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治國 李銀兵
主體間性視域下的民族志書寫*
黃治國 李銀兵
科學民族志不斷暴露出來的缺陷和后現代民族志在方法和視角等方面的種種實驗,為我們開啟了一扇理解和探討民族志書寫的新門。主體間性視域下的民族志書寫,基于對主體性寫作傳統的批判與超越,重在把實在主體轉向關系主體,進而去探討不同主體間如何達成共識和互識等相關問題,最終實現理順不同主體間關系的目的。而厘清民族志書寫中的多重主體及其關系,不僅能使民族志書寫的真實性和人文性得到強化,也昭示了公共人類學成為可能。這些都是當代民族志書寫的本質訴求和發展需要,定能推動民族志書寫的新一輪革新。
主體性;主體間性;民族志;公共人類學
人類學是以研究人及其文化為主的學科,田野調查和民族志作為推動其學科發展的“兩翼”,一直以來不斷受到人類學者的重視,并產生了眾多的理論成果。但隨著《寫文化——民族志的詩學與政治學》《作為文化批評的人類學:一個人文學科的實驗時代》《摩洛哥田野作業反思》《天真的人類學家》《一本嚴格意義上的日記》等一系列民族志作品的出版,人類學界長期存在的各種爭議和丑聞被揭露無遺,進而導致“在人類學內部,民族志田野工作和寫作已經成為當代理論探討和革新中最活躍的競技舞臺。民族志的注意力在于描述,而就其更廣闊的政治的、歷史的和哲學的意蘊而言,民族志的寫作就更富于敏感性,因為它將人類學置于當代各種話語(discourses)中有關表述社會現實的問題爭論的漩渦中心”[1]8。接踵而來的人類學理論反思和范式革新,則進一步表征了“表述危機”在民族志書寫中的嚴重性。“缺陷和不足常常標志著知識的魅力,它們象征著一種重新系統地闡述老問題和提出新課題的努力。”[1]10在西方,象征人類學、結構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派、反思人類學、批判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等民族志文本和理論范式層出不窮;在中國,諸多學者也從理論和操作層面對于民族志書寫進行了反思與建構,在一定程度上展現出了民族志書寫的“中國憂思”。但令人遺憾的是,諸多的民族志作品更多地關注民族志書寫的形式和內容,而較少關注民族志書寫主體這個中心,這極不符合民族志書寫主體能動性的發揮和現代社會的要求,因為“現代性的特征正是在于:人作為主體既是他所建構和控制的世界的基礎,又是這些世界的中心”[2]31。正如保羅·拉比諾所說的那樣,“對民族志寫作中的表征危機的元反思(metareflections)表明了人類學關注的重心已從對它與異文化之間的關系,開始轉向對我們文化中的表征傳統和元表征的元傳統(metatraditions of metarepresentation)的一般性關系關注。人類學與它的‘他者’之間宏觀和微觀的權力話語關系終于開始面對質詢。”[3]304因此,“當所有的民族學家都理解在他們的資訊人和他們之間正在發生某種相似的東西的時候,民族志將取得一個巨大的進步。”[4]158基于此,本文以現代社會廣泛流行的主體間性理論為分析視角,力圖從民族志書寫中不同主體間關系入手,分析實在主體向關系主體轉換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關注關系主體中主體間的共識和互識達致的方法和策略,建構主體間性視域下的公共人類學,最終為民族志書寫的真實性和人文性及未來發展提供一條有效的路徑,以就教于大家。
