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主義的組織結構：類型辨析及影響

文/曾向紅 陳亞州

恐怖主義的組織結構：類型辨析及影響

文/曾向紅 陳亞州

組織結構對恐怖主義活動及其發展前景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一般而言，恐怖組織往往會采用等級結構與網絡結構兩種結構形式。二者的實質差異，主要體現在它們的指揮—控制程度、交流結構、分工與專業化程度三個方面。恐怖主義等級結構與網絡結構的差異，不僅反映了恐怖組織的封閉或開放特征，而且還會影響恐怖組織本身的存續與發展。

恐怖主義組織結構的類型及其演變

根據恐怖組織統籌自身要素的不同方式，恐怖主義的組織結構通常分為等級結構與網絡結構兩種類型。在一個采用等級結構的恐怖組織中，各職能部門間的界限、權力分配、反饋機制、決策程序與行動方式等均有明確界定。與等級結構相對的是網絡結構。采用網絡結構的恐怖組織類似于科提斯（Russell L． Curtis）和祖爾克（Louis A．Zurcher）所謂的“多組織場域”（the Multi-Organization Field），即與一個焦點組織（focal organization）可能發生關聯的所有組織的總和。9·11事件后在西方學界逐漸興起的社會網絡理論將恐怖網絡視為一種持續的互動模式，主要關注網絡聯系中“節點”間“聯系”（ties）的強弱，“節點”間的互動與物質交換，并致力于解釋特定網絡關系的形成原因及其中的運作機制。就恐怖組織的活動能力而言，等級制結構與網絡狀結構的恐怖組織各有優劣。

影響恐怖主義組織結構形成與發展的因素頗多，這些因素大體可歸納為外部因素和內部因素兩類。就外部因素而言，有三方面：

首先，恐怖主義的組織結構受到反恐壓力的影響，并隨反恐壓力的消長而發生相應的變化。一國的反恐壓力與該國在反恐領域的資源投入密切相關，而經濟發展水平的高低則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一國投入反恐領域的財政資源。一國或國際反恐壓力的增強，會侵蝕恐怖組織的穩定性和有效性，進而導致恐怖組織形成有限的動員網絡和以所在地為基礎的動員模式。在此情況下，恐怖組織在結構上易于向去中心化的方向演變；倘若恐怖組織面臨的反恐壓力變小，其領導層往往選擇采用等級結構，以增強對整個組織的控制程度。

其次，恐怖主義的組織結構是在不斷適應所在國政體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國家政體的封閉性或處在封閉體制與開放體制中間地帶的國家，不僅促使恐怖主義更加極端，而且隨著不滿者數量的增多，恐怖組織往往采用層級式的組織結構進行招募并管控成員。

最后，恐怖主義的組織結構受到政權連續性與穩定性的影響。政權缺乏穩定性的國家，客觀上為恐怖組織的發展、壯大創造了較為寬松的成長環境，尤其在政府社會控制能力有限的地域，恐怖組織往往借機擴大招募規模，以圖構建層級分明且能有效施加控制的組織結構。這也是“失敗國家”或政治局勢動蕩的國家容易滋生恐怖主義的重要原因。相反，在政府社會控制力較強的國家，為防范與逃避打擊，恐怖組織一般會選擇減少組織各部分之間的聯系，或降低各單位之間的聯系程度，進而趨向于構建分散的網絡結構形式。

就內部因素而言，議程涵蓋范圍、對領土有無明確訴求、目標選擇等，均會影響恐怖主義組織結構的形成與發展。

第一，根據恐怖組織自身的目標訴求及議程涵蓋的范圍，恐怖組織的戰略目標范圍可分為國內、地區與全球三個層級。一般情況下，政治極端型與政策歧見型恐怖組織傾向于將本國政府設定為攻擊對象，而民族主義與宗教極端型恐怖組織的活動范圍往往超出了一國的地理邊界，而滲透到地區乃至全球范圍。相比之下，國內恐怖組織由于訴求較為集中、攻擊對象比較明確，因此更多采用等級結構。而跨國恐怖主義由于地域涵蓋范圍的廣泛性，領導層對組織各部分施加控制的能力受到一定限制，因此它們的組織結構往往呈現網絡化特征

