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克制的伊朗:鞏固“什葉派新月區”
秦天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阿拉伯之春”本是阿拉伯世界的巨變與動蕩,但后續演變中伊朗卻屢屢“搶鏡”。無論是敘利亞內戰,還是打擊“伊斯蘭國”,抑或是卡塔爾斷交危機,伊朗的身影反復出現。對于伊朗的行為,外界有著截然不同的評價。美國特朗普政府認為伊朗是地區穩定的破壞者。2017年4月19日,美國防長馬蒂斯稱,“在中東,哪里有麻煩,哪里就有伊朗”,“必須遏制伊朗按照真主黨模式再造親伊武裝”。*Karen Parrish, “Mattis Meets With Saudi Officials in Riyadh, Praises Kingdom’s Leadership”,https://www.defense.gov/News/Article/Article/1156947/mattis-meets-with-saudi-officials-in-riyadh-praises-kingdoms-leadership/.(上網時間:2017年7月1日)同日,美國務卿蒂勒森也聲明,“伊朗支持敘政權,向其輸出武器、資金和培訓,支持外籍武裝分子并且直接派革命衛隊人員入敘,還滲透伊拉克、巴勒斯坦、也門”。*“Secretary of State Rex Tillerson Press Availability”, https://www.state.gov/secretary/remarks/2017/04/270341.htm.(上網時間:2017年7月1日)沙特干脆將伊朗視同恐怖勢力,薩勒曼國王稱“伊朗及其附屬的真主黨、胡塞武裝,與‘伊斯蘭國’、‘基地’組織一樣是在利用伊斯蘭教傳播仇恨、極端與教派沖突”。*King Salman, “Full Speech of King Salman at the End of President Trump’s Visit”, http://www.arabnews.com/node/1102971/saudi-arabia.(上網時間:2017年7月2日)伊朗自己則強調其是維護地區穩定和反恐的中堅力量。立場相反的評價反映了共同的本質:伊朗積極介入中東地區事務,有抓手且有能力制造麻煩。伊朗的中東政策特征是找代理人、填補真空、劃勢力范圍。其代理人是什葉派的政治或武裝組織,它們設法填補真空,拱衛和擴大什葉派的勢力范圍。
中東的什葉派區域大致呈新月形,即從黎巴嫩南部經敘利亞到伊拉克南部再到科威特、沙特東部、巴林的大致連續的弧形地帶,主要居民為什葉派,故名“什葉派新月”。對伊朗而言,“什葉派新月”分親疏主次。最核心的是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三國。伊朗經營三國較早,擁有強勢親伊武裝。在伊拉克,伊朗在薩達姆時期就支持伊拉克南部的什葉派群體,薩達姆垮臺后什葉派主政,伊朗一躍成為對伊拉克影響最大的外部國家。親伊武裝“人民動員軍”在伊拉克治安、反恐作戰中扮演重要角色。在黎巴嫩,伊朗于20世紀80年代黎內戰中扶植真主黨,目前該“黨”已成黎最強大的軍政實體:實際管控黎南部,在議會和內閣中有代表,在敘內戰中也大顯身手。對敘利亞,伊朗早在兩伊戰爭中就與敘利亞結盟互助,敘動蕩后則派出“軍事顧問”和什葉派民兵助戰,堪稱敘政權屹立不倒的關鍵因素。沙特、巴林、科威特等國的什葉派群體在各自國內處于被統治地位。伊朗對它們有宗教、政治、文化上的影響力,但沒有直接的代理人,更沒有親伊武裝。然而,光是伊朗的影響力就讓沙特等國極度擔憂。2016年初沙特處死什葉派教士尼米爾就是其表現,沙伊因此斷交。什葉派勢力范圍還包括也門。也門地處阿拉伯半島南部,和“什葉派新月”地理上不相連。也門胡塞武裝信奉的栽德派(什葉派分支之一)與伊朗的正統什葉派也有明顯區別。但是,2015年沙特空襲也門,將胡塞武裝推向伊朗,伊朗對也門的影響不減反增。