一般而言,民族志發展經歷了以下三個階段:業余民族志、科學民族志及后現代反思民族志。業余民族志寫作的理由和閱讀的動力主要來自“新奇”,它是業余寫作者信手拈來、自由放任的產物;科學民族志則以客觀而成立,力圖達到文本是體現“科學”的工具的目的;反思民族志認為知識界勇敢地承認民族志研究的現狀與理想之間的差距,并做出反思性和真誠的承諾,因而守護住了職業“真誠”的底線。[3]譯序15這都說明,“我們不是從參與觀察或(適合于闡釋的)文化文本開始的,而是從寫作、從制作文本開始的。寫作不再是邊緣或神秘的一維,而是作為人類學家在田野之中及之后工作的核心出現。”[3]30但在寫作和制作文本中,民族志作者“一言堂”發聲的中心地位始終沒有改變。僅在反思民族志中,由于“多聲部”發聲的出現,民族志作者的書寫權威才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挑戰。但這種挑戰,都是廣泛建立在民族志作者主導性基礎上的產物。正如有的學者所說:“在統一秩序下來探討地方性意義,其結構和邏輯其實絲毫未受觸動,一個已經定型的體系依然強加到了土著人身上,民族志作品的主調與色澤仍然是西方主義的。”[5]
主體性民族志書寫弊端及其危害催生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的產生。主體性民族志書寫弊端的彰顯,在現時代的人類學界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場著名的爭論上:弗里曼和米德關于太平洋群島上薩摩亞少女有無青春期問題之爭、奧貝塞克里和薩林斯關于夏威夷島嶼上庫克船長被殺的相關描述和闡釋的真實性之爭、斯圖爾對孟朱關于種族屠殺和人權災難描述的真實性的揭露以及蒂爾尼在《挨爾多拉多的黑暗》中,針對沙尼翁對雅諾瑪瑪族開展生物醫學研究工程的目的及給當地人帶去傷害的事實,進行無情批判和曝光。雖然引發這些爭論的原因很多,但正如有的學者認為不外乎涉及三個方面的問題:民族志研究的職業道德、科學權威背后的意識形態廣泛存在以及多元主義應該得以倡導。[6]不可否認的是,主體性民族志書寫作者“一言堂”的書寫方式,定是引發這些問題的最為重要的因素之一。正如作家羅蘭·巴爾特說:“作家并未被賦予在一種非時間性的文學形式儲存庫中去進行尋選擇的自由。一位作家的各種可能的寫作是在歷史和傳統的壓力下被確立的。”[7]204但實際情形則是,民族志作者往往把自己的“權宜書寫”說成是“權威書寫”,進而給讀者帶去一些誤導。正如有的學者這樣評價格爾茨描述的巴厘斗雞游戲:“盡管格爾茨用現象學——解釋學作為偽裝,但其實在‘深度游戲’中并不存在從當地人視界(native’s point of view)出發的對當地人的理解。有的只是對建構出來的(constructed)當地人的建構出來的視角的建構出來的理解。”[3]107那么,這種過分強調民族志作者在書寫中的作用和地位、把他者視為單純的書寫客體的做法,究竟會給民族志書寫帶去什么影響?總的來說,就是引發出人類學界“表述危機”的出現。具體而言,這種危機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是民族志真實性受到普遍懷疑;其次,民族志價值性受到下降;第三,民族志書寫的客位方法受到批評;第四,民族志作者的職業道德和意識觀念等受到批判。因此,要消除主體性民族志書寫的弊端及其帶來的危害,則需要我們對民族志作者與文化主體間的關系進行重新審視。這樣,主體間性理論在民族志書寫中就應運而生。主體性民族志書寫弊端及其危害是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產生的客觀條件和現實基礎。
