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 子
李老摳兒(短篇小說)
樵 子
說件二十來年前的老事兒吧——
事情的主人公姓李,具體叫什么名字,因為年代有點兒久遠,實在想不起來了。但他有個很著名的外號,卻至今記憶猶新,可能不光是我記憶猶新,凡是那個時期與這個人在一起呆過的,可能都會在記憶里為他,或者說為這個外號,或多或少地留下一些空間。
這個人叫李老摳兒。
老摳,是我們這個地方常常用來描述一個人品性的詞兒,意思是指被描述的人在平時的生活中特別摳門,舍不得花錢,甚至舍不得吃穿用度,一個子兒恨不得掰兩半兒花。所以,當某個人在生活中被他周圍的人都這樣看待時,別人也就會毫不客氣、毫不吝嗇地把這兩個字送給這個人當做外號了。
毫無疑問,李老摳兒這個外號肯定也是這樣得來的。
我家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隨著我父親工作的調動,搬到這個學校來的。
我家搬家的時候,我正在外地讀書,沒能與父母一道,而是在我父母將家搬了多半年后,我才在放假期間回的家。
第一次回到新家,在這所學校的所有新鄰居中,這個李老摳兒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倒不是因為他的長相或是其他的什么地方有什么特別之處,而是在新環境里和許多新認識的朋友交談的時候,朋友們往往三言兩語之后就會提到這個外號叫李老摳兒的人,或者是我們正說著話,李老摳兒的身影就會在說不定的什么地方出現,我們正說著的話題就會被打斷,和我說話的人一定會指著那個光著頭、光著膀子的人說,喏,那個人,你認識吧?他就是李老摳兒。接著就會放低聲音,在我耳邊悄悄的說,以后有什么事兒,可不敢讓他碰上,他是個老摳兒……。
這樣經歷的次數多了,你說能不讓我印象深刻嗎?
其實,李老摳兒并不是這個學校的正式員工,但卻來這個學校好長時間了。也正因為時間太長,所以,現在誰也無法考證他是在什么時候、因為什么到這個學校來的。
因為不是正式的教職工,學校當然不會給他發工資,因此,他的生活就依靠在學校打打零工來維持。他干的最多的活,就是從學校附近的一家林產化工廠里將廢棄的原料渣子(大多是橡樹籽經提煉,烤出工業用膠后的廢棄物,俗稱橡子碗兒)用大板車拉到學校的操場上,曬干后,用麻袋裝好,賣給學校的食堂,供食堂作為燒飯、炒菜的燃料用。最初的時候,一麻袋曬干的橡子碗兒可以買兩毛錢。李老摳兒一般一天可以拉八到十車,曬干后,一板車可以裝四、五麻袋左右。這樣,李老摳兒的月收入,我想大家自會能算的出來。應該說,在上個世紀的七、八十年代,他的收入還是過得去的,最起碼不比一個正式教師的工資低多少。當然,他的收入是靠體力勞動得來的,有時還要靠老天幫忙,如果某一段時間老是下雨,那么他的收入就沒有保障了。
也許正是因為收入來之不易吧,所以才讓他養成了特別摳門的習慣。
那時我們家住在學校里,平時,我們家里做飯也用這種橡子碗兒。得空的時候,我父親會帶上我們弟兄一道,借個大板車,去拉上幾車,然后放到操場上去曬,有時候太忙沒有空兒,而家里的燃料已然告罄,也會從李老摳兒那兒買上一、兩麻袋。
我至今記得,無論是我們自己去拉橡子碗兒,還是從李老摳兒那兒購買橡子碗兒,都會深刻體會到李老摳兒的摳勁兒。因為曬的時候,他是絕對不會讓我們拉回的橡子碗兒與他的靠的很近的,那意思是生怕我們占了他的便宜;而在他那兒購買曬好的橡子碗兒,他也絕不會因為是私人購買而多裝一點兒,能和他賣給學校食堂的一樣就很不錯了。
李老摳兒就是這樣的一個特別摳門的人,不僅對別人這樣,對他自己也是這樣,既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更別說別的什么奢華的生活用品了。
在食堂吃飯,他長年累月、一如既往都是只吃五分錢一份的菜,春秋兩季,上身永遠是一件薄薄的線衫,而且有許多補丁,估計是他自己的杰作,針腳七歪八扭,下面是一條看不出顏色的老布褲子,夏季則基本上是光著膀子,配一條大褲衩兒,而一到冬季,就是一件空心襖子,實在冷的吃不消了,也至多在里面套上一件汗褂兒。好在我們這個地方屬于亞熱帶氣候,冬天一般不是太冷,但像他這樣不怕冷的,還是少數,畢竟我們這兒也有風、有雨,還會下雪。
記得是李老摳兒出事的那一年,不知什么原因,那年的冬天特別的冷,雪也下得特別的大。