伊朗將什葉派勢力范圍做大做強,有其精巧的算計。一是伊朗善于見縫插針、趁亂介入。伊朗很少在條件不成熟時強行扶持他國的什葉派。薩達姆當政期間,伊朗有過兩伊戰爭的慘痛教訓,只是暗中增加對伊拉克什葉派的影響力,沒有不惜代價地支持什葉派起義。待2003年薩達姆倒臺,伊朗順勢出手,輕輕松松把伊拉克變成了什葉派的天下。同理,也是在黎巴嫩、也門、敘利亞發生內戰之時,伊朗迅速插手。此時,已經弱化的主權國家難以動用國家力量阻止伊朗的干預,伊朗可輕易扶持代理人并建立長期存在。二是伊朗善于“花小錢辦大事”。在外國搞代理人競爭,需要不斷投放人、財、物等資源。這對于長期受制裁、經濟實力一般、資金不足的伊朗而言,理應是沉重的負擔。但是,伊朗扶持的什葉派過去都是所在國的反對派,給以不多的資助,就足以推動抗議、造反、起義,其政治效應遠遠大于最初的資助。比如,伊朗對沙特、巴林的什葉派稍加支持,就可以煽動成規模的抗議運動,令沙特、巴林付出巨大的維穩代價;稍微支持一下黎巴嫩真主黨,就會令以色列非常不安。而且,已經執政的伊拉克什葉派、割據一方的真主黨和胡塞武裝,都已具備一定的造血能力。實際上,伊朗近年來的年軍事開支約150億美元,其效果卻比海灣阿拉伯國家1500億的軍費要好得多。*Eli Lake, “Iran Spends Billions to Prop Up Assad”,https://www.bloomberg.com/view/articles/2015-06-09/iran-spends-billions-to-prop-up-assad.(上網時間:2017年7月4日)唯一的例外是敘利亞。伊朗支持的是統治者巴沙爾政權,為抵御反對派進攻和收復失地,伊朗只得不斷輸血,每年向敘政權輸入資金達60億美元,*同上。迄今在敘犧牲的什葉派外籍戰士接近4000人。*Michael Eisenstadt, “Managing Escalation Dynamics with Iran in Syria —— and Beyond”, http://www.washingtoninstitute.org/policy-analysis/view/managing-escalation-dynamics-with-iran-in-syria-and-beyond.(上網時間:2017年7月6日)盡管如此,伊朗只不過花了錢,犧牲的戰士主要是非伊朗籍的什葉派。所以,在敘利亞的投入和犧牲并沒有在伊朗國內引發太多反彈。
立國以來的多數時間里,伊朗不遺余力拓展什葉派勢力范圍,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與現實考量。一是帝國慣性使然。伊朗雖然是以波斯人為主體的現代民族國家,其前身卻是曾經統治過整個西亞的波斯帝國。16世紀之后確立什葉派伊斯蘭教為國教的薩法維王朝及后來的愷加王朝都曾與奧斯曼帝國在伊拉克拉鋸爭奪,一度控制過伊拉克。*參見冀開運:《伊朗與伊斯蘭世界關系研究》,時事出版社,2012年,第66~68頁。波斯王朝還曾在17、18世紀的多數時間里統治巴林。因此,拓展什葉派勢力范圍是伊朗統治者的慣性。在謀地區霸權方面,伊朗伊斯蘭共和國與它所推翻的巴列維王朝及歷代王朝是無縫對接的。今天的伊朗連同其什葉派的勢力范圍,可視作“影子波斯帝國”。二是宗教紐帶牽挽。嚴格地說,什葉派勢力范圍是1979年伊斯蘭革命后逐步形成的。伊斯蘭革命把什葉派教士集團推上了統治地位,隨之而來的是伊朗向周邊國家“輸出(伊斯蘭)革命”。