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雪鴻
作家作品論
論王華小說地域性和現代性相結合的審美風格
蔣雪鴻
王華小說內容一貫立足鄉土農村,以地域性語言描寫偏僻落后的鄉村生活,密切關注底層人群的生存境況,但在創作理念和藝術技巧上又有著開放的現代性品格。濃厚的地域文化特色、嫻熟的現代主義手法與深切的現實主義關懷相結合,形成了其小說獨特的審美風格。
地域文化 現代性 悲憫情懷 超越性
在貴州少數民族作家中,王華始終保持著突出的個人創作風格,她的小說內容上具有鮮明的鄉土地域特征,同時在藝術手法上又有著開放的現代性品格。
作為土生土長的仡佬族作家,熟悉的黔北農村一直是王華創作的原生土壤,她的小說幾乎都是農村題材的,這既是源于地域文化對她的浸潤熏染,也是其審美追求的體現,她說:“一個作家寫什么,是由其生活積淀決定的,就像莊稼一定是長在農村,而玫瑰肯定是長在花園里一樣。我一直寫鄉村是因為我熟悉鄉村,我的感情從泥土里來,而不是水泥地底下”[1]。
在現代化進程的大背景下,中國的廣大農村處于一個復雜多變的轉型期,大城市抽走了偏遠山區的勞動力,也抽走了鄉村的精血,加之西部開發和城鎮化對傳統文化、自然生態的破壞,使許多鄉村處于精神與物質的雙重貧瘠中。王華準確地捕捉到了這些變化,在小說中真實展現了新世紀以來的農村現狀,深刻地揭示了農民的生存困境和精神面貌。《雪豆》以魔幻手法寫工業污染對鄉村生態環境的毀滅性破壞;《儺賜》描寫儺賜人封閉落后的生存方式和對傳統習俗的脅從;《在天上種玉米》寫集體失地的三橋村農民移居城市后的精神失落;《家園》寫因修水庫動遷的安沙人失樂園的悲哀;《花村》寫進城農民工的煩惱和痛苦,寫留守婦女的生活艱辛,還重點寫了她們生理饑渴和感情煎熬;《回家》寫被迫返鄉的農民工回家之路的艱難和回家后的尷尬;《旗》寫農村底層教育的缺失和鄉村教師的境況……這些作品表達了作者深沉的思索和隱憂。
許多有著農村生活經歷的鄉土作家,常有兩種創作傾向,一是沉浸在故鄉理想化和美化的懷舊中,二是對落后現象的批判,甚至是厭棄,而王華突出表現出的是對當下農村現實的深切關注和濃重的悲憫情懷。長篇小說《雪豆》以魔幻的筆法寫了環境被水泥廠污染的橋溪莊,出現的種種怪誕現象:六年不下雨雪,全村人離奇喪失生殖能力,重點描寫災難降臨后村民的焦慮、無助和恐慌,渲染出世界末日般的氛圍,這在生態問題嚴峻的現代社會,帶有廣泛的警世意味。
《天上種玉米》中三橋村人遷到北京邊上后,眷念家鄉的老村長試圖將現居的善各莊改名為三橋,還修建村牌坊。看到由于村民失去土地,無所事事而日漸墮落,他十分著急,認為問題在于土地的失去,“必須得有地了,莊稼人的婆娘得有地,就像娃得有娘”,于是突發奇在屋頂上鋪土種玉米,希望找回傳統的美好鄉村生活。《家園》里原本如世外桃源的安沙,人們在遷居后重新適應不一
樣的語言和生活方式,由好奇到惶惑、懊悔,想回家時卻已無家可歸。流浪村莊被割斷了文化血脈也就喪失了生氣,失去家園的農民再也唱不出動聽的田園牧歌。
她的小說已不局限于描寫一般意義上的生存苦難,而已上升到對人與自然、人與命運、傳統文化和社會發展關系思索的層面。古老的傳統文化既是生長之根,也是束縛之繩,當落后文化不能跟上高速飛轉的時代車輪時,鄉村必然難以跟隨外面的世界前行,一些山區的貧窮落后,既因地理環境的封閉,還有文化觀念的掣肘。
對于鄉村的觀察,王華有著廣闊的視野,這從她小說人物的豐富性充分體現出來:在城市里被邊緣化的農民工,為生活所迫出賣肉體的發廊妹,留守家鄉艱難度日的婦女和老人,精神無依的失地農民,唱離歌的文化傳承者,從村長到縣長的各級小官員,被清退的民辦老師……曾經當過鄉村代課老師的王華,在《旗》、《香水》、《向日葵》、《村小》細寫了這個群體的清貧、卑微、憂愁和執著,《旗》里的村小老師愛墨,以殉道者般的堅持執著于教育事業,最后學校只剩下一個智障孩子也不放棄。
她說自己的創作 “將固守在我的故土和我的民族”,其實,寫好了這片土地上普通人的現實境遇和心靈狀態,也就寫出了這個時代的真實面貌,但若不探求揭示悲劇背后的原因,只是一味悲農憫農,其價值和意義也是有限的。