實驗民族志的種種實驗為主體間性民族志產生奠定實踐基礎。正如克利福德所說:“在傳統民族志中,通過給一個聲音以壓倒性的權威功能,而把其他人當作可以引用或轉寫其言語的信息來源,‘被訪人’,復調性受到限制和整編。一旦承認對話論和復調是文本生產的模式,單聲部的權威就受到質疑,這種權威也被揭示為一門主張再現文化的科學的特性。”[3]44隨之而來的實驗民族志,充分體現了多重主體敘事的功能,給我們呈現出豐富多彩的民族志作品。雖然從總體上來說,在民族志書寫中,作者的主體性地位還存在,但是多聲部發聲畢竟意味著一種新的書寫方式的開始。心理動力學民族志、新現實主義民族志及現代主義民族志成為這種書寫方式的代表。比如,新現實主義民族志的代表作《尼莎:一個昆丹婦女的生活與言語》,運用人類學者與被研究者之間的對話,去反映不同人對同一文化的反應和看法。而在現代主義民族志的代表作《摩洛哥對話》中,作者德耶爾把在田野對話中所獲得的資料進行編輯和修飾,形成了以對話錄為主的民族志作品。對話(discourse)的方法在民族志作品中得以很好地呈現,對話成為時下民族志書寫的一種時興的隱喻。當然,我們也可以這樣認為:終究掌握筆桿子的人是民族志作者,因而這種對話在結構上就不對等,對話也就不是真實的,或者說這種對話絕不是處于平等地位的人們之間的對話。殊不知,在實驗民族志的很多“對話性文本”作品中,主要通過對話、話語、合作文本及超現實主義這四種修辭方法,則為我們呈現出了另外一番景象。[1]103比如,在文森特·克拉潘扎諾《圖哈米:一個摩洛哥人的圖像》中,充分運用超現實主義修辭方法,通過對資料的高度剪輯,把文本作為神話描述出來,讓讀者、作者和文化主體一起去解讀文化主體的心靈、情感等相關問題,以此來喚起人們對于他者的心靈世界進行關注。“實驗潮流對民族志實踐的探究和質疑,只能被視為是健康的。實驗潮流應該被當作過程來理解,因為它展示了人類學的變遷。”[1]227總之,雖然實驗民族志在總體上還屬于主體性民族志書寫,并且在處理民族志作者和文化主體關系上還存在一些問題,比如:主體間地位不平等導致作者中心論危險、主體間對話引發相對主義的產生、對話缺乏堅實的物質基礎而衍生主觀主義危險等。但不可否認的是,恰恰就是實驗民族志作品中的這些嘗試,比如,對話、溝通、多元書寫等,為后來的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奠定了堅實的實踐基礎。
主體間性理論的不斷成熟為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奠定理論基礎。近代哲學在笛卡爾“我思故我在”和培根“四假相”的引導下,從傳統的形而上學本質論開始轉向認識論,確立了以主體為主、主客二分的對象性思維方式。其中的主體性為主的認識論方法,后經康德“人為自己立法”和費希特的自我哲學得到了不斷發展。到20世紀初,由于語言哲學的興起,主體性哲學從此開始由盛到衰,慢慢地被以胡塞爾為代表的現象學派所取代。有學者這樣總結現象學派興起的原因:“從認識機制上看,作為本原和基礎的個體主體性的出現是其構成有意義論題的前提;從自身邏輯上講,其萌芽于近代主體性哲學的深刻危機中;從思維方式上看,從主體性到主體間性的轉換與思維方式的現代轉型密切相關;從社會歷史背景來說,其凸顯的是當時社會發展困境的一種折射和反映。”[8]此后,主體間性正式產生并經歷先驗性主體間性、存在論主體間性、闡釋學主體間性、批判理論主體間性等幾個發展階段,其理論在發展中得到了不斷成熟。本部分筆者主要以現象學社會學奠基人之一許茨所主張的觀點為例去分析主體間性理論。