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素真
許慎、高誘注所依據《淮南子》版本比較
莊素真
今本《淮南子》乃許慎注本和高誘注本的混合本,通過文獻所征引《淮南子》的相關條目與和今本進行比勘,知二家所據版本存在差異,其差異表現在用字、用詞不同或者使用了不同的同音字,揭示其版本差異對還原《淮南子》的面貌以及對《淮南子》的校理有重要意義。
《淮南子》 許慎注 高誘注 版本 差異
《淮南子》是西漢淮南王劉安及門客編纂的一部重要的哲學著作,今所存注本乃許慎注和高誘注的混合本,《淮南子》問世后,即有數種版本流傳,許、高二家所依據的版本當為不同的版本,宋代蘇頌《蘇魏公文集·校淮南子題序》卷六十六:“許于篇下初論大意,卷內或有假借用字,或以‘周’為‘舟’,以‘楯’為‘循’,以‘而’為‘如’,以‘恬’為‘惔’,如此非一。”[1]蘇頌所談到的“卷內或有假借用字”即為許、高二本的區別之一。今對許、高所據版本的差異從三個方面分別為說,以期對造成版本歧異的原因進行考察。
《淮南子》許本和高本在用字上差異較大,許本多保留古字,多用通假字,高本多用今字、本字,有些差異是使用了不同的異體字而造成的。
(一)《原道訓》:“夫峭法刻誅者,非霸王之業也。”
按:《說文·阜部》:“陗,陖也”,《原本玉篇殘卷·阜部》“陗”下引許注:“陗,陖也。”《文選·潘岳<西征賦>》引《淮南》:“陗法刻刑”并許注:“陗,陖也。”《馬融<長笛賦>》李善注引《淮南》:“岸陗者必陀”并許注:“陗,陖也。”、《慧琳音義》卷九十三、九十七引許注同。今本《齊俗訓》:“故雖峭法嚴刑,不能禁其奸。”《齊俗訓》為許注本,“峭”當為“陗”,疑為后人所改。“峭”與“陗”為異體字。
(二)《俶真訓》:“神游魏闕之下。”
高誘注:“魏闕,王者門外闕也,所以縣教象之書于象魏也巍巍髙大,故曰魏闕,言真人雖在逺方,心存王也。一曰:心下巨闕,神內守也。”
按:《莊子·讓王》:“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釋文:“魏闕,《淮南》作“騩”, 司馬本同,云‘騩,讀曰魏’。許慎注:‘天子兩觀也。’”《莊子》司馬彪本、陸德明所見許本《淮南》并作“騩”,許慎釋作“天子兩觀”, 與《說文·門部》“闕,門觀也”說解相合,“騩”通“魏”,《左傳·閔公元年》:“魏,大名也。”《文選·陸機<吊魏武帝文>》李善注引許注《淮南子》:“魏闕,王之闕也。”(“魏”疑本作“騩”)“天子兩觀”、“王之闕”皆為許注的內容,前者釋形制,后者以“王之闕”明“騩”之“大”義。
許、高二本除了在用字上有所不同外,還表現在用詞上的差異,這些詞語多為同義詞或近義詞。
(一)《原道訓》:“鳥排虛而飛,獸跖實而走。”高誘注:“跖,足也。”
按:馬宗霍:“《慧琳音義》卷四十五、又九十九、《廣弘明集》卷二十九并引《淮南》此文‘排虛’作‘排空’,又引許叔重注云:‘跖,蹈也,行也。’是許、高二家正文注文皆異。”[2]馬說是,《文選·張協<七命>》:“上無陵虛之巢下無跖之石實之蹊”李善注引《淮南子》:“鳥排虛而飛,獸跖實而走。”髙誘注:“實,地也。”是李善引乃高本,作“虛”。《太平御覽》卷八百八十九引作“虛”,卷九百一十四引作“空”,當一為高本,一為許本。《白氏六貼·事類集》卷二十九“排虛”條引作“鳥排虛空而飛”,“虛”、“空”并舉,同義連文。《廣雅·釋詁三》:“虛,空也。”
(二)《俶真訓》:“越舲蜀艇,不能無水而浮。”高誘注:“舲,小船也,蜀艇,一版之舟,若今豫章是也。雖越人所便習,若無其水,不能獨浮也。”