無疑,王華對鄉土問題的體察是深刻的,她積極探究這些現象產生和存在的源頭,在創作表現出強烈的拷問意識,但卻沒有虛無的、頹廢的、絕望的情緒,始終呈現為積極地向善傾向,她的小說里往往在貧瘠落后的灰暗色調中透出人性美的亮光,《母親》里年老的留守母親,獨力守護幾個孫子,默默承受生活的艱辛和精神的孤獨;花村的村長張大河,為村里的留守家庭處理各種困難、承擔農活,任勞任怨;不少小說最后都安排了相對溫暖的結局,如《儺賜》中反抗一女事三夫舊俗的秋秋,最終沒有選擇最愛的老三藍桐,而是最需要照顧的二哥霧冬,毅然挑起了全家人的生活重擔;《靜靜的夜晚》那個懦弱平庸的官員王格式,后來幡然悔悟,廢除了荒謬的殯葬政策,去了阿朵的老家,照顧她的父母和收養的智障兒朝朝。
可見,一直以鄉村守望者姿態寫作的王華,那片生于斯長于斯土地留給她的,不僅是扯不斷的情感記憶,還有滲進骨子里的深沉愛戀,鄉村給她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作素材,滋養著她的寫作靈感。
我國的鄉土小說里往往給讀者呈現了充滿地域文化特色的自然景觀和風土人情,眾生百態,比如沈從文《邊城》的湘西、賈平凹的小說里的商州、莫言小說里的山東高密鄉。
王華也不例外。她的小說里展現了許多黔北地域特色的生活方式,如喝油茶,吃包谷飯,種油菜,煮豬食……《儺賜》濃墨重彩寫“桐花節”盛況,秋秋被裝扮成美麗的“桐花姑姑”,莊子里的男女老幼穿著盛裝隆重慶祝,其中的情歌對唱,儺戲表演、高臺舞獅、打篾雞蛋等場面就具有典型的仡佬族風俗特征。
王華小說的地域特色還突出體現在語言上,自然鮮活的人物語言和民間土話、俚語,帶著濃郁的鄉土氣息,營造出生動的人物和逼真的環境。
兇悍的王格式老婆罵王格式:“神經病,丟他母的是神經病!”,“丟你母的扶不上墻的稀屎,你最好是給汽車輾了,要不就掉下水道了……” (《靜靜的夜晚》)
“這兩個平時也天文地武的,走了愛墨老師也省心”,“愛墨老師省下心,師母也松活些,把喉病養養吧” (《旗》)
《天上沒有云朵》:爸說,狗日的月亮,跟太陽一樣精神哩!
媽說,田都咧開一指寬了,秧苗子怕是吐不出穗兒了……苞谷葉子也點得燃了……
特定的民間語言對應著特定的地域文化風貌,她的小說描寫了這些偏遠封閉的鄉村保留下來的一些傳統習俗,過節時大唱山歌,女孩子出嫁時唱哭嫁歌,葬禮唱哭喪歌。《儺賜》里的情歌對唱:一進堂屋四角方,三排板凳四排亮。/三排板凳四排坐,坐的都是唱歌郎。/一進堂屋看四方,抬頭不見唱歌娘。/見不著我的唱歌妹喲,抹抹眼淚想回程。
藍桐媽媽唱的哭喪歌:
叫聲哥喲我的君,我說你才沒良心。
喲——沒良心
跟著你來已十年,你好生站著沒十天。
喲——沒十天
吃好睡好還不算,還拋下我們上了天。
喲——上了天叻! (《儺賜》)
王華小說的地域特征卻又是模糊的,曾有評論家批評她的小說不足之處在于未能全面描寫出黔北地域風情和民族特征,其實這反而體現了作家的審美追求。她在小說中有意識進行民族身份模糊,《儺賜》里細致描述了不少標志性的仡佬族風俗習慣,但又虛構一個“桐花節”,并寫道:“一代一代的祖輩,只告訴儺賜人要過桐花節,過桐花節要穿這樣一身盛裝,但并沒有告訴過我們是什么民族。就是說,儺賜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民族 ”。 《家園》描寫了安沙人過阿依節祭神:老人們領著鄉人敲鑼打鼓,虔誠地對遠方的神(竹王)唱歌,把盛滿了肉和五彩糯米飯的竹筒放進水里獻給祖宗,這個虛化的阿依節并不屬于哪一個特定的民族,但儀式與仡佬族的大樹崇拜又有幾分相似,而竹王崇拜是苗族、彝族等許多南方民族共有的文化習俗。
王華不在小說中刻意地突出民族性與地域性,正說明她想表現的不僅僅是鄉村生命個體,更著眼于對整個群體的生存困境與精神磨難的觀照和鄉村發展走向的思考,以及試圖表達超越于這個群體之上的意義。有意地模糊實際上是一種超越——植根這片土地又不囿于題材和鄉村視閾,突破了一些鄉土小說狹隘的格局,具有廣闊的視野和更為普遍的意味。
