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杰
與一般互聯網行業相比,互聯網金融公司上市背后的套利
沖動更強,無論是資本方,還是公司自身,都希望在監管規則
明確之前,上市或者套現
34歲的羅敏,從北漂到找到創業方向,用了十年時間。從創辦“趣店”,到把它帶到華爾街上市,用了三年半時間。而從一夜之間身價百億,到陷入巨大爭議,只用了一周時間。
10月18日,以“現金貸”為商業模式的趣店在美國上市,被認為是今年以來中國企業在美上市最大的一單IPO。上市當天,市值直沖百億美金,創始人羅敏身價也超百億人民幣。
但對來自江西小鎮的羅敏來說,還沒來得及享受人生中的高光時刻,趣店和它所代表的“現金貸”商業模式,立刻陷入了無休止的質疑中。
與此同時,“蝴蝶效應”開始顯現,受此影響,10月25日,在美國上市的3家中國互聯網金融平臺趣店、宜人貸、信而富股價集體大跌。趣店大跌7.24%,宜人貸下跌7.25%,信而富大跌9.67%。
最近對“現金貸”盡快進行嚴格監管的呼聲越來越強烈。近日,中國人民銀行金融市場司司長紀志宏在“2017首屆中國互聯網金融論壇”上表示,包括“現金貸”在內的所有金融業務都要納入監管,任何金融活動都要獲取準入。
不知不覺間,現金貸業務的體量已經發展到不能忽視的地步。
上市當天,并無金融牌照的趣店,市值卻超過18家上市銀行,上半年利潤超過6家上市銀行,營業收入則超過4家上市銀行。
趣店的上市,放大了市場對“現金貸”的質疑。
10月23日,上市5天后,趣店股價暴跌19.4%,股價跌至26.59美元,逼近24美元的發行價。這次暴跌,在很大程度上與羅敏讓人“啼笑皆非”的回應有關。
10月22日,羅敏通過一個名為“盧泓言”的自媒體賬號,發布了一份“趣店羅敏回應一切”的對話訪談,試圖對各種質疑進行自我辯白。
不過看起來,這份回應不僅沒有達到效果,反而引發對“現金貸”更廣泛的爭議。
“你們做高利貸嗎?”
“羅敏:我們的年化利率從0到36%。36%是一道紅線。我們要做長久的事業,我才34歲,還有很長的路,不會跟自己過不去。”
這是回應聲明中的一段對話,試圖回應關于現金貸最核心的一個質疑:現金貸是否就是高利貸?
根據2015年6月23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規定》)的司法解釋,“借貸雙方約定的利率超過年利率36%,超過部分的利息約定無效。”
參照這一規定,36%的利率水平成為社會上普遍判斷高利貸的臨界點。
“現金貸平臺普遍存在高利貸現象。”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高級研究員董希淼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很多現金貸平臺為了規避36%的“紅線”,在利息之外還要收取服務費、滯納金等,是非常普遍的現象,“從實際情況看,各平臺利率的確非常高,符合判斷高利貸的特征。”
2017年4月,由銀監會會同十四個部委成立的P2P網絡借貸風險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網貸整治辦專門發文,要求各地全面摸清“現金貸”風險底數。
在這份文件中,特別提示,部分現金貸平臺可能存在的幾個突出問題,首當其沖的就是利率畸高。
“部分平臺采取日息、月息等概念吸引借款人,而實際年化利率超過36%,造成部分借款人負債累增。”文件顯示,已經注意到媒體的報道,“現金貸”平均利率為158%,最高的“發薪貸”利率高達598%,實質是以“現金貸”之名行“高利貸”之實。
在利息之外收取服務費,但服務費被刨除在年化利率的計算之內,在不少業內人士看來,這是“現金貸”平臺降低年化利率的潛規則。
另一個潛規則,在業內又被稱為“砍頭息”,指的是一種網貸平臺放款金額低于顯示的借款金額的現象。舉例而言,當一個人在平臺借入30000元時,年化利息為20%,他收到的金額可能只有27000元,被扣掉的10%被網貸平臺以先扣利息、手續費、管理費、服務費、咨詢費等各種方式收走,借款人實際承受的利息是22.2%,高于平臺宣稱的利息。
“砍頭息”導致的結果是,折算下來的年化利率,可能遠遠高于法律規定的36%以內的民間借貸年化利率。
“根據《規定》的相關內容,現金貸業務的利率是按照綜合融資成本來計算的,而不是名義融資成本。”一位北京市網貸行業業內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果現金貸平臺要將利率控制在36%的紅線內,就需要在反欺詐和運營上達到一定投資強度才可以實現。
