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杏培
文化博弈、生態危局和資本倫理下的審美救贖
——新世紀長篇小說中的狼敘事解讀
文/沈杏培
在中外文化史和文學創作中,狼一直是一種重要的形象或題材,在人類文化版圖或是文藝作品中,狼或為惡獸猛物,或為圖騰神話。在百年中國文學中,狼及其文化隱喻一直與文學有深厚的結緣。新時期以來,狼小說的審美取向和倫理情感經歷了啟蒙視角、人道主義、生態訴求等數度轉向。一個不容回避的事實是,21世紀以來,作家筆下蔚為壯觀的狼景幾乎與社會層面甚囂塵上的狼文化構成了新世紀文學的一道文學景觀。簡單羅列狼小說的文本,可以形成以下不完全的狼小說清單:賈平凹《懷念狼》(2000)、劉漢太《狼性高原》(2001)、姜戎《狼圖騰》(2004)、李微漪《重返狼群》(2012、2015)、張永軍《狼王》(2014)、巖波《狼山》(2015)、王族《狼蒼穹》(2016),等等。需要追問的是,新世紀蔚然成風的狼敘事呈現出哪些新質,形成了怎樣的狼的風景和狼的形象。狼小說流行的原因是什么,本文以《懷念狼》《狼圖騰》《狼蒼穹》等文本為中心,試對這些問題進行探究。
在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狼自身的兇殘、危險、好戰和高智商帶給人們的生存恐懼感,以及不同民族之間的圖騰崇拜差異和文化偏見造成了狼在文學表述中的負面性敘事。中山狼、狼和羊的傳說、關于狼的諸種童話基本代表了漢文化傳統中的狼的文學形象和精神品性。近現代的文學創作中,作為文化隱喻的狼性體現了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對力量、英雄、強者崇拜的“心力敘事”傳統。新時期以來,狼更多充當了人性異化、文化隱喻的敘事功能。新世紀以來的狼小說,則建立了關于狼的新的敘事法則:一方面,狼獲得了一種敘事主體的身份,狼的內部秩序、情感和倫理得到了細致的呈現;另一方面,作家打破人類中心主義的傲慢和偏見,以平等、體恤之心在生態、文化層面審視人與狼的關系,試圖勾勒出基于動物真實生存倫理的“狼景”與“狼情”。
賈平凹、姜戎、王族等人的狼敘事呈現出相對于傳統小說敘事模式的巨大反轉:狼不再是人類文明夾縫下猥瑣、貪婪的一種點綴性形象,而是成為具有鮮明主體性的形象,在小說中擁有一種支配性的敘事力量和推動作用。同時,狼的生物倫理、種族秩序、情感方式得到了細膩的呈現。從敘事的深層和作家的價值指歸來看,狼甚至成為影響人類生存的一種文化性因素與精神性力量。這些小說都隱含了天人合一、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相互依存的生態主張,這種意識無疑是對社會秩序中“人類中心主義”的一種反撥。
與當下的狼敘事反轉伴生而來的是小說中的異彩紛呈的狼“風景”。風景學是近些年學界的一個方興未艾的研究領域,它并不僅僅是對自然風光、旅行風景的技術性描述和鑒賞,更是一門有著文化學、社會學、人類學意義追求的綜合性學科。賈平凹、姜戎、王族等人通過揭示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以及現代化進程中被壓抑、被犧牲的生物景觀,試圖彰顯被壓抑的自然主體性,重申和諧的人與自然秩序。在這些狼小說中,狼、自然是敘述的主體,狼的內部秩序、生存智慧、亦正亦邪的品質,以及人與自然的內在依互性、草原邏輯、邊地游牧倫理是小說的敘述重心。這些文本以一種“虔誠”之心嚴肅審視現代化進程中的中國及其諸種病象與困境,試圖重建一種平等、包容、共存的文明秩序、生物秩序,其中由狼、自然、文明形成的絢麗、悲壯、挽歌式的“風景”構成一種隱喻式的書寫。
