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
章宏有一天邀我去剪子巷瞎子家去算命,我說命有什么好算的,我最煩別人在看電影時把結局提前說出來。章宏就最喜歡一邊看電影一邊把后面的事說出來,我最煩他這一點。
“去吧,據說老瞎子算得準得一塌。”章宏說,“我們明天一早就去,爭取頭一個算。下午去,他算多了就不大準了。”
“明天?不上學了?”
“撒個謊,讓立新給我們請個假,就說我們拉肚子了。”章宏說,“偶爾撒撒謊,天大地大。”
章宏不是偶爾撒撒謊的問題,哪天他不撒七八個謊?他自己都說,不撒謊他就會拉肚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章宏家喊他,一起去瞎子家。
路上章宏問我有沒有吃早飯,我說當然吃過了。章宏說:“算命之前要空腹,肚子里一有屎,算出來的結果就不太準。”
我說:“你還真想算呵?”
我們穿過了草巷、腰刀巷、梳兒巷,拐到剪子巷。上班的人都上班了,上學的人都上學了,巷子里寂靜少人。只有一個收破爛的扯著喉嚨在空蕩蕩的巷子里喊,“有破布爛棉花拿來賣!”
瞎子家門前有一棵石榴樹,上面結了許多石榴。我們進門前,章宏摘了兩只大的,一只塞在口袋里,一只拿在手上。說算命要錢的,沒有錢,起碼要帶些吃的用的。
門朝北,進門是一間堂屋,里面三張長板凳上已經坐了五個人。一看都是來算命的。地上都擺著東西,京果粉,炒米,雞蛋,還有一只老母雞。
沒想到這么早,還是晚了。
章宏對那幾個人說:“爺爺奶奶大伯大嬸,能不能跟你們商量一下,我們請了一堂課假來的,馬上還要趕回學校上課,能不能讓我們先進去?救人一命,如造七級浮屠。”
那幾個人都笑,說,好好好,讓你小把戲先算。
等西邊屋里出來一個面黃肌瘦的女人,章宏和我便進了屋。
“把門關上。長尾巴呵?怕尾巴被門夾住呵?”說話的是坐在一張圈椅里的老瞎子。老瞎子我見過,白白臉皮,塌鼻子,招風耳,身材高大,臂長腿長,滿嘴黃色長牙。眼眶深陷,眼皮快速地抖動著。
我回身關上門,章宏在瞎子對面的方凳上坐下。把石榴放在兩腿間。
“你們曠課,就為了偷我的石榴?”
啊?老瞎子果然厲害!沒眼睛,一句話居然說破了這么多事情!
章宏縮著脖子看我,好在他反應快,把一只石榴放在瞎子身邊的茶幾上,說:“我們看到你的石榴熟了,幫你摘下來。你不是眼睛看不見嗎?我們喜歡做好事不留名。”
老瞎子笑,說:“算命哪有兩個人一起算的。天機不可為旁人知曉。你們要一起算?”
章宏說:“無妨無妨,他是我拜把子的弟兄。”
“你們要算什么?”老瞎子端了茶喝。
章宏說:“老師傅不急呵,我要算的比較多。頭一個,我能活多大?”
“不好說。這個我算不了。”
“我是怎么死的?生病疼死的,還是地震被壓死的,還是吃肉撐死的?”
瞎子笑出聲,一口大黃長牙:“吃石榴撐死的。”
章宏也笑,說:“正正規規的,老師傅請嚴肅認真點呵。我天天做夢,說我站在百貨商店的樓頂往下跳。其實我根本不想跳,誰想跳樓呢?又不是自絕于人民的反革命。跳樓的是我家大伯,我們家跟他家又不來往,我學他干什么呵?”
瞎子說:“你不會跳樓,你可以活到八十,運氣好,多做善事,可以活到八十五。”
“干什么工作?我做夢經常做到在大街上拉板車。”
瞎子的眼皮飛快地抖動,右手的大拇指捏著小指。說:“我看到兩個你。一個,跟我一樣,幫人算命;一個,當了干部,穿中山裝,在臺上發言講話。”
章宏說:“我有沒有可能當兵呵?”
老瞎子說:“你先把錢付了好不好?五分一算。”
“好好好,”章宏從口袋里掏出二分錢硬幣,放在茶幾上。
老瞎子沒摸那枚硬幣,說:“五分,不是二分!”
章宏說:“對不起老師傅呵,我只有二分。等我當了干部,補給你五塊!”
老瞎子說:“好了,該你的同學了。你就這樣了。我告訴你吧,你以后會找三個老婆。這就是你今天來真正想要算的。我沒說錯吧?”
章宏縮著脖子吐出舌頭,慢慢從凳子上站起來。
我沒坐到凳子上,我根本不想算命。我看到墻上掛著一把二胡,我想如果要讓我說心愿,大概只有兩個:一個是把百貨商店那把最好的蟒皮二胡買下來,再一個是跟班上的女生白玫在一起。但是,這兩個心愿有什么可說有什么可算呢?毫無希望實現的目標。
我說我沒想算命。我和章宏走出這間屋子時,瞎子在我們身后說:“那個沒偷石榴的小孩,我可以告訴你,你以后也不要給人算命,你的命沒什么好算,太一般,平平常常。大多數人什么樣,你就是什么樣。撐不死,也餓不死。”
出了瞎子家,我們在街上瞎逛,我在百貨商店樂器柜臺看了那把二胡,章宏蹲在賣皮夾子的柜臺看了半天皮夾子,還讓營業員把一只深藍色的皮夾子拿出來看。那只皮夾子上印著南京長江大橋,很漂亮的皮夾子,很貴,要兩塊錢。章宏說他做夢夢到最多的,一是白玫,一就是這只皮夾子。
我要回家吃午飯,章宏說他不想吃飯,他想到學校北邊的桑林去玩。說反正撒過謊請過假了,要把撒謊的效率用到最大限度,不如下午也不去上課了。
于是,我們餓著肚子去了桑林。
桑林一望無邊。這里的桑樹跟一般的桑樹不同,是很正規的蠶場的桑樹。不高,葉子肥嫩。章宏一邊走,一邊采摘桑葉,往口袋里塞。我問他,你又不養蠶,摘這么多桑葉做什么。章宏說,白玫養蠶,摘了送給她不是好嗎。
“好東西,要早下手,晚了,就被旁人搶去了。”章宏說,“你不想白玫呵?從來沒聽你說女生。”
我說我不想。
“不是我說你,你這個人,就是虛偽。白玫那么好看,你不想?我就天天想,書直接看不進去。你看人家德勝,天天寫情書,塞紙條給白玫。說不定哪天白玫就上他狗日的鉤了。我們也要大干快上,不能落后。”
我說:“德勝怎么可能得逞?一個留級生。白玫成績那么好。”
章宏說:“那依你之見,班上誰能得逞?”
“誰都無法得逞。”我說。
“我呢?如果我也給白玫寫情書?你看我有沒有機會?”
“你也沒戲。”
“何以見得?你又不是算命的。”
“反正不可能。誰也沒希望。”我說,“除非班上有白朗那么優秀的男生。”
“你簡直是胡說加八道!白朗?白朗是白玫的哥哥。哪有兄妹好的!”
“我的意思是別人像白朗那么優秀,又不是說白朗和白玫兄妹兩人結婚。”
我們說著,走到了江邊。沒想到的是,我們剛剛在說白朗,就在江邊看到了白朗。
白朗是學校的名人,比我們高兩屆,成績好得要命不說,體育也好,跳高冠軍,排球隊隊長,航模隊隊長。關鍵的關鍵,是白朗長得帥極了,有點像后來電影里看到的馬龍·白蘭度。白朗在學校里走,在街上走,都會有一幫女生跟在后面。我每回看到白朗,都會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泡屎。
江邊是一大塊空地,平整的江灘。白朗和一個女生在江灘上弄航模。那個女生簡直是丑,又矮又胖,還矯情。白朗控制著遙控器,這個女生手舉木頭飛機奔跑。她也不曉得自己的嗓音有多難聽,也不管我們已經走到近處,聲振林木響遏行云地大喊大叫:“白朗白朗,你老叫我跑,我渾身都濕透了,全是汗。你也不管!”
