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 潔
(西安翻譯學院,陜西 西安 710105)
馮小剛導演的《我不是潘金蓮》根據劉震云的同名小說改編,并且電影也由劉震云編劇。電影于2016年11月18日首映,上映之前,就已經獲得第64屆圣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貝殼大獎和多倫多電影節2016年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我不是潘金蓮》在獲得國外觀眾認可的同時,也被認為是馮小剛十年來最好的喜劇電影。電影上映兩日,票房已經破兩億,成為2016年11月華語電影的大贏家。隨著中國電影的發展,口碑和票房兼備的電影越來越少,在此情況下,《我不是潘金蓮》的成功值得深思。
電影講述了一個農村婦女李雪蓮為了分房子,逃避計劃生育,和丈夫假離婚,之后前夫另娶他人,她不斷上訪十幾年而引起官場的生活百態及荒誕故事。馮導在圓形畫幅形式的創新下講述了一個看似荒誕、實則真實的故事,用啼笑皆非的喜劇外衣包裹了一個嚴肅而發人深省的農村婦女上訪內核,顯現出中國在經濟轉型過程中,人們面臨的精神危機以及“官場現形記”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馮小剛導演在電影中大膽使用圓形畫幅和方形畫幅。畫幅形式的改變與故事情節互相勾連,讓觀眾對故事有更多的參與感。李雪蓮在地方上訪主要用圓形畫幅,小地方的生活是圓融世俗的,畫面是局促的;在北京的活動用的是方形畫幅,因為北京代表著嚴肅和方正,畫面是延展的,而最后故事的結尾回歸到了寬銀幕。導演寧浩說道:“這種大膽的創新,某種程度就已經贏了。”馮導也說道,他的嘗試是想改變觀眾的觀影習慣。從上映的效果來看,顯然大多數觀眾已經接受了這樣的形式,毋庸置疑,形式的創新對于電影內容和故事的表達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
正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觀眾對于圓形畫幅也有不同的解讀。巨大銀幕中的圓形畫面,縮小了畫面的背景和面積,讓人們的視線更加集中,通過焦點透視,聚焦到人物和故事本身,觀眾成為名副其實的旁觀者,窺視著李雪蓮一步步地執著于尋求為什么“一粒芝麻變成了一個西瓜”的答案。圓形畫幅的局限,某種程度也暗示了李雪蓮的困境和掙扎。在地方一級一級地上訪,都是以失敗告終,這本身就是一個不可能打贏的官司,李雪蓮心中的悲憤、對于前夫的仇恨,甚至將各級領導全都當作自己的仇人,這種情緒借助于這種集中而又局限的畫面表現出來,更能使觀眾體會到李雪蓮的內心情感,進而產生質疑或者理解同情。
根據拉康的鏡像理論,嬰兒要通過鏡中的自我形象來確認自己。在觀影中,觀眾也會同嬰兒一樣向影片中的角色尋求認同。觀眾把自己的目的欲望投射到影片中的人物身上,然后反過來認同影片中人物的動機與價值。[1]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尹鴻說:“與其說那是一個圓圈,不如說更像是一面鏡子,我們看見的不是范冰冰,也不是李雪蓮,也不是潘金蓮,而是活脫脫的我們自己——固執、偏執、掙扎和無奈,也照出了生活不像一首歌,更像是一團亂哄哄的麻。”[2]電影中所呈現的上訪、官民對話甚至公安局請“喝茶”的橋段,以及人民代表大會莊重而嚴肅的場景都和我們的生活高度貼近,只不過編劇和導演借著喜劇的外衣,講述了一個現實主義的故事。荒誕和現實有時就是一線之差,越荒誕,越真實,所以才能讓觀眾在會心一笑的同時,產生意在言外的反思。把圓形畫幅看作是一面鏡子,也可以理解為解讀電影的一種方式。