自然風景與狼景書寫在狼小說中幾乎隨處可見。概括起來說,這些風景大致分為三種。第一種是自然邏輯及其生態風景。狼小說一般都有一個豐盈自在但也岌岌可危的自然環境作為敘事空間,這些空間在沒有受到現代文明濡染時,形如世外桃源,這里的“風景”幾乎是草原人的一種原鄉想象,天人合一,靜謐日常。比如《狼圖騰》中的額侖草原、《狼蒼穹》中的庫孜牧場和托科村莊、《懷念狼》中的雄耳川盆地。這些空間在沒有受到現代文明濡染時,形如世外桃源。但這種烏托邦式的風景和原鄉式的家園后來遭到了包順貴(《狼圖騰》)這樣的外來者的野蠻破壞,從而使這種自然風景具有了某種挽歌意味。
第二種是狼性風景。在姜戎、王族的筆下,小說中的狼的驍勇、獵殺、人狼博弈的場景常常會給讀者帶來相當震撼的風景體驗。除此之外,作家注重呈現狼的尊嚴、感恩、母愛和自我犧牲。在這些狼小說中,狼的風景呈現了狼的自然生物性及其原始暴力,狼豐富而美好的情感也得到了極大的敞開。同時,這些小說始終抓住人與狼的關系,細膩呈現了狼性與人性、人與狼的艱難博弈。人狼關系在《狼圖騰》中是以一種悲劇性的沖突結束,《狼蒼穹》則呈現了人狼始于沖突終于和解的關系演變。
第三種是變異的人性景觀或文明形態。在賈平凹、姜戎、王族的筆下,狼是具有尊嚴、精神的生靈,狼的世界甚至成為燭照人類社會墮落和人性變異的一種透視鏡。《狼圖騰》呈現了權貴階層和草原外來者的權力野蠻和現代式貪婪,《懷念狼》則展現了一幅普遍性的暴力場景和退化的人性景觀。《懷念狼》表面在懷念狼,實際上是在懷念一種生機勃發的社會圖景和雄強的英雄氣質。而現代社會進入商品社會和消費時代后,在喪失了狼這一對應物之后,人類社會無論是人的體征和生命力,還是道德水準,都呈現出歷史的退步。在這里,狼成為審視現代生存和現代文明的一個有效窗口。
本文所討論的這些狼題材的小說,在向自然與社會、人與狼的無限敞開中,也使“風景”成為隨處可見的內容。這些風景都不是純粹的風景,而是一種建構文化主張、表達生態訴求的風景再現。因而,這些風景往往是一種“文化媒介”,包含了作家們對當代中國社會現實、不同文明形態、人與自然萬物關系的匠心表述。
狼是一個多義的文學形象,如何塑造狼的形象,如何講述狼的故事,是頗有意味的文學選擇。前文已經提到,新世紀以來的狼小說立足于狼的情感倫理和生存秩序,呈現了別樣的狼的“風景”。這些小說有效顛覆了狼作為惡獸的單一形象,還原出狼的真實生物本性,以及狼的豐富的情感肌理,同時借助于狼對現代文明、生態沖突、人性畸變、權力暴力/恐懼、資本邏輯等問題作了深邃的思考。大致說來,這些作品建構了如下幾種狼的形象及其表意方式:
第一種是人性之狼。所謂人性之狼,是指在小說中,作家在狼性與人性的并呈中,不以狼性之惡為敘事重心,而以狼性之善襯托人性之惡,在狼性與人性的巨大反轉中反思人類的價值理性。在賈平凹、王族的筆下,狼固然本性兇殘、嗜血,但人類的殘忍、殺戮同樣可怕而瘋狂。在《懷念狼》中,全篇布滿了人對其他生物大肆虐殺的“殺生”意象,而與“人的獸性”對應的是“狼的人性”。其中頻繁出現的人狼之間的變形,人向狼的退變,在精神層面喻示著人類如果放任自己的貪婪、兇殘,放逐人之為人的人道關切、平等體恤等倫理情感,終將走向獸化和異化——這種結尾不啻是對人類漠視生態問題自釀苦果的一種警醒。
