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足鄉間懸壺濟世

趙政泉

翻開陳舊的《赤腳醫生手冊》，進入滿是藥箱子的老屋子，聆聽叔伯家的講述，時光好像回到了過去，回到爺爺作為赤腳醫生一生的開始。

一

時間回到一九三八，一個瘦弱的孩子在中醫世家降生，早早拋棄行醫道路的孩童父親，沒有想到日后他會是什么樣子。孩子一天天長大，有了自己的名字：趙廷賢，到了讀書的年紀，其父送他到私塾念書，每天走在上學路上，出生于傳統中醫藥家庭的他總是為一路上的花花草草而駐足。政權更迭，祖父的稅務工作也到此為止，每日的讀書時光又增添了幾分不同的東西，他如愿以償的得以去接觸那些他興趣頗深的花草們。曾經在少年心中好看好玩的花草被祖父賦予了新的含義。

“孩子，像這樣的····功效”“看好了啊，挖藥的時候可不能挖到根哦，這樣來年才能繼續看到它”，祖父還告訴他：“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祖父的每一句話孩子都銘記在心，盡管因家貧不能繼續讀書，他在心里暗自下決心“為良醫”。日日夜夜的積累，他的心中已有了一本小小的中草藥書籍。入夜歸家之后，祖父總是會給疲憊的孩子扎上幾針，一開始還非常抵觸的他看到了那本和他熟讀的四書五經有著相似模樣的畫滿了小人和奇怪的線與點的老書之后，對于扎針變得服服帖帖，每次扎完都特別舒暢的他也開始偷偷的把玩起銀針來。甚至自己扎自己的大腿，疼痛難忍也依舊堅持。這般努力，天賦異稟的他很快便掌握了針灸的要領。

二

憑借這些，畢業后的他有幸供職于麻柳村室，而后更是成為村室的骨干成員，少年銳氣，不安于現狀的他又參與了縣水利局干部的招考，名列前三，公函已發放到村室，但村領導卻堅持將他留下作為村里的常備干部。成為常備干部的他已步入青壯年，也遇到了陪伴他的姑娘，大婚之后，每日行走山間，遍訪鄉鄰的他因為出身中醫藥世家又被任命為紫云鄉麻柳村村醫。任職村醫后，毛澤東同志“把醫療衛生放到農村去”爺爺很快又奔赴中樞公所（現茅臺鎮）上接受集中的培訓，領取了那本紅色封面的，內容比祖傳醫書更為詳備的《赤腳醫生手冊》，正式成為了一名赤腳醫生。接受了僅僅半個多月的培訓之后，他回到村里加入到了大建設的熱潮當中。

在為村務奔波的同時，養兒育女也成了這個男人的要務，二兒子自小內體虛弱，又因為物質生活匱乏，染上了夜尿病，右肢嚴重扭曲，他每日起早把兒子抱上大床，拿出日夜苦練的銀針，給兒子扎針。就在兒子一天天好起來的時候，家里卻迎來一位客人，一個身患嚴重風濕骨病的茅臺酒廠職工余大周，被擔架抬來的他臉上滿是豆大的汗珠，在職工醫院都沒能治愈，一同前來的家屬們神情也不帶希望，只有爺爺鎮定自若，制定了醫治方案對癥開了幾味中藥煎制讓病人服用，并輔以針炙治療后在屋子里靜養，三周的療程過后，病人已經和爺爺談笑風生，在余大周痊愈離開之后，爺爺家中的方桌之上卻多了一瓶牛皮紙包裝的茅臺酒。看到最愛的酒擺在桌上，爺爺知道這是來自于余先生的感恩，卸下了一身疲憊，開懷暢飲還把酒給了幾個大男孩分享，只有爺爺自己知道他的喜悅更多是來自于病人的痊愈。茅臺穿腸而過，那顆最真最純最熱的為人民服務之心也受到了滋養。

赤腳醫生沒有光腳卻總是穿著一雙草布鞋穿行于鄉野，他們用雙腳丈量的土地被稱為“醫腳”，方圓十五里的地界都是他負責的范圍，在那個充斥著貧窮饑困的歲月里，按規定每次醫療的五分錢費用總是被“下次一定給你”這樣的話語搪塞，他依舊欣然接受，樂此不疲。在無數家庭因狂犬病陷入困境時，他展示了他從祖父那里繼承的絕活—狂犬病的治療。其藥方得清代老中醫黃玉章的真傳，每到因此而陷入絕境的家庭，他總是能讓這個家庭重新綻開笑顏。哪怕沒有分文報酬，爺爺依舊堅持行醫的腳步，背著一個印有雞蛋般大的紅十字的藥箱，挽救了一條條垂危的生命。

很多時候，赤腳醫生總是除了村長之外最為忙碌的那一個，正在鍋爐旁為鄉里準備預防感冒的大鍋藥的時候，鄰里的村長卻來造訪藥房了，不是為了視察工作，也不是為了交流學習。沒有穿戴著整齊的裝束，而是只披了一件衣服，面色難看的造訪了這里。爺爺看到疼痛到不能正常穿衣的情況，在仔細觀察其皮膚狀況之后，當機立斷，運用了除濕扶正法治療了皮膚病。