李老摳兒身上的那件破棉襖大概是被他穿的實在是不像樣子了,也實在是抵擋不了那年的寒冷了,在學校食堂師傅、阿姨們的一再勸說下,李老摳兒才咬著牙到街上周裁縫那兒做了一件新棉襖。
新棉襖拿回來后,他卻又一直沒舍得穿,硬讓自己凍著,說是要等到過年的時候再穿。
快過年的時候,李老摳兒的侄兒從山里托人捎了口信來,要他回家過年。
這里恐怕要補充說明一下,李老摳兒一生未娶,一直是以校為家。
據說,年輕的時候,也曾有好心、好事的人為他張羅過,應該是眾所周知、不言自明的原因吧,人倒是找了好幾個,可惜一個都沒能成,而且都是女方棄他而去的,所以,李老摳兒到死還是光棍一條。他的父親倒是連他在內一連生了好幾個兒女,他在家排行老二,他的哥哥、弟弟們先后在老家都成家了,妹妹們也先后出嫁了,他自己雖然沒有后代,但侄男侄女不少,這次捎信讓他回家過年的就是他大哥的兒子。
李老摳兒與家里親人們的關系一直也不是很好,這當中可能有別人的原因,但更主要的責任恐怕還是在李老摳兒的身上,所以,自從他們的父母雙親離世后,即使逢年過節,他也很少回老家去,他的弟兄們也不是十分熱切的盼望著他回去,他自己也覺得回去沒有多大的意思。這次也不列外,盡管大侄兒早早地帶了口信來,他卻拖拖拉拉的一直捱(地方口語,意為不著急,干事拖沓。)到了大年三十的早上才簡單的收拾了一下,踏上回老家的路途。
那時車很少,就是客車,因為是國營企業,也是按鐘點、論班次跑的,何況已是大年三十,客車站早放了假,所以,李老摳兒只能步行。話說回來,即使有車,他也未必會去乘坐,可能不會是因為暈車什么的,而是心痛那來回一塊多錢車費。
李老摳兒走的是小路,要翻過那道叫三十嶺的大山。因為學校在三十嶺的這邊,而他的老家恰恰在三十嶺的那邊。
快到晌午的時候,李老摳兒終于爬上了三十嶺的嶺頭。
此時,他已走得滿身大汗,剛做的新棉襖被他心疼的抱在懷里。
可能實在是走累了,他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準備稍事休息一下。
剛剛在石頭上坐下,他卻又猛地站了起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還是咋的,只見他對著自己正抱著新棉襖發起楞來,愣了一會兒,他又站上了剛才坐下的大石頭,向四下張望,確認四下了無人跡后,便快速的鉆進了身后的山林。
好一會兒,當李老摳兒從山林里重新回到路上時,懷里已不見了那件新做的棉襖。
至于他把那件新棉襖弄哪兒去了,又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想,不說也罷。反正,那年過年,他竟是穿著單衣單褂進的老家的門。后來,他的哥哥實在是不忍心看他那凍得瑟瑟發抖的樣子,在家里找了一件舊棉襖讓他穿上,才使他沒被凍壞。
過完年,年初三返校的時候,那件新棉襖卻又神奇地回到了他的身上。
后來,這件事不知咋的被學校里的人知道了。有個好事的燒飯阿姨曾不止一次追著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兒,被問急了,他才有點兒狡黠的說:
“我的那幾個侄兒可是和我的個頭兒差不多的?!?/p>
這話讓那位阿姨聽得直發楞,半天沒回過勁兒來。
李老摳兒就是那年在老家過完年回到學校不久后出的事兒。
那一年,學校正在搞基建,就是把原來的一排平房拆了,準備蓋一幢教學樓。
基建當然要準備一些磚、瓦、水泥、鋼筋什么的建筑材料。當時,學校沒有圍墻,四通八達,附近村子里的人和緊挨學校的兩家大型國有企業的工人們都可以在校園內自由出入,因此,當這些建筑材料拉到學校后,就很讓校領導們頭痛,白天倒無所謂,可到了晚上,就很難保證這些建筑材料們不悄悄地改名換姓,由姓公變為姓私了。
經過幾次三番慎之又慎的商量、研究,學校最終決定把看管這些建材的任務交給李老摳兒,當然,學校會適當的付一點兒工資給他。
這個決定一宣布,校內校外的人,有的含笑不語,有的點頭稱贊,但大家一致的看法是,這次校領導算是找對人了。
