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譯文
聽 風
梁譯文
窗外,在天邊肆意揮灑余暉的斜陽,毫無保留的宣泄出自己的熱情,就像一支沒有明天的火把,燃盡半段光陰。屋內,未開的吊燈在余留的幾分光線中投下巨大卻并不厚重的陰影,輕罩在隨手翻開的書邊。手捧一壺清茶,斜靠在稍微一動就吱吱呀呀響的躺椅上,看著水汽飄出青綠色杯口,在昏暗中與暮色漸漸融合。時光停歇,似乎聽到了從風中傳來的過去的聲音,安靜是我獨享的清歡。
“叮鈴叮鈴”,伴隨著風鈴清脆撞擊聲的是一個大笑著推門而入的女孩。安靜不再,我的清歡自此而止。“又不開燈?”她脫下紅白拼花長外套搭在淡青色的竹椅上,紅與白落在雨過天青的淡色上,矛盾中卻又交織出一種奇異的亮麗。“就知道你會坐在窗邊,黑漆漆的,一個人樂在其中。”她邊說著話邊走向門邊的開關。話音未落,橘黃色的燈光就落進眼中。我仍靠在躺椅上,看著她自顧自的從列滿茶杯的柜子中拿出在一眾紫褐,墨綠中分外顯眼的紅色咖啡杯,熟練地找到熱水壺沖一杯濃咖啡,才慢悠悠地起身在窗邊擺好她常坐的竹椅。她卻繞過竹椅,徑直走向飄窗,懷里抱著抱枕,盤腿而坐。
“來了。”我抿一口清茶,微涼的茶水帶了些微苦,卻仍清沁。“嗯,來了。”她應到。而后許久,我們望著早已閃爍的繁星,久久沒有言語。奇怪的是,明明我們的性格大相徑庭,卻總能在同一時刻如約的安靜。如果說靜默是我的獨享,那么安然便是我們兩個人的同歡。
夜風拂過,帶來一縷茶香。我恍然回神,轉頭看她,已經靠著窗戶開始淺眠,不由哂笑,只好輕聲問道:“今天呢,怎么了?”。她睜開眼睛,微笑,眼里卻有一絲與平時不同的傷感。看著她的神色,不禁想起逐漸熟絡之后我們聊天的場景。
那個晚上,她撥弄著新買的風鈴,向我傾吐內心深處的秘密,一改往日的開朗,安靜認真。每個人都有自己內心深處不為人所知的角落,它們有的寂寞,被主人遺忘在過去;有的靜默,傷痛卻在封閉中瘋狂蔓延;有的空無,卻在某一刻讓心無處安落。這些角落往往并未凸顯出重要性,卻會讓在忙碌的生活按下暫停鍵時讓心無法安放。而我們每次的交談都會是她傾訴的開始。而我要做的,僅僅是捧一杯香茗,靜靜地做一個聽眾。
“今天啊,是一個你認識的人的故事。”她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好奇,回望著她。這時,夏夜的風帶起風鈴,叮當叮當的像是故事的前奏,躍動著的鈴鐺帶回曾經的過往。
“我沒有和你說過,我還有一個姐姐,她大我七歲。奶奶是中國典型的傳統性家長,我爸爸,我伯伯家的孩子都是女孩,奶奶想要一個孫子,盼星星盼月亮。沒想到我卻是個女孩子,讓奶奶喪失了所有希望,所以我的出生并不是一件那么受歡迎的事。我記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因為那時還實行計劃生育的政策,我總被父母鎖在家里,與同齡的孩子無法交流,所以我喜歡聽各種聲音,可是當時我少不更事,姐姐的生活亦是緊張忙碌,所以我們并不親近。而父母上班后家里只剩下姐姐沙沙的寫字聲。”她稍作停頓,我恍然明白,這就是為什么她總是保持好奇和熱情,那么健談且具有親切感。
看著在黑暗中接連亮起的萬家燈火,她繼續說到:“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媽媽正陪同我玩耍,突然有從母親公司而來,檢查生育問題的叔叔。媽媽把我抱到衛生間告訴我不要出聲,否則會與父母分離。我躲在狹小的空間中,抬頭只看得見四周的瓷磚和頂部的天花板,空白一片。只能聽到媽媽不時的解釋聲和倒茶水的聲音。那時,隱約地明白自己與同齡人略微的不同。反復幾次,父母無奈,只好把我送回遠在農村的奶奶家。臨走時,媽媽在我手腕上系了一個銀色的小鈴鐺,即使不動,只要有一絲風的律動,就會發出清脆的響聲。我覺得很好聽,便也跟著咯咯的笑起來,我問媽媽我不晃動它為什么會發出聲音,媽媽卻緊緊抱住我,將頭埋在我的脖頸處,許久才聽到媽媽的回答。”