許茨的主體間性理論是對胡塞爾主體間性理論的繼承與超越,其把主體間性理論從胡塞爾的先驗層面轉向了經驗層面。正如他所說:“為了與我的同伴溝通我的理論思維,我必須放棄這種純粹的理論態度,我必須回到這個生活世界及其自然態度上去。”[9]337“因為我們作為其他人之中的一群人生活在其中,通過共同影響和工作與他們聯結在一起,理解他們并且被他們所理解。”[9]231許茨斷言:“人認為他的同伴的身體實在,他們的意識生活的實存,進行相互溝通的可能性以及社會組織和文化的歷史給定性都是理所當然的,這就像他認為他生在其中的這個自然世界是理所當然的那樣。”[9]410其后,舒茨通過“我們關系”“視角呼喚”“接近呈現”“他人自我”等理想化模式把主體間性關系的思考推向操作層面,并引發了學界對主體間性的進一步思考。后來的哈貝馬斯就把主體間性放在對社會歷史的思考中,提出了其富有歷史和現實感的交往溝通理論來,特別是強調了集體或群體的重要性,這是難能可貴的。比如,他說:“‘自我’是在與‘他人’的相互關系中凸顯出來的,這個詞的核心意義是主體間性,即與他人的社會關聯。唯有在這種關聯中,單獨的人才能成為與眾不同的個體而存在。離開了社會群體,所謂自我和主體都無從談起。”[10]53“我無論是在肉體之中,還是作為肉體,一直都是在一個主體間所共有的世界里,集體共同居住的生活世界就像文本和語境一樣相互滲透,相互重疊,直到相互構成網絡。”[11]59隨著主體間性理論的不斷成熟,其本質特征逐漸彰顯出來:“‘主體間性’的基本內涵是指在交往過程中所實現的人與人之間的統一性的關系。它也包括兩個方面的含義,即主體間的共識問題和主體間的互識問題。”[12]其主要通過交互聯系性、獨立平等性及可溝通性等特征來展現。因此,主體間性理論的不斷成熟為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總之,在對科學民族志書寫的弊端及其危害的批判與反思中,在實驗民族志書寫的嘗試和引導下以及主體間性理論的不斷成熟中,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慢慢浮出了水面,并逐漸形成一種新的民族志書寫潮流。客觀條件、實踐基礎和理論基礎,多維視角的“力的共同體”促使了主體間性民族志的產生。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不僅必要,而且可能,因而是必然的。
恩格斯說:“全部哲學,特別是近代哲學的重大的基本問題,是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13]277王銘銘也說:“自己想做的是一種‘關系的民族志’,而不是整體的民族志和后現代民族志。我認為,要造就一種真正現實的人類學,我們的民族志研究要更注重對關系的研究,這個意義上的‘關系’絕非本土民俗中的‘關系’,而是一種結合了主位觀和客位觀、民族志與民族學方法的論述。‘關系’可以從內外關系、上下關系、左右關系及前后關系去看。”[14]279-280透過現象看本質。在不同主體間關系的分析中,我們慢慢找到了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的特點和優點來。誠然,主體間性理論還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比如,過于理想主義、有導向形式主義之嫌、缺乏客觀根基等,但瑕不掩瑜,把其運用到民族志書寫中,不僅會使民族志主體從實在主體到關系主體的轉換,而且還會加強民族志書寫的真實性和人文性。那么,主體間性下的民族志書寫,具備什么樣的理論特征和實踐本色?
