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靜麗
(濟南大學,山東 濟南 250022)
刑罰的權力之謎
——解讀福柯的刑罰理論
□ 薛靜麗
(濟南大學,山東 濟南 250022)
福柯利用權力技術分析了刑罰的寬松,并揭示了寬松現象的背后只是話語的轉變和懲罰作用點的置換,而不是所謂的刑罰人道主義。與其關注宏大的刑罰人道主義,不如關注更精細的司法和更周密的刑事測繪。福柯對刑罰的權力解密極具說服力,他的刑罰理論對于當下中國的刑罰網絡構建意義非凡。
刑罰;刑罰權;刑罰人道主義
嚴格地說,20世紀法國著名的思想家米歇爾·福柯不是刑法學家,但他的刑罰理論獨樹一幟,承載其刑罰思想的主要著作——《規訓與懲罰》自1975年問世以來備受推崇,因為福柯對刑罰的洞察與省見已超越了刑罰本身,也超越了時代,甚至他的權力分析本身亦包含著對 “現時”的診斷。所以,認真閱讀并理解福柯,探索并反思福柯刑罰的思想路徑,是從另外一個視角關切當下的刑罰建設問題。
“規訓”的英文即discipline,是福柯創用的一個新術語。用以指近代產生的一種特殊的權力技術,既是權力干預、訓練和監視肉體的技術,又是制造知識的手段。福柯認為,規范化是這種技術的核心特征,[1]而規訓機制的擴散過程本身是與資本主義工業化過程密切相關的,同時這個過程也是大規模的規訓社會的形成過程。18世紀工業資本主義的形成過程也是規訓機制獲得知識和權力且相互增強、相互促進的過程。因為規訓機制的“重新整頓”使得這些機構同時具有了知識與權力共同展示的場所,最終,規訓機制跨過了“技術的”門檻,首先在醫院和學校,然后在工廠進行擴張。所以,這種規訓機制的擴散本身就是一種雙重進程:一方面是通過對權力關系的加工實現一種規訓的普遍化,另一方面是通過新型知識的形成與積累使得權力效應得以擴大。因此,在17、18世紀,一種特殊性的方案轉變成一種普遍化監視的方案,規訓機制逐漸擴展并遍布了整個社會機體,所謂的規訓社會形成了。
規訓權力機制有著特殊的程序、全新的工具、完全不同的機器。因此,這種權力機制與關心權力的轉移和獲取統治權的權力模式完全不同,新的規訓權力關心的是肉體、時間、工作和連續的監視,關心的是用最少的支出換取最大的效率。規訓機制是一種將權力與知識結合于其中的機制,因此,規訓有自己的話語,有知識創造的工具和認識復雜的“場域”。在形成知識和認識工具的范疇里,它異乎尋常地具有創造力。它是某個話語的承擔者,但這個話語并不是法律的和司法的,規訓話語與法律是不相容的,也與作為統治權意志結果的規則不相容。規訓將承擔一種規則的話語,這種話語并非源自統治權的法律規則而是自然規則,它將確定一種準則,不是法律而是規范化,即規范規則。它必須要以一種理論視野為參照,這種參照并不是法律結構模式,而是人類科學領域,從而使規訓因素能在相關的學科領域中(如臨床醫學、精神病學、兒童心理學、教育心理學)逐漸地合理化。[2]
福柯的“規訓權力”概念其實是“解釋話語怎樣在身體上‘書寫’,或者說,話語如何塑造人們認知身體的方式以及身體行動的方式”。[3]實質上,福柯是在強調“主體不是活躍而又自由的社會組織者,它是權力關系和話語的產物”。[4]可以說,正是在規訓機制所持有的規訓話語的支持之下,權力體系發生了一種隱秘的功能性作用,無論是在國家、軍隊和學校,那些令人感到粗暴的權力形式被人們拋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精細的、有效的權力模式在保障著生活。它一方面可以將公共權利或私人權利通過公開化的模式得以保持與加強,但同時也可以將規范強加于這種公開化的權利之中。顯然,規訓權力模式對于現代社會的治理更有利。因為“如果治理能夠利用現代社會的動態性,理解并反映現代社會的多樣性和復雜性,那么,這樣的社會是一個積極的社會,也是一個足以自我控制的社會。因此,與過去我們已經習慣的治理模式相比,現在的這種治理將能更好地處理不穩定性、不確定性甚至混亂,展示出更準確的定位、更長期的遠景以及更多樣的生活。”[5]