白朗說:“你速度太慢了,鴨子跑得都比你快,又不會控制遙控器。再跑快一點!今天爭取飛起來。”
我們走到近前,章宏說:“我來跑好吧?我跑得快。”
白朗不認得我,卻認得章宏,說:“你不是那個誰嗎?我妹妹的同學。”
章宏說:“是是是,就是我,我是白玫的同學,章宏。”
“你們不是有課嗎?”
“是有。我拉稀,請假了。”
“拉稀你還有勁跑?”
章宏說:“無妨無妨。我跑得快,白玫曉得的。”
白朗把航模遞到章宏手上,告訴他如何如何拿好,怎么跑,什么時候撒手。“角度,力度,時機,一定要把握好呵。這東西不便宜,摔壞了就麻煩了。”
章宏把口袋里的桑葉掏出來,放在地上,說:“這些是送給白玫的,白玫不是喜歡養蠶嗎?你帶給她好吧?”
白朗說:“家里的桑葉都堆積如山了,都是她同學送的。”
章宏說:“不要緊,給蠶吃,蠶不是金魚,不會吃撐死。”
說著,章宏脫了衣服,上衣全脫了,光著上身。他瘦,一根根肋骨在皮下清清楚楚頂出來。
風突然大起來,章宏頂著風跑,他跑得真是快,上體育課從來沒見他跑這么快過。跑著跑著,白朗大喊一聲“放!”,章宏把航模往前上方一扔,木頭飛機飛起來,飛起來,在天空盤旋,繞到江上飛,江上有一些白色的鷗鳥在飛。
然后,就見這只飛機一頭栽進了江中,隨著江水漂遠了。
這次狂奔,飛機是飛起來了,而章宏卻扭傷了腳,腳踝腫得像石榴一樣大。回家的路上,章宏把手搭在我的肩頭,一步一呲牙。
“不知道白朗會不會把我的桑葉帶給白玫?”
我說,應該會的。
章宏說:“郭平你說,如果我成了瘸子,白玫還會不會喜歡我?”
“我又不是算命的,怎么會曉得!”我說,“不過,從邏輯上說,瘸子,白玫大概不會要。”
“我他媽最恨邏輯!邏輯全是廢話!”章宏說:“我寧愿相信命。”
“瞎子說你有三個老婆呢。”我說,“白玫應該是第一個了?”
“也不一定。”章宏把手從我肩上拿走,右手大拇指掐著小指頭,雙眼往上翻,眼皮飛快地抖動著:“你別急,且容我算一算。”
懸 棺
氣象山本來與我們學校的后山連在一起,因為開路分成了兩座小山。這條路通往鄉下,一路上有許多小河,可以釣魚游泳。氣象山比我們的后山大得多,上面有個氣象站,還有大片的桑林。桑樹中有不少墳包,我們在氣象山上玩,偷桑葉,打彈弓仗。玩累了,就倚在墳包上休息。
聽人說,墳里往往有好東西,金銀財寶,蛐蛐兒也狠,但是墳里有蛇,毒蛇,我的朋友還沒誰敢動手挖墳取寶逮蛐蛐兒的。總是有點瘆人。
夏天,氣象山也破山開路了。當然,有的墳被挖開了。這一挖,墳就在半空中,棺材也在半空中。一天我們去看農民挖墳。有一個墳被挖開,農民用鋤頭、撬棒開了棺材,里面有一只陶瓷罐。一個人把罐子捧出來,放在地上,一鋤頭砸碎了。罐子里都是袁大頭銀元。果然棺材里有寶貝!旁邊幾個農民上去就搶,在地上打成一團,后來掄起鋤頭打,頭破血流。
下午的太陽曬得人要化,我們眼睜睜看著白花花的袁大頭被搶完了,心情郁悶。
章宏說:“不行,要想辦法。”
我問他有什么辦法。
章宏說:“回家拿家伙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我們分頭回家找工具,也就半個多小時,各人帶了家伙回到氣象山。章宏拿的是一把工兵鏟,立新拿的是一把大鍬,我拿的是一只捅煤爐的鉤子。章宏說,你這個東西有什么用,只能捅死鬼的屁眼。
我們仰著頭看懸在半空露出一截的棺材,氣味不大好。章宏說:“這么高,夠不到,還是你這把鉤子好用,你給我,立新蹲下來,我站你肩上,這樣夠得到。我用鉤子鉤鉤看,農民沒文化,袁大頭算什么值錢東西?真值錢的是祖母綠。祖母綠一般都在死人的嘴里含著。”
立新蹲下,章宏站在他肩頭,立新扶著土慢慢站起來。閉著眼睛說:“你快一點呵,我堅持不了多久。”
我一扭頭,看到幾個公安員往這邊走,連忙低聲道:“快跑,來公安了!”
立新一扭身子,章宏一歪,一頭摔到地上。呲牙咧嘴,想跑,已經來不及了。公安員已經走到跟前。
“哪個學校的?”三個公安員中個子最高的那個說,“別跑!”
我和立新不說話。章宏揉著后腦勺說:“三中的。”
“叫什么名字?”
“劉大華。”
我暗自叫好,我們是一中的,劉大華是以前我們的小學老師。章宏到底還是機智!
“有人報告說這里發掘到了銀元。銀元呢?”公安問。
章宏說:“銀元?我們不知道,我們是剛來的。”
“想干什么?”
“捉蛐蛐兒呵。”
“這才幾月,就有蛐蛐兒了?”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章宏說,“好蛐蛐兒能過冬的。”
我剛想匯報農民搶銀元的事,想想不對,這么說,等于章宏說的是假話了。我向來遇事沉不住氣,不像章宏和立新。
還好,公安員沒再為難我們,放我們走了。
我們一人拿著一把工具,爬上山,繞過氣象站白色的欄桿,坐在一塊草地上。東邊的山下都是農田,有一些閃閃發亮的小河。
章宏說:“今天怎么這么倒霉!出門就撞到鬼。”
我和立新不說話,無話可說。
“你們說,人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 章宏說,“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立新的老子趙磊被斃了,我扭頭看立新,我想他應該對這個問題有自己的見解。
但是立新耷拉著眼皮,沒有說話的意思。
章宏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你們說,我們既沒有愛情,也沒有自由,只有最不值錢的生命,活著有什么意義?”
我說:“你怎么沒有自由?我看你自由得很。”
章宏說:“我自由?連他媽杜前都管我,動不動就讓我抄《反對自由主義》。一個小班長都管我,這還叫有自由?”
正說著,我們突然看到山下有一條小黑狗,很小的狗,肥嘟嘟的。
章宏翻身起來,飛快地沖下山,我和立新也跑下山。章宏抱起那只小狗,那只小狗跟他很親,不住地用舌頭舔他。
章宏說:“這條小狗我要了。你們說,給它起個什么名字好?”
我說:“就叫它自由,不是很好?”
章宏想了想,說:“不好。我叫它杜林。”
“杜林?”
“對,就叫它杜林。”章宏說,“杜林是杜前老子的名字。我就叫這條狗杜林。杜林杜林。哈哈。”
忙了半天,總算有收獲,我們高興起來。章宏抱著狗,我們翻過氣象山,往家走。經過咪了家時,章宏敲門把咪了叫出來,把“杜林”給咪了看,說他家地方小,不適合養狗,要把“杜林”寄養到咪了家。咪了也喜歡這條狗,問章宏:“杜林不是恩格斯批判的嗎?”
章宏說:“不是那個杜林,是杜前的老子。杜前的老子就叫杜林,有線電廠的廠長。恩格斯哪有興趣批判他?”
咪了說:“你用杜前父親的名字給狗起名字,不妥吧?”
