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鳳飛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周星馳是如今喜劇電影界的標志性人物,其演而優則導的電影,屢屢打破票房紀錄。他締造了一場又一場庶民文化的視覺盛宴,其無厘頭風格在電影領域獨樹一幟,奠定了周氏電影獨特的美學地位。他是長盛不衰的偶像明星,是喜劇電影界不可超越的傳奇人物,他也是世紀之交,亞文化范疇內,最深入人心的東方面孔。周星馳的電影總是傳達自己的價值觀,他的庶民情結根深蒂固,那些草根人物在豬籠城寨里苦中作樂,活得酣暢淋漓,因而在他的喜劇外殼之下總是包含著人文關懷。而2016年3D版《美人魚》作為賀歲片奪得內地票房的桂冠,周星馳懷揣著夢想和信仰回歸,借助這個童話故事進行了情懷的延續。
周星馳是一個童心未泯的人。孩子的世界干凈純粹,像水晶一樣晶瑩剔透,不落纖塵,而復雜的人生經歷讓他更喜歡用孩子的視角去看世界。在星爺的內心一直有著一個斑斕的童話世界,處處充滿著童真和童趣。《長江七號》中的具有特異功能的外星玩偶七仔;《功夫》里棒棒糖是一個極具童年色彩的意象;《西游·降魔篇》里的《兒歌三百首》……周星馳一直通過電影這種特殊的藝術方式聯系著內心的童話世界和紛雜的現實世界,不斷用視覺藝術演繹自己內心的童話夢。周星馳電影對童話元素的放大,無疑是將成人作為“闡釋群體”以童話形式在電影這一異想世界中的延伸。畢竟脫胎于遠古神話的童話不僅具有“原始社會的意識形態”,是人類思維、文化、歷史和生活的綜合;還往往深藏著人們在現實中難以企及的深切期盼。[1]
《美人魚》是安徒生的經典童話故事,美人魚為了愛情犧牲自己化作泡沫。“作為科技與藝術共生發展的電影,既要給人以‘趣味’——要有一個引人入勝的好故事,更要給人以‘深致和美’,亦即啟人做‘形而上’的思索。”[2]這是電影的一種境界,而周星馳就是一位非常善于講故事的導演,他對這個經典童話故事進行重新解構與表達,在這片蔚藍的大海上充分發揮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賦予這個故事全新的意境,用童話演繹出一個浪漫又驚險的愛情故事。在這個美麗的故事里,林允飾演的美人魚姍姍為了愛情勇敢、奮不顧身,和童話故事里的美人魚精神相契合,鏡頭里的姍姍在水中“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完美的特效、精致的畫面,更是處處流淌著童話般的曼妙之美。
愛情是周星馳電影中永恒的主題,也是他的敘事重心,更是他電影中主人公重新找回自我的內在驅動力。周星馳電影中的兩個人總是莫名其妙相愛,再以愛情為敘事動機,他特別擅長用畫風突轉的方式去助推完成這樣的“莫名其妙”,并通過一個小細節一舉擊中觀眾的情感腺。《喜劇之王》中尹天仇說:“我養你啊!”柳飄飄問:“你上次說養我是不是真的?”簡單直接的對話,卻是最真誠、最本真、最原始的情感抒發,直擊人的心靈深處,讓人百感交集。《美人魚》中,家財萬貫的劉軒卻因為一個雞腿想到童年時的貧困潦倒,這熟悉的味道讓這個揮金如土的財主熱淚盈眶,他對姍姍的感情也是在那一瞬間莫名其妙發生的,雖然倉促卻也感人,愛情也因此具有更多不可控的魅力,如夢幻一般,有一種童話式的純粹,也讓故事變得更加動人。
在周星馳的電影里,每一個壞小子身旁總會有一個漂亮脫俗的清純女孩,想必這就是星爺自己內心的阿尼瑪原型。《功夫》里,一身素衣的黃圣依眼神干凈清澈,結尾阿星和黃圣依皆以赤子形象示人,重歸“人之初”的素凈和淡雅;《喜劇之王》里,卸下濃妝的張柏芝穿著襯衣坐在窗口,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下,恬靜美好;細細品味,《美人魚》同樣帶來諸般滋味,劉軒洗盡鉛華,姍姍夢想成真,兩人牽手空靈自在地暢游在蔚藍的海底世界,唱響了一曲美麗的愛情童話……周星馳電影里表達出的愛情觀總是那么干凈純粹,在這個物欲橫流、追名逐利的社會,刻骨銘心的東西太少,星爺用影像把這些彌足珍貴的美好永遠定格。