魔幻性是王華小說的一個特點,《雪豆》、《儺賜》、《家園》等幾部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描繪的環境具有魔幻色彩,六年不下雪和雨的橋溪莊,“灰頭土臉而又堅硬憔悴”;常年被濃霧籠罩的儺賜莊, “一年四季里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才有真正的陽光”,而且還是白太陽;安沙莊被水庫淹沒,那些竹樓卻“漂浮在水上,形成了一個水上村莊” 。這些地方出現了種種具神秘性的人和事:貓一樣的女子雪豆,剛生下來就喊“完了”,她出生以后,橋溪莊的男人們就死精了,莊上的女人也只懷氣胎了。黑沙人張壘的媳婦生了個嬰兒,長的卻是“一張貓臉,尖耳朵,三瓣嘴”,病因是張壘曾把別的女人帶回家里過夜,后來安沙人用巫術治好了孩子。生前已破相的依那被從墳里挖起來的時候,“尸體已經完全恢復了依那從前的模樣。那臉飽滿寬闊,英氣逼人”;二十多個安沙百歲老人集體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些小說中,時間被模糊化,環境、人物和事件被虛擬化和抽象化,如同在一個個封閉的時空中上演“寓言劇”,不求摹寫現實的真實,力求以虛化的描寫超越特定地域的限制,使作品能揭示出更高、更普遍的人類生存樣態。在接受訪談時王華被問到對其他魔幻文學的看法,她認為馬爾克斯的魔幻“是寬泛的,是自然界神秘的東西”,感覺自己寫的東西更接近馬爾克斯。
有學者提出女性寫作應有超地域文化關懷目標:“以地域性為基點,以民族性為中介,以世界性為目標,既有地方內容、地域文化精神,又有普遍意義和人類精神”[2]王華在談起《花河》時,認為比自己以前的作品更近了一步,因為它嘗試描寫歷史背后更為豐富復雜的世事人心,“有力量擊打人的內心”, 從這里可以窺見她的創作“野心”。其實《家園》不但寫了一個移民村莊的命運變遷,也表達了對生命存在價值和意義的認識,在奇美的安沙,人們把死亡看作是回家,“安沙人把死看成是生的一個起點站,在他們眼里人生不過是一段旅程,走完旅程就是勝利,勝利了,就該回去,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花村》的梔子在絕望時想起母親的話:“人生就像這河,要流過很多關口,流經很多風景,才能成為一條河” 。
除王華外,黔北還有其他鄉土小說作家如趙劍平、冉正萬、肖勤等也都勤耕在這塊土地上,但王華明顯有著迥異于他們的審美風格,她的小說語言方式、情感方式、敘事方式、藝術手法都頗具個人特色,主要體現在現代主義創作方法的運用上,夸張、荒誕、象征、隱喻、神秘性、非理性描寫……使作品有著別樣的審美特質。
揭示世界的荒誕和人的異化是20世紀西方現代派文學的重要主題,藝術世界的荒誕指向現實的荒誕,這也是王華小說現代性的重要表現之一。
《靜靜的夜晚》里講遠水縣荒唐的火葬指標政策,催生了尸體買賣行業,尸倒們瘋狂追逐尸體,尸販子們為逐利不惜殺人賣尸,而制定政策的民政局長王格式也因此險些被尸販子當成“貨”殺死。
當村小被撤銷后,愛墨老師接了傻子端端來當自己唯一的學生,認真如初地給他上課。端端半歲就學會走路,三歲還不會說話,某一天卻突然罵他的爹李木子,偶爾他會突如其來地叫出媽媽等開花的名字,會喊“師母”, 從未看過國旗的他,竟然脫口說出了“旗”,并且癡迷上了國旗,順從地跟著老師學習。而當端端被強制送到鎮上規范的特殊學校后,卻不再安靜接受教育,后來撞墻而死。
安沙人開辟旅游資源,從墳里挖出依那的尸體冒充曹操干尸;《向日葵》寫吳本末因上訪被當成瘋子關進了精神病院;橋溪莊出現的種種荒誕現象直指身處困境的現代人的異化……不一而絕。