章宏說:“那就算是恩格斯批判過的那個杜林好了。恩格斯批判過的人,不是狗是什么?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
我們在咪了家院子里跟“杜林”玩了一會兒,咪了找了吃的給“杜林”吃。“杜林”是條聰明的狗,很快就知道“杜林”是它的名字,誰喊“杜林”,它就跑向誰。
出了咪了家,我們在腰刀巷碰到了杜前。杜前肩上扛了一袋米,手里拎了一壺油。杜前是個大個子,臉長得像螞蚱。他是老師的跟屁蟲,我們都不喜歡他。但是杜前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魏體。班上的大字報、黑板報都是他和白玫抄。我們都不喜歡杜前,我們看到他跟在班主任身后,看到他和副班長白玫談班級工作就心里有氣。我們不跟他說話。
沒想到杜前開口跟我們說話了,“你們勞動呵?”他看到我們手里有工具。
杜前跟我們說話,出乎我們的意料。章宏說:“對呵,勞動。自覺勞動。氣象山那里不是在挖路嗎?”
“是嗎?”杜前說,“那明天放學我也跟你們去好嗎?”
章宏說:“那里有棺材,你不怕?”
“棺材怕什么,人都是要死的。”杜前說,“明天一定喊上我呵。”
等杜前走遠了,章宏說:“今天真是出鬼了,杜前跟我們說話了。我們不是他反對的自由主義分子嗎?”
第二天,我們剛到學校,班主任何老師就宣布,杜前的班長職務被免了。由咪了當班長。
“難怪!”章宏下課說,“原來他知道自己要被免職才跟我們套近乎的。他沒犯什么錯誤呵,怎么被罷了?”
咪了悄悄跟我們說,聽說是杜前的爸爸犯了錯誤。
“什么錯誤?不是跟立新的爸爸一樣貪污吧?”章宏問。
咪了說:“不知道,反正聽說是犯了什么錯誤。我們不要搞封建,杜林是杜林,杜前是杜前。我們要團結每一個同志。平時更要多關心杜前。”
章宏說:“對對,他已經跌倒了,我們就不要再踏上一只腳了。下午我們帶他去氣象山。”
放學了,我們五個,我、咪了、立新、章宏,還有杜前,一起去氣象山。路上,杜前的樣子有點沮喪。我們都明白,他剛被罷了官,心情不好。
到了正在挖的大路那里,我們看到又一個墳被挖開了,十幾個農民圍在那里,正準備開棺材。其中兩個頭上還纏著紗布,大概是頭一天搶寶貝打架的結果。
那口棺材整個側面都露出了,木頭很粗壯,一個農民腰里系著麻繩,吊在半空,用鋤頭猛刨棺材板。木板很結實,刨了半天也沒刨開。但終于還是被刨開了,看到了里面的骷髏頭和白骨架子。
那個人用鋤頭扒拉著骨頭,說,里面什么都沒有,只有骨頭。
“棺材倒像是有錢的,沒想到沒有寶貝。”那人懸在半空說。
下面一個人說:“你把骨頭扒出來,看看仔細。”
上面的那個人用鋤頭在里面扒拉,骷髏頭和骨頭架子呼拉拉往下掉。
下面的眾人說,這個棺材的時間久了,肉都爛光了,干干凈凈。
沒有寶貝,所有的人,包括我們都很失望。
天氣跟頭一天一樣,晴朗無云,滿天的藍,能聞到桑葉和泥土的味道。
我們爬上山,繞過氣象站白色的欄桿,坐在一塊草地上。東邊的山下都是農田,有一些閃閃發亮的小河。四處安靜得令人窒息,我們都找不出話來說。
后來還是咪了開了口:“你們說的勞動,就是來看棺材呵?”
章宏說:“考古不也是一種勞動?”
咪了說:“這些棺材不知是什么朝代的,要是有墓碑就能知道了。”
章宏說:“你們說我們為什么昨天來了今天又來了?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要到這里來見鬼?昨天我心情就不好,今天又來心情更不好。神經病呵!”
杜前說:“人都是要死的。只不過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輕于鴻毛。”
章宏說:“你說,人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
杜前想了半天,也沒想出話來回答章宏。
正無聊著,立新手一指遠處,說:“那里好像有人。”
我們站起身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果然,看到了一男一女在遠處的桑林里走,手拉著手。
章宏眼尖:“是高二的馬凱和王麗!他們搞對象!膽子真他媽太大了,就這么大鳴大放的。”
馬凱和王麗走著走著,低下身,看不到了。
“走!過去看看!”章宏說。
于是,我們彎下身,頭低到桑樹以下,悄悄地往馬凱他們的地方潛行。直到接近了目的地,我們才匍匐在一座墳頭后面,大氣也不敢出地聽另一座墳頭后面傳來的他們的喘息聲。
太陽無聲地照耀四野。我想,關于活著的意義的問題,不知章宏是不是有了答案,反正我是覺得只要活著,就挺好。
仇人相見
下午四點,周英和他老婆走出江濱醫院門診大樓。周英說他肚子疼得厲害,他老婆扶著他坐在葡萄架下的長椅上,讓他歇一下。
“這事不好弄了。”周英彎著腰,兩只手臂撐在腿上。
“有什么不好弄?”
“主任不是說嗎,會診的結果不好。”
“該吃藥吃藥,該開刀開刀。瞎想有屁用。”
“開刀。就是開刀。主任說這個刀他們沒有把握,最好請朱群來會個診,最好由朱群來開這個刀。”
“撞到他手上了。”周英老婆說,“這么大個醫院,非要請康復醫院的人來開刀?”
“他手藝好,都說他手藝好。”
“你也是,誰叫你成天斗狠。你斗狠也不分人,醫生也打。現在好,落到他手里了。”
“我看到他就來氣。一個老爺們,成天沒屌事,抱個琵琶彈,捏個女人嗓子唱。”
“他唱他的,又不犯法。你打他,你把他的手都扭斷了,好,現在來報應了。”
周英扭了兩下脖子,抬頭看葡萄架:“還不是為了周喜?周喜就好惹事。”
“你這個弟弟,不是我說,成天不干正事,練練練,膀子練粗了,只會打架。你當哥哥的,還幫他。”
“老子娘死得早,那時他才一歲不到,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他也可憐。沒有老子娘,不練,不更要被人欺負?”
“朱群家的貓欺負周喜了?把人家的貓剝了皮。”
“那只貓太騷,成夜的叫,叫得人沒法睡。你不是也恨,也說要弄死它?”
“我是說說拉倒。我們家的狗不也叫,還咬人。朱群家女兒就被咬過。鄰居有意見,不也沒哪個弄死它?”
“哪個敢弄死黑背?膽從屁眼里屙了!”周英說,“貓倒不是多了不得的事,主要是把他的手扭斷了,這是個事。他肯定懷恨在心。當時他不是說嗎,總有一天我會落在他手里。”
“你老子娘都是肚子里長東西死的吧?”
“我媽不是,我老子是。我媽是食道癌。我們家好像有遺傳。”
“看病還是要找好醫生,我媽那個病,就是朱群開的刀,現在不好好的。”周英老婆說,“我看,還是跟人家打打招呼,送點香煙,上門賠個不是。”
“他愛干凈,不抽煙。家里弄得跟他媽醫院似的。這個刀,他不開就好不了了?我還真不信這個邪!”
“你較這個勁做什么?你這是跟哪個過不去?那就買盆花給他,他喜歡養花。我們把煙給馬德彪,跟他換盆好花,再把花送給朱群。”
“馬德彪?馬德彪也是男不男女不女的,跟朱群一樣。”
周英的肚子又疼起來,兩只手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地喊。
他老婆說:“你這樣子,我害怕。”
“害什么怕!老子生病不怕,倒是怕朱群給我開刀時下黑手。醫生要弄點什么鬼名堂,你還真沒辦法。他懂,你不懂。弄得不好,一刀下去,叫你死不了活受罪。”
“其實朱群人是好人,以前還問過我,要不要他幫忙找好醫生看看不能懷孕的毛病。他說最好你也看看,有時候不能生小孩是男人的問題。”
“他這是幸災樂禍。我們生不出小孩,關他屌事!”