“中國電影的魂,便是庶民電影,可上溯至中國第一部長片《孤兒救祖記》的輝映晨曦,中國電影一旦發聲,不久就有了《馬路天使》的光芒萬丈。著名電影史學家喬治·薩杜爾稱其為世界電影的一朵奇葩,順便感嘆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的根在東方。那是販夫走卒之輩滿心愁苦地期待明天,那更是引車賣漿之流夾縫里求生存的智慧閃現。”[3]周星馳的電影中,總是記錄許許多多小人物的生活,這些小人物總是不屈不撓,他們是具有小人物氣質的大英雄。事實上,在這些草根人物的身上,周星馳自己的影子無處不在,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本質還是很草根的。”同樣草根出身且從小切身的市井生活體驗讓周星馳深刻地看到草根階級艱難的生存狀態,也更加明白他們骨子里的那份頑強。他通過影像打造出一個個豬籠城寨,在這里,不僅周星馳的庶民情結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釋放,而且這些小人物在螺螄殼里做道場,在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山更比一山高之后,盡情上演了一場又一場“千金散盡還復來”的庶民狂歡。
《喜劇之王》是周星馳最具作者化的一次精神自傳,尹天仇對表演的執著是最能打動人的部分,扮演死尸時他一動不動,做替身時胳膊被燒得通紅,和杜鵑兒的對手戲中那一串搖搖欲墜的鼻涕更讓人哭笑不得……從最初為了一個便當被人百般羞辱,到最終用出色的演技神奇般完成了一次臥底任務,里面包含了一個小演員太多的辛酸、無奈與執著,糅雜了周星馳自己的切身體驗,折射出周星馳從“跑龍套”到“喜劇之王”的艱難歷程。
《功夫》草根精神比起以往他的任何作品都來得徹底,具有壓倒性優勢。這個豬籠城寨里有摳門計較的包租婆,有埋頭苦干的苦力,有彈棉花師、剃頭師、裁縫……可謂是形形色色草根人物的匯集地,看似風平浪靜的城寨,實則暗流涌動,看似平淡無奇的租客,卻是一個個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他們最終完成了庶民階層的一場狂歡。周星馳對草根階層的表現不僅僅是一種關注,更是一種強烈的認同感。他將豬籠城寨的人展現得天真活潑,任其本性自由揮灑,把草根階層生存狀態之難、生存力量之強、生存氣勢之壯全都酣暢淋漓地表達出來。
《美人魚》中那條人魚棲身的破船,儼然一個“水泊版”的豬籠城寨,一個充滿煙火氣的底層社會,人魚們猶如一群生存在“下水道”里的小市民,隨時都會被剝奪生存權利。童話故事里的美人魚,在周星馳的影像敘事下轉變為平民化的生活場景和貼近現實生活的人物。在人魚姍姍的造型上,她打扮得拙劣又美麗,星爺善意又玩笑般地將姍姍的窘態放大,在她傻傻的外形之下卻有著最能打動人心的善和真,時時撥動著男主人公和觀眾心中最脆弱的那根弦。劉軒雖然屬于強勢群體,生活在權錢堆積起來的人情冰冷中,然而他本身也是一個草根出身的小人物,曾經靠吃父親撿來的雞腿充饑,他就是今天那“了不起的蓋茨比”,盡管家財萬貫,紙醉金迷,卻始終因低劣的出身而遭人排擠嘲笑,他和姍姍的感情也是在一次次的市井狂歡中不斷升華。他們在極具草根色彩的夜市大排檔吃烤雞,在游樂場玩飛船,甚至連劉軒都忘記自己曾一再說“我是誰,怎么會和你在這種地方吃烤雞呢?”“我怎么會跟你玩這個(游樂場)?”而作為導演的周星馳讓一個飛揚跋扈又不失單純的階級新貴,完成了比《功夫》里那群市井混混更壯觀的浪子回頭。特別是影片最后劉軒乘著飛行器趕來救姍姍時,正應了《大話西游》中紫霞仙子的經典名句“我的意中人是一位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圣衣、駕著七彩祥云來娶我……”此刻劉軒完成了“蓋世英雄”的使命。
