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陽
文化視點
大江文學與中國的三次關鍵性邂逅及其意義
李方陽
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作為第二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與中國及中國現當代文學有著不解之緣。幼年時代的大江形成“懷舊”情結,與魯迅文學的滋養有關;青年時代的大江邂逅毛澤東思想,使毛澤東的“根據地”思想在日本文學的世界里獲得新的生命力;21世紀初,大江邂逅莫言,成為后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精神紐帶。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西方世界高度認可中國現當代文學成就的標志性事件。從這個意義上說,大江文學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邂逅也是后者進一步走向世界的前奏。
大江文學 諾貝爾文學獎 精神紐帶 中國現當代文學
1947年,12歲的大江進入新制中學,為此收到了母親的禮物——一本1935年出版的日文版《魯迅選集》。大江談及自己選擇閱讀短篇小說《孔乙己》與《故鄉》的緣由,認為閱讀后者出于名作效應,閱讀前者則與大江當時的境遇有關。父親去世,年幼的大江在日本帝國主義時代遺留下來的國民學校中完成小學學業,對自己下一步的人生行程煩惱不已。大江認為,選擇閱讀《孔乙己》的行為包含著對“身處這種煩惱之中的我進行嘲諷”的意味。(『定義集』第34頁)
我們不妨看看這種煩惱的具體內容。大江在自傳兼評論集《大江健三郎·再發現》這樣回憶道:這是戰敗不久發生的事情。在1945年秋冬季的教室,老師打了大江。老師一直對大江關懷有加,想讓他升入初中,因此幫助他訓練口試能力。在此期間,他挨了老師的打。老師當時問他什么樣的問題呢?“日本為何戰敗?”此時,大江只要回答“是因為日本不夠科學”就行啦。可是,不久以前還是軍國少年的大江,對于這樣連小孩子都能說出的戰敗理由產生懷疑。因此,他就是沒有說出這個現成答案來。于是,老師一邊痛打大江一邊反復告訴他“不夠科學”的答案。(『大江健三郎·再発見』第171頁)
大江為何將這種體驗與閱讀《孔乙己》聯系起來?眾所周知,魯迅筆下的讀書人形象“孔乙己”,深受舊時代科舉體制的毒害,迂腐清高,窮困潦倒,嗜酒如命,卻缺乏基本的謀生能力和變通能力。最終,這個被世人遺忘的讀書人悄無聲息地死去。1905年,清廷廢除了自隋唐以來就延續下來的科舉制度,開始全面引入西式教育體制。傳統讀書人“孔乙己”不能適應這一變化,只能在世人的嘲笑中度過余生。
可見,少年大江將自己稱為“軍國少年”,表明自己的精神世界并未完全走出戰敗前的日本,同時也不愿意接受把戰敗原因教條化的思維方式。換言之,少年大江是“戀舊”之人,對新時代持懷疑態度。“孔乙己”作為科舉時代的遺存,與新時代格格不入。“孔乙己”與少年大江所處的困境是相似的。因此,少年大江選擇閱讀《孔乙己》是符合作者當時心境的一種行為。此后,大江文學中不斷出現回憶戰敗前日本的文字,這與魯迅在《孔乙己》及《故鄉》中所表現的鄉愁觀念是彼此相通的。
1960年5月,大江作為第三次日本文學代表團最為年輕的作家,訪問了毛澤東時代的社會主義中國,并在上海見到了毛澤東。
如何理解這段經歷背后的意義呢?大江文學研究者許金龍認為大江的長篇小說《同時代的游戲》等作品中的“根據地”意象是與大江大學時代曾翻閱《毛澤東選集》的經歷相關。其實,大江在少年時代就已經“注意到根據地的存在與作用”了。大江同時也在“思索在中國在革命與建設過程中遇到的一些問題及解決方法”,“試圖從中探索出一條由此通往理想國的具有普遍意義的通途”,“在自己的文本里設計出一個更具普遍性的烏托邦”。(許金龍《與烏托邦同在的根據地》《作家》2007年2月號)
眾所周知,大江自1967寫作長篇小說《萬延元年的足球》以來,就把“根據地”作為多部作品的核心意象。大江在自己的大學時代,即20世紀50年代末閱讀了《毛澤東選集》。而大江訪問中國的時間為1960年。這兩段經歷都先于《萬延元年的足球》的創作,必然會對該作品中“根據地”意象的形成產生直接影響。在位于日本四國森林中的“根據地”——一個想象的世界中,大江筆下的普通民眾與政府始終處于緊張狀態之中。在政府動用軍隊,強行注冊“根據地”全部人口之時,普通民眾便會巧妙地與政府周旋,隱瞞部分人口,最大限度地維持“根據地”的獨立性。政府軍的圍剿與普通民眾的反圍剿也在“根據地”的大舞臺上不斷上演。可以說,“農村包圍城市”的革命觀念所蘊含的巨大生命力在大江文學的世界里得到了延續。
