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巴黎街頭有這樣一場表演:一個自行旋轉的大圓盤上,半是樓梯,半是蹦床,三個穿戴灰色衣帽的人,輪流從樓梯跳下蹦床,再被彈回。整個表演名叫“歷史進程”。
這令我想起,最近引爆歐洲輿論場的一篇文章《一個我們信靠的歐洲》。此文由歐洲十位保守主義知識分子聯名發表,明里暗里指稱“真實的歐洲”是一個民族國家為本的、基督教的、等級制的、反同性戀的民粹主義共同體。
類似的關于歐洲身份和前途的大討論,我記得還有兩次,一次是伊拉克戰爭期間由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和法國哲學家德里達聯名發表的《歐洲的復興》觸發,一次由二戰結束后法國哲學家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和德國哲學家施米特(Carl Schmitt)的通信引發。
什么是歐洲真正的命運?言人人殊。我們不妨從歷史中尋找“蛛絲馬跡”。

“真假歐洲”
激起反彈的《一個我們信靠的歐洲》公開聲稱,歐洲文明的遺產正被揮霍殆盡,現在的歐洲變成了一個“虛假的歐洲”,即一個由金錢和律法支配的“普世共同體”,無視基督教的偉大傳統,不加限制地鼓吹自由,崇尚多元文化主義……
這篇檄文針對的,正是“由金錢和律法支配”的歐盟。歐洲聯盟首先是一個經濟共同體:從1952年的歐洲煤鋼聯營到1958年的歐洲經濟共同體,從1993年的歐洲聯盟到1999年的歐元區,經濟聯合一直是主線。至于律法,有“歐盟憲法條約簡化版”之稱的《里斯本條約》,可以稱為統攝歐洲的法律。
如果歐盟要為“虛假的歐洲”背鍋,那么“無視基督教”“鼓吹自由”“多元價值觀”等指責,針對的就是歐盟所鼓吹的“老三樣”:理性、自由、中立。
這場公案要從2003年說起。當年美國執意發動伊拉克戰爭,時任西班牙首相背著法、德等反戰的歐盟國家,邀請支持戰爭的歐洲國家向布什表示忠誠。對此感到震驚的歐洲左翼知識分子,覺得有必要振臂疾呼,以理性、自由、中立的原則重新定位歐洲在國際社會的角色和位置,乃至重建國際權力分配機制。
哈貝馬斯身為法蘭克福學派的中堅人物,因“交往理性”和崇尚價值中立而聲名大噪;德里達則是解構主義的代表人物、最著名的后現代理論家之一。他們在共同署名的文章《歐洲的復興》中宣稱,歐盟已經是一種“超越了民族國家”的管理模式,由于民族國家層面的社會福利國家制度已經陷入被動,那么歐盟以一個大一統“帝國”的形態出現并非不可想象;同時,既然基督教已經和資本主義、科學技術一起擴散到了其他大陸,就不屬于歐洲獨享的特質。
這兩位大師也強調,歐洲由多民族國家構成,民族間的隔閡和矛盾一直一觸即發,為了調和這些文化的多元性,調和“城市和農村、宗教力量和世俗力量之間的沖突,信仰和知識之間的沖突,政治統治和敵對階級之間的斗爭”,歐洲文化必須相互承認差異性,承認他者身上的他性。
也就是說,《歐洲的復興》的作者所提倡的,一個價值中立的、多元文化形態的、無視基督教的普世共同體—“歐盟”帝國,正是今日十位保守主義知識分子所反對的。
不過,從《一個我們信靠的歐洲》不點名批評“后學”, 批評“1968”等等,更可以看出十位保守主義知識分子念念不忘的,不僅是對14年前的《歐洲的復興》的反戈一擊,背后更是對歐洲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歐洲戰略、歐洲理念的批評。確實,近年來歐洲愈演愈烈的分離主義問題、宗教問題和恐怖襲擊問題,令人們看到的遠遠不是一幅歐洲復興的景象。
理解這場曠日持久的“左右之爭”,我們需要把目光拉回到半個多世紀之前。正如最近的檄文所說,當代歐洲面臨的第一次挑戰,就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其時雅爾塔會議確立了美蘇的勢力范圍,卻只留給歐洲一個陰暗的角落。
