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涵
《心靈獵人》(Mind Hunter)由電影大導演大衛·芬奇執導了10集中的4集,被稱為“Netflix史上最值得一鼓作氣連續看完的劇”。
最近網上口碑高漲的美劇《心靈獵人》根據《讀心神探》改編。原著是前FBI探員約翰·道格拉斯(John Douglas)以自己的經歷為主線講述的非虛構故事,背景為上世紀70年代美國社會。警方在60年代一度高達90%的破案率,進入70年代卻形勢變化,過往依賴動機尋找殺人兇手的老方法不再適用。29歲的FBI探員霍爾登對“行為科學科”產生了興趣,開始研究70年代罪案的新變化,即陌生人犯罪,通過對犯罪行為和嫌疑人的心理側寫,追溯變態連環殺手的心理動因。劇中,霍爾登和搭檔兼上司比爾大量走訪關押在聯邦監獄內具有代表性的殺人犯,試圖通過對他們的行為分析和深度交談,推測犯罪動機,“將行為方式研究發展成罪犯個性側寫、犯罪研究和起訴策略”。
《心靈獵人》對原著結構進行了重新梳理,將書中的紛雜案例分為兩條線索平行講述,第一條線主要是霍爾登和比爾走訪監獄的故事,他們和那些已定罪的連環殺人犯對話、錄音、采訪,完成自己的學術研究;另一條線是他們在各地講學,過程中接觸到當地的警察、案件,這些人向他們求教,請求幫助偵破疑難雜案。
劇中出場的第一個殺手,是艾德·肯珀(Ed Kemper)。這個角色的原型埃德蒙·肯珀(Edmund Kemper)是美國歷史上有名的“女大學生殺手”。他在1972年5月到1973年2月間,綁架搭便車的女大學生到偏僻地,殺人、奸尸。探員霍爾登選擇這個殺手作為自己的第一個切入點,是因為聽說他“非常善于言談”。和肯珀會面的這場戲,大衛·芬奇為了找到那種緊張又松弛的特殊氣氛,一共拍了兩天才完成。第一次會面結束,霍爾登完全被艾德所“征服”,驚訝于他的詞匯量、思維的縝密度。艾德在描述自己殺人的行為時,用到“使命”這個詞,這讓霍爾登覺得奇異又難忘。回去后他和女朋友約會時仍在談論艾德,正攻讀社會學碩士的女朋友提醒他:不要每句話都相信艾德說的,因為聽上去他是“別人想聽什么就說什么的那種人”。她教了霍爾登一些心理學方面可以給人增添好感的小技巧,以求打破艾德的“友好屏障”,讓他說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

美劇《心靈獵人》劇照
劇中充滿了這種運用心理學常識精心構造問話、審訊的細節。如《衛報》評論,《心靈獵人》“帶人們進入了很多現代心理學經典理論誕生的瞬間,包括‘連環殺手(serial killer)這個最終流傳世界的詞,當時是怎樣出現的”。
和艾德的第二次會面,霍爾登變得像個久未見面的朋友,與艾德分享自己的私生活、新交的女朋友。艾德開始回答霍爾登的問題,說起自己的童年:母親因為和他父親婚姻失敗,有仇男情結,而艾德長得和他父親十分相像,所以母親從小就對他不好。艾德選擇女大學生作為自己的獵物,是因為他母親在一所大學做管理員,整天無微不至地照顧那些女生,并認為艾德永遠配不上那些女孩子。可是,在即將到達問題的核心前,艾德又一次將自己封閉,第二次探訪結束。
《心靈獵人》獲“神劇”之稱的地方也即在此:就在觀眾以為第二次見面卓有成效之時,編劇卻再一次采用“學術批判”的方法,利用霍爾登的搭檔、擁有豐富心理學理論的比爾,質疑他這次對話的有效性。比爾指出艾德非常善于和人搞好關系,所以他是根據霍爾登講述的關于自身的經歷,精心裁剪了一個和性有關的、霍爾登想聽的殺人動機版本。
