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輝
論百年新詩的文體優長
熊 輝
舍棄沿用千年的文言書面語,采用明白曉暢的口語白話;背離傳統詩歌的藝術津要,保留分行排列的自由外型,遂在漢語文學的歷史中產生了一種新體,這便是我們常稱的“新詩”。在誕生之初的草創期,不管新詩遭遇了多少詬病,接受了多少冷眼,甚或在寂寥中一度面臨自我消亡的死路,但它在少數人刻意的“自娛自樂”中兀自生長,枝繁葉茂,遮蔽了昔日詩詞歌賦的天空,成為中國文學園地中不可或缺的構成要素。
百年新詩的發生,堪稱文學發展的奇跡。在知識階層眼中,古詩文體觀念和創作經驗早已根深蒂固,在沒有任何創作準備的情況下,胡適諸君立意用觀念中的詩體取而代之。即便是在改革創新的浪潮中成長起來的我們,想起新詩革命,尤有后怕,深恐它在“守舊派”的圍攻中不堪一擊。世事在偶然中演繹著必然,很多看似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因為應和了某些潛在的發展趨勢,最終的結果讓人大跌眼界,硬是將不可能之事變成了活生生的事實。18世紀以降,世界詩歌朝著自由化方向發展,蘇格蘭的彭斯開始收集整理民歌,英格蘭的華茲華斯和柯列律治以“歌謠”的名義創作詩歌,他們的目標就是要讓詩歌變得淺俗易懂,擺脫蒲柏為代表的古典主義詩風的束縛;美國詩人惠特曼及至后來的意象派運動,其旨趣無疑集中于解放英語詩歌的形式和語言。美國女詩人洛威爾的《意象派宣言》,被公認為是胡適《文學改良芻議》的藍本,而另一位女詩人蒂斯代爾的詩作《關不住了》,被胡適翻譯成中文后視為新詩的“新紀元”,意即胡適心中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首白話新詩。由此不難看出,從新詩觀念到新詩作品,胡適的做法帶有很強的借鑒色彩。正所謂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這種“借鑒”帶來中國詩歌創作的巨大轉折,新詩“橫空出世”并迅速確立了文壇正宗地位。這其中的關鍵之處,在于胡適引入了什么樣的新觀念,更在于中國詩歌的發展需要什么樣的變革和突圍,又或者在于新詩的出現滿足了什么樣的時代訴求,幾種因素的集合,促成了新詩的發生。
百年新詩的發展,最大的成功是確立了自身的文體優勢。胡適“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的說法,固然帶有進化論的局限,卻也道出了文學發展的普遍常理,要不我們就會一直生活在古人的陰影里,“自我”永遠進入不了民族詩歌的譜系。正如布魯姆在《影響的焦慮》中談到,“后來者”詩人必須通過一系列的“修正比”,才能打敗強者詩人進入歷史。著名學者趙毅衡先生是中國形式主義文論的開拓者,他在《斷無不可解之理》一書中,說中國詩歌表達的所有情感自《詩經》就已有之,歷代詩人之所以還要不厭其煩地重復表達,并佳作不斷,主要原因便是表達的方式不同。新詩較之古詩,最明顯的差別就是語言和形式的疏離,亦即文體各異。我們常常見到很多人拿古詩平仄押韻之類的優長,來批駁新詩不押韻不整齊的“不足”,這實在有違比較的原則,好比拿馬的奔跑去比牛的緩慢,得出的結論當然是前者優于后者。殊不知,兩個本就不同的物類怎么可以放在一起比較?實際上,新詩文體也有自身的優勢,呂進先生在《中國現代詩學》中認為所有的抒情詩,包括新詩中的抒情詩都是“內視點”文學,我們不必拘泥于外在形式一端,而忽視了其內在的形式特征。推而論之,與古詩注重外在形式相比,新詩更注重內在節奏。