陶方琦:“《太平御覽》卷六百四十八:‘舼,小船,艇,大船,皆一木。’此因上‘南方溪子’注連引,定為許注,《意林》引作‘越舼蜀艇’, 《事類賦·舟部》、《御覽》七百七十一、《后漢書·馬融傳》注所引并同,皆許本也。”[3]陶引失之,景宋本《太平御覽》卷六百四十八引許注:“舼小,艇船大,皆一木”,許謂“舼”、“艇”皆獨木小舟,“艇”比“舲”大,陶改作“艇,大船”,非許意。《方言》卷九:“艇小而深者謂之?。”郭璞注:“?即長舼也。”《書敘指南·利部》卷十五“舟船帆席”下引《淮南子》亦作“越舼蜀艇”,亦許本。“越舲蜀艇”,《藝文類聚》卷七十一引同。
又高注“舲,小船”與“艇,一版之舟”皆言船小,但分別釋之,二者當有別,“小船”下當脫“屋”字,《楚辭·屈原<九章>》 :“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王逸注:“舲船,船有鼼牖者。”《玉篇·舟部》:“舲,小船屋也。”皆謂“舲”為船屋。高作“舲”,許作“舼”,二者皆可通。
(三)《原道訓》:“漁者爭處湍瀨,以曲隈深潭相予。”高誘注:“深潭,回流饒魚之處。潭讀葛覃之覃。”
按:《原本玉篇殘卷·水部》“潤”字下云:“《淮南》:‘以曲隈深潤相與。’許叔重曰:‘潤入之處也。’野王案:謂潤利也。”是《原本玉篇殘卷》引許本作“深潤”。馬宗霍:“《太平御覽》卷八一引作:‘以曲隈深澗相與’,以《玉篇》校之,疑‘澗’當作‘潤’,然玩繹文義,似高本作‘潭’為長。”[2][12]馬說是,惜無論。“潭”、“淫”音義相近。《說山訓》:“瓠巴鼓瑟,而淫魚出聽。”《說文·魚部》“鱏”下云:“傳曰伯牙鼓琴,鱏魚出聽。”《文選·南都賦》五臣注引《淮南子》亦作“鱏魚”。“ 潭”音義同“潯”。《天文訓》“火上蕁。”注:“蕁讀葛覃之覃。”《說文·水部》:“潯,旁深也。”是“潭”、“淫”、“潯”并通。《文選·魏都賦》:“綠芰泛濤而浸潭。”李善注:“浸潭,漸漬也。”《史記·孝武本紀》:“侵潯于泰山。”索隱:“侵潯即浸淫也。”《本經》:“呼吸浸潭。” 注:“浸潭,廣衍也。”《原道訓》:“浸潭苽蔣。”注:“浸潭之潤。”是“潭”、“淫”、“潯”并有“浸”義,“浸”即“潤”也。高本之“潭”與許本之“潤”義同。“深潤”即水深潤澤之處,宋曹勛《松隱集》:“左則長河深潤,右則馬目相拱。”宋周去非撰《嶺外代答》:“又謂深潤幽穴,龍蛇毒氣所成。”明張國維《吳中水利全書》卷二十一:“又恐新洋江過于深潤。”揆文義,“曲隈深潤(潭)”與上文“封畔肥饒”相對為義, “曲隈”對“封畔”,“深潤(潭)”對“肥饒”,肥饒言土之利,深潤(潭)言水之利,故野王云“謂潤利也”。若作“深澗”則不類。
不同版本異文之間的語義關聯,有助于判斷后世引書的謬誤,“潤”、“潭”意義相關,據此可以推斷《太平御覽》所引“澗”乃“潤”之形誤,從而避免以誤字校正字。
(一)《俶真訓》:“目觀玉輅琬象之狀,耳聽白雪清角之聲。”高誘注:“玉輅,王者所乘,有琬琰象牙之飾,清角,商聲也。”
按:陶方琦:“‘輅’,許本當作‘璐’,玉璐、琬象皆飾也。《文選·雪賦》注引許注:‘璐,美玉也。’無可附屬,當是此注,正見二本之異。”[3][12]陶說是,《釋名·釋車》:“天子所乘曰玉輅,以玉飾車也,輅亦車也,謂之輅者言行于道路也。”故高訓“輅”為“王者所乘”。《文選·謝惠連<雪賦>》李善注引許慎《淮南》注:“璐,美玉也。”今檢《淮南》無“璐”字,當為此處注釋,李善所引為許注。陶謂“玉璐、琬象皆飾”,非也,玉璐、琬象皆為玩好之器,《說文·玉部》:“璐,玉也。”又曰:“琬,圭有琬者。”“白雪”、“ 清角”皆琴曲名,《文選·嵇康<琴賦>》:“揚白雪,發清角。”李善注:“白雪、清角并弄名。”玩好之器常與淫佚之樂并舉,《六韜·盈虛篇》:“玩好之器不寶,淫泆之樂不聽。”“目觀玉輅琬象之狀,耳聽白雪清角之聲”意與此同,皆謂耳目之欲。“玉輅”于文義不類,以許本“玉璐”為洽,“輅”與“璐”同音而造成文字的歧義。