“你就是喜歡把人往壞處想。怎么疼成這樣,我們回家吧,回家躺躺。下個禮拜一動手術。你還是叫周喜去找馬德彪吧。命要緊。”
“死了拉倒。不就是死嗎?哪個不死?”
“行了行了,說這些沒用的屁話。”
周英周喜家跟朱群家是鄰居,都住腰刀巷。這一片好幾戶人家以前都是朱群家的,朱群的祖上是中醫,家業不小。后來不少屋子充了公,給別人占了。朱群家有個小院子,院子里長了不少樹,一棵老杏樹隔年就會結許多杏子。朱群下了班,喜歡坐在杏樹下的石鼓凳上彈琵琶。手被周英扭斷以后,琵琶不彈了。
因為只有一墻之隔,從周英家的院子可以看到朱群家的杏樹。今年是大年,此時,杏樹上已結了滿滿的杏子,黃澄澄的。
周喜在院子里練石擔子,光著膀子,渾身的肌肉。周英的老婆燒好了飯菜,喊周喜進屋吃飯。她對周喜說:“你哥哥這回倒霉了。又不肯讓朱群開刀。都是你,成天不省事惹禍。”
周喜說:“那怎么辦?我勸勸我哥。”
“你哥要是開不好刀,這輩子就完了,我也完了,你也完了。”
“哭什么哭?”周喜說,“我去朱醫生家磕個頭賠個不是不就解決了?”
周英老婆破涕為笑:“你比你哥心寬,就是嘛,說句軟話救自己的命,合算。”
“賠不是有用嗎?他的手都被我哥弄折了,琵琶都彈不成了,不恨?”周喜說。
“先吃飯吧。你哥飯都吃不下去了。”
兩人進了屋。他們的屋子很小,只有一間,中間拉了個布簾子,里面是周英夫妻倆的床,外面是周喜的床,還有一張靠墻放的飯桌。墻上掛著兩張照片,是周英周喜的父母。
周英彎著身子,面朝墻躺在床上。周喜喊他吃飯,他說不吃。
周英老婆和周喜吃飯。周喜說:“我和我哥的年紀都比我爸我媽大了。”
“大了,要有出息才叫大。”
“我哥說我爸我媽太老實,總被人欺負。碼頭工人,扛大包的,話不會說,一身病,被人看不起。”
“朱醫生人其實不錯,從來沒看不起人。黑背咬了他女兒,他不還給黑背看過病。黑背通人性,最喜歡給它看病的朱醫生。”
周英的大狼狗黑背坐在桌下,低垂著頭,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但是他手斷了,就不同了。他不是說總有一天我們會落在他手里嗎?骨子里,他還是看不起我們。”
周英又在床上“哎喲哎喲”喊了。
“醫生說,再不開刀就遲了。”周英老婆丟下碗筷,又要哭。
周喜也丟下碗筷,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
“你到哪里去?”周英老婆問。
“去隔壁磕頭呵。”
正說著,黑背突然沖到門口,又是叫又是搖尾巴。
門口進來的是朱群,他敲了敲沒關的房門,走進屋子。
“朱醫生。”周英的老婆說。
“朱醫生。”周喜說。
朱群手里拎著一籃杏子,放在地上。走到周英的床邊,說:“落在我手里了吧?”
周英的老婆說:“我們對不起你呵朱醫生。”
“行了行了,說這些沒用的屁話。”朱群看著周英,說,“疼得厲害呵?”
幾朵白云
標準件廠的三個聾啞人引著三個盲人走在街上,他們去廠里上班。
“今天天氣好呵,天上云都沒有。”盲人張江說,他是個五十多歲的人,穿了件嶄新的工作服,臉上都是笑。這幾個盲人都愛笑,而張江是笑的源頭,他愛說笑話。
“你又看不見,怎么知道天上沒有云?”盲人季明說,“你總是想表現自己,說些不可能的事,證明你有本事。”
“現在有了一朵云。一朵烏云。”張江說。他牽著聾啞人的胳膊,季明牽著他的胳膊,牽著季明的是季明的老婆吳珍。她也是一位盲人。
“一朵?還烏云。你說說,東南西北,在哪邊?”季明說。
張江笑,說:“在你心里。跟我過不去的人,心里就有烏云。”
吳珍捏丈夫的胳膊,說:“他是鐵嘴,你說不過他。”
張江說:“我也就是個嘴硬。嘴硬有什么用呢?連個老婆都討不到。要別的硬才行。像你們家季明,拳頭硬,心腸硬,雞巴硬。廠里哪個女的不喜歡他?也只有你眼睛不好,看不見他跟她們做的好事。”
張江人輕,季明一用力,一只手差點把張江整個人拎起來:“再胡說,把你扔到運河里喂王八!”
走到四岔路口,他們停下來。張江說:“左手路上停著輛卡車,右手斜對過有一幫中學生。他們剛剛過了馬路,往南邊去了。全都是男孩。走路咚咚的。好像是去勞動,手里有家伙。”
“公雞頭就是不省事。”季明說。
張江說:“你家那個公雞頭心地不錯,就是有點不知輕重,以后有苦吃。”
“你多教教他呵,他聽你的。”
“不對,”張江突然停下腳步,“我們去一趟體育場。”
“你又怎么了?神經。去體育場干什么?不上班了?”
“不對,”張江說,“你兒子在那里。”
“你耳朵長?能聽到我兒子在體育場?今天他們學農,一早帶著杠子出門了。”
“我說在體育場就在體育場。”張江說。
這是一中的春海和三中的黑子第三次約架了,前兩次,快拳春海和重拳黑子打了個平手。這一回,他們約的是群架,兩邊各出十個人,上午八點在體育場開戰。這個時間,體育場陰雨球場旁邊的空地上通常沒什么人。
春海家是軍分區的,籃球打得好,人也帥,喜歡跟女生哄。照說他跟黑子一個城里一個城外,各霸一方,井水不犯河水,不會有打架的事。只因為兩個學校的一次籃球賽,三中輸了。黑子的一個手下跟一中的學生打架,這才有了春海跟黑子的單摽。也就是一對一,旁邊的人不得參與。
春海跟黑子都是有名頭身份的人。他們約了一天單摽。請了名流周英周喜做仲裁。那次的結果,是黑子的臉上連挨了春海三拳,而他一拳也沒打到春海。春海的拳太快了。
黑子不服,要求再約。并且這一次不要仲裁,兩人相斗,不限時間,直到一人倒地服輸為止。
第二次,約定的地方在小碼頭,江邊的一條船上。那條船很小,人站上去船晃得厲害。春海站不穩拳不準,被船工的兒子黑子一記直拳打到江里。
本來一比一,不分高下,大家也都算有面子。但是黑子的手下二肥到軍分區看露天電影時用彈弓打軍分區的一個女生,黑子也去看電影的。春海叫二肥道歉,二肥不肯,說:“你管得著嗎?是你老婆呵?”春海對黑子說:“你的人跟他媽畜生一樣。你們小碼頭的人都他媽跟畜生一樣。”這話黑子聽了當然受不了,當即對春海說:“你們軍分區的就他媽的是人上人?有種你們出十個,我們出十個。帶家伙。明天體育場見。死一個算一個!”