荒誕既是一種審美范疇,也是一種藝術手法,它讓作家跳出摹寫現實的限制,無須受“像”與“不像”的評判和束縛,擴大了想象空間,寫作更自由無羈,使小說更有內在張力和傳奇色彩。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隨著西方現代主義藝術觀的滲透,傳統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影響式微,現代主義創作手法被莫言、劉恒、賈平凹、劉震云等作家運用于鄉土小說創作,開辟了一條脫離經驗描摹束縛的新路,象征化敘事、魔幻化敘事成為他們小說的一大特點。王華的創作表現出這種影響的痕跡,她常常通過人物的內在視角來描寫外在世界,表現的是有別于客觀現實的心理真實。小說里常見非理性的感覺化描寫:“孟回回聽到自己的腸子斷裂的聲音了,每響一聲,她就看到自己的腸子斷成一截兒。那一陣,她全身襲來一陣前所未有的冷顫。”
還有大量關于人的性本能行為的描寫,有的因過于直露,引來了一些評論家的批評。
王華小說常蘊含幽曲的隱喻和象征,《家園》里山清水秀、民風淳樸的安沙可以看作美好傳統文明的象征,黑沙則是現代文明世界的象征,安沙人和黑沙人的沖突實則為兩種文化的沖突,安沙被水庫淹沒,喻示傳統文明在現代文明的推進下最終難以為繼。灰暗不見天日,連樹也不長的橋溪莊,具有艾略特長詩《荒原》一般的象征內涵。而木耳村那面孤獨飄揚在學校上空的“旗”也有隱喻,象征著愛墨老師畢生所堅守的信念,也喻示著鄉村教育的落敗。
值得一提的是王華小說的敘事特點,區別于曾經鄉土小說激烈、痛心疾首的苦難敘述,她的小說以冷峻的旁觀態度言說苦難,只敘述,不評判,克制到近乎零度情感的敘述方式頗有“新寫實”之風。《靜靜的夜晚》尤其凸顯了這一點,小說寫血腥恐怖的殺人賣尸悲劇,不悲傷,不憤怒,不控訴,極為冷靜的講述透著刺骨的寒意,凸顯現實的荒謬和壓抑。青年評論家索良柱評價王華“對困難群體有著極深的體認”,但“同時又拉開了一定的美學距離,沒有落入“底層文學”的情緒陷阱”。敘事方式和藝術手法反映著作者對待經驗世界和想象世界的態度,即如何理解和介入他所描寫的人和事,王華的親身經歷使她在描寫鄉村現實的苦痛和困境時,擁有入乎其內的真實感,但觀察和審視時卻刻意跳脫其外,與自己熟稔的鄉村生活保持一種審美距離,淡化感情牽系,悲憫之情經過理性過濾和美學沉淀,更深沉、更有力量。
或許是追求親臨者的真實體驗效果,王華在小說中頻繁采用第一人稱講故事,“我”、“我們”、“我們縣”、“我們的村莊”、、“我們小鎮”、“我們那條河”、“我們木耳村”、 “我們花河”……,這里的“我”,有時是故事中的一個人物,如《儺賜》的藍桐,《靜靜的夜晚》中的“我”(阿朵),《出息》中的“我”(吳出息),都以親歷者的身份敘事。而更多的卻是游離故事情節之外的旁觀者,如《五百的鵝卵石》:“馬琳和我們鎮長一起到了我們的小鎮”,小說敘事本身卻是典型的全知視角,但“我們”完全沒有介入馬琳和五百故事中,《旗》、《在天上種玉米》也是如此:“我們三橋那塊地方”、“我們師母”,這可以看作是一種為增加敘事可信度的敘述策略,同時也內隱著作者自我身份體認意識。
王華在藝術上致力于鄉土小說的個性書寫,勇于突破和創新,但無論怎樣,她始終秉持著書寫鄉村苦難的現實主義追求,從未脫離與當下現實的聯系,她將現實幻化而又不失其真,堅守著地域性和民族性又不囿于此,賦予了小說獨特的審美風格 。
[1]金黔在線.寫出山地文學經典華章,2008(11):14.
[2]張嵐.本土視閾下的百年中國女性文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114).
(作者單位:遵義師范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
本文系貴州省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地科研課題《黔北仡佬族作家王華小說現代性與地域性研究》(項目編號:JD2014195 )成果之一。
蔣雪鴻,女,貴州遵義人,遵義師范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教師,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文藝理論、地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