“今天下三分”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鐵幕”徐徐降下,這頭是美國,“立國已歷三十二世”,“擁百萬之眾,挾聯合國以令諸侯”;那頭是蘇聯羽翼已成,“據歐亞大陸,國險而民附”,而歐洲南通地中海,北至北極,東可阻紅色帝國,西可拒美利堅……對于天下三分的局勢,不少有識之士都看出了門道—必須發展一種新型的跨國合作形式。
1945年,鐵幕尚未顯露,亞歷山大·科耶夫就發現,任何一種想把法國當作一個民族國家并重建其權威地位的努力,都是癡人說夢。美英的聯手和蘇聯的雄踞,已經超越了傳統政治學和國際法理念約束的“民族國家”,變成了全球性的帝國霸主;德國為了避免被蘇聯吞并,已經無可挽回地投奔了美英帝國。
因此,作為法國財政部“高參”的科耶夫,向總統戴高樂進言“新拉丁帝國”。這一帝國環繞地中海沿岸,囊括諸拉丁民族,信奉羅馬天主教的共同精神和文化資源,法國將在這一帝國里充當領導角色,由此在斯拉夫-蘇維埃帝國和美英帝國把持的戰后世界里,找到自己的政治方向。
“新拉丁帝國”將是一個由歐洲的天主教國家組成的政治經濟同盟,有自己的軍隊保證和平時期的威懾力。科耶夫當然也想到了地中海世界里的伊斯蘭問題,他希望宗教分歧和殖民宿怨可以通過有著“共同地中海氣質”的民族、國家、地區的民主關系得到緩和??埔虻男判脑谟?,幾千萬的穆斯林中,有著自由民主追求、又同時不愿意被美國文化同化的人,絕對不在少數;就憑這些人的強烈愿望,地中海世界的“新拉丁帝國”就大有希望。
作為法國駐歐共體的代表、歐盟的締造者之一,科耶夫起草的關于歐洲共同體海關稅則的協定,至今仍是歐洲經濟體系的核心規章之一。科耶夫并不是傳統的政客,他出生于莫斯科,原名亞歷山大·科熱夫尼科夫,在德國哲學家雅斯貝斯指導下完成了博士論文;1933年移居法國,在巴黎高等實用學院講授“黑格爾《現象學》”,一眾弟子都是日后轟動江湖的思想家:喬治·巴塔耶、雅克·拉康、安德烈·布勒東、莫里斯·梅洛﹣龐蒂和雷蒙·阿隆,還要算上沒來聽課、只拿到筆記的薩特和加繆—科耶夫由此得名“后現代之父”。
科耶夫因為出身資產階級,被十月革命后的莫斯科大學拒絕入學,因此才在德國讀書。科耶夫流亡到法國之后,還給斯大林寫過“人民來信”,但是沒有回音。據知情人說,那是一封關于俄國國策的信件。
也不奇怪,像科耶夫這樣的縱橫家,不僅作風放浪形骸,也沒有“祖國”的概念,更不會需要“祖國”。同時,聲名鵲起的科耶夫,開始進入卡爾·施米特的視野。后者是德國思想家,提出過不少法學上的重要概念,例如制度性保障、實質法治國、法律與主權的關系等等,和海德格爾齊名。
施米特一生致力于法理學,他提出“大空間”理論,就是為了和普世性的帝國(美國式的、蘇聯式的,甚至歐盟式的)分庭抗禮。在《大地法》中,施米特指出“大空間”是一個介于國家和世界政府之間的國際法單位,但是又和普世主義的帝國不同。它宣稱了一種優秀民族的領導性作用和絕對性的道德、價值準則,各個國家以獨立的民族國家形式組成“聯盟”,捍衛種屬、血統、土地所規定的政治現實。
在《羅馬天主教與政治形式》《陸地與海洋》等著作里,施米特也直言不諱,寄希望于一個強大的德國擔當振興歐洲的使命,并以一種律法的形式存在。由于1933年施米特加入了納粹黨,“大空間”理論又伴隨著“第三帝國”的擴張,因此施米特雖然學說影響深遠,名聲在外,但并不得志,長期戴著“納粹主義”的帽子,戰后被逮捕并移送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最后未被起訴獲得開釋。
施米特和科耶夫從1955年起開始通信,兩個人都將對方視為可靠的、為數不多的、值得一談的“對手”。在信中,他們完全沒聊德國與法國的歐洲霸主之爭,也未提到“新拉丁帝國”和“大空間”的對立,他們聊的到底是什么?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