首先,不同主體在民族志書寫場中是一種共在、共享及共感的關系存在。“共在”說明在民族志寫作中,民族志作者和文化主體不再是主體與客體的關系,而是主體與主體間的平等關系,文化成為鏈接他們關系的不證自明的先在條件。也可以說,對于文化的求解把民族志作者和文化主體先在的、平等的統帥在一起。“共享”是指民族志作者和文化主體都有互相影響的作用,他們之間可以用共通的經驗方式來經驗文化這個共同的世界。這就為作者和文化主體去認識、理解及互識文化提供了一種可能。“共感”說明盡管我們每個人在時空上有著自身的獨特性,也有著對文化不同的感受和認識,但是我們之間不同的感受和認識卻可以通過角色互動等方式來形成對于文化的共同感受。以上共在、共感、共享關系的建構為作者和文化主體之間建立平等關系和協作關系提供了保障,這就為摒棄以往民族志作者把文化主體有意或無意忽視、歧視的做法,提供了批判和認識前提。隨之而來的是在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中,我們再也不會看到像馬林諾夫斯基用誣蔑性的語言咒罵當地土著的生活“好像狗的生活一樣無聊”[15]158-159之類的話語。
其次,不同主體在民族志書寫場中要能做到交互理解。在民族志書寫中,作者如何理解文化主體、文化主體如何理解作者,這是他們達到溝通和理解的基礎。在西方,許茨運用了諸如“接近呈現”(appresentation)、視角互易性(reciprocity of perspectives)、“面對面關系”(face-to-face relationship)、“我們關系”(we-relationship)、“變形自我”(the alter ego) 等理想類型和方式去“說明參加互動的個人都失去了各自的經驗結構的獨一無二性,從而獲得了普遍性與無人稱性即社會性的特征”[12],他們之間能實現理解和溝通。在中國,朱炳祥教授運用“互鏡”模式去說明主體間溝通的認識論基礎,雖然其認為的主體主要是指民族志作者,但在其分析不同“主體”和“客體”關系時,則是間接運用了和主體間性同樣的認識思路和分析辦法。他從中國傳統文化視角入手把民族志作者分為三個主體,即知性主體、觀念主體和寫作主體。他進而指出應該放棄科學主義的實證主義的“鏡式”傳統,進而選擇通過“互鏡”的民族志形式——在“主體”與“客體”相互映照的多重影像中,達成主體“認識自己”的目的。[5]雖然其互鏡模式中的“客體”包括文化主體,但更多的則是指向田野中的一切事項,因而正如他自己認為的那樣,主體民族志下的認識僅僅具有相對的意義與價值。[5]筆者認為其主張的主體民族志有倒向相對主義和主觀主義的危險,其主體民族志范式存在的一個最大不足在于忽視了文化主體的重要作用,而更多的是對民族志作者這個主體進行多次解構和建構而已。一般而言,文化不外乎分為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兩種,物質文化是客觀的文化,精神文化是主體內在的精神結構和心靈圖式。民族志書寫主要是發揮文化描述和文化批評的功能,也就是說民族志書寫的主要目的是求真和至善。求真和至善是處于對立統一中的一對矛盾,在其中,求真是第一位的。民族志理應是民族志作者和文化主體一起對特定文化的翻譯過程,物質文化自身不會發聲,因而作為主體的民族志作者和文化主體之間達到互信、互通就顯得尤為重要。基于此,筆者認為在主體間性下的民族志書寫中,要真正做到對文化客觀真實的把握,應該加強對于民族志作者和不同主體間關系的反思,把朱炳祥教授主張的互鏡模式和現象學社會學主張的交互溝通與對話有機結合起來,才能最終實現不同主體間的互融和互信。
再次,不同主體達致共識和互識是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的重要條件。正如王銘銘教授認為的那樣,民族志書寫就是民族志作者對文化的翻譯過程,“民族志作者把自己研究的最終成果稱為‘翻譯的作品’,為的是強調這個文本背后還有‘作者’,還有‘事實’,而他們自己只不過是某些文化意義的傳遞者,是‘造化’文化理解橋梁的工程師。”[16]189因此,為了避免對于文化翻譯的“誘”和“訛”結合所造成的文化誤解,我們應該吸引更多的主體進入民族志書寫。這種情形在中西方后現代民族志文本中,都已得到體現。比如,在西方,“對話性文本”就是其中較為重要的代表。但馬爾庫斯和費切爾認為對話性文本需要面對“兩種危險”和“一種批評”:“一種危險是現代主義的探究可能不知不覺地陷入田野經驗的公開表白和懺悔之中;另一種危險是,它可能不知不覺地陷入衰弱的虛無主義之中,使得我們不可能從民族志經驗概括和歸納出任何東西。最近的一種批評已經提出,既然民族志作者終究是掌握筆桿子的人,那么現代主義實驗所表述的就不是真實的對話。”[1]102-103在中國,為了更好地闡釋其主體民族志主張,朱炳祥教授進行了一個“微型民族志”的個案書寫。在行文中,他提出了包括作者、文化主體和評論者的“三重主體”說。但正如在文中處于評論者身份的“第三主體”劉海濤指出的那樣,主體民族志微型實驗中還是存在一些問題:有無必要、有無可能讓“第一主體”的自由講述更進一步;主體民族志是消除“表述危機”的一種解題思路,但有可能并不是唯一路徑;忽視了田野觀察的重要意義;研究隊伍亟須培養問題。[17]縱觀中西方以主體為主的民族志書寫現狀,都存在著未把不同主體聯系起來形成一個描述整體的缺陷。主體間性民族志提倡在不同主體平等、溝通的基礎上,必須要加強不同主體之間的對話和溝通,最終使不同主體對特定文化達致共識和互識,這是主體間性書寫的重要條件。因為只有在不同主體之間達到互識的基礎上,他們之間才能達成共識。也只有這樣,在互識和共識下寫成的民族志文本,才會是真實可靠的。當然,對于如何達到主體間的共識和互識,本文第一部分論述中有所涉及,以下主要強調科學實踐在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中的重要作用。