另一個更受“詬病”之處在于,一旦逾期不還,還可能面臨高額滯納金。在《趣分期服務協議》第6條“違約責任”有這樣一條:“您若未能依本協議的約定按時支付相應款項,則須向甲方支付逾期違約金。逾期違約金的金額按您所有未償還價款總金額的1%為日息進行征收(不到1日按1日計算)。”也就是說,如果借款人逾期還款,每天的滯納金是未還金額的1%,那么一年將產生365%的滯納金。
不過,是否可以將現金貸等同于高利貸,也存在爭議。
“一般現金貸是短期、小額的貸款,借款期限非常短,一周或者一個月比較普遍。現在普遍折算成年化,的確很高,但在貸款期限內,利息占的比例不是太高。” 中央財經大學金融法研究所所長黃震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還有另一個因素,一般來說,如果不違約,不會出現短貸變成長貸,不會出現罰息,如果能在合同期限內還貸,就不能稱為高利貸。在他看來,簡單把現金貸等同于高利貸,不夠合理,“但對于逾期還款利率的上限和罰息的上限,應該有個規定,不能無止境地罰息。”
在現金貸商業模式中,另一個備受爭議的地方是:風控措施是否有效?是否依靠暴利來覆蓋風險?
為了回應質疑,羅敏在回應中拋出了讓人震驚的“福利論”。
“凡是過期不還的,我們這里就是壞賬,我們的壞賬,一律不會催促他們來還錢。電話都不會給他們打。你不還錢,就算了,當作福利送你了。”
趣店創始人羅敏的這些“金句”,很快在網絡上引發了潮水般的調侃和反駁。
不催收的說法,和趣店的招股書“自相矛盾”。招股書中曾披露:趣店會通過發短信和自動打語音電話給借款人催款;如果沒有成功,趣店的催收人員會打電話給借款人,必要時還會上門當面收款。其中,如果用戶逾期20天以上,趣店會主動向芝麻信用披露。
一位P2P行業從業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和催收公司合作,幾乎是所有網貸公司的必備選項,而在網貸公司中,“現金貸公司是最受歡迎的”。
不僅如此,暴力催收也非常普遍。在民間借貸中,有“人死債清”的說法,即只有人死了,債才能一筆勾銷。
趣店的招股書中也明確提到,只有三種情況下會停止催收:借款人死亡、被認定為欺詐、逾期達到180天以上或者催收達到一定次數。
“網貸行業對風險都有一定容忍度,但肯定不等同于放任。”黃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不催收是不現實的,“只不過出現了暴力催收等社會問題,平臺為了避免被指責的一種說法。”
趣店的風控體系也讓人懷疑。羅敏在回應中提供了這樣一種說法,“不追討,不逼債,這不是一個道德問題,是一個能力問題。”
對于這種能力,他提供的依據是:“下單要借錢的用戶有4800萬元,他們都有芝麻信用,只有30%多能借到我們的錢,其他都通過風控剔除了。”
羅敏所說的“自己的風控系統”,是在2017年第二季度剛剛上線的人工智能風控系統。但實際上,趣店的流量來源和風控,都大量依賴支付寶的芝麻信用。招股書顯示,自從趣店于2015年11月開始轉向線上放貸、接入支付寶之后,2016年和2017年上半年向螞蟻金服分別支付了620萬元、1130萬元的信用分析費用。
而前述P2P行業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網貸行業,大部分公司的風控數據,都是買來,或者換來的,“很多公司在從事非法的數據收集和買賣。”
在風控方面,平臺自身也并非一無是處。根據羅敏的說法,趣店在風控方面,也有一套自己的玩法:“我們累積了1億次交易和相關的數據,在其中打上了很多的標簽。比如,一個人每天都在申請,說明不靠譜。一個人在凌晨下單,說明不靠譜。一個人的ip總在變化,不靠譜。我們要求用戶填三個地址,如果他的地址不全,地址很怪,說明不靠譜。一個人總瀏覽很貴的東西,比如256G的iPhone,可能不靠譜。”
不過,野蠻生長的行業里,迅速做大規模往往比風控更為緊迫。在流量面前,風控往往只是流于形式。有媒體報道,有的平臺只要提供芝麻信用分截圖就能借到錢。不過,代價是,越是容易借到錢的平臺,期限便越短、利息也越高。
“由于現金貸行業都不是持牌經營,沒有規范、依據、行業標準,各有各的做法,有的風控做的好,有的風控做的差。”黃震表示,一些做短期、高利的就不太規范。