(二)《俶真訓》:“颙颙然仰其德以和順。”
按:《詩·大雅·卷阿》:“颙颙卬卬。”鄭玄箋:“體貌則颙颙然敬順。”是高本之所從。《文選·劉琨<勸進>表》:“蒼生颙然,莫不欣戴。”《唐大召令集》:“颙颙然向風而慕化”,皆作“颙”。《文選·劉琨<勸進>表》李善注引《淮南子》:“群生莫不喁喁然仰其德以和順。”《慧琳音義》卷二十八、五十五、五十七、七十七、九十六引亦作“喁喁然”,所引當為許本。《說文·口部》:“喁,魚口上見。”(按:《慧琳音義》卷二十八引《說文》作“眾口上見。”)又“颙,大頭也。”《史記司·馬相如傳》:“喁喁然皆爭歸義”正義:“喁,口向上也。”《漢書·司馬相如傳》引同,顏師古注:“喁喁,眾口向上也。”颙喁皆疑母鐘韻。
(三)《天文訓》:“月虛而魚腦減,月死而蠃蛖膲。”高誘注:“膲,肉不滿。膲讀若物醮炒之醮也。”
王念孫:“‘虛’當為‘虧’,字之誤也。月可言盈虧,不可言虛實。”[4]王說是,《太平御覽》卷十三引此正作“虧”。《大戴禮·易本命篇》:“蚌蛤龜珠與月盛虛。”盧辯注:“月者太陰之精,故龜蛤之屬隨之以盛虧。”以注正之,文“盛虛”當為“盛虧”。 “月虛而魚腦減”《藝文類聚》卷一引作:“月毀而魚腦減。” “毀”、“ 虧” 音義并通,《說文·土部》:“毀,缺也。”《鹖冠子·天則篇》:“月毀于天,珠蛤蠃蚌虛于深淵。”《論衡·偶會篇》:“月毀于天,螺消于淵。”皆言“月毀”。
“膲”,《太平御覽》九百四十一引作“?”,并引注:“?,減蹴也。”文注皆與今本不同,蓋為許本。《慧琳音義》卷五十八引《通俗文》:“縮小曰?。”《廣雅·釋詁三》:“?, 縮也。”王念孫疏證:“今俗語猶謂物不伸曰?矣。”《廣韻·宥韻》:“?,縮。”是高作“膲”,許作“?”。“?”,莊母尤韻,“膲”,精母宵韻,聲韻皆相近。
梳理后世引文的差異,有助于窺探它的致誤痕跡,對《淮南子》的校理大有裨益。《俶真訓》:“含哺而游,鼓腹而熙。”陶方琦《淮南許注異同詁》卷一:“《一切經音義》引作‘含哺而興’,與高本作‘游’異。”[3]陶以許本作“興”,高本作“游”,陶說非,“含哺而興”《玄應音義》卷九、十三、十四《慧琳音義》卷四十六、五十九引作“含哺而與”,“興”、“與”皆“熙”字形近而誤,蓋許本作“含哺而熙,鼓腹而游”,《莊子·馬蹄篇》:“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是許本之所從,高本則稍變文義。
以上從幾個方面考察了許慎、高誘所依據版本在用字、用詞方面的差異,二者當屬于不同的版本系統,在校勘《淮南子》時不能以此就彼。正確處理不同版本之間的差異,不必改此就彼,方為正確對待《淮南子》的態度。
[1]蘇頌.蘇魏公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
[2]馬宗霍.淮南舊注參正[M].濟南:齊魯書社,1984.
[3]陶方琦.淮南許注異同詁[M].湘南使院,光緒七年刊.
[4]王念孫.讀書雜志[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文學院)
莊素真(1979-),女,漢族,河南夏邑人,河南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字學專業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訓詁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