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猶太民族國家的誕生史,并非一部簡單的熱血傳奇。陰謀與正義、勇氣與狡計、殘忍與犧牲,都可以從中窺見端倪。依靠兩次世界大戰帶來的國際形勢劇變,消失1800年之久的以色列國終于在巴勒斯坦重生,整個中東世界的發展軌跡自此出現了決定性變化。
從來沒有任何一封政府要員寫給民間人士的信函,曾經引發過如此深遠的影響和層出不窮的爭議。以至于整整100年后,依舊會有人為之激動、憤怒和吶喊。
2017年11月2日,在《貝爾福宣言》(Balfour Declaration)發表滿100周年之際,巴勒斯坦總統阿巴斯向全球巴裔人士發出倡議:在其所在國的英國使領館附近舉行抗議活動,譴責倫敦當局對巴勒斯坦人“長達百年的放逐”。在約旦河西岸城市拉姆安拉,3000名抗議者聚集在英國領事館門口,焚燒特蕾莎·梅首相和阿瑟·貝爾福伯爵的紙質人偶。在伯利恒著名的圍墻酒店附近,抗議者頭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的面具,向一群巴勒斯坦小難民表示“懺悔”。在耶路撒冷,一位女性示威者拉瓦達·烏達的發言引起了廣泛共鳴:“這片土地不屬于貝爾福。我們巴勒斯坦人將繼續常居于此,并抗爭直至取得最后勝利。”
是的,在《貝爾福宣言》誕生的1917年11月,巴勒斯坦并不屬于英國或以色列,但阿拉伯人同樣無法以這片土地的主人自居。直到1918年10月底土耳其與協約國簽署《穆德洛斯停戰協定》為止,以耶路撒冷為中心的巴勒斯坦地區一直是奧斯曼帝國所轄的自治旗。《貝爾福宣言》并沒有把巴勒斯坦的主權許諾給猶太人,甚至也沒有給猶太民族國家的誕生設定時間表。倘若阿拉伯人愿意犧牲蠅頭小利,他們在1937年就可以獲得足夠理想的領土分配方案。

1925年4月9日,英國前外交大臣貝爾福勛爵(戴墨鏡者)在耶路撒冷與猶地亞地區專員斯托爾斯的陪同下造訪耶路撒冷圣城。貝爾福在1917年11月2日簽發的公開信是猶太人得以在巴勒斯坦建國的重要歷史依據
然而把持阿拉伯社會公共輿論的權貴們顯然缺乏審時度勢的眼光。和猶太人一樣,阿拉伯人以暴力抗爭促使殖民當局提前結束了其政治托管,但他們同時還拒絕配合英國政府乃至聯合國的一切調查活動。相比之下,猶太人不僅懂得何時應當不遺余力地抵抗,更明白動員國際輿論、喚起普遍同情乃至適時做出讓步的意義。
貝爾福勛爵并未預見到他那份簡單信函可能產生的巨大影響。當他在1930年3月病逝時,《泰晤士報》《衛報》和《每日先驅報》刊登的訃文甚至對宣言只字未提。在那個世人尚顯懵懂的幽暗歷史節點上,以色列的“國父”們捕捉到了節奏,順勢書寫出了20世紀國際關系史上絕無僅有的傳奇。100年后,876萬人口的以色列國已經成為中東唯一的高度發達國家,整個世界的面貌都因此而改變了。
聲名在外的《貝爾福宣言》,全稱為《英國外交部致沃爾特·羅斯柴爾德男爵及大不列顛和愛爾蘭錫安主義者聯盟的公開信》,以時任外交大臣阿瑟·貝爾福(Arthur Balfour)的名義在1917年11月2日簽發。彼時,中東英軍進攻巴勒斯坦的戰役即將進入關鍵階段,倫敦當局希望通過向全球猶太人釋放善意信號,來減少進軍巴勒斯坦面臨的困難,同時推動美國猶太政商精英為協約國提供更多支持。但猶太人重返巴勒斯坦故地的浪潮卻并非始于此時,它在19世紀80年代即已興起。