第二，有無明確的領土訴求是影響恐怖主義組織架構的一個重要因素。未能有效占領和控制一定領土的恐怖組織更傾向于發展出地方化、分散化的組織結構，而將控制領土視為組織主要目標的恐怖組織傾向于構建復雜的等級式組織結構。當然，有無明確領土訴求，固然是影響恐怖組織采用不同組織結構的重要因素，不過即使沒有領土訴求，只要恐怖組織擁有較為安全的庇護所，它們仍可謀求建立等級結構。倘若無法獲取一定的領土或缺乏穩定的安全條件，恐怖組織往往在組織層面采取去中心化措施之前著手減少組織各部分間的聯系。

第三，恐怖組織的目標選擇影響組織架構方式。鑒于采取等級結構的恐怖組織決策效率相對較高，而且命令執行較為迅速，那些將政治、軍事等“硬目標”（hard targets）作為主要攻擊對象的恐怖組織，更傾向于采取等級化組織結構。而對于攻擊缺乏適當安全保護或者難以防護的“軟目標”為主的恐怖組織往往采用網絡結構。“軟目標”之所以容易成為恐怖分子的攻擊對象，除了這些地方安保措施相對薄弱、恐怖組織追求轟動效應和尋求在民眾中造成心理沖擊等原因外，也反映了近年國際恐怖勢力實力下降的趨勢。

除受到上述因素的影響外，其他因素包括恐怖組織接受資助的來源、大眾支持基礎、組織領導層對核心成員的信任程度等，對恐怖主義的組織結構也有不同程度的影響。對于某一特定恐怖組織結構的形成原因，則需在結合以上各要素的基礎上予以綜合分析。

恐怖主義組織結構的差異

恐怖主義的等級結構與網絡結構均存在顯著的差異。根據組織行為學的相關研究，不同組織結構的差異表現在多個方面。不過，在眾多要素當中，勞動分工、部門化、指揮鏈、控制跨度、集權與分權和正規化等六種因素，是特定行為體建立組織架構的過程中必須予以著重考慮的因素。

不過，在這六種要素中，一些要素之間存在密切的聯系。其一，指揮鏈的強弱與控制跨度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組織的權力分布是集權還是分權。換言之，權力分布狀況是指揮鏈和控制跨度共同作用的結果，而這三個要素共同決定了組織的指揮—控制能力。因此，指揮鏈、控制跨度與權力分布三要素共同構成了一個組織的“指揮—控制程度”。其二，勞動分工、部門化與標準化可歸為組織的“分工與專業化”。這是因為，勞動分工是部門化的前提，部門化則是勞動分工的結果，而正規化則體現了勞動分工與部門化的水平。此外，組織結構實際上也是一種“交流結構”。一些組織依照傳統的以效率為中心的組織設計，強調縱向的溝通與控制，另一些組織采用了學習型組織設計，強調橫向的溝通與協調。在恐怖主義中，作為交流媒介的組織結構同樣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基于此，恐怖主義組織結構的差異至少表現在“指揮—控制程度”、“內部交流結構”、“分工與專業化”三個方面。