郭沫若在《三葉集》中寫道:“我想我們的好詩只要是我們心中的詩意詩境底純真表現,命泉中流出的strain,心琴上彈出的melody,生底顫動,靈底喊叫;那便是真詩,好詩,便是我們人類底歡樂底源泉,陶醉的美釀,慰安的天國。”這雖有華茲華斯“詩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的影子,但卻開辟了新詩內在節奏或內在音樂性的傳統。何其芳認為,詩歌情感的跌宕起伏仍然可以造成很強的音樂性效果,大可不必像古詩那樣僅憑借外在形式來造成朗朗上口的音韻效果。于是,新詩因其“內視點”的文體特征,建構起了內在韻律和節奏,比起古詩的外在音韻而言,不但不會制約詩情的表達,反而讓形式與內容合為一體,或者形式成為內容的構成部分,顯示出自身特殊的形式美感來。
新詩文體的另一優勢,當然是語言的白話化。不少人認為,新詩采用白話文或白話口語作為表達語言,是詩歌語言的退化乃至災難,因為其雅致和凝練的基本特征隨之淪喪。應該警醒的是,此時的白話與口語之間并非等同關系,否則清末流行的白話報當被視為新文學的開端,又抑或是胡適所謂的古已有之的白話文學當被視為新文學一脈相承的前生。僅就詩歌的角度而論,按照俄國形式主義代表學者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論,散文或敘事文學的語言因語法的規約,造成對日常語言的陌生化,詩歌語言則因語法和表達的超出機制,造成對散文語言的陌生化。據此而論,日常的白話口語與詩歌語言之間相隔三層,即便是白話口語,只要它成為了新詩的語言,那就與日常的白話口語不可等同視之。根據黑格爾《美學》中的藝術觀念,呂進先生將新詩語言視為“媒介”,即詩歌是最高的藝術形式,也是高度精神化的藝術,其媒介也從日常的物質中抽離出來而化為精神性的存在,故而詩歌是向散文借用文字媒介。從這個角度來講,新詩中的白話口語也斷然不是日常使用的語言。拋開俄國形式主義和黑格爾的詩歌語言觀,我們還可以從語言形成和演變的角度來加以分析,進一步厘清新詩語言白話的文體優勢。新詩語言在存在形態上與白話口語相似,但其來源卻相當豐富,至少古代漢語、外國語言和日常口語是它的三大來源。古代漢語、日常語言和白話文血脈相連,彼此影響和滋生自不必贅述,僅就外國語言資源一端來講,胡適、傅斯年以及魯迅等人曾多次宣稱,要用外語詞匯的豐富性和外語語法的精密度來彌補漢語表達的缺陷,因此現代漢語幾乎與生俱來地具有“歐化”或“外化”的特點,從另一個角度來講,也表明漢語具有較大的包容性和吸納性。由以上分析可知,新詩因采用了白話文而更具文體優勢,新詩語言不僅具有高度的藝術性和語言張力,更具有較強的接納性和適應性。這似乎也印證了周作人在《新文學的源流》中所說,“舊皮囊”裝不下新思想,于是新文學運動必然會發生,直接的后果便是白話文取代文言文后,更適應表達當下思想和情感。
百年新詩的繁盛,不只體現為作品數量的劇增和佳作的涌現,也體現為新詩批評的活躍。胡適在新詩發軔之初寫作的《文學改良芻議》和后來的《談新詩》等文章,倘若算是新詩批評的早期成果,那聞一多、郭沫若、朱自清等人對新詩作品的評論或關于新詩問題的看法,便匯聚成了新詩批評的主流,才得以使今天的中國現代詩學蔚為大觀。詩歌評論也許并非源自批評的目的,而是根源于情感的交流。古時品茗或酌酒的興致,無外乎文朋書友的詩詞唱和;離別的憂傷或相逢的喜悅,也都消融成感人的詩句。有贈有還,那些答謝的詩詞無疑成為對友人作品的最好回應;演變到今天,面對感動自己的詩歌,書寫相應的心靈感悟,或者與之相關的世風民俗之雜感,就成為所謂的評論文章。