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義明清采楠之殤

呂金華

明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播州宣慰使楊應龍反叛。二十八年（1600年），李化龍率師平播州，置遵義、平越二府，分屬四川、貴州兩省，遵義、桐梓、綏陽、仁懷四縣，真安一州，屬遵義府，隸四川省。明、清之際，這里因生長楠木，成為皇家采楠之地，尤其綏陽，早在明朝就有皇家木廠。楠木植株巨大，生在高山深箐，采伐艱辛非常，運輸難于上天，給遵義人民帶來了深重災難。當時的地方官府也非常不樂意做這件事情，但皇命難違，也只得傾力督采。采楠工程是艱履皇命，不知鬧出了多少人間悲劇。今天，我們仍可從幾篇僅存的文獻中看到災難的冰山一角。

張德地（？-1683），初名劉格，漢軍鑲藍旗人。康熙二年授四川巡撫，累加工部尚書銜。他在《題報勘采遵義地方楠木疏略》中，詳述了在遵義軍民府所屬綏陽、桐梓、仁懷、正安、遵義調查楠木資源的情況，以及采楠的艱險情況。這篇文章，載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由遵義知縣陳瑄代替因公赴省的知府督修的《遵義軍民府志》中。

題為請旨事：康熙六年九月初一日，據署四川布政司事按察使李翀霄呈稱：八月十四日準遵義道移、據遵義府正安州申稱：遵郡原系播彝舊地，改土設流，山瘠土薄，從未產有長大楠木，即間有產者，并不堪大工之用；且正安不通水路，由綏陽、桐梓、綦江、重慶入江，其陸路之險，奇峰深壑，斜坡側徑，空行之人，攀躋維艱，若拽運重木，動經多人，則寸步難移。倘遇直路，每日尚可挪移一二里，一遇轉折、曲斜，不能掉轉。查平播在明萬歷年間，彼時地方蕃庶，人民稠密，從未運出一木。若不預陳，終難結局。除一面細查木植，夫匠數目，道里遠近，造冊申報。又據桐梓縣申稱：縣屬蘆溪里、地名陳頭巖后水箐，產有楠木大小共一十二株，除長短、圍圓、路程、人夫、錢糧鹽菜等項，備造清冊申赍，但桐梓不通水路，必須運至綦江，始能上筏入江。萬山如懸，一線鳥道，自改流以來，從未運出一木。況值此人力艱微之日，似有萬難者，今奉憲駁，理合具結申報。又據綏陽縣申稱：查得綏陽產木處所，實不通水路，必由桐梓、綦江至重慶入江。一路羊腸鳥道，峭壁懸巖，空行之人，亦難若登天，如拽重木，必需多人，一遇曲折狹徑，并深澗斷壑，必架廂、填砌、砍伐，方可一日拽移二三里。遵造奉冊具結申報。又據仁懷縣申稱：縣屬雖有所產楠木，皆在深箐，人跡不到之處；至于砍伐，非比平地木植，可以隨用斧斤。高箐之中，必須找廂搭架，多用人夫纜索，方可修巔去頂盤根。此砍木之難，一也；若夫產木處所，盡屬危巖峭壁，即空行尚須扳藤附葛。楠木一株，動須人夫百千，方能拽動。而山路險窄，亦難立足，山勢曲折，不能并走；勢必開山填砌，找廂搭架，所用人夫，非比泛常，拽運工程，難以日計。此搬運之難，二也；至于上筏之處，必由河溪水道。而山谷一線涸水，皆系亂石填阻，若非天雨旬日，則水不盈尺，勢必從下流筑堤截壅，蓄水丈余，方可順流拽運。然須逐路筑堤蓄水，始能前進；若遇頑大亂石阻擋，又必多用石匠鑿去，振洩漏水，相地形之高下，用轉移之權變，事難為程限。此上筏之難，三也；憲行駁查，不得不據實申報。又據遵義縣申報：縣屬原無產木，不致了隱匿，甘結申報。各等情，到府。該卑府覆看得采取楠木，奉督撫兩院駁查，今據正安、桐梓、綏陽、仁懷四州縣回報。因并遵義縣不致隱匿印結等因，到道。該本道覆看得正、綏、桐、仁四州縣造報楠木根株，并陸續轉江，以及需用人夫、錢糧等項逐款登答前來，覆核其木株之多寡，冊內已各稱某地產幾株、長若干、圍圓若干矣；覆核其水陸運之所經，冊內已各稱從某至某矣；獨是每株大小應用夫數，并估報口糧鹽菜，既無成例可以折衷，惟有伏候憲裁酌奪耳。等因，到司。該本司查看得楠木乃欽工之必需，蜀當繁庶之時，培植頗多，奈自蹂躪之后，濱水州郡，及腹內稍坦之地，人跡所到，無不焚毀殆盡。且二十年來荒草茂盛，以致佳木凋落，故棟梁之材絕為稀少。本司自奉行后，仰遵部限，屢催查報，奈各屬俱報十無一有；即再三嚴駁，不過愿甘具結。今幸催到遵義道查報樹株長徑尺寸前來，竊幸可答部命。但慮深山大箐，峭壁懸巖，人跡從來罕到，距水最為隔遠；現在踏勘，猶號艱難，則將來伐運之費誠不易為力也。除各屬具結，嚴駁；合將遵義道所報樹株冊籍，呈報憲裁，具題。等因，到臣據此，該臣看得部行需用楠木，事關欽工，何敢草率溷復，業經咨部展限，在案。實因蜀罹奇慘之后，民物盡絕，即巨樹良材，咸遭焚伐，且無培植。求其千百年長養拱抱，堪為朝廷棟梁者，誠不能如當年之可指畫而得也。臣查《蜀志》所載，馬湖、永、播素產楠木，屢經嚴檄駁催。今據署布政司按察使李砷霄造報遵義府屬查勘樹株尺寸，夫匠錢糧數目前來，其樹株之果否合式堪充上用，臣等未敢懸定，應聽部議作何分別，酌量示行。即此現在查報之木，亦俱產于林箐深麓之中，巖險溪窄，采運倍難，拽移至江，萬分艱遠，需用夫匠浩繁，所費錢糧不貲；既據該司呈報到臣，自應先行據實題報，以聽部核。除將原冊印結送部外，臣謹會同督臣苗澄合詞具題，伏乞皇上睿鑒，敕部議復施行。