第一，指揮—控制程度的差異。恐怖組織內部各功能單位之間聯系渠道的功能之一，是充當領導層對整個組織施加指揮—控制的渠道。在很大程度上，恐怖組織的指揮—控制在操作層面主要體現為對資源與行動的控制。在以下情況下，恐怖主義的組織結構可視為一個等級結構：其一，核心領導層直接控制資源，委派代表控制行動。與此同時，組織領導層具備監督行為實施過程的可靠能力。其二，核心領導層直接控制行動，委托代理人對具體行動所需資源的流向和規模進行調控。在此情形下，領導層盡管采用間接控制的方式，但他們有能力防止內部產生“小團體”并平息“小團體”的叛亂。總之，采用等級結構的恐怖組織，不論是采用直接控制還是間接控制的方式，領導層均有能力控制組織的行為和資源。與此相反，如果恐怖組織的領導層只能對資源和行為中的一種要素施加有效控制，且缺乏監督行為或防止叛亂發生的能力；或者領導層僅扮演了意識形態提供者的角色，而要求組織內部的行為體自籌資源以及相互協調行動，那么，該恐怖組織的結構更接近于一種相互連接的網絡結構。

第二，交流結構的差異。承擔交流渠道的組織結構扮演著多重角色。就主要功能而言，其一，交流是恐怖組織的意識形態等理念系統得以社會化的機制，組織結構在此充當恐怖組織的信息交流渠道。根據信息的來源和流向，恐怖組織的交流結構存在自上而下的垂直交流結構和自由流動的水平交流結構兩種主要類型，前者多見于等級結構中，而后者往往被視為網絡結構的主要特征之一。其二，充當恐怖組織的激勵系統（the incentive system）。為了引導成員全身心投入到恐怖主義事業之中，恐怖組織通過具有吸引力的方式，為其成員或潛在支持者描繪并許諾各種形式的激勵，主要包括物質激勵（material incentives）、團結激勵（solidary incentives）和目標激勵（purposive incentives）。這些激勵承諾的兌現，一般通過恐怖主義的組織結構渠道得以實現。其三，交流結構是恐怖組織學習與創新的渠道。在等級結構中，除了暴恐視頻、官方雜志、互聯網等學習資源外，分散在不同地域的訓練營是恐怖分子集中接受“技能培訓”與意識形態灌輸的“學校”。在采取網絡結構的恐怖組織中，由于單個行為體較少受到嚴格的管控，以及各單位間虛弱的聯系能較好地釋放個體的創造力，因此，在網絡結構的恐怖組織中，恐怖分子的學習形式更多的是一種社會過程，即組織內的新成員在共同工作的情境中，通過與同伴的互動，籍此不僅可以逐漸獲得團體對其組織成員身份的認可，而且將習得與謀劃和實施恐怖活動的相關技能。

第三，分工與專業化的差異。分工與專業化主要用來衡量恐怖主義組織結構的內部職責分配狀況與勞動分工的程度和水平。任何恐怖組織中均存在或高或低、或明確或隱含的分工。整體而言，分工與專業化的程度與水平在等級結構的恐怖組織中相對較高。不過，在采用網絡結構的恐怖組織中，勞動分工更多地體現為一種策略性存在而非一種穩定的結構特征。如當網絡結構恐怖組織中的不同行為體為開展恐怖活動進行協調時，進行合理的任務分配與責任劃分，不僅可行而且必要。但這只存在于具體的行動中，并非網絡結構的內在特征。整體來看，在“9·11事件”之后經歷了一段低谷后，國際恐怖主義正在逐步向技術性和專業化的方向發展。

組織結構對恐怖主義的影響

為了保證恐怖組織自身的存續及行動的有效性，恐怖主義的組織結構在滿足恐怖組織的功能的基礎上，自然也會對恐怖主義的發展產生影響。恐怖組織在追求政治目標過程中，具有明顯的適應外部環境、整合組織各部分資源及構建潛在維系模式的基本需求。具體而言，恐怖組織的適應功能旨在確保其從環境獲得系統所需要的資源，并在系統內加以合理分配；整合功能要求系統各部分協調為一個起作用的整體；潛在模式維系，即維持恐怖組織共同價值觀的基本模式，并使其在系統內保持制度化。組織結構是恐怖組織順利實現基本功能的必要保障，它能夠使恐怖組織成為一個相互作用的有機系統，為恐怖組織實現其他方面的目標奠定基礎。因此，恐怖主義的組織結構也必須適應恐怖組織的功能及其變化，并在此過程中影響恐怖主義的發展。

