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周巖
易社強(John Israel),1935年出生,美國歷史學家,弗吉尼亞大學榮休教授。早年就讀于哈佛大學,師從費正清(J. K. Fairbank)。自70年代開始進行西南聯大研究,采訪了數百位西南聯大師生及相關親歷者。著有《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LIANDA,A Chinese University in War and Revolution),被歷史學家、西南聯大校友何炳棣稱為“迄今最佳聯大校史”。因易社強開創性的西南聯大研究,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紐約校友會授予其“西南聯大榮譽校友”稱號。西南聯大建校80周年之際,易社強接受了本刊專訪,再度反思聯大與誕生它的時代。
三聯生活周刊:聯大有當時中國最好的求學環境,聯大的學生日后也成為中國最優秀的人才。是好學生會聚在一起形成了好大學,還是好大學培養出了好學生?
易社強:正如陳岱孫曾說過的:“有人說,聯大的學生都是尖子,是進步的,是天才。這不見得,他們還是一般的學生。一般的人在某種條件下也可以做出一番事業來,不一定天才才有大的成就。”并不是獨特的學生塑造了聯大,而是聯大獨特的教育環境培養出了最好的人才。
抗日戰爭時期的中國有多所優秀的高校,例如重慶的中央大學,也擁有足以讓其自豪的學術部門。如果說有一個因素讓聯大得以脫穎而出,那就是自由——學術與政治上雙重的自由。
三聯生活周刊:抗戰時期的學生,相比于他們前面的幾代學生,如“五四”一代、“一二·九”一代,有什么特點?存在一個整體性的“聯大一代”嗎?
易社強:當談到“一代學生”時,這一代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結束、邊界是什么……都是難以完全界定清楚的。相當大的程度上,學生的代際概念是相信代際存在者的一種人為構建。人們常說的“五四”一代和“一二·九”一代是以相應的兩個學生運動定義的,但其他因素也同樣重要。對“五四”一代而言,因為“五四”最重要的參與者都出自蔡元培治下的北京大學,所以不可能不把他們與新文化運動聯系起來。對“一二·九”一代而言,整個20世紀30年代的政治斗爭、思想潮流和學術發展對他們有著重要的影響,尤其是日益加深的日本帝國主義勢力造成的威脅。
至于聯大學生,由北大、清華、南開遷至長沙、昆明的早期學生可以劃歸為“一二·九”一代。而到聯大后期,參與1945年“一二·一”運動時的學生則已完全不同,他們被戰爭的這幾年所塑造。由于云南地方社會文化的影響和整個國家在抗戰期間的政治經濟形勢,1945年的學生們在政治重心上要比1937年那一代更偏向于左翼。
我認為可以將聯大八年劃分為以下四段,每一個時期的學生都生活在不同的氛圍之中:1938~1941年,聯大同時也是抗戰的最初歲月;1941~1943年,1941年皖南事變導致的壓抑氣氛使學生運動退潮;1943~1945年,激進主義復蘇;1945~1946年,抗戰勝利后國內問題成為重點。我不傾向于認為存在一個整體性的“聯大一代”。
三聯生活周刊:在民國初年,基本只有中上層家庭的孩子才能上大學,但在西南聯大時期,很多人的生活都異常貧苦,政府也出臺了“貸金制”等資助措施使受教育成本下降。戰爭促使學生的構成發生了變化嗎?
易社強:我得承認,我沒有對聯大學生的家庭背景問題做過系統的研究,無法下一個結論。但毫無疑問的是,眾多學生都深深體會到了戰爭給中國社會帶來的艱難和貧困。生活條件的變化會對思想和行為方式造成影響,總的來講,戰爭使得學生們更能理解“無產階級”的境況與觀念。這些抗戰時期的大學生或許可以和“文革”期間的“知青”做有趣的對比研究,后者是我近期的一個研究課題。
三聯生活周刊:無論今天人們如何總結西南聯大的精神和氣氛,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西南聯大內部的學生是多種多樣的。《未央歌》《圍城》《流星群》這些以聯大為背景創作的小說,為我們呈現出來的聯大生活圖景是截然不同的。你怎么看待聯大學生內部的多樣性?
