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采訪結束大概半年后,他從省科技廳廳長的位置上正式退休。不多的幾次見面里,他總會告訴別人說,我的采訪給他的職業生涯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他并不那么愿意接受媒體采訪的,我把他的話當作一種鼓勵,這個鼓勵跟著我走了好幾年。
省政府大院里,科技廳在拐了一個彎的那幢樓中,這是那座中國西部省會城市里為數不多有歷史感的建筑物,時間在它的身上逐漸露出了美好。小雨在午后淅淅瀝瀝,院子里干凈、整潔。我們在院子里散步,到處都是雨后的清新。
他祖籍南方,祖父輩移民到了西部。地域的變遷讓他早已沒有了南方人的模樣。他歷數他理解里的毛澤東以及他認知里的中國改革開放,他曾經和很多人一起去了很多城市,也因此第一次到了北京。
這樣的故事當然不是第一次采訪時講的,而是在我們熟識了以后。我們真正熟識于他退休后,沒有人再圍繞于他身邊聽他說話了,他有一個女兒,嫁于一個繁華城市。他帶我參加飯局,退休以后被請的機會不多,零零散散一個、兩個,每次他都欣然赴約。
他很孤單吧?!
他特意帶我一家一家品嘗當地的傳統特色小吃,而后,為了“照顧年輕人的口味”,他又特意帶我走進那座省會城市不多的一家肯德基店。他認為年輕人是會喜歡肯德基的。
那些曾經的故事是在照進肯德基店里的陽光中慢慢講述的。我們的尷尬在于,離我其實沒那么久遠的現實話題,就像肯德基里的小吃一樣,我理解不了,也喜歡不起來。
他是中國恢復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批研究生,考到了中國地質科學院李春昱先生的門下。在上世紀70年代末期、80年代初期以北京為軸心地過了好幾年跑邊疆做科考的日子。西藏、新疆是他一年中要待3-4個月的地方。同批學生中,他表現最為優秀,能跑野外,有科學新發現,更有科研人員鮮有的活躍思維,直到現在,那些與他有過交集的人,對他都有著深刻的印象。
當時中國剛剛提出“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等重要論斷,郭沫若也剛做了《科學的春天》的演講,同題文章發在《人民日報》頭版,中國的國門徐徐打開,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然而當時針對科研人員家屬的落戶政策卻沒有與之相匹配,女兒在北京上不了學,愛人得在遠離北京市中心的地方上班,他選擇回了地方。他知道離開北京再做學術研究,氛圍與空間就不一樣了。他從基層的科研人員做起,默默地,直到有一天,他的科研成果在一次國際會議上被著重提了出來,他更多時間開始去做科技管理等行政工作。撤回地方沒多久,北京市相應的落戶政策有了改善,他的師弟們只要想留在北京,均如了愿。

他最懷念他的80年代,那時《光明日報》采訪他,做了整版,報道認為“他是一顆冉冉升起的科技新星”,“人生就像煙花一樣,還沒來得及好好品嘗呢”,回想那段時光,他踱著步子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我們走在雨后的空氣中,也就是第一次采訪的間隙里,他根據自己的人生經驗,說了年輕人與大城市之間的關系。他說他有時候覺得大城市就像是一座原始森林,人多,每個人都拼命向上,這個過程就容易彎曲,有時也不妨將自己的青春放在一線,待鍛煉和時機成熟,再回到中心,帶著成果。那時他對自己退休以后的人生規劃是回北京,跟著老師做項目,雖然在行政系統多年,與老師、師兄弟交流,他發現他依然有著前沿的科學思維,所以,他還可以再拾起夢想。
但是并未能如愿。
2017年9月初,我穿梭在北京街頭,他在電話中說醫生說他得了腫瘤,需要進京治療。我定了定神,坐在馬路牙子上失聲痛哭。2017年10月27日,他走了,沒有進一步治療的機會。廣州天氣晴朗,無處不在的綠色與陽光,我在街頭,有些茫然失措。
我經常在想,對于記者來說,我與這份職業的關系到底是什么。應該是那遇見的那些人吧,于一定時空里相互扶持、滋養。相比了解的那些大事,他們要重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