歲月累積，每多醫治一個孩子，他總會多出一個干兒子，干兒子的親生父母們把爺爺看做是孩子們的再生父母。每多一個干兒子，爺爺過年就要多送出去一份壓歲錢，但本就窘迫的爺爺每次送出壓歲錢時卻總是喜笑顏開的，他用他的行動贏得了全村人的尊重。干兒子們越來越多，自家孩子也一天天長大，他開始扮演之前祖父的角色，帶著兩個已經冒出胡須的男孩子上山采藥，四季更替，山中草木由綠到黃又冒出嫩芽，兩個大男孩記下了一味又一味的中草藥，聆聽了“三月茵陳，四月蒿，五六月采來當材燒。誰人識得淫羊霍，十個枯癆九個活”的采藥口訣，也在鄉鄰家里吃到鄉親們能夠拿出的最好的東西。又是一天雞鳴時，正當準備出門采藥之際，窗外卻傳來了呼喚聲：“大爺！大爺！”木門被推開，擔架被抬進屋子，定睛一看，竟是向陽村的年輕人李貴華，其病情與余大周相仿，卻要嚴重許多，年輕人的老輩們早已心急如焚，病人也已經面色鐵青，可以明顯地看出下肢已經無法動彈。爺爺將手搭在病人的經脈上，眉頭一皺，又連忙詢問他的家人幾個事項，才松了一口氣。腦海中的兩本老書和那本紅色封面的手冊依據脈象病理病情綜合出了一套治療方案，四個星期的針灸加上火療，在醫治進行到第三周時，爺爺正準備拿出針和火罐，卻發現床上的人不見了，原來是來之前還半身不遂的年輕人因不忍火療的疼痛逃跑了，逃回家后很快又被送了回來。爺爺面露喜色，驕傲地說：“火療讓孩子受苦了，但是現在能走路逃跑，實踐證明我的方法有用啊。”藥到病除之后，李貴華一家滿意地離開了，桌上沒有再留下牛皮紙包裝那樣的東西，爺爺卻依舊笑逐顏開。

三

爺爺是一個站在平凡崗位上的不平凡之人，作為一個赤腳醫生，盡職盡責，奉行醫德，救死扶傷。同時，他又不僅僅是一個赤腳醫生，更作為一個家庭中的男人頂天立地。

在家庭因土地糾紛中，他父親正常維護權利時被侵權人掀翻之時，爺爺用理智果敢本能維護父親的尊嚴，保護了家庭利益。在家庭中面臨職位安排抉擇時，爺爺痛下決心將鐵路工人崗位讓給了三妹，默默地扛起了這個窘迫的家庭，也盡了兄長之責。在家庭中的孩子們需要外出讀書時，爺爺殺羊賣牛，四處借錢，把最堅定一面給了外面的他，卻把最柔軟的一面給了孩子，給了他一生摯愛，一生擔負的家庭。endprint

在個人生活上，爺爺也是一個十分可愛的人。年前年后，爺爺總愛趁著酒興演上幾出花燈劇，對于村子里的人來說，好像不僅意味著苦中藥，更意味著開心果。每天的瓊漿玉液對于爺爺是不可或缺的，爺爺最終也因為那一壺酒與世長辭。

采訪手記：

爺爺已經逝世，但作為赤腳醫生和家中頂梁柱的一生卻值得我永遠銘記。

一、李貴華（當年爺爺醫治的病人）

行進李伯伯家中，早早泡好的茶已經端放桌上，問起當年事，李伯伯還未開口就已經熱淚盈眶，抱著哪條被醫好的傷腿，向我講述了當年的故事。我病的非常重，腿痛了不少年頭，年紀輕輕的我就常年臥病家中，接連請了幾個醫生都沒能醫好我的病，后來聽人說你爺爺醫治這個病有一手，我父親才帶我到了你老房子里，你爺爺一看到我的傷腿，在細細觀察之后，好像很快就有了治療的方案，每天都有針灸，一開始沒有感覺，因為經脈沒通，過了幾天，這經脈通了一些了，才開始有了痛覺，你爺爺告訴我說，有痛覺是好事。再過了一些日子，經脈大部分疏通了，我實在疼痛難忍才有了逃跑這件事哈哈。說話間一面笑著，一面帶著感激。哦對了，當時你奶奶還經常給我煮雞蛋吃，我知道那真不是只把我當病人，十多天的相處，好像親人一般，與之前的醫生都是不同的。說完，李伯伯眼淚有些收不住了。深深地感受到李伯伯言行中的感激，我這才知道，有些人值得我們用一生去銘記，用一生去感恩。