另據《遵郡紀事》載：

“康熙六年，工部議建太和殿，需用大楠木，請勅下四川湖廣等處督撫，稽查現有采就木植，或山中出產木植，長徑尺寸，根數，需用錢糧，確估，限文到兩月內報部酌議。七年，四川巡撫張德地親至遵義等處踏勘，云，木雖有，山險，無江，難于挽運。先后題報三疏，備陳艱險?！?/p>

“（巨楠）產于林箐深麓之中，巖險溪窄，采運倍難，拽移至江，萬分艱遠，需用夫匠浩繁，所費錢糧不貲?！?/p>

從這些文獻中可以看出，在遵義山地采辦楠木，是一件工程浩繁、耗資甚巨并極其艱險的事情，地方官府對此也憂心忡忡。但皇命難建違，無奈，連一省巡撫張德地都只能實地踏勘了。張德地通過采訪綏陽明代南宮、北掃皇家木廠附近居民采楠之法，才制定出了一份詳細而周密的采辦方案報與朝廷。這個方案，即是四川撫巡張德地撰寫的《采木條議疏》：

題為敬陳采辦楠木之法、上可無誤欽工，不致糜費錢糧，下可確實辦運，不致累及殘黎事，竊照采辦楠木，關系建殿急需，臣冒險夷方，遍至產木處所，盡為查勘。前至馬湖并遵義，查出楠木株數，丈尺、圍圓另疏題報外，臣查各州縣所報之木，雖有大小長短之不同，臣親披荊負棘，直至各箐山頂踏勘。而棟梁巨材，各箐之中，大約皆可采辦以資國用。但其箐之大者，周圍有五六百里，其小者亦有一二百里，非一朝一夕可以盡悉，必須按日細查，方可采取。如離小溪五十里至百里者，猶可采運，若百里之外者，山勢愈峻，道路愈險，雖有大木，無可如何。臣隨傳綏陽縣查出舊時木廠附近居民吳之璽、梁維棟、任明選等三人，親問采木之法。據供，故明時，綏陽設有一廠，地名南宮北掃。當日設有督木道一員，駐涪州。有督木同知一員，專管錢糧。架長、斧手俱系湖廣辰州府人，奉上司文著落辰州府召募來川；人夫系本官召募。架長看路找廂，找廂者，即墊低就高，用木搭架，將木置其上以為拽運之說也。斧手伐樹取材，穿鼻找筏。人夫拽運到河。用石匠打當路石，篾匠做纜子，鐵匠打斧頭與一應使用器具。一廠用斧手一百名，石匠二十名，鐵匠二十名，篾匠五十名，找廂架長二十名。楠木一株，長七丈、圍圓一丈二三尺者，用拽運夫五百名；其余按丈尺減用。沿路安塘，十里一塘，看路徑長短安設，一塘送一塘，到大江。九月起工，二月止工。三月河水泛漲，難以找廂，放工。先于七月內，動人夫五十名，尋茹纜皮堆集廂上，取其滑以拽木，每夫日支米一升，雇工銀六分；斧手、架長日支米一升，雇工銀一錢。督木同知將放出木頭赴督木道交割。八十株找一大筏，召募水手放筏，每筏用水手十名，夫四十名，差官押運到京。等語。據此。又據署遵義府事成都府通判馬御世會同各州縣列款條議到臣，臣酌古準今，因革損益，恭列數款，為我皇上陳之。一、督木之官宜專也。臣查故明采辦，設有專官管理，木廠一應錢糧出入召募夫匠等事，此其專任。今以臣管見，于馬湖應設一廠，遵義應設一廠。每廠用督木同知一員，凡采辦事宜，專其責任，令其設法分頭覓采。果能廉能辦事，急公奉法，則聽臣獎勵；若糜費錢糧，擾害地方，聽臣題參。一切錢糧出入，木植已完，未完，聽臣綜核報銷，庶賞罰明而知懲勸，錢糧不致糜費，地方不致擾害，而欽工克有濟矣。二、夫役宜預為召募也。產木之處，人民無幾，即盡其州縣之老壯男婦，不過一二百人，即俱充木夫，不能運一木；況大工一舉，刻不容緩。四川有土無民，久在睿照，勢必于附近富庶省分，募人夫五千名押送來川，分給兩廠，拽運；庶人夫既足，方可按時采辦，計日運解，不致有誤限期。三、斧手、架長宜提取也。查采木舊例，斧手、架長俱出湖廣辰州府，其斧手砍伐穿鼻，架長尋路找廂，皆其慣習，各有定法。