不可忽視的是規訓也有兩面性:一方面,它更易于馴服人的精神和靈魂,有利于社會治理;另一方面,它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道德盲視的社會生產”。對此,英國學者鮑曼指出,在嚴格紀律的納粹體制下,當個體進行大屠殺時,其并不以為是在殺人,而僅以為是在執行上級的命令,這恰恰是規訓機制吞噬人的道德良知的明顯例證。[6]由此,福柯特別強調主體與權力之間應該是一種緊張關系,新的主體性不能完全淹沒在國家之中。“也許,我們今天的目標不是去發現之所是,而是要拒絕之所是。要想掙脫政治性的‘雙面束縛’,即現代權力結構同時性的總體化和個體化,就需要努力想象并建立我們可能之所是。其結論就是,我們今天的社會、倫理、哲學和政治問題并非試圖將個人從國家以及國家體制中解放出來,而是將我們從國家以及與國家密切相關的個體化類型中解放出來。只有拒絕長久以來強加于我們身上的個體性,我們才可能促成一種新的主體性。”[7]這也許可以看做是規訓的理想藍圖和意義所在。
德勒茲曾用美國作家麥爾維爾的話來贊美福柯的批判精神:“任何一種魚都可以浮近水面,而只有大鯨魚才能下沉到5海里或更深的地方……自古以來,思想的下沉者總是雙眼充血地回到水面。”[8]的確如此,福柯用他的理論尖銳且無情地批判了迄今為止一直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東西。他只是在提醒人們:那些人們曾經加以確立的,或者說人們一直以來所努力追求的并且認為是正當和善的觀念是否真的如此。在人們所追求的過程中,是否己經改變了其最初的涵義,是否已將原以為是善的實踐變成了人們不知的或者說是無意識的惡的實踐。福柯對懲罰合理性的人道主義批判就是在這種種疑問中展開的。
從貝卡里亞的《犯罪與刑罰》中我們可以看到,“人道”精神是其主題之一,目的是促進懲罰向人性化方向發展以達到 “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雖然我們不否定這一追求的美好和價值,但也注意到懲罰技術的發展結果卻是一個懲罰處處蔓延的“懲罰之城”。這一問題促使人們反思:18世紀懲罰變革的真實出發點究竟是“人道”,還是“技術”。福柯的解答指出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在福柯的眼里,酷刑的消失并非是出于人道的考慮,而是出于政治上的策略考慮。而所謂的貫之以人道主義的名義進行的刑罰改革,其真正的目的在于要編織一個嚴密而精致的懲罰之網,使懲罰藝術更為規范和精巧,以建構更新穎和更有效的懲罰權力的新機制。福柯認為,人道主義刑罰改革的動因并非是其標榜的“人道”情感,而是深藏在刑罰權力背后的政治策略。他說:“毋庸置疑,正在顯示的與其認為是對犯罪人人性的一種嶄新的尊重——甚至對輕微犯罪人還經常適用苛刑——不如認為是一種朝著更周密的司法、對社會實體更精確的刑事測繪的趨向。”[9]在其另一名著《瘋癲與文明》中福柯也堅持認為,自文藝復興以來,西方國家和社會對瘋癲的各種態度,與對刑罰的人道主義的言說一樣,其 “政治意識遠遠多于慈善意識”。[10]福柯的魅力就在于他的分析總是讓人們對習以為常的知識、話語產生疑問,提示人們法律不要只是從某種確定權力合法性之下獲得事實上的證明,更重要的是要認識到法律在形成之時所依賴的政治和歷史話語。因為福柯明白,人道主義中的“人”不過是一種知識的建構而并非是自然事實,就如同麥斯特爾對“人”這種處境給出的辛辣譏諷一樣:“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所謂世界的人。在我的人生中,我只見到過意大利人、法國人、俄國人等。幸虧有孟德斯鳩,我還知道了人們還可能是一位波斯人。至于人,我想說,我此生還未遇到過一位。”[11]