“巴勒斯坦”(Palestine)一詞的詞源,來自羅馬人對古猶太王國統治區(即《圣經》中記載的“應許之地”迦南)的誤導性稱謂“非利士丁”(Philistines)。136年第三次猶太—羅馬戰爭結束后,聚居于迦南地區的猶太人被迫向全球各地遷徙,進入了“大流散”(Diaspora)時代;在其曾經居住的故土上,羅馬帝國禁止其子民繼續使用“猶太領土”的說法,轉而訛稱非利士人才是迦南的土著居民,巴勒斯坦之名即由此而來。而被剝奪家園和名謂,在猶太民族1800余年的飄零史上甚至已是最“溫柔”的虐待:盡管猶太人憑借其商業頭腦和文化、藝術才能,在暫時棲身的諸多國家取得過不俗的成就,但其形象總是被惡意地和“殺害耶穌之人”以及“愛財如命的夏洛克”聯系到一起。針對猶太人的大規模迫害、驅逐和屠殺,每隔數十年就會發生一次。

“二戰”期間,猶太人準軍事組織“哈加納”的成員正在練習操作劉易斯式輕機槍。該組織后來演變為以色列國防軍
進入19世紀中葉,隨著中東歐專制帝國陸續進入民族國家化轉型,拒絕被同化的猶太人再度面臨來勢洶洶的迫害。1881年,俄國爆發受政府支持的排猶運動,在短期內即有200多個猶太人村鎮被夷為平地。自感已無法立足的猶太人自1882年起,即以各種形式逃離東歐。到1917年十月革命前為止,530余萬俄國猶太人有半數移民美國,另有20余萬人進入法國和英帝國控制區。
在這波新的遷徙浪潮中,“熱愛錫安運動”逐漸成為一股意義重大的力量。這一運動的發起者是一批受到早期社會主義思想感染的猶太知識分子,他們從根本上摒棄了融入歐洲民族國家的想法,主張返回錫安山(在耶路撒冷南郊)下的巴勒斯坦故地,通過建立定居點來為同胞營造避難所。財力雄厚的西歐猶太裔金融世家羅斯柴爾德家族為運動提供了資金支持,他們從奧斯曼帝國手中購下貧瘠的巴勒斯坦土地和荒漠,從東南歐遷來一系列遭受迫害的猶太人家庭,從零開始興修水利、改良土壤,開辟農場和村莊。中文里的“猶太復國主義”這一概念,其詞源便是“錫安主義”(Zionism)。
1897年,在匈牙利記者和律師西奧多·赫茨爾(Theodor Herzl)的組織下,第一屆錫安主義者代表大會在瑞士召開,會后成立了世界錫安主義者組織。當時英國提議在烏干達劃出一片無主土地,作為未來的猶太人國家的疆域,但被來自俄國和東歐的錫安主義者拒絕。后者深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認為民族獨立和自由只能靠自己爭取、不能由外國政府恩賜。自1909年起,他們開始在巴勒斯坦北部建立一系列被稱為“基布茲”(Kibbutz)的集體定居點,實行男女平等、財產公有、按需分配。日后成為以色列國領導人的本-古里安、梅厄夫人和貝京都曾是早期的基布茲居民。到1914年,巴勒斯坦的猶太裔居民已經增加到9萬人,相當于阿拉伯人口的20%。
“一戰”的爆發,使錫安主義者中的親英人士得以異軍突起。以曼徹斯特大學化學系教授哈伊姆·魏茨曼(Chaim Weizmann)為首的英國錫安主義者認定,協約國必將贏得戰爭的勝利,并對巴勒斯坦未來的命運擁有最大話語權。倘若猶太人能對戰爭進程有所貢獻,在戰后的中東領土安排上也必能占據一席之地。因此,他們紛紛以不同的形式投入大戰:魏茨曼將自己發明的丙酮合成工藝贈送給了英國海軍,使英國無煙火藥的產量一舉增加了5倍以上。來自俄國的移民作家雅博廷斯基(Ze'ev Jabotinsky)則在倫敦招募了一支下轄5個營的猶太軍團,作為英國遠征軍的一部分參加了巴勒斯坦戰役。

1917年,英國錫安主義者聯盟領袖魏茨曼(左側首座者)宴請印度事務大臣蒙塔古等政府要員,為尚在醞釀中的《貝爾福宣言》爭取支持。1949年,魏茨曼成為以色列國第一任總統