若不得其人，木料必致撲損。勢必于辰州府召募斧手二百名、架長四十名押送來川，分給兩廠，庶安頓布置得宜，而巨材易于伐運矣。四、棟梁之材宜請定式也。若不先定丈尺株數，則錢糧夫匠之多寡難以懸度。合無請明長苦干丈，圍圓若干丈，定為號數若干株，以便按式采取。若木數既定，則木植之大小、距江道里之遠近、用工之多寡，方可照數估計錢糧確實，不致浮冒。五、錢糧宜預請撥也。四川遠在天末，若待起工方請部撥，而往返稽遲，動需半載，未免有誤大工。合無俟內部議定合式楠木若干株，預行酌撥錢糧若干兩。先運來川，以資夫匠工銀米菜之需，有余，則存留別支；不足，再請撥給?？傆谶\木到京之后，總造清冊報部核算；庶錢糧既足，不致臨時掣肘。六、木商斷不宜用也。臣查故明初年，專官采辦。事克有濟；及至末年，信用木商領銀采辦，一經入手，任意花銷。且于采木地方，動以皇商為名，索取人夫，種種擾害，以致里民驚逃，銀歸烏有，究竟并無一木得濟實用。雖將奸商監追，徒株連無辜，終無抵償。此輩系亡命棍徒，又無功名可戀，身家可惜，是以斷不宜用；恐致糜費錢糧，貽害地方。七、找筏完結，入江起運，宜逐省撥夫遞送也。蜀省到京，水程最遠，約有年余。若不逐省遞送，誠恐沿路遲滯。查馬、遵二府小溪，俱會合于重慶大江，由重慶而下夔關，徑通湖廣。若木植運抵楚界，必須逐省沿途州縣撥水手人夫遞送前去，仍各具不致耽延印結報部；庶各有專責，無違滯之虞矣。以上七款，出臣管見。至于需用夫匠錢糧，必請自部撥。若責令雇募夫匠到廠之日，照舊時采運之例，匠役架長日支米一升，銀一錢；夫役日支米一升，工價銀六分，而犒賞之費不與焉。若于外省提拔，但于日支米一升之外，量給鹽菜銀兩而已。應否采擇，統候內部從長議復，請自睿裁?？滴醢四甓鲁跛娜疹}。

這個方案被《四川通志》記載下來，使我們今天仍能從中窺視出采楠帶給遵義人民的深重災難。當時，遵義山區人煙稀少，工匠不多，采楠工匠、夫役得多從外省押來?？骋桓?，需“架長看路找廂，找廂者，即墊低就高，用木搭架，將木置其上以為拽運之說也。斧手伐樹取材，穿鼻找筏。人夫拽運到河。用石匠打當路石，篾匠做纜子，鐵匠打斧頭與一應使用器具。一廠用斧手一百名，石匠二十名，鐵匠二十名，篾匠五十名，找廂架長二十名。楠木一株，長七丈、圍圓一丈二三尺者，用拽運夫五百名；其余按丈尺減用。沿路安塘，十里一塘，看路徑長短安設，一塘送一塘，到大江。”這些記載，浸透了采楠的血與汗。

另外，在《四川志·藝文》中收錄有一篇《夜郎采楠碑記》：

天生楨干之材，以備隆棟之用，而國家時簡勝任者取之，然得之匪易。奇偉之產，往往生于環山疊嶂絕跡罕到之鄉，如幽人碩士之藏用待時，隱處槃澗也，采取者恒戛戛乎難之。我世祖章皇帝統一海內，創業垂統，迨皇上纘承丕基，作述廿有余年，聞風向化、識水來王者，即殊方絕域，咸稽首闕下；而堂構尚仍卑陋，非所以崇宸居壯觀瞻也。在部檄屢下，而諸郡率以不材之木應。余思楚材晉用，豈屬在版圖，而可使清廟明堂之物委諸草莽乎？爰具疏自任，即蜀道難亦所不恤。陟巉崖，履崄巇，研踵于豐草長林間，舍輿而馬，舍馬而步，甫兩閱月，得大木百有余株，以之充梁棟而資巨任，豈復有遺材耶！使當事之遴才者，果如余之周爰咨諏，實心采訪，或亦不至有淪落之嘆也。疲苶之暇，特援筆而志之一片石。

這真像一篇寓言，講述了一個無寶無災，而懷寶成災的世事哲理。讓我們記住古人在皇家統制下水深火熱的艱難，珍惜今下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