18世紀是一個新的有關法律和犯罪的理論、一種關于懲罰權的道德和政治論證的時代,同時也是舊的法律被廢棄,舊的慣例逐漸消亡的過程,“這是刑事司法的一個新時代”。[12]正是因為時代的變化,“人道”觀念進入了刑法改革中,法律被認為是實踐這些人道觀念的主要工具。福柯強調指出,雖然在18世紀啟蒙時代之后肉刑和酷刑逐步廢除,刑事犯罪的主要處罰方式逐漸轉向監禁,但這種轉變并不意味著“更少的殘酷,更少的苦痛,更多的尊重,更多的仁愛,更多的‘人道’”,[13]也不能說是“人性勝利”的進程,因為當人們看到刑法的人道主義變革的時候,卻沒有看到法典化的懲罰權力轉變成了一種觀察的規訓權力,沒有看到監獄及其可任意使用的全部改造犯人的技術在合法懲罰的問題上被重新安置了位置。規訓的機制從另一個角度偷偷地從我們沒有看到的方面進入到了法律之中。福柯讓我們看到,法律的人道化改革本身具有二重性,即人道主義在高揚人解放人的同時,卻將人重新放到了可以被計算、被控制的規訓機制之中。并且,規訓所發明的技巧使規訓披上了“科學”而體面外衣,盡管它們是一組物理、政治技術,人們卻執意認為規訓雖然細微但卻具有具體的道德形式。[14]可以說,福柯通過對刑罰微觀權力理論的細致分析,徹底的否定了人道主義的法律發展觀。正如有學者認為:“實際上,福柯是想指明對于法律文本的解釋活動,其本身并無什么根本意義,而僅僅是一種偷偷的或者暴力地在挪用規則體系,致使得以實施某項指令,抑或讓規則臣服于一個新的權力意志,抑或強迫規則的參與者加入另一個游戲……那么法律的發展實際上就是各種面目各異的解釋活動。”[15]
福柯不僅批判刑罰人道主義的宏大欺騙性,認為宣稱正義和真理的法律統治是虛假的,同時也堅決反對僅僅將法律與國家權力相結合而進行的宏觀刑罰解釋。他認為,在意識形態上,只有采用微觀權力的分析,才有可能更明確地說明各種法律現象,同時他也質疑權力來自于人民這樣的觀點和認識:“某種程度而言,人民并不真實地存在……作為一個有機整體,人民僅僅是被政治家‘創造’出來的,人民自身更是生命權力的產物。”[16]福柯從微觀權力的視角剖析了法律統治背后的真正秘密所在,即“現代刑罰的整個歷史所展示的司法——人本主義功能并非起源于人文科學對刑事司法的介入,并非起源于這種看似合理性所特有的或好像伴隨而止的人道主義所特有的需求,它起源于運用這些規范化裁斷機制的新的規訓技術。”[17]由此可知,福柯的規訓權力思想即質疑法律的進步觀,指出在規訓之下,法律的自由和平等是很有局限性的,揭示了法律附在于生命權力上的壓抑。也可以說,當我們認為現代的法律越來越具有人性和人道時,福柯卻時刻警惕著法律在歷史進程中的有限性。當我們希望用法律去實現人的解放時,福柯卻提醒人們要注意法律模式不過是權力統治模式的一種變身,其未能超越權力的壓制性邏輯。難怪普林斯頓高等研究學院社會學教授克利弗德·吉爾茲在1978年1月26日的《紐約時報書評》中這樣評價福柯:“60年代初,福柯以其《瘋癲與文明》而突然躍上學術舞臺。……從那時起,他就成為一個令人無從捉摸的人物:一個反歷史的歷史學家,一個反人本主義的人文科學家,一個反結構主義的結構主義者。”
