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燁
李商隱詩歌中“落花”意象探析
張 燁
李商隱的詩歌以其善感的靈心和飄渺朦朧的詩境著稱,其詩歌慣用意象來構筑自己的內心世界。李商隱詩歌中多次出現“落花”意象,它們見證了詩人凄美的愛情和坎坷的一生,也是詩人情感的寄托和皈依。本文中,筆者通過對李商隱的詩歌以及他個人人生經歷的探究,來領略不同“落花”意象的具體內涵,我們可以通過解讀這一意象來更好地理解李商隱詩歌的魅力所在。
李商隱 “落花”意象 人生經歷
“落花”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一個經典意象。花的生命就像人的生命一樣,春天盛開,暮春凋落,完成了生命的歷程。流水落花,浮生幾何,總帶著些許惆悵。花開花謝本是一種自然現象,與人世浮華并無關聯,但詩歌是人類大腦對客觀意象進行加工的過程,必然帶著人類的主觀感情。看著曾經繽紛爛漫、清麗淡雅的花一片片凋落,總是不免讓人觸目感傷。而中國古代文人總是敏感而又多情的,面對落花,詩人甚至會以落花自比,花的命運仿佛讓詩人看到了自己的命運。由此才會有“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歐陽修《蝶戀花》)“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晏殊《浣溪沙》)的深重感慨。”
而詩人李商隱更是將“落花”意象運用到了極致來表達自己朦朧復雜的內心世界。花在李商隱詩歌中出現的頻率高達113次,而“落花”則是“花”中之重,是李商隱詩歌中集中體現其時代變革精神及生命悲感的獨創性審美意象。詩人李商隱筆下的“落花”世界豐富、多情、更具層次感,主要可以概括為以下三類。
李商隱所處的晚唐時期和曾經空前強大和繁榮的大唐王朝相比,已經風雨欲墜。宦官專權,皇室內斗,各地節度使盤踞一方,民不聊生。為此朝廷也曾采取一定的措施來改善,出現過短暫的“元和中興”,但大多數措施都收效甚微。和所有受過正統儒家教育的知識分子一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李商隱至高的人生理想。但現實卻給詩人沉重的一擊。這個國家早已不是那個曾經的“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的大唐帝國,目睹著國家一天天衰頹下去,李商隱感到痛心疾首,怎樣才能使大唐的國運中興是他朝思暮想的問題。自己的命運是同整個國家的命運緊緊相連的,于是在李商隱的筆下經常會寫到大唐的現實。而又由于社會的長期動蕩,矛盾不斷,飽經國難的詩人眼里嬌嫩的花也帶著一種蒼涼落寞之態,詩人仿佛從曾經花朵盛開時的艷麗到如今凋謝時滿目悲涼之景看到了盛極而衰的大唐命運,于是這里的花意象便也有了新的內涵。如《登霍山驛樓》詩:
廟列前峰迥,樓開四望窮。
嶺鼷嵐色外,陂雁夕陽中。
弱柳千條露,衰荷一向風。
壺關有狂孽,速繼老生功。
這首詩寫于唐武宗會昌四年(844年)秋,當時由于打擊叛黨劉稹的戰爭還在繼續,詩人無奈輾轉遷徙,途徑山西霍山寫下了這首詩。多數詩人都愛寫含苞