正是在此背景下,1917年,在和魏茨曼、沃爾特·羅斯柴爾德等英國錫安主義者領導層進行過一系列協商后,貝爾福勛爵于11月2日簽發了那封公開信,承諾將“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猶太人民族家園,并愿盡最大努力促成這一目標的實現”。但在當時,這很難說是一項一錘定音的承諾:在1915年的侯賽尼—麥克馬洪通信中,英國曾經承諾巴勒斯坦東部將成為統一的阿拉伯民族國家的一部分。盡管《貝爾福宣言》提出了關于建立猶太民族之家的承諾,但并未就此設定時間表,更沒有劃出這一板塊的地理邊界。換言之,只要英國政府愿意,他們隨時都可以通過增加新的補充條款,使獨立的猶太國在誕生之前就變為泡影。
1922年7月,國際聯盟正式批準英國對伊拉克、外約旦和巴勒斯坦實施委任統治(Mandate),其中巴勒斯坦的行政區劃限定為約旦河以西。在這一地區,猶太人可以自由遷入并建立定居點。從那時起到1939年,陸續有三波37萬余名猶太移民從全球各地到來。他們從阿拉伯人手中購買了大片荒地,將它們開墾成農莊和果園,繼而以一系列相連的“伊舒夫”(Yishuv,意為社區)為基礎,建立起擁有完善輕工業和交通設施的新城市。
這種趨勢在維持了十余年之后,漸漸引起了本地阿拉伯裔居民的敵意。敵意并非基于經濟原因——最赤貧的阿拉伯農民和手工業者恰恰歡迎猶太移民帶來的工作機會和高收入——而是政治精英刻意操縱的結果。猶太社區創造的經濟奇跡,侵蝕了阿拉伯寡頭權貴和知識分子對巴勒斯坦土地、信貸乃至高等教育資源的壟斷,從而使他們如坐針氈。這些人日益聚攏在新任耶路撒冷大穆夫提(宗教法官兼釋法學者)阿明·侯賽尼(Amin al-Husseini)周圍,企圖用暴力手段終止猶太人的移民進程。
進入1936年,一場以侯賽尼領導的“阿拉伯最高委員會”(HAC)為魁首、席卷整個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大暴動終于爆發。阿拉伯武裝人員頻繁襲擊猶太人基布茲和企業、學校,破壞巴勒斯坦的公路、鐵路和輸油管線,槍擊英國警察和官員,一度在約旦河西岸建立了若干地方政權。1938年,英方增派兩個師正規軍、空軍分隊和情報人員進入巴勒斯坦,與猶太人自衛武裝“哈加納”(Haganah)聯手作戰,在一年內將暴動徹底鎮壓下去。在歷時3年的騷亂中,有超過5000名阿拉伯武裝人員和平民被打死,1.5萬人受傷,猶太平民約300人死難,英國軍警傷亡800余人。
對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來說,這是一場因小失大的無謂冒險。1937年初,英國一度已經考慮結束對巴勒斯坦的托管,并提出了相應的領土分配方案:耶路撒冷仍由英國控制,在加利利和西部沿海平原建立一個較小的猶太國,除此以外的巴勒斯坦主體部分組建獨立的阿拉伯國家。但以侯賽尼為首的阿拉伯寡頭不愿失去具有重大象征意義的耶路撒冷,對英方的一切接觸都采取頑抗態度。結果在隨后的沖突中,巴勒斯坦的阿拉伯政治精英被一掃而空,直到10年后也未能恢復。待到第一次中東戰爭爆發時,巴勒斯坦人已經淪為了伊拉克和約旦的附庸,徹底喪失了自主性。
但巴勒斯坦的動蕩畢竟也讓英國政府感到了由衷的擔憂。為了在隨后的對德戰爭中確保中東能源和運輸航線的暢通,他們仍需要安撫阿拉伯人。1939年5月,張伯倫內閣發布白皮書,宣布將逐步關閉猶太人移民巴勒斯坦的時間窗,其中在1944年底之前僅允許繼續遷入7.5萬人,隨后除非經當地阿拉伯人許可,否則將不再接收新移民。這項政策的影響要到好幾年之后才會浮現出來,而在1939年的春天,人們尚不知曉:當時歐洲的900萬猶太人即將迎來何等可怕的命運。