現在想想,就當時的生活條件而言,學校大興土木,人們,尤其是學校的教職工們,順手牽羊,弄點兒磚頭瓦塊回去,壘個雞窩、搭個院墻,或者在自家的院內鋪條甬道,便于雨天行走等等,也屬正常。起初,校領導們對此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反正是公共財產,取之于公,用之于民,況且,一點點破磚爛瓦,相對于一幢大樓來說,確是九牛一毛。可事情的發展卻有點兒出乎人們,特別是校領導們的意料,用現在的話說,是突破了校領導們所能容忍的底線了,因為有人看到動用這些用來蓋大樓的材料,并沒有人過問,即使是被某個校領導無意中碰上了,彼此也只是會意的一笑而過。于是,有人的膽子就大了起來,竟公然在大白天將成垛的磚瓦搬回家去,準備蓋個小廚房、儲藏室什么的了,更有甚者,有附近的人,利用月黑風高,將成捆的鋼材偷偷扛了去賣。這樣,事情的性質就有點兒改變了,也就逼得學校的領導們不得不對這些寶貝建材們斷然采取保護措施了。
說來也怪,自從李老摳兒上任后,工地上的物資基本上沒再出現被人拿走的現象了,晚上也安靜了許多。因為,不管是誰動了這些東西,只要被李老摳看見了,或者是別人有意無意的說出來被他聽到了,他一定會不依不饒,甚至會追上門去,直到拿東西的人被纏得沒有辦法,乖乖的把東西送回去為止。記得,有一次,學校的一位副校長的老婆,因為家里用來洗腳的木盆炸了底兒,便想從工地上拿一根很短很細的鋼筋回去,找木匠將木盆重新箍一下底。這要放在以前,根本不算回事兒,別說一根,就是要個十根八根的,自己去找就是了,可這次,副校長家屬和李老摳兒商量了半天,卻硬是沒拿成。氣的這位副校長夫人回到家后跟副校長大發了一通脾氣,可憐的副校長也只能搖頭嘆氣而已。
從這件事情以后,再也沒有人愿意在李老摳那兒去碰一鼻子灰了。
可是,誰也沒想到,后來還是出事了。
出事的時間是那一年的年后不久,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漫天飛舞。
因為過年,加上天氣的原因,學校的教學樓暫時停工,學生們都放假了,家遠的老師們也都回家過年去了,僅有一些和我家一樣住在學校的教職工們仍留在學校內,偌大的校園顯得格外的冷清。
據住在學校的幾位老師、工友們后來回憶,那天,他們看見李老摳兒一如既往、兢兢業業的在工地上巡視。特別聽一位年紀較大、身體不太好的老師說,那天不知是因為過年吃的有點兒油膩,還是受了風寒,這位老師傍晚的時候鬧起了肚子。那時,還沒有時興現在這樣的套房,住房內基本上沒有衛生間什么的,夜間大便仍需出門上公廁。大約夜里十二點多鐘的時候,這位老師如廁時還曾看見李老摳兒獨自一個人在工地上轉悠。他解決完自己的問題回來,本想過去勸一下李老摳兒,這大過年的,又是大冷的天,應該不會有什么人來工地偷東西了,要李老摳兒別凍壞了自己。可轉念一想,對于李老摳兒這樣的主兒,什么話還是少說為妙,再加上天實在是太冷,這位老師到底還是沒有過去。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鐘的時候,太陽還沒出山,一位過路的村民,在校外的一條小路邊發現了倒在地上的李老摳兒。
本來,這么大冷的天,除非不得已,比如要出遠門串個親戚什么的,一般人是不愿意早起,更不愿意外出的。所以,當這位早起的村民遠遠地看見一個人趴在路邊的雪地里,便感到十分奇怪,走近一看,認出是學校的李老摳兒。但此時的李老摳兒已是滿臉紫烏,一動不動,旁邊的草叢里還隱隱有些許的血跡。
村民哪見過這種場面,立即大呼小叫,把學校留守的幾位老師喊了過來。有膽子稍微大一點兒人上前試探著摸了一下李老摳兒的鼻息,確認人已經沒氣兒了,便又趕緊派人(那時可不像現在這樣,通訊發達,那時別說手機了,就是固定電話也是很少的。)想方設法找來了學校的領導。
一報案,鎮上公安派出所的民警在快吃中午飯的時候也趕到了現場。
很可惜,由于聞訊趕來看熱鬧的人太多,現場的所有痕跡已被破壞殆盡,民警除了在李老摳兒的尸體不遠處,找出了一捆鋼筋外,再無其他任何有助于破案的線索。
最后,由學校負責,將李老摳兒在學校后面的山上找了塊墓地,安葬了事。
我在想,這事兒幸虧發生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要是擱在物欲橫流、動輒鬧事的現在,不知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局面,會不會,或者說,還能夠如此草草收場嗎?
別誤會,我這么說,絕對沒有唯恐天下不亂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