總之,對于酷刑——懲罰——監禁這一懲罰的轉變過程,福柯堅決否認將其歸功于道德的進步或人道的勝利,而是清醒地認識到,這只是刑罰的權力技術和策略的轉變,并且在這個轉變過程之中,“人性”和“主體”都是被塑造出來的,“規訓的個人”也是被生產出來的,規訓機制掩蓋著一種“規范處罰”。我國學者高宣揚由此而言:“人道主義刑事法律的革新自貝卡里亞以來無不是想為了新的社會制度來培訓和造就那種契合新的社會規范和社會法制的‘人’罷了。在這樣變革的期間,一切關于‘人’的論述,無論是科學論述,哲學論述,還是政治論述,均以構建更利于加強新的法制統治作為最終目的。”[18]福柯對人道主義批判的目的就在于謹防利用“人性”和“人道”來獲得懲罰的合理性,從而實施對人的權力統治和奴役。在當下,借“人道”之名行不“人道”之事者何其少。因此,我們應認真反思人道主義中的“人”觀念和“道”觀念,因為社會需要的不只是高尚的口號和主觀建構的法律宏偉藍圖,更需要認真關切現實生活中的每一個具體的人。
福柯是這樣思考刑罰權的:刑罰權這種權力并不能簡約化為“規則——違反規則——懲罰”的三點式結構。權力不僅僅是創制規則和宣示禁止,根本而言,權力并非是兩個對手的對峙或交鋒,而是治理問題。權力的施展其實就是一種可能性的操縱和行為上的引導。所以,“治理”當然就不僅關涉到政治結構或國家的管理問題,“它也顯明集體或個體的行為可能被引導的方式(如病人的治理,家庭的治理,共同體的治理及靈魂的治理等等各種不同的方式)。并且,權力和自由也不是完全的排斥和對立,而是異常繁雜的互動和關聯。在此互動活動中,自由恰恰顯示為權力施展的條件和前提,因為自由的存在正是為了權力的施展;也是權力永久的支柱,因為沒有可能的抗爭,權力就如同某種身體決裂。”[19]福柯對權力的洞見也決定了其對刑罰的權力分析非同一般。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指出,國家權力對個體的征服、控制和利用其實就是一部刑罰的歷史畫卷。福柯認為18世紀晚期有三種并存的懲罰模式:作為公共景觀的酷刑、重視人性化和法律程序的懲罰、注重教養性的監獄監禁。通過對這三種刑罰方式轉換過程的詳細分析,福柯向人們揭示了他所探索出的刑罰的權力之謎——刑罰的日益寬松只是一個表象,在這個表象背后并非是溫情脈脈的 “啟蒙和人性”,而是刑罰作用點的置換,懲罰的重心從“鮮血淋淋的肉體”轉換到“精神和觀念”,再從“精神和觀念”回到“馴順的肉體”。這種轉換的實質從根本上也就是刑罰的權力技術和權力策略的轉變,是國家權力對個體的征服方式和控制方式的徹底變革。[20]由此我們不得不反思,現代法治國家刑罰的超強制性是否應轉換為引導性的強制。因為超強制性已經不符合現代法治國家的治理策略了。可以說,福柯對刑罰的權力分析超越了一般的歷史或刑法著作。刑罰在福柯眼里不只是刑罰,而是一種具有政治意義的戰術,一種隱藏且迂回的、存在于權力系統領域的戰術;刑罰也不要僅被認為是一種鎮壓和壓迫的機制,而要看到刑罰的正面影響,即刑罰是與有關人的科學如心理學、社會學、精神病學、犯罪學、醫學等密切相關的,所以,對犯罪人的靈魂或人格的關心也就應當視為人類社會對人的軀體的處置辦法的最新發展。
在《瘋癲與文明》一書中福柯也指出,理性權力運作的結果就是理性與非理性的現代區分。福柯的“權力——知識”觀正是通過這樣的結論來說明的。“在福柯的‘權力——知識’解析中,各種各樣的知識均是實踐的產品,而話語本身也無意識形態性和科學性、虛假性和真實性之分。每一個社會都存在著屬于自身的真理王國,都存在著自身被認為真實而認同了的話語,有自身的機制和程序來決斷何種是真實的,真理不存在于權力之外。”[21]刑罰也不例外,它總是在權力的注視下沉浮、蛻變,并且權力與人的軀體相遇時,不同的權力運作戰略具有不同的影響。福柯進一步指出,在懲罰戲劇中需要建立的是一種能夠被感官直接領悟的、可以作為一種簡單計算的基礎關系,即一種合理的懲罰美學。“不僅在美術中人們應該忠實于自然,而且政治制度,至少是那些顯示智慧和持久性的政治制度,也應該建立在自然的基礎上。懲罰應該繼犯罪而來,法律應該顯得是一種事物的必然性,權力在運作時應該隱藏在自然的溫和力量背后。”[22]