周星馳從來不會置身其外、冷眼旁觀地去記錄這些草根人物,他更像是他們中的一分子,感同身受、毫無保留地展現這個階層的卑微和夢想。這些人嘗盡辛酸,卻不停奮斗,酣暢淋漓地生活著,正如同魯迅先生筆下的“真的猛士”那樣,“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
“喜劇”早已不是周星馳的唯一標簽,他的作品里加入了更深的思考和更廣的情懷。《美人魚》是第一次一臉肅然地摻入了更為復雜的社會議題,影片中涉獵的環保內核已經深深切中現實的要害。周星馳一反常態沒有用反諷的表達方式,而是以直白明了的語言大膽訴說:“假如地球上連一滴干凈的水、一口干凈的空氣都沒有,你掙再多的錢也是死路一條!”這個直接的呼聲振聾發聵,正是這部電影的立意之本。
科技是一把雙刃劍,科技在造福人類的同時,也危害著生態環境。聲吶作為科技的產物,能瞬間讓一條小金魚粉身碎骨,連片中張雨綺飾演的反面角色看到后,都嚇得花容失色,不禁拍胸口感嘆“太殘忍了,太殘忍了!”當劉軒親自嘗試聲吶的威力后,一臉嚴肅卻又如孩子般無知地反問“我們這樣是不是會破壞環境?”一個生活中金錢至上的人忽然間這樣一問,不禁引人深思。
童話故事總是能照進現實,童話里的美好也總是與現實中的殘酷相對應。影片開頭緊張激進的音樂配合大煙囪排廢氣、大肆砍伐森林、污黑廢水排入海洋、渾身沾滿油污的海鳥、漁民屠殺海豚的畫面,讓人觸目驚心;片尾人、魚大戰異常血腥慘烈,為了對付美人魚,人類不惜帶上長槍短炮圍剿人魚,抱著將美人魚置于死地的決心,在人魚的領土興風作浪,殺得天昏地暗、撕心裂肺……充滿童真的背后,總是無比黑暗;看似無限癡情愛意綿綿,然而近情情怯充滿殘忍的疏離;所以明明是放浪的狂歡,卻又莫名悲從中來。喜劇是將人生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毀滅給別人看,周星馳曾經說過:“我一直以為自己拍的是悲劇,沒料到出街后卻全變成喜劇。”[4]這部電影兼具悲劇和喜劇元素,然而物極必反,喜劇與悲劇的界限有時也不過是一個回頭,一次擦肩,一個轉身。笑著笑著,觀眾已然笑不出來,蔚藍的海洋變得猩紅,鮮亮刺眼的顏色是對人們最直接的控訴,正如電影中的人魚老祖反復控訴人類天性邪惡,“越進步就越暴戾”。不管之前周氏無厘頭的喜劇和搞笑夸張的表演風格讓觀眾如何歡脫,而此刻相信人們心中更多的是靜默的壓抑。慘烈的場面和血淋淋的事實促使大家反思欲壑難填的人類為了追求暴利采取了很多瘋狂行徑,多少無度的開發與發展是以環保為代價,人類的所作所為是那么殘忍、暴戾……
周星馳把對環保的呼吁、對金錢至上的嘲諷、對愛情的執著直白地擺上臺面,拋卻感情外殼,其中寄予的生態保護這一沉重的主題讓人看過笑過后仍有余味。可以看出星爺的內心早已不再局限于簡單的兒女情長,也不局再限于個人夢想的實現,相比迫在眉睫的環保問題、生態問題,這些早已是滄海一粟,微不足道。周星馳的視野早已上升到了環保主義和人道主義的高度,并用電影塑造出的真實鏡像給予人們警示。放眼看看現在的自然環境,多少生物正在瀕臨滅絕或已經滅亡,人類生存環境遭遇著史無前例的危機。可人類到底何時才能尊重大自然?“人與自然”這個深刻而沉重的話題拷問著我們每一個人。
周星馳一直敞開懷抱,努力穿越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藝術電影和商業電影之間的界限,形成一種新的電影文本,并將庶民文化、流行文化的形式、內容和概念注入其中,[5]在保留個人鮮明風格的同時,不但獲得了高上座率,又能輕松自如地輸入自己的價值觀。如今,這位才華橫溢,在影史上留下諸多經典佳作的鬼才,到了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紀,愈加意氣風發,也愈加返璞歸真,他對人性的思考上升到整個社會的高度,他用自己更廣闊的胸懷表達著最淳樸的渴望,以自己的方式精準地滿足著大眾的審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