最后,實踐是推動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發展的不竭動力。為了消除“對話性文本”主觀反思下無理論根據和歸宿的不足、主體民族志主體間的松散關系,筆者提出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但主體間性民族志還存在一些不足,比如,主體認識還停留在經驗層面,帶有先驗哲學色彩,沒有從實踐層面對其本質加以深化;主體關系更多的建立在溝通和認識層面,沒有很強的客體支撐;主體對文化的共識和互識都是建立在理想類型上,形式主義過強,操作主義較弱。針對這種情形,應該把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建立在科學實踐的基礎上,這樣才能為其發展提供不竭動力。實踐之所以能成為主體間性民族志發展的源泉和動力,歸根到底是由實踐的本性和人類學特點決定的。科學實踐是物質性活動,具有為主體間性關系梳理奠定堅實的客觀基礎的作用;科學實踐除了具有客觀物質性、主觀能動性和社會歷史性三大特征之外,還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則是直接現實性,其可以對民族志書寫進行客觀、及時的經驗。因此,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實踐檢驗真理本身具有確定性和不確定性兩面,這就能很好說明主體間性民族志的發展現狀和未來前景。人類學就是理論的實踐。[18]24-25理論的實踐和實踐的理論交織在一起的民族志文本,可以很好地展示人類學這門兼具理論和實踐于一體的學科的獨特魅力。正如馬克思所說:“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19]500因此,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應該把科學實踐觀作為自己首要的、基本的觀點,借助多重主體的互相協作,進一步把民族志書寫推向前進。從這個意義上說,實踐成為推動主體間性民族志不斷發展的動力。
對于當前出現的民族志書寫危機,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認識和看法,這種認識情勢直接引發出了人類學界不斷反思、批判與建構熱潮。但在這些研究熱潮中,我們還沒看到一種范式或者一個主題能很好地表征人類學和民族志書寫的靈魂和實質。“因為時代要求一門學科在它的新的和修正后的研究領域設定議題,這既不是20年前的結構主義、認知人類學、馬克思主義或者象征/闡釋主義的路徑,也不是更早期的關于親屬制度、宗教 、儀式和信仰的經典主題的討論。”[3]9因此,建立在實踐基礎上的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它的提出絕不是用一個具體范式取代另一個范式,而是在對以往所有民族志書寫范式和具體實踐進行抽象和概括下的產物。它的產生不僅能起到在一定程度上消除“表述危機”的作用,又能提出一種新的民族志書寫方法,還能起到提高民族志理論高度和人類學學科地位的作用。
首先,在消除“表述危機”中提升民族志的表述功能和批判能力。雖然當前人類學界出現的“表述危機”在形式上表現多樣,但其實質上還是指在文化描述和文化批評上出現的危機,即是民族志在達致求真至善實踐上出現的危機。因此,“只有通過提高傳統人類學的異文化的描述功能,我們才能提高人類學的本文化批評功能。”[1]21而以往人類學界出現的批判、反思與建構,都是“關于一個復雜的、有問題的、局部的民族志的圖景,難道不可以導向寫作和閱讀的更精妙更具體的方式、導向互動和歷史性的文化新概念,而不是對民族志的放棄?”[3]55民族志書寫歸根到底還是一個寫作實踐,寫作主體和寫作內容在其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從這個意義上去看,民族志寫作也就是“寫什么”及“如何寫”的問題,而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在這兩個方面都體現出了超越其他民族志書寫方式的特點和優點。因為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通過主體間性取代主客二分法、交互關系取代主從關系、關系主體取代實在主體等方式,很好地理順了主體間的關系,彰顯了不同主體間的平等和協作關系,實現了主體間的“和而不同”。同時,對主體間不同關系的梳理很好地實現了把本體論和辯證法有機結合的目的。科學實踐的引入,則更加加深了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的內涵和外延。辯證法與實踐觀的有機結合,能很好地解決寫作者的倫理問題和保證寫作內容的真實性,進而達到保障文本的本真性和價值性的目的,這是民族志書寫的科學性和倫理學要求。而對于寫作中的具體技巧來說,則可以顯得更為自由和靈活。