由此可知,刑罰改革的真正目標是建立一種全新的懲罰權力“布局”,這種“布局”使權力的分布更加理性和均勻,既不要過多地聚集在某一些有特權的點上,又不要過多地散布為互相對立的機構。“權力應該分布于能夠在任何地方運作的、性質相同的電路中,以連貫的方式發揮效能,直至作用于社會機體的最小粒子。”[23]刑法的改革應當是一種重新安排懲罰權力的策略,其原則是使之產生更穩定和持久的效果。總之,改革是為了既增加效應又減少經濟代價和政治代價。新的刑法理論實際上是與一種關于懲罰權力的新的“政治經濟學”相呼應的,懲罰應該是一種制造效果的藝術。人們不應用大量的刑罰來對付大量的犯罪,而應該按照犯罪的效果和刑罰的效果來使這兩個系列相互對應,因此,懲罰只有在能夠修復“社會受到的傷害”時才是有價值的。[24]在福柯眼里,刑罰不可能完全排除報應的因素,當然也有其他的目的;無論哪一種刑罰機制,都要從刑罰的社會結構與制度性功能的關系中去尋找其是否能夠繼續存在的根本原因;只有當刑罰發揮出的制度性功能符合其所在的社會結構的要求,這種刑罰才能獲得存在的正當性并得到實行。“權力行使所借助的是監視而不是盛大儀式,是觀察而不是紀念性文字,是以‘規范’為參照物的比較度量而不是以祖先為參照物的農諺,是‘差距’而不是功績。”[25]可見,權力越來越不是表現了君主想讓人死的權力,而表現為讓人活的權力。權力要干預人的生活,并且重要的是要干預人怎樣生活,它要提高人的生命的價值了。[26]因此,為了在社會中得以有效地運作并合理地存在和發展,生命權力必須努力“讓人活”,并且要努力地讓人健康長壽。在福柯看來,這種生命權力的運行邏輯正是近代以來刑事法律變革的根本動因。福柯說:“現在死在斷頭臺上的人是越來越少了,而死于戰爭的人卻是越來越多了。一旦權力把管理生命做為自己的使命,那么權力的運行邏輯及其存在理由將是導致死刑執行越來越少的原因,而不是人道主義情感的覺醒。”[27]我國學者周光權教授由此也強調:“懲罰越來越溫柔、人道和有尺度,目的是追求更好的社會治理效果。優良的統治者并非需要一柄劍或其他殺人的武器來實施權力,他需要的是耐心,絕不是怒氣;構成統治者形象的本質的,并非使用暴力的權力。……就現代社會而言,國家的‘治理化’更為重要,而國家對社會的控制不同于國家的治理化。”[28]
通過對刑罰的權力分析,福柯還進一步提醒人們,18世紀以來歐洲社會的規訓,不要全部被理解為作為社會一部分的個體顯得越來越順服,也不能說社會變得越來越像學校、軍營和監獄。而應該說,權力關系、生產行為和交往網絡的運行之間正在探求一種更具控制性、更經濟且更理性的調適過程。[29]而刑罰的功能也并不僅限于鎮壓、排斥、消滅和懲罰,刑罰還包括一些不易察覺但卻不能否認的積極效應。例如在奴隸制社會的經濟發展中,懲罰機制是從另一個角度提供了一種額外的勞動力。因此,必須擺脫那種一直以來的錯覺,以為刑罰僅僅是或主要是一種減少犯罪的手段,而是應該更多地去分析“具體的懲罰制度”,把這些具體的懲罰制度當作社會現象的一部分來研究,放棄單純地從司法結構或者道德選擇來研究刑罰。對于我們來說則更應認識到:犯罪預防、犯罪控制,尤其是從低層次向高層次的發展,需要復雜的強有力的國家權力系統支持,也需要豐富的權力策略和藝術,同時更需要權力的法治化運作,以及國家對社會、公民個人之理性、主動性和創造性的信任。[30]畢竟刑罰只是犯罪控制的一種手段而不是全部。
筆者認為,福柯對現代社會國家和法律的分析與批判具有警醒作用。他的刑罰研究中所體現出來的權力解釋方法也使我們有必要重新探討那些習以為常的法律解說理論,注意探索每一個歷史事件含義的多重性以及非確定性,進而跳出傳統法學理論的固有邏輯。福柯的視角為法學研究提供了新的方法和理論基礎,他的學說不是摧毀了現有理論大廈,也不是對現有理論的簡單增加和補充,他的理論只是提醒我們對曾經確信無疑、認為是理所當然的東西感到一種不自信,產生一種不確定,因此我們可能會想得更多一些,更深一些。