1942年初,總部設在倫敦的波蘭流亡政府最早披露了關于大屠殺(Holocaust)的消息:在開設于波蘭東部、烏克蘭和白俄羅斯境內的“滅絕營”,納粹德國正在有組織、有計劃地大批屠殺猶太人,規模高達上百萬之眾。英美兩國政府在第一時間就已知曉了這些消息,但為了避免承擔繁重的義務,沒有一方主動提出增加遷入巴勒斯坦的猶太移民的配額。
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敵視態度,自1933年起就已經不是秘密。為了掃除這一公敵,巴勒斯坦猶太人以驚人的熱忱配合英國投入對德戰爭:有3萬名猶太人加入了英國殖民地軍隊,在北非和巴爾干戰場表現出色。“哈加納”下屬的快速別動隊“帕爾馬赫”擴充到了1500人,在維希法國和德軍占領區展開了活躍的偵察、爆破、情報搜集和宣傳行動。但所有這些犧牲并未能感化倫敦的決策者,面對大屠殺的傳聞,他們依舊秉持固有的僵硬態度。因此在1939年4月,“哈加納”組織了自己的秘密情報機關“摩薩德”(Mossad),專門負責從歐洲向巴勒斯坦偷運猶太移民。
受資金和人力的影響,“摩薩德”在組織偷渡行動時,只能采購最便宜的破舊商船;而駐海法港的英國軍艦采取了嚴苛的封鎖措施,一旦發現移民船,要么將其扣留、把船上的猶太人送到非洲拘禁,要么強迫其返回出發港口。1940年11月,1800名從剛剛淪陷的法國逃往巴勒斯坦的猶太難民被英軍強行裝上“帕特里亞號”客輪,準備驅逐到毛里求斯。混入船上的“摩薩德”特工為阻止這一行動,引爆了一枚炸彈,但由于操作不當造成客輪當場傾覆,超過260人遇難。1942年初,另一艘載有791名羅馬尼亞猶太人的舊商船“斯特魯馬號”在抵達博斯普魯斯海峽后,被英國駐土耳其大使館強制截停。“斯特魯馬號”在滯留幾個星期后,最終被迫返回黑海,卻在途中被一艘蘇聯潛艇誤擊沉沒,全體乘客僅有一人幸存。
1944年11月6日,“帕特里亞號”慘案的目擊者、19歲的埃利亞·胡哈基姆和一名同伴一起,在開羅街頭打死了英國中東事務大臣莫因男爵(Baron Moyne)。兩名行刺者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供認不諱,他們驕傲地宣稱:這不是一起英帝國的子民針對高級官員的個人報復行為,而是“猶太民族對外來壓迫者實施的政治抵抗”。長期奉行嚴苛反移民政策的莫因是全世界猶太人的“公敵”,他們已經得報大仇,雖死猶榮。倫敦當局對此大感震怒,從《貝爾福宣言》開始延續已有27年之久的英國—猶太人合作關系,至此瀕臨破裂。
對猶太人來說,隨著戰爭臨近結束,建國問題已經成為當務之急。德國人的殘忍屠殺滅絕了戰前歐洲900萬猶太人的2/3以上,僥幸生還的幸存者也完全放棄了融入所在國的希望。只有一個獨立的猶太民族國家能保護全世界猶太人免遭屠戮,然而英國政府的態度依舊曖昧不明。激進錫安主義者當即決定:開啟一場全面內戰。
1946年春天,身經百戰的“帕爾馬赫”開始對巴勒斯坦境內的英軍營地發動大規模進攻,接連炸毀了1座雷達站、3個機場和15架飛機。當年6月17日,海法周邊的10座重要橋梁在一夜之間被炸藥完全破壞。殖民地當局隨即派空降兵和裝甲部隊進駐耶路撒冷,逮捕了世界錫安主義者組織代表處在當地的全部官員、猶太總工會領導人以及公開活動的“哈加納”成員,并在巴勒斯坦全境實施戒嚴和宵禁。但這反過來刺激了最強硬的抵抗分子,他們決定直接襲擊英國駐巴當局的中樞機關。