隨著中國現代意義上的大學之建立,也隨著各學科門類的建設完善,專門從事新詩研究的學者日益增多,新詩研究儼然成為一門“學問”,成為人們專攻的術業。當然,現代意義上的文學評論,似乎肩負著更為沉重的使命,論者倘若不能窺見作品隱秘的意涵,僅談與己相關的感受,其評論會被嚴肅的學院派譏為“讀后感”。在西方文論和批評方法肆意橫行的時代,我們的確借助不同的視角看到了很多“空白結構”,可供言說的內容更為豐富。這樣一來,文學批評就不再停留在心靈的溝通層面,它更多地呈現出思想和哲理的色彩,文學批評儼然成為書寫時代的思想史。詩歌批評亦然,各種理性的分析充斥著詩歌評論界,只有心靈的碰撞似乎無以寫作評論,它越來越成為知識性的寫作方式,成為少數人可以從事的“行當”。甚至有些人僅僅是借助評論之名,暗行闡發自我心跡或思想觀念之道,讓詩歌評論遠離了作品和讀者。但不可否認的是,文學評論包括詩歌評論的精英氣或專業化,使其逐漸獨立成新的文學文本,或者使其具備了與普通文學文本不一樣的氣質,那就是理性的思考和深度的思想。
伴隨著新詩批評的興起,專門的新詩研究機構逐漸建立,這真可謂百年新詩歷史中的大事。現代時期的新詩批評,多為詩人談詩,雖免除了“隔靴搔癢”的弊病,但缺少系統性的言說思路,終難見到體系化的新詩研究專著。郭沫若、宗白華和田漢合著的《三葉集》,常被譽為是研究新詩的第一本專著,但其中對美學的論述不免破除該書談新詩的專一性,況且它是三人的通信集,還不能被視為真正意義上的新詩研究專著。廢名是將新文學引入大學課堂的先行者,其專著《談新詩》仍由獨立的論文構成,實際上就是一部談新詩的論文集。1948年,朱光潛在正中書局出版的《詩論》是真正意義上的學者型專著,此書雖不專事新詩研究,但卻在中西詩學相互闡發的基礎上,開啟了中國現代詩學的開闊視野,具有狹義詩學的普遍性意義。學者型新詩研究時代的到來,應該與新時期活躍的學術氛圍有關,也正是由于大學集聚了一批專門從事新詩研究的學者,于是新詩研究機構呼之欲出。1986年6月,西南大學的呂進教授與方敬研究員、鄒絳研究員一道,建立起了新詩歷史上第一家獨立建制的新詩實體研究機構,開創了新詩批評歷史的新局面。呂進先生專門研究新詩文體,是典型的“形式論”者,其代表作《中國現代詩學》的精要部分,就是談新詩的語言和形式,這是一部體系化的新詩文體研究專著,此外還出版了《新詩文體學》《現代詩歌文體論》《中國現代詩體論》以及5卷本的《呂進文存》等。呂先生是那輩學人中將“新詩之所以為新詩”闡述得最清楚的學者,也就是說他充分把握了新詩的文體特征,而且他的研究系統性和思辨性很強,有深刻的西方美學思想和中國傳統美學思想作為支撐,相較于那個時代的其他新詩研究者言,具有突出的新詩研究品格。2010年9月,北京大學詩歌研究院成立,院長為著名詩歌評論家謝冕先生。謝先生的新詩研究富有才情和思想的洞察力,其著作《湖岸詩評》《共和國的星光》《詩人的創造》《中國現代詩人論》《新世紀的太陽》等便體現了這一研究特點。此外,安徽師范大學、首都師范大學以及南開大學等高校紛紛建立了新詩研究機構,在高校推行學科建設的語境下,顯示出新詩研究和批評的中興。
新詩百年,無論我們接受與否,它已然按照自己的方式存在并發展下來,成為我們無法送還的民族文學遺存。站在新的歷史起點上,展望新詩的美好前程,祝愿新詩多出名篇佳作,似乎才是我們今天紀念新詩百年的題中之意。

熊輝,1976年生,四川鄰水人,文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代詩學及翻譯文學研究,兼事詩歌評論,現供職于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