二、熊公公（同期赤腳醫生）

見到熊公公，總是有太多的親切感，一進門說清楚原由之后，他就唱起了當年情，唱起了“赤腳醫生歌”“貧下中農人人夸”。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他講起和爺爺當年在中草藥進修班的事情，當年我和你爺爺啊，好認真的在學那些個醫學知識，回到村子里啊，四處跑，哪里需要就跑到哪里，那可真是一雙赤腳哩。當時的病人們啊總是五分錢的費用都拿不出，總是用“欠著，下次一定給。”這樣的話搪塞過去，每次都知道那錢啊是要不到了，但我們還是依然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背著個小藥箱，有時還有些疫苗。那用去治病的藥啊，只有少部分治感冒的西藥是在政府能領到，大部分還得靠自己去采，但那采的藥啊藥效倒還不錯。對了，你聽說過大鍋飯，一定沒聽說過大鍋藥吧，那大鍋藥啊真是煮的一大鍋，用來預防感冒哦，效果倒還真不錯。等到后來好不容易可以享福了，這又病了。得虧當年入了衛生院，鄧小平同志說現在赤腳醫生穿草鞋，以后穿皮鞋。現在倒是有不少的工資哩。

熊公公說起當年赤腳醫生的事跡滿是懷戀與自豪，縱然現在回到村里，村里的人仍然十分尊重他，被歲月記住的不光是一個人，更應當是這樣一個身份，偉大而平凡的赤腳醫生。

三、黃院長（中草藥進修班主講老師）

到黃院長家里時，黃院長還在為病人看病，我和父親在屋內耐心等待八旬老人看完病人，吃完午飯后，得以與黃院長交談，黃院長從當年的搞工作隊的路線教育說起，注意到他在仔細的回憶每一個當初一起戰斗過的戰友的名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在他的心里都覺得不該被忘記。我當年因為還算有點醫術，被召集到了工作隊，而后五一二通知毛主席要求“把醫療衛生放到農村去。”省中醫進修學校開始了召集，一個縣只能有一個人，不光是要推薦，更是要筆試。在學業完成之后，很快回來應衛生院要求開辦衛校，在衛校之前還開辦了一個中草藥進修班，當時你爺爺是我的學生，后來變成中醫進修班，一開始只教授中草藥有關知識，后改為中西醫同修，我是中醫方面的主講人，當時還配有相應的教科書，學制為半年。

黃院長至今堅守一線，赤腳醫生培訓的相關歷程也基本理清，這樣一個身份，有太多陌生的名詞，但這些東西不該被忘記，這同時也是歷史的責任。

四、趙秀乾（父親）趙秀亨（伯伯）

父親講述了爺爺的一生，作為家庭中的頂梁柱，我爸爸悉心教子育女，你奶奶走的早，你爺爺把四個孩子拉扯大，幾個孩子小時候總是會有些小病，父親總能很快的解決，幾兄弟都挨過銀針，吃過苦藥，但條件實在太差，還是沒能挽救小女兒的生命。作為村莊里的赤腳醫生，爺爺有著治療狂犬病，風濕病，皮膚病的絕活。幾個病例至今讓我記憶猶新，醫治傷腿的年輕人李貴華，醫治皮膚疼痛難忍，連衣服都不能穿的隔壁村長，醫治半身不遂的國酒工人余大周。因為我外出讀書，父親把他的醫術大都傳給了你伯伯，你伯伯后來做了村醫，倒還有好幾百快工資呢。但小時候那些摘草藥的日子依然忘不了，到現在你爸爸我還可以認一百多味中草藥呢！

采訪結束，采訪之后的總結真是無比重要的，要搞清楚一個身份，一段歷史，除了切實的考察，整理思路，歸納總結能讓我們所做的變得更有意義，停筆靜思。原來爺爺不僅僅是對于我們這個家有著重要的意義，他為家中良相，他人良醫。也不僅僅是爺爺對于太多東西有著重要的意義，赤腳醫生這個身份在那個時代無償的做出了太多貢獻，我們要做的有人也不僅僅是把他們記在心里，更要將他們的故事傳誦開來，只有真正的了解他們的來龍去脈，我們才會因此而熱愛這個身份，唯知之深，故愛之切，傳承赤腳醫生奉獻的精神，到那之后，我們要做的不僅僅是記在心頭，更要親身踐行。赤腳醫生在這個村子隨著爺爺的轉身離開便再也看不到了，爺爺的行醫足跡和酒后身影也隨時光消隕。但赤腳醫生的行醫在今日依然有現實意義，在醫院越修越大，費用越來越高的今天，那顆最純最熱的為人民服務之心，那樣二十四小時不舍晝夜全心為患者著想的精神顯得尤為可貴。赤腳醫生不夠規范，現行醫制對于一些農民又過于昂貴。基層組織應當重拾大多已遺失的技藝，醫院的醫生們則應該找回一些當年赤腳醫生的精神。爺爺一生所堅持的那句來自祖輩的土話“人活一輩子，別做昧良事”蘊含的精神永遠不會消失，定會繁盛于村野間，散播于天南地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