“‘那是風的聲音。’那時的我尚不懂風為什么會發出聲音,只記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奶奶找別人話家常的時候,我獨自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陽光斜照,風總會帶動起手上的鈴鐺,微風時鈴聲輕緩,疾風時鈴清脆,鈴鐺的聲音陪伴我度過了許多個黃昏。”
我想像著如今風風火火的她昔日安靜的樣子,不禁莞爾。“又長大了些,鈴聲已經不能滿足我對世界的好奇和對同伴的渴望。奶奶足夠放心地將我扔給同村的孩子,我總會跟在他們身后,鈴鐺隨著腳步的邁動,一步一步,叮叮咚咚,連風都被拋在身后,只在影子中留下清亮的回聲。”我看著在屋內與窗外明暗對比下,窗子上清晰的她的倒影,腦中刻畫出了已有幾分如今模樣的奔跑的她。
“后來呢?”我問道。“又過了幾年,政策放松,我被接回了城市。臥室里懸掛著一個造型精美的風鈴,可姐姐正值高中,鈴聲總會影響她的學習,媽媽只好將風鈴掛在風無法到達的地方。就這樣,沒有了風的風鈴,又怎會再發出風的聲音。再后來,學習逐漸充實了我的生活,風鈴發出的風的聲音不再具有神秘感和吸引感,而鈴聲也不足以承載成長過程中帶來的喜與悲。那個陪伴我整個童年的鈴鐺和并未發過幾次響聲的風鈴一起被塵封在房間的角落,風也悄悄地走了,不留痕跡。”她把目光投向門口的風鈴,眼神迷離。
“那現在呢?”我挑起她初次來訪時的禮物——那個風鈴,讓其發出她所說的風的聲音。繼續問到:“為什么仍然會再想起它?”她從我手中拿走風鈴,輕敲慢搖,像是舊時的伙伴重遇,熟稔又不失生疏。“因為風的聲音啊。”她放下風鈴,抬頭看我的同時,發出了像銀鈴一樣輕松而愉悅的笑聲。
“在放下風鈴后,我又遇到了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事。在那以后的年華里,那些或幸福,或苦澀,或驚心動魄或平淡無奇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填滿了溜走的時。歲月越長,事情越多,對記憶的觸感也逐漸模糊。但無論有多忙碌,多辛苦,我仍然能在最無助,最安靜的時候聽到從早已遺落的角落里傳來的風鈴聲和母親那一句告訴我是風的聲音的話。每當我煩惱苦悶時,總會想起兒時獨自聽鈴鐺搖晃,響滿了整個童年,填滿了整個孤獨的內心。所以,我又重新開始傾聽風的聲音。”說完話后,她獨自沉默,我也不再說話,手中的茶早已涼透,茶葉在水中完全舒展,原本澄清的茶水也變得昏暗。
許久之后,電話鈴聲的響起打斷了寂靜,她接完電話,又恢復成往日的她。倒掉剩余不多的咖啡,快速清洗杯子,將抱枕放回原處,整個過程只在片刻內完成。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將風鈴掛回原處,打開門時回首含笑:“今天的話說完了,這是屬于我和風的故事。與你在一起總會有安心的感覺,仿佛回到了小時候一個人的安靜。我該走了。”關門的瞬間帶起風鈴作響,一如來時模樣。
她走之前熄了燈,與將暮未暮的黃昏時不同,房間一片漆黑。窗外樹葉沙沙作響,仔細聆聽,那是風的聲音,吹響的又是誰的故事,誰的人生。我們總是在忙碌中忘記自己原本的樣子,卻又總會在繁華落盡,獨自看落日流年時找回舊時的自己。
她喜歡開著電燈,聽著風鈴的聲音,和安靜的我一起重遇記憶中的自己。燈光是午后溫暖的陽光,風鈴是無論她獨自一人還是與玩伴同聚都陪伴她的風聲,而我是那時安靜的她。那是孤獨的她,和現在截然不同卻依然會讓她在茶米油鹽般平淡的生活中懷念的她自己。那時候,即使有多少不被喜愛,不被期待的不完美,卻總能在風發出聲音的瞬間獲得充足的滿足感,那些或是陪伴或是安慰的聲音所給予的溫暖,即使在時光流逝后仍能充實空無的內心。
我打開吊燈,溫馨的橘黃色光線充實整個房間,靜靜地縮在沙發的一角,看風鈴晃動,樹葉作響。你聽,那是風的聲音,亦是心底的聲音。
我們都是會聽風聲的孩子,躲在狹小的角落里相互取暖。你聽,那是風的聲音。——題記
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附屬中學 71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