欲放的荷花,映日盛開的紅蓮,美好愛情象征的蓮子,很少有詩人注意到盛夏過后的衰荷、敗荷。而李商隱卻以獨特的藝術視角將衰荷、敗荷納入自己的意象體系,賦予它們以新的藝術內涵。李商隱登上驛樓,頓覺心胸開闊。詩人看到了數座聳立的山峰,夕陽斜照下的池塘,更是對弱柳千條縈繞著日暮的霧氣,衰荷受風顯出一派蕭瑟的景象感到觸目驚心。詩人眼中浮現的開闊景象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大唐江山,而隨風搖擺的衰荷又更容易讓人聯想到江河日下的大唐命運。“壺關有狂孽”一句可以看出李商隱對于國家紛亂制造者的痛恨。整首詩通過登樓的所見所感抒發了詩人對割據勢力的憤恨以及期望國家早日平定叛亂的迫切心情。再看一首詩人以南朝朝代興替來借古諷今的詩作。
南朝
玄武湖中玉漏催,雞鳴埭口繡襦回。
誰言瓊樹朝朝見,不及金蓮步步來。
敵國軍營漂木柹,前朝神廟鎖煙煤。
滿宮學士皆蓮色,江令當年只費才。
本篇譏諷南朝陳后主游宴無晝無夜,荒淫無度,最終亡國。據《南史》記載,陳后主寵愛后宮妃子,后主每引賓客面對蓮花池賦詩,才窮者則需要被罰酒,,君臣歡宴,通宵達旦,以此為常。因此說“滿宮學士皆蓮色”,這里的蓮花雖白里透紅,實則以蓮花諷喻荒淫無度的后宮。
悼亡詩詞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一種特殊題材。中國古典悼亡詩詞以其哀婉凄切的風格,真摯深厚的意蘊給讀者帶了一種悲劇美。《詩經·邶風·綠衣》是最早的悼亡詩:“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詩人看到愛妻遺物,傷感之情油然而生,感情真摯,表達了丈夫對妻子的深深懷念。用詩歌寄托對已故妻子的深深思念本是真情的自然流露,然而,受傳統思想的影響,古代士大夫對于表達夫妻之間的真摯感情卻顯得十分羞澀。在李商隱之前的悼亡詩中常用琴意象來寄托哀思。《詩經·小雅·棠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用琴瑟合鳴比喻夫婦婚后生活的和諧。因此,在悼亡詩中常出現弦斷意象來借指琴斷人亡。如元稹的《夜間》“孤琴在幽匣,時迸斷弦聲”,琴瑟本是成對出現,而這里的孤琴就暗示詩人的妻子已經不在人世,此時又時時發出弦斷的聲音,怎能不讓詩人傷心難過呢?又有以陰晴圓缺的月亮寄托對離人的哀思。如
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潘岳《悼亡詩》其二)
月明穿暗隙,燈燼落殘灰。(元稹《空屋題》)
縱觀之前的悼亡詩,均以“琴”、“月”為意象,但以“花”意象作為愛妻亡故后內心孤獨、感傷情感表達的卻并不多見。李商隱創造性地將“花”這一意象納入悼亡詩中,是對“花”意象的又一種開拓。這里最著名的莫過于李商隱的一首無題詩。
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公元838年,這一年李商隱29歲,他終于如愿以償地考上了進士,并受到了當時的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器重,王茂元將愛女王氏許配給李商隱。王氏知書達禮,賢惠溫柔,李商隱和妻子王氏可以說是相見恨晚,結婚之后感情一直很好。此次死別的難受,是可以想見的。詩歌第一句便發出了哀怨凄涼的感嘆,一個“別”字奠定了全文的基調,由于妻子亡故,詩人心情悲痛,眼前任何事物都沒有了生氣,眼前花朵的紛紛凋落之狀很容易讓詩人聯想到香消玉隕的妻子,此情此景是何等的凄婉欲絕。鮮艷嬌嫩的花朵本就是世間的精靈,佳人的象征。但當暮春來臨,曾經艷麗的花將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紛紛凋落,又怎能不讓詩人聯想到紅顏薄命的妻子呢?