1946年7月22日中午11點,激進派武裝“伊爾貢”(Irgun)的幾名成員化裝成服務員,從廚房入口處混進了耶路撒冷富麗堂皇的大衛王飯店(King David Hotel)。英屬巴勒斯坦政府秘書處和英國空軍駐巴勒斯坦—外約旦的司令部就設在這座飯店的南側樓和主樓頂部。在平時盛放牛奶的7個金屬大桶里,“伊爾貢”塞進了200多公斤TNT炸藥和硝酸甘油。12點左右,他們把爆炸物安放在了飯店的地下室,隨后打電話通知前臺、英軍司令部和隔壁的法國領事館:“這里是希伯來抵抗運動。我們已經在飯店內安放了炸彈。這座大樓馬上就要爆炸。你們接到警報后務必立即撤離。”但英國人對此置若罔聞。
12點37分,隨著一聲巨響,大衛王飯店南側樓的西半邊整個坍塌了。大火和濃煙彌漫在整條街道上,隆起的瓦礫堆用了2000車次的卡車才清理完畢。共有91人在爆炸中死亡,其中21人是英籍官員,16人是軍警,49人是殖民當局雇用的本地文員以及酒店的工作人員,另有少量外國住客,還有45人不同程度受傷。著名女戰地記者克萊爾·霍林沃思(Clare Hollingworth)是爆炸案的幸存者之一,她后來回憶說:“在大衛王飯店爆炸之后的耶路撒冷,街頭昂首闊步前進的是猶太人,而他們的英國統治者只敢貼著墻根前行。”
進入1947年,英國在巴勒斯坦的統治已經陷入全面崩潰。婦女、兒童和普通居民已經分批撤走,只剩下必要的行政官員、財政負責人和技術人員。8萬名正規軍和1.8萬名警察負責維持社會秩序,但他們只敢龜縮在門口架有機槍、墻頂伸出電網的堅固政府建筑內,猶太人稱之為“貝文堡”(貝文是時任英國外交大臣)。每名軍官上街執勤或者去酒吧消遣都必須帶上荷槍實彈的衛隊,否則就有可能被“伊爾貢”綁架。
1947年5月,“伊爾貢”炸毀了古老的阿克監獄,將其中關押的131名猶太政治活動家和120名阿拉伯犯人統統釋放。在隨后的搜捕中,有3名“伊爾貢”成員被捕,他們在法庭上慷慨陳詞,隨后昂首走向絞刑架。作為回應,“伊爾貢”綁架了兩名不帶武器上街的英軍中士,將他們當眾吊死。在那以后,甚至連對猶太抵抗分子的常規性搜捕也停止了:英國人已經精疲力竭,他們的統治進入了倒計時階段。
1947年2月初,艾德禮首相在下院的演說中承認:鑒于英國政府已經負擔不起在巴勒斯坦每年3000萬英鎊的“治安維持費”,切割在中東的義務已經成為當務之急。當年4月2日,應英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卡多根爵士的要求,聯合國秘書長賴伊召開聯大特別會議,宣布組建由澳大利亞、加拿大、捷克斯洛伐克等11個國家參與的巴勒斯坦問題特別委員會(UNSCOP),研究巴勒斯坦問題的最終解決方案。特別會議還決定,巴勒斯坦地區的猶太人和阿拉伯人有權各任命兩位聯絡官,配合委員會的工作。經歷了一整年慘烈的內戰,雙方重新回到了談判桌上。
領導過30年代巴勒斯坦暴動的阿明·侯賽尼、考克吉等人在“二戰”期間流亡于納粹德國,曾經受到希特勒的接見,并幫助黨衛軍招募過阿拉伯裔士兵。德國戰敗后,他們在阿拉伯國家聯盟的支持下重新打出了“阿拉伯最高委員會”的招牌,堂而皇之地參與到和聯合國特別委員會的接觸中。不過與10年前相比,阿拉伯民族主義者的立場基本沒有任何變化,依然拒絕任何形式的猶太國—阿拉伯人國家分治方案,也拒不配合委員會的調查。而世界錫安主義者組織派出了他們最精明的兩位說客擔任聯絡官:一位是后來成為以色列國家銀行行長的霍洛維茨(David Horowitz),另一位是后來出任外交部長的阿巴·埃班(Abba Eban)。