第三次訪問艾德時,霍爾登說服比爾加入。他認為從小有父權崇拜的艾德,肯定會對年紀稍長的比爾產生反應。果不其然,這一老一少的搭檔在監獄探訪室形成一種奇妙的化學反應,艾德開始曝出大量心理細節:從小喜歡殘殺虐待小動物、肢解玩具娃娃、對女性身體有莫名幻想……這些在今天為人熟知的變態殺人狂特質,在上世紀70年代還是全新發現。最終,艾德暴露了連環殺手的重大心理癥結:一個母親不應長期鄙視、羞辱自己的兒子,否則他有可能會變得暴力,有敵意,仇視女性。
第三次探訪后得出的結論被霍爾登迅速用于最新接觸的一個案件。加利福尼亞的薩克拉門托地區,接連有年長女性被毆打致死案件,并顯示有侮辱和猥褻痕跡;且每次虐殺,兇手都將她們的狗一并殺害,陳列在尸體旁。霍爾登推測,兇手或許也是一個在家長期受母親鄙視或羞辱的兒子,才會選擇從年長女性下手。并且他母親的家里,肯定養著一只狗,她長期對狗呵護有加,卻對自己充滿鄙視、辱罵。
這就是后來約翰·道格拉斯在原著中闡述的“行為反映個性”,也是最初雛形的“用心理側寫方式找出兇手”。
但是,這種方法或研究果真如此精準有效嗎?《連環殺手:非人性的方法和瘋狂》的作者彼特·沃倫斯基(Peter Vronsky)認為,對于連環殺手的研究發現,無論他們的謀殺行為多么具有延續性,研究都無法真正準確預測。也就是說,無論我們多么仔細監測一個人的心理狀況、精神狀態,都無法百分之百預測他(她)是否會成為殺手。比如犯罪心理學理論中著名的“麥克唐納三癥狀”,即童年時“尿床、虐殺動物、縱火”是連環殺手的三元素,但之后已經有很多心理學家提出反對意見,不能認定具備此三個癥狀的人,長大后就一定會成為連環殺手。
類似質疑在《心靈獵人》中也被放入劇情。因為長期接觸連環殺手,霍爾登認為有必要在犯罪之前阻止其萌芽。在一次去小學的演講后,學校里有不止一名老師和家長向他反映校長的怪異行為:總是邀請小朋友去他辦公室,讓他們脫下襪子,對他們的腳撓癢癢,之后給每個孩子一些零花錢。
這個行為無疑是詭異的,但是,它是否意味著校長一定是變態、會實施犯罪?霍爾登在這里采用了激進的寧枉勿縱方法,校長最終被校董會辭退并且幾乎再難找到教育類工作。劇中以校長妻子上門流淚控訴的情節,質疑了霍爾登的這個舉動。
這種研究方法同樣會對研究者本身產生負面影響。原著作者約翰·道格拉斯在作品中說,有時,捕獲這些連環殺人狂的唯一辦法,就是學會像他們一樣思考。但一個正常人如果長久鉆研在這種變態的領域里,也會發生變化。在劇集里,霍爾登對于連環殺手的著迷研究,已經影響到他的個人生活。他的思維方式開始越來越像他們,和女友的關系終告失敗。最后一集他終于崩潰倒在醫院里。
現實生活中,霍爾登的原型約翰·道格拉斯也曾經歷一次大崩潰,據稱他做過一個長達一星期的噩夢——“我的四肢正被某種利刃肢解,身體的每一個洞孔都被戳穿。”在他自己的描述里,職業生涯中所有被他送進監獄的殺人犯、強奸犯和猥褻兒童犯在噩夢中將他折磨至死。這場持續時間很長的噩夢造成他連日昏迷不醒,腦內出血,身體僅靠外部生命維持系統支撐……最終他幸運地被搶救了過來。但是,恢復的過程也是異常艱辛、緩慢。
《心靈獵人》對學術范兒的追求已經超出了一般罪案劇集,它記錄了一場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開端的對連環殺手最早的系統性研究,也從不同角度,質疑了這種研究手法的局限性,包括它對研究者本身的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