“好。”春海說。
當晚,春海一家家跑,把人喊到外面,商量第二天的部署。主力家伙是工兵鏟,長短合適,攻防皆可。
史兵說:“不曉得對方會帶什么,他們喜歡用木棒。一寸長一寸強,木棒比工兵鏟長,弄不好我們會吃虧。我看最好戴上鋼盔,把頭部護好。”
春海說:“木棒長怕什么?你們給我記住,一定要快,快一點殺近身,他們越長越不好用。史兵、孟新你們再帶上槍刺。看情況用和不用。小碼頭的人不要命,萬一不對,就跟他們玩命。絕對不能退,這次不是誰贏誰輸的事情,我們要為軍人的榮譽而戰。再就是,要有陣法。一個對一個,我們未必是他們的對手,但是,我們的專業性比他們強,要勝在陣法上。我教你們一招,上去就一齊蹲低下來,拿鏟子砍他們的腿。頭不要砍,我哥把人的腦袋砍了半個,現在還在牢里呢。史兵你跟我兩人對付黑子,我佯攻他的頭臉,你砍他的小腿。把他放倒了,這群畜生就拉倒了。二肥這次一定要給他好看,孟新、呂八一步子要練一下,他轉身慢,要一下子繞到他背后。要記住,不可戀戰,黑子一倒,我們就跑。”
史兵說:“黑子好像從來不帶家伙的,他喜歡赤手空拳。我們帶這些要命的家伙,就是贏了,是不是也有點不對頭?”
春海說:“帶家伙這話,你難道沒聽他說呵?我說他畜生,他還跟我們赤手空拳呵?我看,還是帶上鋼盔更好。黑子骨子里極兇殘,一般人打架,不過想把人打倒,他是想把人往死里打。所以,黑子會成為小碼頭的霸王。”
史兵說:“對對,要做好心理準備,這是一場惡戰。你們曉得嗎?黑子的老子娘都是盲人,瞎子。他老子成天練馬步沖拳,力大無比,就這么左一拳右一拳的呆拳,但只要一拳,就讓你下半輩子在床上躺著了。黑子的拳法就是他老子傳的。”
“他爸他媽真是盲人?”
“聽說他親生父母是船上的,把他扔了。盲人是領養他的。養父母。”
春海跟史兵要了根煙,孟新給他點上火,他抽。
史兵說:“這種狗日的,苦出身,最他媽兇殘。”
春海咳嗽了一陣,說:“當時他應該代二肥道個歉,道個歉,什么屌事都他媽沒了。散了吧,不說這些了。回家!明天七點半在大門口集中。家里人要問,就說明天軍訓。”
晚上,黑子吃過飯、洗過碗,看他爸他媽洗了腳,把洗腳水倒進江里。
“爸,你今天怎么不練拳就上床了?”黑子問。
季明說:“天下下雨,渾身骨頭疼。你回頭去看看張伯伯,這種天氣他的腰肯定疼得不得過。”
黑子說:“今天雨不是停了嗎?明天肯定是個好天。”
季明說:“那就明天再練。你最近沒跟人打架吧?”
“沒呵,怎么了,你問這個?”
“只要你說話聲音軟,忙著做家務活,我就怕你是又打架了。”
“沒的事,你想多了。”黑子說,“你們早睡,我去一下張伯伯那里。”
黑子出了門,走到水閘那里,等二肥他們。空氣中都是辣椒酸菜燒魚的味道,這一帶住的大多是船工,家家平常吃的東西都是辣椒酸菜燒魚,主食多半是煎餅。季明說吃煎餅的人骨頭硬。
剛出梅,今年雨水特別多,整個梅雨季節幾乎天天下雨。江水漲得很高,十天前江堤出過險情,好在有軍人和民兵日夜防護,沒有決堤。
黑子看到兩個人走過來,是關虎和“錐子”。
“二肥他們呢?”黑子問。
“二肥他爸又在家打他媽。”關虎說,“二肥送他媽去醫院了。”
錐子說:“二肥說他明天去不了了。棺材頭也說他明天不去了。他爺爺明天去醫院住院,痔瘡,屁股爛了個大洞,半個屁股沒了。”
黑子說:“都他媽叛徒。不去就不去吧,你們呢?不想去也不去。我一個人去。”
關虎從口袋里拿出一把刀來:“不去是孫子!剛磨過了。頭掉了,二十年后不又是條好漢!”
黑子歪了歪嘴,說:“就這么說了,不為別的,為我們自己。”他指了指閘下不遠處的地方說,“我去張大伯家。”
說完,黑子沿著石頭鋪的小路,去了張江家。
張江一個人住,他一直一個人。有些不方便的事情,要么鄰居來幫幫,要么黑子會幫著做。張江家的門連鎖都沒有,他說他沒什么好給人拿的。
黑子才推門,坐在床上的張江就開了口:“‘黑子來了?”
黑子想,張大伯的耳朵實在比狗都靈,他說:“來了。”
“你來做什么?”
“我爸讓我來看看你,說最近雨多,你的腰不好。”
“是呵,這個鬼天氣。”
“腰不好,你不躺著?”
“我想事呢。躺下來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站著和躺著都不能想事,只有坐著想。”
“你想什么呵?我就不喜歡想事,一想就腦子疼。”
張江說:“我在想,要是有一種藥,吃了能讓我不想事情就好了。我也跟你一樣,其實一想事情腦子就疼。我想不想。”
“不想好。”
“我問你呵,”張江說,“你說,人什么不好最不好?瞎子,聾子,啞巴,瘸子。”
黑子說:“那肯定是瞎子。”
“不對,你別以為眼睛好就好,其實很多人白長了眼睛,睜眼瞎,不會走路。”張江說。
“那你說人什么不好最不好?”
“腦子不好最不好。腦子不好,就會一路跌跟頭。”張江說,“你說對不對?”
黑子說:“你總是對的,你不是鐵嘴嘛!”
“我說的話,你要聽。”
“我聽,我不是正在聽嗎?”
“你不要再打架,打架不是好事。腦子不好的人才打架。”
黑子說:“假使別人罵你畜生呢?”
張江說:“那簡單。假使你是畜生,別人罵你就罵對了;假使你不是畜生,誰罵你誰是畜生。打不解決問題,只會打出問題。你怎么不說話了?”
黑子說:“我不懂這些。誰罵我,我就打誰狗日的。”
“那我說的話等于放屁了?”
“不是放屁不是放屁,”黑子說:“你總是對的。你睡吧,我要回家了。”
他走出門把門關上時,聽到張江在屋里說:“你給我記住呵,你是你老子娘從破船上揀來的。你老子力大如牛,可從來沒打過人。”
春海他們是先到的,他們坐在一個沙坑邊,把家伙埋在沙里,一人一根煙抽,地上已經有不少煙頭了。體育場有兩個門,東邊一個,西邊一個。春海看到東邊那個門進來六個人,一個牽著一個,走得飛快,后面三個是盲人,手里有拐棍。他們走得飛快。幾乎與此同時,黑子一幫人——春海一下子就數清了是八個——從西邊那個門走進來,每人肩上是清一色的大棒子,好像一幫年輕的碼頭工人。
春海示意手下人坐著,他說:“他們有布署,兵分兩路。什么意思?讓瞎子跟我們拼命呵?”
進了體育場,是兩副鐵網圍著的籃球場,它把東西兩邊進來的人隔開了。黑子沒看到他爸媽他們。他走在頭前,往春海他們這里走來。而張江他們走得快,比黑子他們先一步過了籃球場,走到了空地上。這讓黑子看到了他們。
“今天這架打不起來了。”黑子說,“我爸我媽來了。”
這幫人站在原地,看著幾個長輩站在空地上喘氣。
然后,兩邊的“戰士”都聽到了兩個盲人的對話。
“今天天氣好呵。”一個說,“天上一朵云都沒有。”
“你到這里來,就為了說這屁話?”
“我帶你們來曬曬太陽。”
“上班唉哥哥。還要掙錢養兒子呢!”
“你養兒子,我難道就不養兒子?”
“你說瘋話呢,你光棍一個,哪來的兒子?”
“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人家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你的兒子,也是人家的兒子。每天那些攙我過街的學生,我都把他們當我的兒子。”
“可憐的哥哥唉,你是有菩薩的心沒菩薩的命。”
“我想讓那幾個學生娃攙我們去上班,這幾個啞巴跑起來也太快,跟瞎馬似的。不知道我們是瞎子呵?”
“什么學生娃?你是真神經還是假神經呵?”