2012年,莫言成為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其實,莫言與諾貝爾獎的緣分由來已久。2000年9月,大江健三郎應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邀請來華訪問,幾次活動莫言無一缺席,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2002年,大江健三郎再次來華時曾專程探訪莫言的山東高密東北鄉老家。雖然他與莫言相識在兩年前,可神交已有十數年之久,早在20世紀80年代大江就在他的教學、講演中多次提到莫言和《紅高粱》,而莫言也反復閱讀了大江的作品。(毛丹青的博文《大江健三郎站在莫言老家的村口》)
基于上述事實,說大江是莫言最終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精神紐帶并不為過。大江在199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在此之前,年輕的大江也曾與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薩特有過近距離的接觸。可以說是與莫言有著相似的經歷。1956年,大江進入東京大學法國文學專業學習,深深地被薩特所吸引,沉迷于閱讀薩特全部作品的法文原著。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大學畢業。1961年,大江去歐洲旅行,期間與薩特有過短暫的會面,回國后在《世界》期刊上發表了《薩特的肖像》一文。可以說,薩特是大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精神紐帶。隨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大江也成為莫言獲得該獎項的精神紐帶。薩特、大江、莫言這三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個人交往史契合了一個歷史規律:近代以來,同為東亞國家的日本往往先于中國深入接觸西方文明的產物,由此成為中國接受西方文明的紐帶。大江接受了西方文學重要分支——法國文學的影響,獲得了西方世界的認可。莫言與西方文學在亞洲的接受者大江的交往,進一步擴大了莫言文學在西方世界的知名度,從而最終得到了西方文學界的認可。大江與莫言的邂逅,暗合了這一歷史規律。
大江健三郎作為日本文學史上第二位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盡管出身法國文學專業,并以西化的文體作為自身文學的特色而立足日本文壇,卻與現代中國及中國現當代文學結下不解之緣。魯迅文學的鄉愁觀念,毛澤東“農村包圍城市”的根據地觀念,以及與莫言文學的相遇是其中最為重要的篇章。中國現代文學給予大江文學以啟迪作用,大江本人及文學反過來又成為中國現當代文學進一步獲得西方世界認可的橋梁。大江文學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邂逅,對日本文學與中國現當代文學而言,都是意義非凡的文學事件。通過這一邂逅,日本文學繼續從中國現當代文學中汲取養分,而中國現當代文學在西方文學乃至世界文學中的地位又得到重大提升,日漸受到關注。
自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來,中國當代作家獲得的國際獎項開始增多。從這個意義上說,大江文學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邂逅是中國現當代文學正式走向世界文學前列的標志性事件,日本文學依舊可以在西方文學與中國現當代文學之間發揮紐帶作用。
[1]大江健三郎『定義集』[M].東京:朝日新聞出版,2012(7).
[2]大江健三郎『大江健三郎·再発見』[M].東京:集英社,2001(7).
[3]許金龍.與烏托邦同在的根據地[J].作家,2007(2).
(作者單位:安陽師范學院)
本文系2016年度河南省社會科學普及規劃項目《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的中國情緣》(項目編號628);2016年度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日本民族的反思者大江健三郎文學研究》 (項目編號16FWW003)。
李方陽(1982-),河南安陽人,安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日本文學與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