅生門”主題中蘊藏的深刻含義,揭示了人性的弱點。電影作品在對人性的深入挖掘中,揭示出了其中的普遍性特征,這對于發掘人性弱點,逐漸引導人類戰勝自己,走向更高文明,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羅生門”已經逐漸演化成一種“虛實結合,真真假假”的藝術形態,束縛人性的枷鎖逐漸得到釋放,人類正在走向開放、多元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