“你真是瞎子!”那個瘦小的、年齡大一些的盲人說。
天上其實是有云的,不多,幾朵潔白的云。春海和黑子他們都看得到。
橋
我總是夢到橋,各種各樣的橋,有的是見過的,有的則根本沒見過,都是非常漂亮的橋。或者說,只要是橋,我都喜歡。所有的建筑中,我最喜歡橋。我一直想著要為橋寫一篇故事。但是,只要我想起橋這個題材,我就會發現許多我見過、走過、夢過的橋都太過尋常和簡單,無法以它們為基礎完成起碼的故事敘述,更不用說其中有什么了不起的意涵了。我想,橋那么美,本身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敘述,不必再拿它們做文章了。
但是南水橋一再地進入我的夢境,在我寫作這個小說集期間,它也有兩次入夢。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這讓我想起了與它有關的袁元。
袁元來自我們學校農場所在的那個村莊,高一時轉學過來的。我記得那是春天,春季學期開學不久。班主任何老師有一天讓我去長途車站接他。
我是中午吃過飯走路去的長途汽車站,我從環城路走,經過了南水橋。在橋上,我看到運河兩岸的柳樹完全綠了,映著河水,很漂亮。河邊有一個人在扳罾捕魚,遠遠地,能看到網里有幾條小魚閃著銀光跳躍。
我沒有手表,老師說袁元是下午到。下午是幾點,他沒說清楚。我只好作好等一下午的準備。到了汽車站,我站在出站口邊上,那里能看到汽車站大院里不斷進出的長途客車以及男男女女的人。我手里拿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一中接袁元”幾個字,希望出站的袁元看到我。我更希望能一眼認出這個我從來沒見過的人,因為我看過學生證上袁元的照片,濃眉大眼,笑得嘴角明顯歪向一邊。
“一定要接到袁元呵。”老師說,“他來我們學校,我們學校就會名揚天下了。”
老師說這話,是因為袁元是個短跑健將,成績比我們校一百米跑紀錄快了零點八秒。這可是不得了的成績!
等人不是件愉悅的事情。我在太陽下曬了好幾個小時,才看到一輛車上走下了袁元。不用他跟我打招呼,一眼就可以認出。袁元的個子足足比我高出一個頭,濃眉大眼,臉上帶笑,嘴歪向一邊。他肩上扛著一只背包,是大花的被子,手里拎著一個挺大的舊旅行包,上面印著南京長江大橋。下了車,他直接走向我,他的頭發卷得厲害,一看就是燙的而不是自來卷,加上他的歪嘴,顯得有點流里流氣的。
他看到了我手里的字條,走過來說他就是袁元。我要幫他拿行李,他先說不用,后來把旅行包給我拿,他自己扛著那個鄉氣到家的被子。
我們往學校走,他走得極快,弄得我不時地要調整步速跟上他。一路上我們無話說。走到南水橋,他站在橋欄邊等我。
“歇一會歇一會,你走得太快了。歇一會。”我走到他身邊,把旅行包放在地上,手扶著橋欄。
袁元說:“這么大的橋,我還從來沒見過。可以并排走三輛拖拉機了。我家那里的橋,只能走一輛拖拉機。”
他說話的方音很重,不過還能聽明白。
我說我去過那地方,那地方的橋太破爛了。
袁元說:“你是去農場勞動的?”
“是呵。”我說,“我在農場燒飯。”
袁元笑起來,嘴更歪:“你們下鄉,我們倒霉。”
我說:“我們勞動,怎么你們倒霉了?”
“你們那叫勞動呵?糟蹋糧食。”
我本想跟他爭幾句,但想起我們在農場的胡作非為,自己先氣餒了。
“這下面的水有多深?”袁元問。
“你問這個做什么?”
“如果夠深的話,夏天就可以從橋上往下跳。”
我說我不知道多深,也沒見有人從南水橋往下跳,“大概是不夠深。”
“不會,”袁元說,“你看船,那么大的船都能在河里走,肯定可以跳水的。”
我們過了橋,沿著環城路走到學校。學校早放了學,只有幾個學生在抄黑板報。
我帶著袁元進了教務處,班主任和教務主任等老師都在。他們迎上來接袁元。我把旅行包放下,去了大操場,看運動隊的學生訓練。天基本上已經黑了,運動隊的訓練還沒結束,操場上還有人在跑。不一會,教務主任和班長主任帶著袁元走過來,體育老師汪老師過來跟袁元說話。
汪老師笑著對袁元說:“要不要跑一跑?早就等著你來呢。”
教務主任說:“老遠地坐車,多辛苦。今天歇歇,有得跑呢。”
袁元說:“跑一下不要緊。”
教務主任說:“也好。我們都想看你跑。”
袁元走到百米起跑線那里,跟一組跑短跑的學生一起跑。他沒有換跑鞋,穿著他自己的一雙塑料底布鞋。但他跑得真快,把我們學校跑得最好的石俊甩了快有十米遠。
所有的人都很興奮。汪老師更是高興。他說晚上要請袁元到他家里吃飯。
就這樣,袁元成了我的同學,因為他的運動成績突出,很快破了我們學校保持多年的百米跑紀錄,也成了學校無人不識的名人。
袁元住在學生宿舍,在圖書館邊上,跟其他幾個郊外來的男生住一屋。學校只有兩間學生宿舍,一間男生住,一間女生住。
有天,袁元說要跟我借錢。我問他借錢做什么。他說他有用。我問他借多少。他說五塊。五塊不是小錢,我沒有那么多,就去問咪了借。咪了給了我五塊錢,問我借錢做什么。我說是幫袁元借的。咪了說,莎士比亞說過,不要跟別人借錢,也不要借錢給別人。借錢給別人會失去朋友,借別人的錢會失去節儉。
我把五塊錢交給袁元時,其實心里也是犯嘀咕的。這么多錢,如果袁元不還,我就會失去咪了這個朋友。再說,袁元一個學生,這么多錢用到哪里去?他又不抽煙。
過了一個多星期,袁元把錢還給了我。我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踏實下來。但袁元最近老是曠課,我又覺得他的曠課與這五塊錢有些關系。不僅曠課,下午運動隊的訓練袁元也很少參加。
班主任、教務主任、汪老師為袁元曠課的事找他談話,問他曠課干什么。袁元蒙混不過關,只好說他是去郊外采一種可以做草藥的什么果子,拿去山貨店賣錢了。老師問他要錢做什么。他不說。汪老師問袁元是不是缺吃的,說以后想吃什么可以到他家去改善伙食。不能為了錢影響訓練,省體工大隊很快就要來招他入隊了,成績一旦下來,省隊怎么可能再要他?
“省隊,你知道意味著什么嗎?進了省隊,你就跳出農門吃皇糧了!”汪老師說,“你要自重,要珍惜呵!”
袁元答應了。
然而,沒過幾天。袁元又跟咪了借錢,而且又曠課曠訓了。這一次,無論老師怎么問他,他都不說一個字。
校長和教務主任的意思,是要把袁元遣送回老家,汪老師怎么舍得讓袁元走?一頭跟領導求情,一頭找袁元談心。結果總算讓他留在學校了。
我想我跟袁元算是有些交情,有一天,約他到校外談談,袁元答應了。那時已經是夏天,傍晚時,我和袁元沿著環城路走到南水橋。滿天是飛動的蝙蝠,還有一些鳥兒匆匆忙忙地貼著水面飛到濃密的柳樹上。運河兩岸的樹上全是嘰嘰喳喳的鳥叫聲。
我問袁元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為什么總是要用錢?袁元不說話,看上去也不像有什么難過的心思。因為他的臉上有笑意,嘴巴歪著笑。
我說:“你再曠課,再不好好訓練,學校會把你遣送回老家的。你一輩子就完了。”
袁元說:“那又怎樣?”
“你這又是為什么呢?”
袁元說:“為了什么?你保證不說出去?”