第一，組織結構對恐怖主義組織能力與行為能力的影響。恐怖主義的組織結構在適應環境的基礎上具有動態演變的特征。恐怖主義組織結構的演變，既可能從等級結構向網絡結構演變，也有可能遵循反向的演變路徑。組織結構的變化對恐怖組織的組織能力和行為能力具有一定的影響，如組織結構與恐怖組織的暴力特征之間存在一定的相關性。根據琳賽·赫格爾（Lindsay Heger）等學者對1970年至2010年期間發生的恐怖襲擊事件的研究，由于采用等級結構的恐怖組織更具清晰的指揮—控制鏈條以對組織各部分加以協調，各功能單位和中央控制之間職責分明以及高效運轉的分工協作等，因此，在實施恐怖襲擊中，等級結構的恐怖組織往往比網絡結構的恐怖組織更具破壞力。或許從宏觀數據來看，等級結構的恐怖組織在恐怖活動中具有更大的殺傷力，但也不能因此忽視網絡結構恐怖組織的破壞程度。

第二，組織結構對恐怖主義發展的影響。恐怖組織的整合功能表現為內部整合和外部整合兩方面。內部整合是恐怖組織根據自身實力和環境的變化，對各職能部門進行裁撤與增設，或對各部門的關系予以調整以適應形勢的發展。外部整合主要指恐怖組織協調與其他極端組織的組織關系。采用等級結構的恐怖組織一般側重內部整合，以增強組織的協同性。而采用網絡結構的恐怖組織，由于對其他恐怖組織具有一定的開放性，因此更易于將其他恐怖組織納入自己的組織框架之中。

第三，組織結構對恐怖組織的屬性及其與其他極端組織的關系具有影響。一般而言，采用等級結構的恐怖組織較為封閉，而采用網絡結構的恐怖組織的開放程度相對較高。這種差異至少表現在恐怖組織的架構敘事及其與其他恐怖組織的競合關系兩方面。在架構敘事方面，采用等級結構的恐怖組織在架構意義時，總會精心挑選能夠表達其訴求的言語，并使用界定清晰、明確和明顯排外性的言語傳遞戰略意圖。因此，這類話語體系一般不允許被其他極端組織輕易挪用；與此相反，網絡式恐怖組織的敘事結構其語言更具模糊性、靈活性和包容性，并允許其他行為體借鑒甚至挪用，以促進組織網絡的擴散。

在處理與其他行為體的關系上，恐怖主義組織結構的差異影響恐怖組織之間的競合關系。其一，在合作方面，采用網絡結構的恐怖組織比采用等級結構的恐怖組織更傾向于與其他極端勢力結盟、合作或合并，以擴大其活動地域范圍。與之相反，由于采用等級結構的恐怖組織對其他恐怖組織的不信任等，導致其與其他極端組織聯合的困難較大。不過，這并不排除采用等級結構的恐怖組織會在一定程度上采用機會主義的合作策略。其二，在競爭方面，采用網絡結構的恐怖組織由于對大多數成員的活動要求較低，而且由于彼此間資源的流動性較強，因此它們對資源的競爭激烈程度較低。這主要是因為：網絡結構的恐怖組織并不要求其成員完全效忠自己，因此這類組織往往有部分共同成員，以致它們之間的競爭近似于一種非零和博弈。相比之下，采用等級結構的恐怖組織要求成員的絕對效忠，因此這類恐怖組織之間以及等級結構的恐怖組織與網絡結構的恐怖組織之間的競爭更似零和博弈，這自然會加劇它們之間對資源等方面的競爭程度。

（曾向紅系蘭州大學管理學院、中亞研究所教授，陳亞州系蘭州大學管理學院、中亞研究所國際關系專業研究生；摘自《世界經濟與政治》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