中國古典文學和繪畫中講究虛實相間、留白和意在言外、象外之意。而電影的畫面充滿了濃郁的中國特色,用寫意的抒寫、象征和隱喻來凸顯主題。電影中的景物和人物的命運密切相關。雖然電影使用的是圓形畫幅,但是絲毫不影響畫面的唯美和精致。江南水鄉的氤氳、朦朧,小橋流水人家的雅致,都使電影像中國傳統的水墨畫。電影一開始,李雪蓮站在竹筏之上,向岸邊靠攏,鏡頭的移動凸顯以人物為核心的敘事。整個畫面的色彩以冷色調為主,黛青、昏黃、沉重而朦朧。畫面的背景凸顯出小城市的陳舊、逼仄,斑駁的橋梁,倒映在水中的樹木以及波紋。幾個空鏡頭正展現了江南水鄉獨有的清秀與靈動。
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電影中的雨雪。電影一開始,李雪蓮披著塑料雨衣,戴著斗笠,在漫天的大雨中,竹筏靠岸,她敲響了法官王公道的家門。另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當法院院長荀正一及老領導走出飯店的時候,李雪蓮當街攔車。南方固然多雨,但馮導讓李雪蓮上訪的兩場戲都置于大雨之中,并不是偶然的。下雨的時候,人們的心情大多是低落憂郁的,雨帶來更多的是沉重,而雨中李雪蓮的執著也為之后她堅持告狀十多年埋下了伏筆。另外,電影中有一幕雪景,李雪蓮行走在皚皚白雪之中,被公安請去“喝茶”,實則是被關押在看守所,這象征了人物的絕望和命運,也是對李雪蓮困境的暗示。
電影中的配樂也具有中國古典文化的特點,在故事發展比較緊張的時刻,電影的背景音樂采用了緊湊的鼓樂,節奏感極強,營造出一種緊張的氣氛。另外,電影中有一幕是京劇表演,兩個武生在舞臺上用動作塑造出緊張的氣氛,臺下,張嘉譯飾演的馬文彬和其他官員在看戲,充滿中國風味的京劇表演也說明這是一幕具有中國風格的嚴肅喜劇,導演用戲劇的手法講述的是一個嚴肅的故事。
電影所講述的故事在觀眾看來是荒誕的,但是這不是一種文學方法,也不是外在的社會批判,而是一種深層的內在精神,也是對生活整體上的否定和批判。編劇劉震云曾經說:“有人說我的小說特別幽默,我不幽默的,我只是把真實寫出來了,就幽默了。”[3]
李雪蓮原本為了分房子和生二胎而和丈夫秦玉河假離婚,沒想到秦玉河另娶他人,并當眾因為李雪蓮結婚時不是處女而污蔑李雪蓮是潘金蓮。李雪蓮心中悲憤,進而狀告秦玉河。法官王公道判決李雪蓮敗訴,于是李雪蓮將法官、法院院長、縣長、市長列為被告,并最終在北京開人代會期間,極其戲劇性地攔車告狀,引起了國家領導人的重視,省長儲敬璉將涉案官員全部撤職。用電影里面的話就是“一粒芝麻,就這樣變成了西瓜;一個螞蟻,就這樣變成了大象”。但是這并沒有解決李雪蓮的問題,于是十年來,李雪蓮不斷告狀,引發了各級官員的擔憂。每年到北京開人代會的時候,各級官員都要給李雪蓮做工作,圍追堵截,防止她再次去北京告狀。用法院院長王公道的話:“李雪蓮現在變成了三個人,她前夫說她是潘金蓮,領導說她是小白菜,而她十年來已經修煉成了白娘子。”
在中國社會有兩套秩序:一套是民間認可的道德秩序,一套是法律秩序。李雪蓮和秦玉河的假離婚,是他們私下商議的結果,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能夠約束他們行為的就是道德。但是對秦玉河來說,他已再婚,如果承認了之前的假離婚,他分的房子以及之后的婚姻關系就不能成立。所以在這段婚姻中,是秦玉河背叛了李雪蓮,李雪蓮是值得同情的。但是占據道德制高點的李雪蓮在法律上卻是失敗的。道德將矛盾指向了法律。李雪蓮的假離婚案件,法院的判決是正確的,民政局的離婚手續是真實的。從事件本身來看,李雪蓮的離婚具有欺騙行為,各級官員也并沒有貪贓枉法。但卻因為李雪蓮去北京上訪的誤打誤撞,國家領導人在人代會上的發言,讓處在升遷的關鍵時期的省長儲敬璉反應過度,處置了一大批官員。這個故事情節本身就是荒誕的,但是荒誕中蘊含的道德和法律的沖突卻是值得人深思的。