我說我保證。
袁元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把原因告訴我。
他不說,我自然沒辦法逼他。
好在,袁元的運動成績不錯。暑假前一天,省隊終于把他招去了。
袁元去南京之前,我和咪了、章宏請他去“同慶樓”吃飯。我們喝了啤酒,喝得東倒西歪醉醺醺的。出了“同慶樓”,我們在街上走,一直走到了南水橋。橋上有人乘涼。我們站在橋欄邊上,袁元說他想游泳,說著,脫了衣服,只穿了褲頭,翻身坐到橋欄上,往前一縱身,躍入河中。
我們在學校大門外跟袁元告別,看他走進傳達室的小門。我們三個往回走時,咪了說:“袁元是個有心思的人,不過他的心思實在難猜透。”
章宏說:“我的心思你能猜透?郭平的心思你能猜透?你的心思我們能猜透?袁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對我們來說都是一個大空白。”
我說我知道袁元的心思,袁元說過他要當全國冠軍。
章宏說:“這不叫心思。什么叫心思呵?說不出口的東西才是心思。”
我以為從此再也見不到這位心思難猜的同學了,但新學期剛開學,袁元就又回來了。他來辦轉學手續。我們都聽說,他到了省隊才幾天,就因為偷網球被遣送回來了。他去省隊的時候,學校為他拉了大幅的歡送標語。這次他回來,根本沒人理他。他辦手續的時候,我們在上課,可以看到他進了對面樓教務處的門。那個大花被放在教務處門外的地上,很扎眼。他走出教務處的門,并沒有朝我們的教室看。但似乎他并沒有沮喪的樣子。扛起那個被子,袁元走過兩排教學樓的空地,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
我們知道袁元下午要回縣城,他被遣送回原籍了。我和咪了他們決定去送他一段,下課鈴一響,我們就沖出教室,沿著環城路往長途汽車站方向跑。快到南水橋時,我們看到了橋上袁元的背影,那個大花被實在太扎眼了。
我們一邊跑向他一邊喊他的名字,但他沒回頭,只站下了一會兒,就繼續大步往前走,過了橋,飛快地跑起來。
“我真想像袁元這樣跑起來,他跑起來的樣子真是太棒了!”咪了說。
章宏說:“我們來送他,他連頭都不回。其實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們呵,袁元在去省體工大隊之前,就在學校偷東西。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說而已。”
我說:“對對,我也看到過他拿人家的東西。”
“的確是有這種人,有偷東西的習慣,什么都偷。我爸說這是一種病。”章宏說,“咪了,好幾回我看你放在抽屜里的錢下課時都被他拿去了。你被偷了一回,就應該吸取教訓,怎么還會左一次右一次放錢在抽屜里,這不是蠢嗎?”
這時,我們也慢慢地走過了橋,,往西南方向的大路看過去,袁元已經看不到了。我們轉身回頭。
咪了說:“早知道,其實應該把錢直接給他就好了。讓他一再地做這樣的事,他肯定很難。我要進行自我批評。”
“你的確做得不對,這是傷害,你懂嗎?應該得到懲罰。”章宏說:“今天罰你請我們一人吃兩籠湯包!走,‘同慶樓!”
夜航船
高考結束后的第二天,我決定坐一次海輪,去看看海。長這么大,我還沒一個人出過遠門,我想散散心,一是等待高考成績出來的這段時間實在焦慮難耐,二來也的確想去看看海,一直就有的愿望。家人建議我去普陀山燒燒香,從上海去普陀,一路都是海。
我從故鄉坐車到了上海,然后去了碼頭。我到碼頭是下午一點多,買了晚上九點多的船票,只有這一趟船,晚上開航,第二天一大早抵達。也就是說整個一夜的路程,海是看不到了。但情況就是這樣,沒別的辦法。好在第二天天亮總能看到海的。
從下午一點多到晚上九點多,時間很長,碼頭沒什么可待的,我便坐公交車進市區,在“朵云軒”買了一支毛筆。上海街上的人太多,驕傲的人也多,我不喜歡,又擔心誤了航船,于是又坐了公交車回到碼頭,在附近的街上閑逛。這里的人要少多了,有點像我故鄉的樣子。小街上有一些餐館、雜貨鋪、理發店之類的店鋪。我在一家雜貨鋪買了一雙涼鞋,我一直沒有涼鞋,夏天也是穿布鞋。我把這雙漂亮的棕色涼鞋放進書包里,找到一個水泥花臺,坐下來,東張西望。天黑下來以后,我走進候船大廳,在椅子上坐著,等待上船的時間。大廳里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里面有一男一女,不停地說著我聽不懂的話。那個女的過一會兒就拿出一面小鏡子,轉動著臉照鏡子。大廳里除了我,還有幾個人疲憊地縮在椅子上,腳下是大包小包的行李。
我感覺到餓了,從書包里拿出家人給我準備的香蕉和面包吃。大廳里非常寂靜,時間仿佛停滯了一般。我穿的是短袖衫,蚊子不住地襲擊我,這倒讓我有事可做,我打死了足有二三十只蚊子。
大廳亮燈以后,人陸續地多起來,聲音也多起來,時間也仿佛被人推搡著往前涌動。周圍都是不認識的人,我想起平常這是家里人在一起吃飯的時間。現在我一個人到了陌生的地方,周圍都是陌生人。我看他們,他們之中也有人在看我。陌生人之間的相互觀看,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如果是現在,碰到陌生人,我會饒有興致,我不會拒絕任何迎過來的目光和神情。而那時我是第一次獨自出遠門,我還不具備享受陌生人生資源的習慣和能力。在一定的時刻,我們的許多感覺都是被堵塞住的,這需要經歷來打通。人都是遭遇越多,才越不把自己當回事。越不把自己當回事,就越會享受時光與生命的一切。
但是,那是我第一次獨自遠行。
登船的時刻終于到了,我檢了票,上了船,找到我所在的船艙。房間里只有四張床,沒有桌子,沒有廁所,有一盞燈,燈光慘白,有不少蟲子圍繞著燈飛動。
我在自己的床上坐下,這是一張靠窗的床,床邊上是一個圓形的窗戶,往外看,可以看到一片水,微微晃動的水面。我把書包放在床頭,坐在床上,拿出一本《唐人絕句選》,想看,卻并無閱讀的欲望,便丟下書,透過窗戶看那片沒什么可看的水面。
這時有兩個人走進來,是一對介于青年和中年的男女,大概三十歲左右吧。女的進來后先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有點空洞和憂愁。她是個高個子,背有點微駝,含著胸,不時地捂著嘴咳嗽幾聲。她坐在我對面的床上,把一只白色的包放在床頭,然后舉頭看燈。我想她是在看燈管邊上那些飛來飛去的蟲子。這間房間,真的沒什么可看的。
那個男的個子不高,看上去還不如女的高。但長得很結實,肩很寬。這么熱的天,他穿了一雙翻毛皮鞋,很笨重的那種高筒皮鞋。褲子是細帆布的,盡管是白色,但這么熱的天穿這樣的褲子,看上去也讓人覺得熱。
“大概就三個人了,今天人不多。”他看了我一眼以后,在女的身邊坐下,說,“再過幾天,人會多起來。”
他說的是我故鄉的方言,這讓我感到舒服,讓我對世界的陌生感仿佛一下子被融解了許多。
他手里拿了一只網兜和一只挺大的旅行包,網兜里是一把香蕉,還有兩瓶水果罐頭。
“想吃什么?燒餅好吧?要不,先把面包吃了,面包容易壞,這個天氣。”他彎下身打開旅行包,拿出面包,又拿出兩雙拖鞋放在地上,要幫女的脫鞋,女的自己脫了鞋。穿了拖鞋。男的也脫了鞋,換上拖鞋。
“燒餅還是面包?”他又一次問女的。
她沒有回答,垂下頭看剛換下的塑料涼鞋。
他抽煙,煙從嘴里冒出來,又被吸進鼻孔里。他閉上眼睛,好像在享受香煙,又像是很累的樣子。
我脫了鞋子,在床上躺下,拿起書看。但我看不進去,我覺得時間走得太慢,這個感覺以前還從來沒有過。我沒想到會在這樣的狀態下體會到時間這個東西。如果此刻是白天就好了,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可以看到海。我很想他們用家鄉方言多說說話。
他抽完煙,站起來,走出門去。過了一會兒,回來了,說:“廁所在出門左拐的頂頭。右邊樓梯上去右拐是餐廳,要不我們去餐廳吃點東西?”