那些生活著什葉派群體的國家便是試驗田?!拜敵龈锩钡闹饕獔绦姓呤且晾室了固m革命衛隊,這是一支擁護“(什葉派)教法學家治國”理論的武裝力量。它以其自身為模板,在中東打造了真主黨等武裝組織。進一步說,向什葉派勢力范圍輸出革命思想,培植代理人,不僅是一個爭霸策略,更是維護和擴張伊朗政治和意識形態影響力的重要步驟。三是安全與反恐所必需。伊朗地處動蕩的中東,受恐怖主義、美國遏制甚至戰爭的直接威脅。深深的不安全感之下,伊朗的國防、安全政策可稱為“前沿防御”或曰“御敵于國門之外”,*Ali Vaez, “Trump Can’t Deal With Iran If He Doesn’t Understand It”,http://foreignpolicy.com/2017/02/23/trump-cant-deal-with-iran-if-he-doesnt-understand-it/.(上網時間:2017年6月25日)即在周邊國家扶持代理人,讓代理人出力保護和推進伊朗的利益,讓代理人與伊朗的敵人直接碰撞,從而擴展伊朗的戰略縱深。“什葉派新月”就是防御的前沿。在伊朗看來,如果不向敘輸入什葉派武裝,不讓真主黨入敘作戰,不支持伊拉克的“人民動員軍”,就無法有效地打擊“伊斯蘭國”等恐怖組織,更無法防止這些恐怖勢力向伊朗本土滲透。從實踐效果看,“前沿防御”的確阻遏了恐情。即使是在伊-敘、阿富汗-巴基斯坦兩大恐怖策源地的夾擊下,伊朗的反恐防線直到2017年6月7日才被“伊斯蘭國”首次突破。
什葉派勢力范圍的擴張必然激起遜尼派的警覺與反制,雙方必然博弈,也就存在權勢與攻守的轉換。大體而言,從伊朗伊斯蘭革命到“阿拉伯之春”爆發之初,伊朗處于攻勢,屬于“破壞現狀”的一方。伊朗先后在黎巴嫩、敘利亞、伊拉克、也門等地立足占優,在阿拉伯世界的影響達到了歷史上的一個高峰。對于自伊斯蘭教誕生以來一直居于主導的遜尼派國家而言,什葉派勢力范圍迅猛擴張是“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絕難接受。從2011年開始,沙特毅然站到了阿拉伯方陣前排,領銜打壓伊朗的影響。當年沙特即出兵巴林平叛,2015年空襲也門胡塞武裝,2016年主動與伊朗斷交,2017年又對卡塔爾施加政治和經濟封鎖。上述事件中,伊朗反倒顯得頗為克制,沒有過激反應,既未出兵巴林、也門與沙特直接對抗,也未主動與沙特斷交,在卡塔爾斷交危機中拿捏分寸、不與卡過度捆綁。沙特不斷批評伊朗煽動教派沖突,伊朗官方卻強調遜尼派和什葉派團結對外。于是,沙特轉入攻勢,成了“破壞現狀”的一方,伊朗則在“維護現狀”。
伊朗的克制與審慎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這是現任總統魯哈尼溫和外交政策的產物。魯哈尼屬于中間派、溫和派,其外交政策是與世界進行建設性互動,緩和、改善與美西方、周邊國家的關系。2015年夏簽署的伊核全面協議是其明證。即使在特朗普政府大肆鼓吹遏制伊朗后,魯哈尼仍忍辱負重,全力維系核協議,甚至希望進一步改善對美關系。這就要求伊朗在美國極度不滿的地區行為上有所收斂。就在2017年2月,魯哈尼還出訪科威特、阿曼,試圖通過科威特緩和與沙特的關系,后來伊朗與沙特就恢復朝覲問題達成協議。更重要的是,魯哈尼溫和外交的根本目的是為振興國內經濟創造條件,寧愿求得自身發展,而不愿在教派、勢力范圍競爭中消耗太多資源與精力,也不圖勢力范圍中一時一地的得失。當今的中東,能像伊朗這樣把眼光聚焦于國內發展的國家寥寥可數,魯哈尼的戰略胸襟可見一斑。另一方面,這也是什葉派勢力范圍數十年狂飆突進之后放慢節奏、鞏固消化的歷史過程。伊朗通過對什葉派勢力范圍的長期經營,業已建立一定優勢,沒有必要急于出牌。無論沙特為首的遜尼派國家下多大氣力,也很難再在黎巴嫩、伊拉克、甚至敘利亞等地顛覆伊朗的代理人,能管好各自國內的什葉派就算不錯。而伊朗“本小利大”耗得起,拖下去對伊朗有利。因此,伊朗立足于守成,不急于進攻,進退裕如、攻守兼可、游刃有余。伊朗在等待遜尼派國家再犯錯誤,等待新的亂局中涌現插手機會。相比之下,沙特雖然大筆撒錢,內心卻極度焦慮;土耳其姿態強硬,但發揮影響力的抓手卻比伊朗少得多。