其次,在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中去建構和發展公共人類學。主體間性理論體現出的特征,充分說明了在人類的公共生活空間中存在一個“公共生活領域”,這個領域體現差異性、共時性、民主性和開放性等特點,因而利用主體間性去看待和認識這個公共生活領域,揭示了現代社會生活的公共本質、表達了多元共生的整體理念、體現了消解中心的平等原則。[20]這和當前人類學界的發展趨勢和理念不謀而合。“人類學從來都有公共關懷,正是學科內在的文化批評的維度構成了推動它研究其他社會的根本動力。近幾十年來出現了應用的或實踐的人類學(applied or practicing anthropology) (盡管用它自己的話說還處于學科中的二等公民的地位)。但是,對公共導向的、公民的人類學的期望日益高漲并在目前成為主流。”[3]14主體間性與人類學最新發展趨勢相結合,對于構建和諧社會和和諧世界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因此,民族志書寫應該在主體間性理論指引下,更多的介入和書寫諸如環境、災害、疾病、毒品、饑荒、權利等公眾事物中去,為我們提供更多的民族志個案作品。“公共人類學是‘為公眾思考’的人類學,應帶著強烈的公共關懷意識,站在民眾的立場服務于社會公眾,為社會大眾的福祉進行呼吁和辯護。”[21]總之,主體間性理論的理念、實踐及視野范圍都與當前人類學提供的公共人類學相匹配,因而其定能在公共人類學的建構中占據不可缺少的地位。當前,中國社會公共人類學的指向和歸宿都在人民大眾身上,因而主體間性民族志的書寫更應該去關注人們大眾的喜怒哀樂,進而為建構起一門“邁向人民的人類學”或者“為人民服務的人類學”[22]371-372做出自己的理論和實踐貢獻。
最后,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彰顯出了強大的公共情懷。主體間性民族志的提出,不僅為解決當前民族志書寫的“公共危機”服務,也不止為公共人類學的建構做鋪墊,其更大的意義在于其主張的主體視角具有的人文關懷。在人的不斷“異化”“物化”的今天,人的對象化與人的社會化之間矛盾重重,這就直接導致人類在追求自由和幸福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的提出,在人類終極關懷上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案。其對主體的重視和高揚充分體現了現代社會現代性的要求;尊重和理解不僅符合中國傳統“和合學”的傳統精神,也符合費孝通先生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理念;其對作者和文化主體的真正理解,超越了現實一般認識,達到了一種生存意義上的領悟;通過共識和互識,進而促進公共社會領域的和諧的理念能為解決現時代矛盾所用和建構未來社會所需。正如朱炳祥教授所說:“探索民族志在全球化背景下的‘自明性基礎,這種探索將人類學還原為真正‘研究人類的學問’,將民族志還原為真正的‘人類志’。”[23]克利福德和馬爾庫斯也說:“對公共人類學的期待暗示出,這門學科將在它的研究努力中更關注它的責任、它的倫理和它對各種他者的義務,而不是關注將它作為一門學科進行推動的行會似封閉的,對辯論、模式和理論傳統的癡迷。”[3]14因此,人類學和民族志只有面向人類的終極關懷,才能獲得學科不斷發展的動力的源泉。今天,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已經介入“公共”之事,關注“公眾”之心,抒寫“公共”情懷,產生“公眾”效應。假以時日,其定將促使人類學成為一門專門研究公眾、服務公眾的真正的“公共”人類學。同時,雖然主體間性在解決人類生存問題上具有的特點和優點,已使其逐漸成為當代社會新的思維方法和認識模式。但直到今天,在理論和民族志實踐上,其巨大的理論和實踐威力卻還未完全彰顯。當然,我們堅信,只要自然的惡化、人類本質的異化、文化的不斷消逝以及人類生存危機等矛盾和問題沒有完全解決,那么,主體間性理論及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定會有廣闊的實踐空間。
