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晉永權
來鍋血粑鴨
文 / 晉永權
寫下這標題,便心存疑慮,擔心不明就里的小清新們覺得口味太重,不忍卒讀。
但這鳳凰人的美食,還是值得大書特書。到底有沒有一個叫鳳凰的地方,答案似乎就在“血粑鴨”三個字里。
從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首府吉首下火車,隨行的朋友問前來接站的司機,鳳凰有什么好吃的,年輕人顯得有些興奮,脫口而出:“當然是血粑鴨了!”對外人來說,要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并且記下來那就頗費思量了。
血,鮮血的血;粑,糍粑的粑;鴨,鴨子的鴨。可幾分鐘過后,要是想再把這幾個看似無關的字連在一起,叫出美味的名字來,卻還是困難。
鳳凰城,沱江河邊上的小飯館里,在服務員——系著碎花圍裙的鄉下大嫂默默地把一鍋叫做“血粑鴨”的菜端上來時,我才看到它的模樣,鴨塊與黑色的糯米糍粑、火紅的辣椒塊燴在一起,黃色的濃湯。大嫂在酒精爐子里添加燃料塊時,也懶得把外面裹著的那層塑料皮取下,點火,塑料燒了的氣味裹著一股淡淡的黑煙徑直沖上滿懷期待的食客臉上。
客人們熱鬧地吃著,飯館里的女人們卻躲得遠遠的,不來搭茬兒。十來歲的女孩子滿臉嚴肅地充任著臨時掌柜,一邊看電視,一邊盯著進門處。看來,在這鳳凰城里,古老的習俗仍然延續,女人與外人,特別是外來的男人依然審慎地保持著距離。
最讓北方平原來人心驚的是那些在沱江河邊上奔跑嬉戲的孩子,有的看起來也就兩三歲,在那沒有護欄的石階上鬧騰,也沒有大人拉扯,身邊就是清冽而急速流動的江水。看似險處,孩子們卻輕巧地轉過身來,逢兇化吉,他們在玩一場已經設定了安全碼的游戲。
聽當地人悠悠地敘說這血粑鴨的制作工藝,我這北方來的外鄉人聽得入神:放在白瓷碗中的糯米端了上來,這甚至是一天前就浸泡好了的;緊接著,鴨子被拎了過來,呱呱地叫著,撲騰著翅膀:一把鋒利的菜刀倏地亮出來,抹了它的脖子,噴涌而出的血灑在潔白的糯米上。鴨子不停扭動身軀,白瓷碗的邊緣甚至也灑上鮮血。鴨子最終滴盡了最后一滴血,頹然癱在地上。
碗中紅白相間,最終凝固。蒸熟,放冷,切成小塊,再油煎。等鴨肉也快煮熟了,醬色的血粑放進去再煮。客人們的眼前,終現那傳說中金黃色的湯汁。
米酒瓶的蓋子也打開了,來,斟滿,喝了這碗。帶著那么點血腥、痛快、神秘,還有若隱若現的稻作文化想象,腸胃里慢慢感覺出來的正能量,天邊的鳳凰,就在舌尖。
在鳳凰不說說沈從文嗎?慢!似乎還沒到這個話題。
看這血粑鴨入口就五花八門了:有人夾起的是血粑,有人夾起的是鴨塊,有人舀起的是湯汁,還有人稀里糊涂挑了塊同為金黃色的姜片。總之,這一刻,掃一眼每個人的表情,就知道沒有人會否認自己觸摸到了心中的鳳凰。
啊,鳳凰!黑夜來臨;啊,米酒,血粑鴨,撐著的感情!酒后,賽詩會。
真理要在內臟和生殖器而不是在頭腦中才能感知。這一刻,有誰會否認當紅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巨頭伊格爾頓爺爺的肺腑之言呢?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鳳凰人引以為傲、五彩躍動的霓虹夜景也看了,民俗表演上鼓號聲也聽過了,但置身于此,故意不提沈從文,似乎也不成體統。
一切光景,靜美而略帶憂郁,隨意割切一段勾勒紙上,就可成一絕好宋人畫本。滿眼是詩,一種純粹的詩。
沈從文《湘西》一文中的句子,怎么讀?沉溺于此的外人肯定會對今天的鳳凰失望,認為那些江邊的水泥建筑,刺眼的霓虹燈,而不是青磚黑瓦青燈古苗顫巍巍的吊腳樓黑黢黢的竹背簍,會讓人傷心至極。然而,眼下鳳凰的樣子,不是人們不理性,恰恰是理性選擇的結果。作為工業化時代景觀應有之義的五顏六色歡騰躍動,誰能阻攔,誰能抵御這集體意志呢?靜美,還有什么憂郁,在今天多么不合時宜,我們熱切呼喚的不就是一個喧騰不已的時代嗎!
鳳凰城就該在沈從文的筆下故去嗎?你,我,還有鳳凰人,恐怕沒有人會答應。唉,把沈從文的小說、散文統統當做歷史來讀,這一因讀書而生的糾結不就破解了嗎?
那一夜,關于鳳凰,沒有人提起沈從文與諾貝爾文學獎失之交臂的傳說。這感覺不錯。
下一次,還會有這樣的叫聲:老板,來鍋血粑鴨!哦,忘了交代一下,如今這血粑鴨也是批量生產,成了滿大街都有的方便禮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