且看另一首悼亡詩:
昨夜
不辭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
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
一、二句詩人回到久居崇讓宅,曾經和妻子住過的屋子積滿了灰塵,無人打理,而蠟燭暗淡凄涼,此情此景都會讓詩人產生伊人已逝,物是人非的感慨。三、四句謂昨夜在西池賞月,詩人心事重重,并沒有發現月色之美,反而更覺風寒露重,寒風吹得桂花滿地散落,更反襯出詩人孤獨悲涼的心境。
李商隱運用“落花”意象的詩歌中,出現最多也是最有特色的是將身世之感融入“落花”意象的那一部分詩歌。寫殘花的詩歌在唐詩中并不少見,如白居易的《下邽莊南桃花》“日暮風吹紅滿地,無人解惜為誰開”,由傍晚風吹落花滿地飄落的情景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就像這落紅一樣任由風吹打卻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表達了詩人的萬般無奈之感。又如唐代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由花開花落聯想到了時光的荏苒飛逝。這些詩歌的模式大都是由象外之物引發詩人內心的感傷,于是詩人抒發憐花惜花的情緒或者時光不再、英雄遲暮之感,但總體來說這類詩歌中的象外之物與詩人內心的感受是分離的,大多數是借景抒情的寫作手法。而李商隱卻獨辟蹊徑,象外之物與詩人的身世之感是緊密結合的,物與我已經深深融合在一起,詩人寫花即是寫自己。如李商隱的《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詩人夜宿駱氏亭,在床上輾轉難眠,周圍環境清幽冷寂,而不料天氣陰霾,雨打枯荷的聲音十分清晰。荷花本就已經遭受了秋霜的摧殘,緊接著又被寒冷的秋雨所摧打,詩人聽的分外心驚。物動于情,情附于物,情景相生,引發了詩人“多少身世之感”。這經歷各種外界的打擊已經殘敗不堪的荷花,分明就是詩人經歷的寫照啊。李商隱自小身世凄苦,幼年喪父,本來懷著滿腔抱負卻仕途不順,妻子又英年早逝,留下詩人自己在人世間孤苦無依。詩人看到眼前雨打枯荷的凄涼之景更強化了自己內心的傷感之情。荷花所遭受的冰霜降雨的摧打何嘗不是詩人自己身世的寫照呢?自己的人生遭際、種種不幸、命運的無常伴著雨打枯荷之聲一一清晰的浮現在詩人的腦海,詩人與枯荷有著同病相憐的遭遇,對荷花的憐惜也是詩人的自我憐惜。此詩將詩人的身世之感與雨打枯荷的情景結合的天衣無縫,實乃自訴身世的佳作。
又如李商隱《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詩:
露如微霰下前池,月過回塘萬竹悲。
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
悠揚歸夢惟燈見,濩落生涯獨酒知。
豈到白頭長知爾,嵩陽松雪有心期。
詩人在此顯然以“花”的命運自喻身世,物我合一,詩人不禁發出了強烈的感嘆:“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人世間會有物是人非、聚散無常,可紅蕖又為了什么而變得七零八落呢?似與我同悲也。整首詩的感染力極強,讀來不禁令人潸然淚下。例如《贈荷花》詩:
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
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
此花此葉長相映,翠減紅衰愁殺人。
荷花本應由荷葉來相襯,他們的命運是相關的,荷花的榮枯之中也暗含著詩人的身世遭遇。美好的荷花本應在世間燦爛的開放,怎奈風雨無情,最終擺脫不了紅衰翠減、香銷玉殞的結局。詩人筆下的殘荷意象是楚楚動人的,具有讓古今讀者都產生共鳴的悲劇藝術效果。
李商隱比一般人更為善感的內心和坎坷的人生經歷使他筆下的“落花”意象具有更為深刻的內涵和更加豐富的層次感。即使是落花,一般詩人抒發的也多是時光易逝、英雄遲暮的感傷,很少有像李商隱這樣將落花意象與自己的身世之感融合的這樣貼切無間的。詩人對花卉的審美態度和寫作方法,折射出他對自身和人生的認識和理解。我們在閱讀和鑒賞李商隱這一類具有“落花”意象的詩歌時把握住這一點,對考察詩人的形象和品格風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藝術審美境界,都是很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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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張燁(1993-),女,漢族,河南南陽人,研究生在讀,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文藝學中國古代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