1947年春天,霍洛維茨和埃班陪伴25名聯合國調查人員走遍了整個巴勒斯坦的猶太人定居點。那些來自歐洲、北美和印度的代表驚奇地注視著海法的煉油工廠、特拉維夫的現代化港口、內蓋夫沙漠中的基布茲農場以及約旦河上的水力發電站,產生了一種油然而生的敬意:巴勒斯坦的猶太人并不是簡單的外來入侵者,他們一直在做長期在此地生活和繁衍的努力,他們的固有權利不應被剝奪。
1947年8月31日,特別委員會起草好了兩份備選方案:加拿大、捷克等七國提議建立兩個獨立的國家,猶太國領土占整個巴勒斯坦的62%,阿拉伯國占38%。南斯拉夫、印度和伊朗提議建立一個松散的巴勒斯坦聯邦,分為阿拉伯區和猶太區,前者面積稍大。但無論哪個方案,和1937年英國提出的第一份分治藍圖相比都出現了巨大變化,猶太人的利益訴求獲得了更大程度的尊重。
1947年9月,聯合國大會在紐約長島的成功湖鎮開幕,討論巴勒斯坦問題的最終解決方案。出人意料的是,蘇聯和東歐代表集體贊成建立獨立的猶太國。在斯大林看來,錫安主義者中的絕大部分都曾受過社會主義的影響,在反對殖民主義的問題上與莫斯科立場一致,因此必須予以聲援。反倒是擁有最多海外猶太裔人口的美國,一度出現了劇烈搖擺:石油大亨們擔心以色列的出現可能帶來國際油價的震蕩,堅持要求把巴勒斯坦南部的內蓋夫地區劃給阿拉伯國家。關鍵時刻,11月20日,72歲高齡的魏茨曼親自前往白宮拜會杜魯門總統,以猶太人基布茲在內蓋夫沙漠中的辛苦經營作為依據,進行苦口婆心的勸說。青年時代曾在密蘇里州農場度過十年歲月的杜魯門大為感動,立即表態將全力支持猶太人的立場。
11月25日,巴勒斯坦問題特別委員會以25票贊成、13票反對、19票棄權的結果通過了將最終解決方案提交聯合國大會表決的決議。但直到這時為止,究竟是采用兩國模式還是聯邦模式依然沒有形成一致。一個以冰島代表為首的三人委員會被緊急建立起來,向大會報告兩種方案的可行性。阿巴·埃班將游說工作進行到了最后5分鐘;僅有18萬人的冰島,在兩國方案上做出了具有歷史意義的裁決。
11月29日上午10點,聯合國大會根據三人委員會的建議,開始就兩國模式的分治方案進行表決。最終投票結果為33國贊成,13國反對,10國棄權,1國(暹羅)缺席。法國出人意料地選擇和美蘇采取同一立場,阿拉伯國家齊齊表示反對,中國、英國和南斯拉夫投了棄權票。具有歷史意義的聯大181(2)號決議,即《巴勒斯坦將來治理(分治計劃)問題的決議》,以72%的絕對多數獲得通過。根據這一決議,在巴勒斯坦地區的8塊領土中,猶太國獲得1.49萬平方公里,占整個疆域的56.4%;阿拉伯國獲得1.12萬平方公里。耶路撒冷和伯利恒成為中立區。
當投票結果隨著英國廣播公司的電波傳到巴勒斯坦之時,時間已是11月29日的深夜。從特拉維夫到耶路撒冷,從海法的海灘到內蓋夫的沙漠深處,禮花和信號彈騰空而起,齊唱《希望》的歌聲回蕩在每一個伊舒夫和基布茲上空。盡管還要再過5個多月,英國對巴勒斯坦的委任統治才會真正結束,盡管還要經歷無數浴血奮戰的時刻,以色列國的獨立才能獲得保全,但在“大流散”整整1800多年之后,猶太人通過不懈奮斗,終于在迦南重新建立起了自己的國家。“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那帶種流淚出去的,必要歡歡樂樂地帶禾捆回來!”(《詩篇》126: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