伊朗的克制是有限度的,克制并非軟弱。伊朗的紅線是敘利亞。敘利亞是“什葉派新月”的脊梁,如果敘利亞失守,則伊拉克和黎巴嫩真主黨就無法建立陸地上的直接聯系,關鍵時刻難以形成合力,甚至在未來有可能被各個擊破。沙特、土耳其、美國在敘利亞發力用兵,共同點是為了切斷伊朗與其他“什葉派新月區”的聯系。沙特更是以推翻敘政權為扳回對伊朗競爭劣勢的關鍵一搏。因此,敘利亞是伊朗的必爭、必拼、必保之地,贏則可能成就什葉派歷史上首次主導中東腹地的千年大計,輸則可能使多年培植的勢力范圍漏出巨大的空洞。因此,2016年,伊朗開始向俄羅斯提供奔襲敘利亞的中轉空軍基地,大力強化與俄的軍政紐帶;2017年5月以來,伊朗支持敘政府軍向敘東部進軍,搶占“伊斯蘭國”丟棄地盤;支持真主黨,動用無人機,騷擾敘東南部的美國特種部隊;支持敘利亞、伊拉克兩國的什葉派民兵合力打通敘伊邊境走廊。從伊朗國內看,實施溫和外交和克制政策的空間也是有限的。魯哈尼總統雖以明顯優勢實現連任,但第二任期更加艱難。第一任內,魯哈尼為達成伊核全面協議、與西方企業簽訂貿易投資大單,已經付出了大量的政治資本與個人聲譽。尤其是2017年以來美國、沙特高舉遏伊大旗,美國收緊對伊制裁,沙特借卡塔爾危機打擊伊朗羽翼,均對魯哈尼的外交政策形成沖擊。伊朗的保守勢力,包括宗教領袖、革命衛隊、司法系統對魯哈尼群起而攻之。壓力之下,自稱中間派的魯哈尼著眼二任執政,必然會平衡各方要求,可能在地區政策上向保守勢力做出讓步。實際上,目前處境下,魯哈尼對沙特的態度已不可能軟,也很難刻意壓低支持什葉派勢力范圍的調門。更何況,革命衛隊等保守勢力是伊朗周邊政策的實際主導者和執行者。6月18日,革命衛隊自兩伊戰爭以來首次向敘利亞東部發射中程彈道導彈,打擊“伊斯蘭國”據點,既是向恐怖勢力和地區各支力量亮劍,也是做給魯哈尼看。未來在敘利亞,親伊朗的武裝與其他派系武裝在“伊斯蘭國”潰退的真空地帶、交通要道、邊境走廊沖突升級可以預期。
伊朗培植與維護什葉派勢力范圍的努力大體是成功的。阿拉伯世界中什葉派的政治和軍事影響力在上升,反過來又增進了伊朗的政治和意識形態影響,撫慰了波斯人的帝國情懷,更重要的是通過“御敵于外”拱衛了伊朗本土安全。然而,戰術上的得手不無戰略上的代價。伊朗精心打造什葉派勢力范圍,激化了中東的教派沖突。而教派沖突正是中東整體安全環境不佳的重要因素。在伊拉克等國,教派沖突、教派之間的權勢轉換,甚至就是遜尼派極端主義和“伊斯蘭國”等恐怖組織產生的直接原因。*參見李紹先:“‘伊斯蘭國’因何而來”,《現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9期,第55~56頁。在不安全的整體環境下,遜尼派恐怖組織反過來對伊朗構成威脅。在伊朗看來,遜尼派恐怖組織的威脅,又必須以扶持什葉派武裝的方式加以打擊和遏制。這樣,培植什葉派勢力范圍加劇中東亂局與亂局之下更需要什葉派代理人抑制不穩之間,形成了伊朗安全戰略的一對死結。盡管當前的伊朗在拓展什葉派勢力范圍上采取了克制態度,但是伊朗的妥協空間不大。在緊迫的安全威脅面前,伊朗不進則退,維系什葉派勢力范圍是一場關系國家安危存亡的斗爭。由此觀之,“阿拉伯之春”后愈發凸顯的教派沖突還將在高位運行,其惡化程度或許已達上限,但要平復下來則殊為不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