支撐科耶夫“新拉丁帝國”理論的是“普遍均質國家”。這個概念可以這樣理解:地球仿佛一個大西瓜,只要拿著刀從任意角度切下去,切出來的部分不會存在任何歷史的、政治的等等任何界限,所有部分都一樣,對調也無關緊要。人與人之間不再有任何本質性的差別,也不會遇到真正“陌生”的東西—地球這個西瓜完全、徹底地均質化,所有的歷史、傳統、文化、民俗都可以被切割,再重新排列、組合。
除了空間的均質化,時間也是一樣。通過解讀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科耶夫認為,“被承認的欲望”才是人性的最基本要素。為了獲得承認,人與人之間的血腥戰斗在所難免,結果卻是一些人變成主人,一些人成為奴隸。可一旦主人和奴隸都得到了“承認”,歷史必將終結;歷史終結之后,每個國家都將是普遍均質國家。所以,《舊約·傳道書》中所說“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將成為現實。
他在給施米特的信中寫道:“再過一二十年,就連一個‘非黑格爾主義者都會看出,東方和西方不但需要的是同樣的東西,做的也是同樣的事情。到時‘聯合將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彼?,“新拉丁帝國”云云,只是科耶夫的短期戰略—擇其相近而普遍均質化而已,人類的千秋萬代,遲早會日復一日走過“圓環”。
施米特可不這么想,后現代哲人最喜歡取消一切意義,而保守主義者往往要堅持絕對性的意義,而且世界的意義歸根結底是“政治”的。在《政治的概念》一書中,施米特強調,政治和經濟、道德、審美一樣,是人類最基本的價值區分活動;如果劃分利害、善惡、美丑是經濟、道德、審美的標準,那么劃分、定義“政治”的標準,就是區分敵友。如果取消這個政治性的敵友概念,那么所有政治的觀念、提法,都成了空洞的幽靈。那么,誰有資格劃分敵友?施米特認為是“主權”國家。
施米特進一步指出,啟蒙之后,人民主權是各個國家的合法性來源。既然主權在民,而人民總是具體民族國家中的人民,人民只能生活在民族和國家的共同體之內,那么多元主義聯盟里的“主權沖突”就不可避免。像科耶夫所規劃的那樣,歐洲用一部超越國家的憲法,來制約各個成員國的權利和責任,消解國家的主權,就徹底意味著“政治”的消失,導致一個滑向虛無的世界。施米特暗示,科耶夫這個玩世不恭的“玩笑”,最終需要以人性作為代價—道德對立的終結,意味著道德自主性的終結。
當然,科耶夫和施米特的通信,以及法國與德國的暗地較量,最終沒有一個“勝負高下”,盡管看起來像是科耶夫“贏了”—畢竟歐洲共同體已經完成了經濟和司法的一體化,也已經相當程度上實現了“普遍均質國家”的構想。
回顧一下半個世紀以來歐洲一體化的事業,科耶夫的“新拉丁帝國”和今日的歐盟藍圖比較接近。而且,在歐洲一體化的大部分時間里,法國的政治家、高級官員,往往扮演著領導性的角色。唯一和科耶夫的謀劃相差甚遠的,是地中海世界的四分五裂。歐盟也確實想過經營地中海,但因為以色列問題和塞浦路斯問題 (更不用說美國的“插手”),這個宏偉的構想受到了巨大阻礙。
而施米特的事業依然像一個幽靈,提醒著今天的人們歐洲整合過程的艱巨。其實當年通信之后,事情還遠沒有結束。施米特于1963年發表了《游擊隊理論》,提到了“利益第三者”,即生存在國家、民族夾縫里并且依托鄉土的游擊隊員。他們的整體品性是反現代性的,又在竭力為自身存在辯護—如今泛濫的“恐怖分子”,很可能就是“后現代”的游擊隊員。如果科耶夫的構想有所實現,那么施米特的預言恐怕也驚人地準確—“9·11”徹底改變了21世紀第一個十年的國際關系,也改變了世界格局的大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