第二種是文明之狼。狼在姜戎筆下不是一個簡單的動物形象,而是一種關乎到國民性品格強弱、文明形態興衰、歷史演變走向的歷史原動力。在作者看來,農耕文明是一種“羊文明”,代表著靜態、封閉、馴服,而游牧文明是一種“狼文明”,代表著雄強、奔放、驍勇、進取。姜戎確立了貶羊揚狼、揚游牧抑農耕的敘事基調。客觀地說,有效融合游牧民族的強健、驍勇的氣質,在漢文明中適度注入狼性和狼文明,在全球化的今天無疑有利于民族文化和民族性格的建立,但如何把握姜戎所說的“狼性與羊性的大致平衡”,如何將狼血注輸到漢民族血液,無疑充滿難度。更為重要的是,以狼性強弱解釋歷史的盛衰,似有簡單粗暴之嫌。
第三種是作為貨幣的狼。在這些作品中,草原民族與山區住民為了生存或是維持自然平衡,會周期性有組織地進行打狼、掏狼崽活動。到了王族的筆下,狼成了一種貨幣化的符號,成為獵人和牧民競相追逐的對象。狼由一種民族的圖騰與信仰衍化為一種欲望符號,這本身構成了歷史的巨大變遷和價值變化。在王族看來,狼是蒼穹之子,具有某種神諭性和崇高性,人不可以肆意侵犯之。這種功利主義的打狼行為區別于保持牧場生態平衡、保護牧民生命財產而進行的打狼行動,顯然違背了阿勒泰草原人的生存邏輯和信仰倫理,對此,小說采取了懲戒性敘事的方式來敘述這些被物質利益和金錢欲望蒙蔽內心的“販狼者”。就這一意義而言,《狼蒼穹》可以說是一部警世之書。
第四種是作為權力/革命隱喻的狼。在這些小說中,我們總能看到革命中國的面影以及政治權力作為一種隱性敘事力量的存在。在《狼圖騰》中,姜戎充滿激情地謳歌了狼性精神和狼性美學,但這種激昂的崇狼心緒最后走向了一種悲劇和挽歌式的結局:革命/政治文明是比游牧文明更具統治力的文明,權力力量是比狼性更厲害的力量。也就是說,姜戎試圖在“農耕文明-草原文明”“羊性力量-狼性力量”這種二元敘事范疇中論證后者的優越性與強大生命力,但革命文明與權力力量最后卻成為顛覆性力量,主宰和決定了歷史的真實形態。這種在作者這邊也許是始料未及的敘事結局傳達出這樣一種意味:狼性力量和狼的文明是強大的,但革命和權力似乎比狼更強大,“革命之狼”和“權力之狼”是一種更具力量的存在。
這種隱喻在《狼蒼穹》中同樣有著生動的體現。王族以狼害喻人禍,以老馬之死和戰戰兢兢的打狼隊員暗示極左政治的恐怖和兇殘,從而使這部小說在反思人與自然關系的生態主題外,具有了鮮明的歷史省思意味。王族有意識地選擇了動蕩、復雜的文革作為小說的背景,以此置放狼與人的悲情故事,呈現北方游牧文化的多姿風情和生態景觀,同時對極左年代的失序的狼性革命和狼性文化進行了別致的隱喻和深邃的思考。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值得追問的是,在近些年,人們為何越來越關注狼的文學,作為惡魔的狼何以變成人們的審美寵兒,狼文本的美學召喚機制是什么。狼小說的魅力除了來自于狼文本的燦爛的狼性風景和壯美雄奇的美學風格,還與大眾普遍性的生態焦慮、豐富的時代精神表征以及烏托邦式的理想建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
狼小說的流行,首先昭示了大眾普遍性的生態焦慮與生態理念的自覺。狼小說創作蔚然成風,與狼的生態意義上的減少,以及由此引起的人們的對原初豐富緊張的自然關系的追懷有關,文學憶狼成為紓解人們的生態危機、追憶生物物種及其代表的動物倫理的美學呈現方式。這種方式顯示出工業文明時代人們對漸漸遠去甚或消逝的前工業時代的地理空間、人與自然關系、生存方式、文化圖騰的某種挽歌式的祭奠與嘆息。大眾與讀者生態意識的自覺為狼小說的走俏提供了時代語境。新世紀以來,中國在經濟、科技、物質方面取得了長足發展,然而生態危機的不斷惡化已成為中國經濟和社會高速發展過程中不可忽視的毒瘤和掣肘。在社會層面,生態意識和環保意識也在走向自覺。在這種社會思潮和社會共識之下,反映人與自然和諧關系、呼吁生態平衡的生態小說成為新世紀中國當代文學的一股強勁的文學類型。