[31]是的,福柯關注的不是建構宏大的理論體系,而是直面當下切身問題,主張積極介入、拷問和診斷當下的實際。福柯從不以“人道主義者”或“進步主義者”自我標榜,也不曾大聲疾呼“自由、平等、博愛”等口號,更不以“民主、公平、正義”等永遠政治正確的理論蠱惑人心。福柯始終主張通過微觀細致的權力關系剖析進而超越 “權力關系”,超越“權力”這個最大的“他者”,最終回歸“自身”,通過人人關切自身而實現 “友愛共同體”。[32]這或許是他的理論更契合現實也更易于深入人心的緣由。在提倡刑罰寬緩化的今天,在構建和完善更嚴密的刑罰網絡的當今中國,借鑒福柯對刑罰的權力分析會讓我們更注重細節、更關注現實,從而使我們的刑罰建設步伐更穩健、更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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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秀艷)
The Mystery of the Power of Punishment:Unscrambling Foucault's Theory of Punishment
Xue Jingli
Foucault use technology of power to analyze the loose of penalty,revealing the words loose change behind only the role of point of replacement and punishment,rather than the so-called humanism of penalty.With great concerned about the humanism of penalty,not as concerned about the finer criminal justice and more careful criminal mapping.Foucault on power to decrypt the penalty is persuasive.His theories of penalty have so many significances to the penalty for the current network of China construction.
criminal penalty;power of punishment;humanitarianism of criminal punishment
D924.13
A
10074-8207(2017)08-0103-07
2017-03-24
薛靜麗 (1975— ),女,河南南樂人,濟南大學政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研究方向為刑法學、刑事政策學。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 “公訴變更的法律規制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0BFX045;山東省人文社會科學項目 “法治背景下刑罰權的動態與規制對策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5-ZXSF-09;濟南大學國家社科基金預研項目 “刑罰權的理念更新與實踐轉向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4YY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