P2P網絡借貸風險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在今年4月的發文中,也提示了這方面風險:現金貸“風控基本為零,壞賬率極高,依靠暴利覆蓋風險。部分平臺大力招聘線下人員,盲目擴張,且放款隨意,部分平臺借款人只需要輸入簡單信息和提供部分授權即可借款,行業壞賬率普遍在20%以上。”
在羅敏口中,趣店的壞賬率只有0.5%,“比信用卡還低”。在很多業內人士看來,這完全不符合常識。
根據央行2016年2月發布的數據,我國信用卡壞賬率,也就是逾期半年未償信貸占信用卡應償信貸余額的1.32%。
事實上,不僅是現金貸,在整個P2P網貸行業中,平臺主動公布的壞賬率都有很大“水分”,真實的壞賬率是這個行業不能捅破的秘密。
在中國網貸業內,一個可以拿來參考的案例是信而富,這也是一家已經在美國上市的網貸平臺。
信而富招股書披露,壞賬率的計算方法是:用違約180天以上的貸款總量除以各類貸款從2011到2016年5年的總貸款量。由此得出,截至2014年底、2015年底和2016年底,其生活貸款的整體壞賬率分別是7.3%、11.8%和14.9%。
“由于現金貸行業信息披露不透明,很難判斷準確的數據到底是多少。”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高級研究員董希淼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行業中的實際壞賬率,很有可能會高于20%,這個判斷的依據來自于,他曾經看過捷克一家消費金融公司的報表,有些年度的壞賬率曾經超出過20%,目前也維持在10%以上的水平。
在他看來,捷克金融環境相對較好,而且這家消費金融公司也是持牌金融公司,所以數據相對可靠,“我國的社會信用環境不夠完善,現金貸公司普遍野蠻生長,風控手段欠缺,基于這種比較,高于20%的壞賬率是完全可能的。”
而相比壞賬率,對現金貸行業而言,另一個更致命的威脅在于,共債(多頭負債)問題,甚至滋生了一些利用網貸平臺風控弱點、專門進行騙貸的群體。
低廉的線上造假成本,層出不窮的信用詐騙手段,再加上目前網貸征信系統不發達的漏洞,給現金貸的風險識別帶來了巨大挑戰。
羅敏在回應中也提到了這一點,他認為,傳統銀行的風控,跟科技金融公司的風控是兩回事。
“傳統銀行的貸款額度很大,小的貸款它看不上,所以它面對的風險,是鑒別貸款人有沒有還款的能力,所以它要看你的工資條和房產證、社保。我們的貸款很小,客單價900元,他打幾天工就能還上,我要面對的風險,是惡意欺詐。”
在他看來,傳統銀行的風險是還款的能力,而現金貸的風險是還款的意愿。
相比惡意欺詐者,共債人群的識別難度更高。一些有欺詐歷史的人,往往會上“黑名單”,通過實名認證或者扒取通訊錄能夠識別出來,但這些手段只能確保把欺詐者擋在門外,卻無法準確識別共債人群。
“擼平臺”,是一些共債群體發明的新詞。對很多人來說,擼了五六個平臺,都是常有的事。比如,最開始用螞蟻花唄和京東白條進行分期消費,然后借網貸和現金貸還錢,借新還舊以貸養貸,利息越養越多。
前述北京網貸業內人士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以北京為例,北京市網貸協會已經建立了一個國內的網貸平臺數據交換平臺,用于解決高息轉貸、多頭負債和過度負債等問題。統計數據顯示,該系統接入31家網貸機構,數據索引800多萬條,多頭負債者超過2%,高息轉貸者超過1%。
羅敏或許沒有想到,趣店上市后,整個現金貸行業成為燙手山芋,模式也受到拷問。
一般認為,隨著消費時代的到來,作為消費金融領域的一個細分,現金貸在中國出現有一定的必然性。
“現金貸是普惠金融的實現方式,有很大需求,但也有很多風險和問題。”黃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根據美國的研究成果,有現金貸的地方,違法犯罪的發生率更低,“如果這些需求得不到滿足,不僅會轉向地下高利貸,甚至可能因為無奈,轉向搶劫、偷盜等違法犯罪。”
前述網貸業內人士則明確對“現金貸”模式持否定態度。他在今年4月針對“現金貸”撰文稱,“在中國當前缺乏征信服務基礎設施的前提下,現金貸業務無法確定資金使用場景,無法解決多頭負債帶來的過度借貸問題,缺乏建立在大數據基礎設施上的反欺詐核心能力,由于互聯網的外部性導致借新還舊的龐氏騙局,崩盤只是時間問題。”
在他看來,不是所有需求都應該得到滿足:“他要吸毒,你還要給他遞上煙槍嗎?”