總之,本文立足于把西方現象學社會學理論中的“主體間性”理論和民族志書寫有機結合起來,凸顯了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在彌補主體性民族志書寫弊端及當前人類學界“表述危機”上的超越性和優越性,彰顯出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的理論素養和實踐向度,看到了主體間性民族志書寫具有的人文關懷和公共情懷,這一切都為人類學成為真正的“公共”人類學奠定了堅持的基礎。“人類學這個曾主要是以其消遣性,好奇性,或其道德延展性,還有為殖民當局的需要,行動管理的便利而為人們閱讀的學科,現在竟變成了一個思索論辯的主要場地。”[24]英文版序言3因此,當務之急是加強對人類學理論的不斷反思、強化學科對人的尊重和理解,就顯得如此重要。主體間性民族志的提出,不是要打破和消解人類學和民族志書寫上的常規模式,而是為我們對于文化、對于他者提供了一個新的思維方法和視角。列維—斯特勞斯在《野性的思維》中這樣說道:“未開化人的具體性思維與開化人的抽象性思維不是分屬‘原始’與‘現代’或‘初級’與‘高級’這兩種等級不同的思維方式,而是人類歷史上始終存在的兩種互相平行發展、各司不同文化職能、互相補充互相滲透的思維方式。”[25]中文者序5本文的寫作初衷和最后歸宿也許就在這里:文化需要保護,他者需要理解和尊重,尊重他者就是尊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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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THNOGRAPHIC WRITING IN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SUBJECTIVITY
Huang Zhiguo,Li Yinbing
The emergent weakness of scientific ethnography and various empirical trials of postmodern ethnography with various methods and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have opened a new door for us to understand ethnographic writing.Based on the criticism and transcendence of traditional subjectivity writing,the inter-subjectivity ethnographic writing places emphasis on the transference from specific subject to relation subject,and further explores such issues as how to achieve consensus and mutual recognition between different subjects in order to identify the relationship among different subjects ultimately.Thus,not only can clarification the multiple subjects and their relations in ethnography strengthen the authenticity and humanity of ethnographic writing,but it also predict a possibility of public anthropology,which is the essential appealing and needs in the development of contemporary ethnographic writing,giving rise to a new round of innovation in ethnography.
subjectivity;inter-subjectivity;ethnography;public anthropology
羅柳寧﹞
【作 者】黃治國,歷史學博士,信陽師范學院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信陽,464000;李銀兵,法學博士,貴州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貴陽,550001
C952【文獻識別碼】
1004-454X(2017)06-0054-008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清代綏遠城將軍與北部邊疆治理研究”(14CZS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