其次,狼小說切中了當代社會衰退的精神文化病癥。文學是時代的一種精神表征,這些小說文本以狼這種別一視角和意象,突入我們的現實、歷史與文化的內部,典型地呈現了我們時代的危機狀態和文化困境。比如《懷念狼》,寫于20世紀90年代的后期,發表于新世紀元年。彼時的中國距離市場經濟的推行已有數年,諸多社會問題也已初現端倪。我們幾乎可以將《懷念狼》視作作者站在21世紀的起點上對市場時代和資本倫理下中國社會的一份病理報告與未來預言。賈平凹以狼作為一種敘事元素與載體,以狼與人之間的既依存又疏離的關系作為主線,嚴肅反思當代中國社會的現實病癥,慨嘆資本時代的道德淪喪、生態環境的破壞和工業文明時代生命力的衰退。
賈平凹、姜戎、王族的狼文本以狼這一生態意義上的瀕危物種、美學層面具有多副面孔的審美對象作為文學敘事的主體,細致呈現這一生物部落的生存版圖和情感肌理。同時,以狼為視角,突入自然生態和精神文化的腹地,探討中國現代化轉型中的現實癥結、文明與文化選擇,對日漸惡化的生態危機與資本倫理下的道德困境進行了深刻的省思。狼承載了作家們對歷史進程和當下社會諸多問題的憂心直諫或隱喻式表達,也成為現代社會種種困境和危局下的審美救贖。在閱讀狼小說時,筆者總能在字里行間里感到一種極其濃郁的悲劇色彩和挽歌意味,狼的世界注定要成為人類逐漸遠離的烏托邦。在新世紀長篇小說的狼敘事中,狼成為通往自由、自然的一種物象和通道,狼小說和狼文本也成了作家們對抗現實生存、重建詩性生存和文化烏托邦的一種努力。
當然,需要注意的是,我們對這種狼文學和狼文化要保持一份警惕。當前,狼小說在圖書市場較為走俏,圖書之外,狼的影視、動漫等消費衍生品形成一個頗受歡迎的“狼業”市場或是產業鏈,狼道在企業、教育、成功學等各個領域也有著深遠的滲透。狼儼然成為新世紀社會里人們精神和文化上的新一代圖騰和信仰,狼文化的興盛與狼思潮的泛濫與大眾這種對狼的趨之若鶩的實用主義消費和非理性的跟風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盡管狼性法則有諸多合理和可取之處,但值得警惕的是,鼓吹強者生存的“狼魂”意識,以狼為師式的狼性信仰充滿了某些毒素,須加理性辨析和謹慎取用。
歸根結底,狼文化是一種有毒的文化,不可簡單肯定,不能盲目鼓吹。經濟形態上的自由競爭和社會領域的超人哲學帶來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的泛濫,人類社會在近一個多世紀已飽嘗了這種狼性泛濫帶來的種種災難和惡果。因而,在文化建設層面,應當對狼性的肯定適宜采取慎重和理性的態度。實際上,在我們的文化形態中并不缺少狼性文化,商品社會和市場經濟天然會滋生這種狼性元素。面對這種甚囂塵上的狼文化,有社會學者指出,當前的文化建構不應鼓吹喧囂的狼文化,而是應以安靜文化取代狼文化。另外,打破人類中心主義,提倡人與自然生物的平等、和諧的同時,也不可讓原初性的生物倫理和自然法則凌駕于人類理性之上,否則,這種僭越人類理性的所謂平等會走向一種矯枉過正的偏狹和誤區。
系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摘自《文藝爭鳴》201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