易社強:聯大學生的亞生活圈子確實是極為多樣的。有的學生無力負擔一日三餐,有的則在滇緬公路上做生意成為富翁,政治上從三民主義青年團到地下黨都有人參加。課余活動也是多樣的,在聯大這樣一個沒有藝術專業的學校里,戲劇、音樂、美術等都得到了極大的發展。
我想指出的是,西南聯大學生如此豐富多樣的背后有兩個深層的內驅力:抗戰時期的大學生僅僅是清末民初中國傳統文人之后的一代人,“通才”的概念在聯大師生中仍被廣泛認可;聯大是一所自由的大學,而自由正是一切多樣性賴以存在的根基。
三聯生活周刊:如果與美國的大學相比較的話,相比于那些研究型大學(University),西南聯大是不是更像文理學院(Liberal Arts College)?它們都有學生少(每屆幾百人)、教學重過研究、以本科生為主等特點。
易社強:聯大和美國文理學院形式上或許接近,但二者的內在邏輯并不相同。就聯大而言,即便最終的研究產出難說有多突出,但研究本身仍具備重要意義,其價值在于戰時情況下對研究的堅持。如果把聯大和美國學校進行對比,還需要注意以下兩點:上萬人規模的大學在美國也是“二戰”后的產物,戰時美國的研究型大學規模也不大;聯大和美國文理學院有一根本區別,那些美國學校是私立,而聯大是公立——事實上是“國立”,這讓它承擔了全然不同的使命和意義。
三聯生活周刊:今天人們談起西南聯大,“通識教育”是一個關注的焦點,即進行非功利的通識和人文(humanities)教育,以將學生培養成“人”。不過,在選系自由的西南聯大,學生的偏好明顯偏向于實用專業。據《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西南聯大北京校友會編)統計,1938~1946年間全校經濟系畢業774人,哲學系畢業僅72人,很多校友在回憶中坦言這就是為了“好找工作”。西南聯大進行了成功的通識教育實踐嗎?
易社強:這個問題觸及“通識教育”(liberal education)的一個核心困境。20世紀的通識教育實踐,無論是在中國、美國或其他國家開展,都要嘗試兼顧兩個不同方向的問題:1.如何給學生以知識和感知能力,使其能夠在生活中擁有智識好奇心、審美感受力、道德自覺、自我實現;2.如何讓學生為自己的職業生涯做好準備。
西南聯大的實踐方法是,讓學生主要在第一年接受一系列廣泛的通識教育課程,同時通過自由的選修制度讓學生隨時能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另外,學生中自由旁聽的風氣至關重要。由此,盡管選擇經濟系和哲學系的學生人數比例超過十比一,并不影響西南聯大是通識教育方面的一個典范。
三聯生活周刊:“五四”前后蔡元培治下的北京大學和抗戰期間的西南聯大是民國高等教育的兩個突出代表。這二者之間是怎樣的關系,各有何特點?
易社強:蔡元培時期的北京大學和西南聯大都是20世紀中國高等教育發展史上重要的章節。從北大到聯大,既有傳承,又有所發展。蔡元培在歐洲獲得了對教育的理解,以此為基礎在北大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進行了最具開創性的探索,是先鋒式的人物。蔡元培所留下的眾多遺產中,最寶貴的就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原則。聯大延續了這一自由原則。就此而言,梅貽琦是蔡元培的直接繼承者,二者在最根本的問題上是一致的。
然而兩校當然也有差別。從教師構成上,蔡元培的北大既有帝制時期科舉制度誕生的傳統文人,也有受國外教育的西方博士。而到了聯大,教師基本都是西方背景的學院知識分子。這種變化體現了這之間20年中國高等教育的發展,其總體趨向是和世界主流進一步接軌。總結起來,蔡元培北大意義在于“開創”,西南聯大意義在于“發展”。
三聯生活周刊:民國時期的知識分子一方面追求學術自由,一方面非常渴望國家強大,然而吊詭的是,在中國的歷史上,他們所追求的這二者總是此消彼長,很難同時存在。西南聯大的精神(自由與愛國)中是否有某種悖論性質?
易社強:對于中國知識分子對強盛國家的追求,我想以一句英文諺語作答:“Careful,you might get what you hope for.(許愿需謹慎——因為它可能真的會實現。)”你的這個觀察是相當正確的,即中國歷史上很多思想最活躍的時候恰恰是國家最動蕩的時期(一個例外:盛唐兼具思想多元與國家強盛)。
回看最有生機的兩段大學歷史,蔡元培北大和西南聯大,會發現前者處于虛弱的軍閥政權之下,后者的環境是外敵入侵與地方割據,中央政府同樣弱勢。這兩個學校都是在政治爭斗的縫隙之中意外收獲了學術上的自由,因為政治權力無暇或無力去控制他們。
中國的傳統鼓勵強力統治者去尋求統一,政治的同時也是思想上的統一。政治領袖竭力使自己成為道德和意識形態權威的化身,而知識分子再去質疑權威思想時也就必然將自己置于險境,屈原和聞一多是兩個突出的悲劇例子。這種模式下,學術機構很難源源不斷生產批判性思想,而是常常變為政治勢力的奴仆。1927~1949年間的國民黨政權并未完全使這種情況變為現實,這既出于國民黨內部自由主義者的影響,也因為其虛弱無力而無法控制。
不過,這些歷史過往并不表示一個強大且統一的中國就無法孕育出“北大-聯大精神”的自由大學,或是說“聯大模式”的大學就于國家無益。但要想實現二者的協調,定非易事。個人而言,我對中國知識分子同時尋求國家強大和思想自由的志向充滿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