劉震云在微博中說:“就官場寫官場,是寫不好官場小說的。只有不寫官場而寫官場,才能透過官場背后的東西。泰戈爾說過,人類是殘酷的,人是善良的;我說,官場是黑暗的,官未必不是善良的。《我不是潘金蓮》中,官員就沒有一個是壞人。但最后導致了那么荒謬的結果,就更值得深思了。”
李雪蓮在上訪中所遇到的官員,名字就具有諷刺意義,法官王公道、法院院長荀正一、光明縣縣長史惟閔、市長蔡瀘浜、省長儲敬璉等。這些官員原本的職責是為人民服務,但是他們從來都沒有理解李雪蓮的處境,不但沒有為李雪蓮摘掉“潘金蓮”的帽子,反而認為她是刁民。法院院長把李雪蓮推倒在地,并罵她是“刁民,滾”。市長為了評精神文明城市,讓人把李雪蓮弄走,于是李雪蓮被公安局拘留了一個星期。十年之后,李雪蓮并不打算告狀了,但是縣長逼她寫保證書,激起了李雪蓮的憤怒,裹挾著她繼續告狀。縣長和市長親自去找李雪蓮,也是害怕人代會期間李雪蓮去北京告狀。所有這些官員的出發點都是權力,他們漠視百姓,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追求個人仕途的發展,官場成為他們謀求個人利益的名利場,本應為人民服務的國家政府和法制成為他們的工具。
庭長賈聰明想要升官,以為趙大頭的兒子轉正為條件,讓趙大頭和李雪蓮結婚,來解決各級領導頭疼的告狀事件。當李雪蓮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的精神已經出離憤怒。情緒的爆發凸顯了人物的憤怒和絕望以及最后人生的虛無。也是各級官員一步步把她逼到了這樣一個悲劇的處境。電影反映的是嚴肅的社會現實以及中國官場以權力為中心的人的異化。劉震云說:“新作貌似寫了官場百態,實際上想表達的卻是生活背后的喜劇和荒誕邏輯。一個婦女利用上訪,告倒了從下到上一溜官員。李雪蓮是冤的,但一批官員更冤,誰導致了他們的冤?是生活邏輯和政治邏輯。”[4]
李雪蓮因為被秦玉河背叛,無法伸張正義,所以她寄希望于法院和各級政府,執著于十年的上訪。但是這種信任伴隨著一再的受挫而最終走向破滅。因為信任法官、信任政府,所以她一級一級地告狀,希望政府為她主持公道。因為她信任趙大頭,差點就要和趙大頭結婚,放棄上訪,可是關鍵時刻她發現自己被趙大頭背叛利用,信任又破滅了,她心中對正義的堅持和對他人的信任徹底瓦解。
電影透過人與人之間無法消弭的溝通障礙,深刻反映了作為個體的人在生活中的掙扎和悲哀。李雪蓮是孤獨的,沒有人相信她,告狀成為她生活的全部內容。她的心思只能和牛去訴說。市長馬文彬問李雪蓮為什么今年不告狀了,她說是牛告訴她的,周圍的人都以為她在罵人,沒有人相信李雪蓮會放棄,更沒有人理解她的孤獨和悲哀。當一個人不能從群體中獲得精神的寄托,只能從牛這樣的動物中獲得安慰時,個體的孤獨問題就顯得不容忽視。孟繁華認為劉震云的小說“是對現代人內心隱秘的揭示,這個內心的秘密就是關于孤獨、隱痛、不安、焦慮、無處訴說的秘密”[5]。現代社會,每個人都在生活中掙扎,李雪蓮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潘金蓮所做的努力,某種程度上也是希望得到社會的認可,維護自己一個女性的尊嚴。但是,合理的要求在電影中卻變得荒誕而無法實現,個人價值在龐大的政治體制和生活邏輯下變得渺小,最終走向破滅。
電影和小說所傳達出的對于人的價值的思考、荒誕的社會現實和由此引發的官場百態、道德和法律的矛盾與沖突,都是當前社會所面臨的問題。由一個農村婦女十年如一日的上訪路來審視當下的政治體制和生活邏輯,用嚴肅來對抗荒誕,來實現電影文學對于社會的干預作用,這也是馮小剛在喜劇和圓形畫幅下包裹的主要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