對現金貸的監管口徑,董希淼的建議是疏堵結合。一方面,應繼續加大對各類現金貸平臺的清理、整頓和引導,實施功能監管和穿透式監管。另一方面,正規金融機構要在商業可持續的前提下,面向低收入群體、大學生群體開發有針對性的新產品。如提供額度可控、價格適中的信用卡、消費貸款、創業貸款等,幫助這些長尾客戶形成良好的金融消費習慣。
黃震也持類似觀點,對違法犯罪的機構要取締、要打擊,但是對規范經營、產生了一定社會效果的企業,“雖然沒牌照,可采取類牌照的監管方式,逐漸加以規范。”
而前述網貸業內人士并不主張過早讓現金貸合法化,“建議在加強民間借貸信息共享、建立和開放個人征信系統、建立大數據反欺詐等核心風控的基礎上,再考慮漸進地開展類似業務。牌照監管會導致監管成本和監管風險過高。”
在他看來,消費場景化才是小額信用更現實的路徑,也就是有更明確消費場景的分期消費金融。“在外部性強化、基礎設施不充分、早期的階段,更多是建議結合場景來提供信用借貸,更有利于規避平臺甄別和定價的挑戰,有利于提高違約成本,也更容易提高對于客戶行為的識別。”
當前,對現金貸的探討已如烈火烹油,各種監管收緊的信號也越來越強烈。
今年4月10日,中國銀監會下發《關于銀行業風險防控工作的指導意見》首次點名“現金貸”,要求做好相關業務的清理整頓工作。
四天后,P2P網絡借貸風險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就向各省P2P網絡借貸風險專項整治聯合工作辦公室下發《關于開展“現金貸”業務活動清理整頓工作的通知》。這份通知還附上了一份排查名單,涉及429個APP、72個微信公號和117個網站,幾乎涵蓋了市面上所有涉及現金貸業務的平臺。
這份《通知》對“現金貸”整頓工作并未給出明確時間表,側重于摸清“現金貸”風險底數,要求各地于每月10日前,按月將相關整治進展情況進行報送。
不過,一些地方已經對“現金貸”提早動手。有媒體報道,今年8月,上海市黃浦區互聯網金融風險專項整治辦公室召開閉門工作會議。會上,黃浦區在全國首次提出對現金貸利率封頂,要求不得超過36%。不得收取砍頭息,服務費不能在本金中扣除。
監管靴子何時落地仍然是一個未知數。最新的權威信號是,10月19日,銀監會主席郭樹清在中共十九大中央金融系統代表團開放日上表示,今后整個金融監管的趨勢會越來越嚴。
“今后監管越來越嚴,主要是指所有金融業務都要持牌,而沒有牌照的現金貸肯定是當前監管關注的重點。”黃震分析,對現金貸必然會出臺進一步的監管措施。
在監管壓力下,除了已經赴美上市的趣店之外,更多涉及現金貸的中國互聯網金融公司正在加快境外上市的腳步。在業內人士看來,與一般互聯網行業相比,互聯網金融公司上市背后的套利沖動更強,無論是資本方,還是公司自身,都希望在監管規則明確之前,上市或者套現。
上市之后,趣店投資人、昆侖萬維董事長周亞輝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百億美金的故事——趣店投資過程全揭秘》。文章的結尾,他透露,羅敏的目標是500億美金的公司。
而面對風雨欲來的監管和公眾的口誅筆伐,羅敏的500億美金夢能否實現,已經打上了大大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