女的說:“要吃你自己去吃,我一點也不想吃什么東西。”
“不想吃也要吃,到了吃飯的時間就要吃飯。”
“你不用管我。要吃你自己吃。”
“不是管你,沒人要管你。”
“那不就完了。”她說,“各人管好自己就完了。”
男的又拿出一根煙來,走出房門。我看那個女的,這會兒她把臉湊到窗戶那兒往外看。船好像是開動了,晃動得明顯厲害了。
男的再回到房間里來時,說話的口氣比剛才緩和多了:“餐廳里有炸春卷,你喜歡吃的。”
她沒回答,還是看窗戶外面。
“我說,其實,你真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男的聲音又回復到先前的略有急迫的狀態。
“我沒跟誰過不去。我跟你過不去了嗎?”
“我是說你跟自己過不去。”
她不說話。
他說:“你到底怎么想的,應該跟我說清楚。事情都過去了,還悶在心里想不開,沒必要,我認為。不吃飯,又失眠,這樣下去不垮才怪。”
“你什么都想得開。”
“想不開又能怎樣,能把人想回來?我不也難過?難過有意義嗎?”他說,“你們家人這一點不好,什么事都往壞處想。”
“請你不要說我們家人好吧?我們家人天生想不開,不像你們家人,心胸開闊。”
“行了行了,說這些沒意思。要不你睡吧,睡一覺,明天有精神上山燒香。”他說,“你要燈看書嗎?喂,小伙子。”
我意識到他是在和我說話,挪開書說:“呵,不看也行。你要關燈你關吧。”
女的說:“你讓他看書吧。才幾點就關燈。”
我說:“不要緊不要緊,看不看無所謂。要關你們關吧。”
男的說:“好說話好,好說話的人活得明白。”說著,他走到房門邊,把燈關了。屋里一下子變得很黑。而外面海浪的聲音一下子能清晰地聽到了,好像一只巨大的動物的喘息聲。
“你說,我們什么時候把骨灰撒到海里?”他說。
“當然是天亮了。夜里撒,兒子能看到什么?”
“那好,希望明天不下雨,有太陽。趁著太陽升起的時候。天氣預報說明天是好天。”
“那你早睡吧。”
“你呢?不吃點東西再睡?”
“我不想睡。”
“你這樣不好,沒必要折磨自己。”
“我想坐一夜,再陪陪兒子。”她說,“你睡吧,明天天亮時我喊你。”
“你要想開點,我說,其實每個人心里都不好過,但是難過沒有意義,我們還要活下去,兒子要是知道你這么難過,在那邊也不得安寧。”
她好像是在哭泣了:“他才只有六歲。那么懂事,自己疼,還勸我不要難過。”
他又抽煙了,他說:“當初醫生就說這孩子恐怕活不大,先天心臟那樣,遲早不行。”
她抽泣的聲音和著海浪的喘息,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們可以再生一個,醫生說我們可以再生一個。燒過香,一切就會好起來了。”
“要不我們還是在夜里撒吧。天亮了,我怕別人看。別人看,我受不了。”她說,“兒子喜歡的那本動物畫書帶了吧?他就喜歡畫鳥,他喜歡鳥。他畫得那么像。”
他說:“帶了,怎么會忘帶呢?兒子最喜歡的。一直說要積錢去看海的。你吃點東西吧。”
“我們是不是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怎么會有這種報應?我們不是一直與人為善的嗎?多少壞人活得那么好,這種事怎么會落到我們頭上?”
“你沒聽人說嗎,好人不長壽,好人苦自己。你看,我們認得的人中間,大榮,二子,都是好人吧?都沒活過五十。但是不做好人,你做得到嗎?”
“你說,活著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要我說,我說最重要的事是好人怎樣快樂地活著。”
“我們還有快樂嗎?”
“這要看你。你想得開,你要勇敢,我們就有快樂。你看,你這樣就好,多說說話就好。我們去餐廳吃點東西吧,有春卷,你和兒子喜歡吃的。”
我希望她能去吃點東西。而她也真的跟著他出了房門。這讓我心里很松快。于是我也起身,出了門,上了樓梯,到餐廳里去。
餐廳里有幾張桌子,都空著。他們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男的去買了春卷,端著盤子送到桌邊。我走過餐廳,到甲板上,手扶著欄桿,站在夜空下,往遠處看。天上看不到星月,應該是多云,前方漆黑的,海也看不見。能聽到浩瀚的聲響。有一只海鳥站在另一邊的欄桿上,我不想去驚動它。
我在甲板上站了很長時間,等我回到船艙時,發現船艙內除了他們,還有一名船警。男的很著急,在跟船警說話。船警看到我,問我剛才到哪里去了,有沒有丟什么東西。我往床頭一看,發現我的書包沒了。床上只有那本《唐人絕句選》。
在我們去餐廳的工夫,我們的船艙進了小偷。我的書包、書包里新買的涼鞋都沒了,好在我的錢在口袋里。他們的旅行包被偷了。男的對船警說,旅行包里有他們的兒子的骨灰,這是最要緊的東西,其他的東西丟了也就丟了。
船警讓他們平靜下來,說小偷通常只會偷值錢的東西,那個撲滿里有錢,恐怕不一定能找回來,而骨灰小偷肯定不會要的。他說馬上用廣播廣播一下,希望小偷把旅行包還回來。
船警離開后一會兒,廣播員開始廣播這件事,說這只旅行包里有一對父母帶著將要撒進大海的他們的兒子的骨灰,希望拿走這只旅行包的人在天亮前將旅行包放在甲板上。如果他這么做了,將會得到寬大處理。否則不可饒恕。
房間里的燈開著,我坐在床上,那夫婦也坐在床上。
男的說:“都怪我,早知道不去餐廳,也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女的此時的神情反而放松了,她說:“一個人要偷東西,肯定是遇到很難的事情了。”
“那也不能偷別人的東西呵。”
“他應該不會要我們的東西的。”
“誰知道呢。我估計小偷不會把東西放到甲板上的。應該會扔到海里去的。”他對我說,“你是鎮江人?聽你說話是鎮江話。”
我說是的。
“你要睡覺嗎?要不我關燈。”
我說沒事的,不關也不要緊。
女的說:“東西丟了就丟了,只要人不出事就好。”
我說沒什么東西,只是一雙新鞋子罷了。
“鞋子還可以再買,只要人沒事就好了。出門在外,安全第一。你多大?”
我說我十八。
“上大學了?”她問。
我說,剛考過。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她說:“多好,能上大學。”
我說還不一定能不能考上。
這時,我好像聽到外面有聲音。男的也聽到了,急起身,拉開門。我和女的跟著出去。我們看到地上放著那只旅行包,還有我的書包。
所有的東西都沒少,連那只小豬形的撲滿也在。
男的從包里取出一只木盒,我看到盒上刻著一只站在花枝上的小鳥。
我跟著他們去了警務室,把東西失而復得的情況說了。
回到船艙,他們關了燈,坐在一張床上。我躺下來,書包在我的枕邊,我能聞到新鞋子的塑料味道。黑暗漸漸變得淺淡,我能看到女的手里捧著那只木盒。我閉上眼睛,卻一點睡意也沒有。我想想一點什么,卻完全集中不了思想,腦子里想到的東西紛亂瑣碎,毫無頭緒。每過一會兒,我就望向他們,他們坐著那兒,一動不動。我想他們或許只在想一件事情,一件同樣的事情。
后來我終于在大海的喘息聲中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一個與我的記憶完全沒有關系的夢,我也沒有夢到大海。我夢到的是原野,一望無邊的原野,有許多馬在原野上奔跑,我好像是它們中的一員。我們興沖沖地在天堂一般的光線中飛奔,不知為什么而飛奔,歡樂地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