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凡
2017年11月,戰后抽象藝術代表人物弗蘭克·斯特拉(Frank Stella)的新展“試驗與變化”在美國佛州NSU藝術博物館開幕。橫跨其職業生涯60年的近300件繪畫和雕塑,“其中有很多作品此前沒有展過此后也不會再展,因為它們是我自己的收藏——不好意思,它們是我太太的收藏”。斯特拉在接受本刊專訪時說。
弗蘭克·斯特拉今年81歲。在美國幾乎任何一座重要藝術博物館的現當代收藏中,都會和他的畫作迎面相見。在上世紀60年代的極簡主義運動中,斯特拉開拓性地以“黑色繪畫”(Black Paintings)先聲奪人,之后從立體畫布到拼貼與浮雕畫的結合,從極簡跨向極繁(Maximalism)……他近60年來的探索實踐,正是藝術在時代變遷中的一個縮影。
斯特拉成名很早。1959年,剛剛從普林斯頓大學歷史系畢業一年,他就憑借作品“理性與污穢的聯姻II”(The Marriage of Reason and Squalor II)入選了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的群展“十六個美國人”。這個展被視為60年代美國極簡運動的開端之一,大膽的創作在受到爭議的同時也收獲了很多藝術評論人的肯定:“毫無疑問他們在‘進行創新,舊的形式已經不再能夠承載他們的想法”。
斯特拉的畫作在展覽結束后就被納入了MOMA永久館藏,他的創舉鮮明有力:在對稱構圖的大尺幅油畫布上,使用普通家居涂飾的刷子和瓷漆,與筆刷等寬的黑色在背景上平行鋪展而開留出畫布原色細線的間隔。他拒絕筆觸的表現力,而強調將畫布識別為一種二維平面融合于三維物體之中的整體結構,這種技法以返璞歸真之感讓人聯想到工廠勞作的方式——用純然的結構和抽象的視覺表現繪畫行為本身。幾年后他在一次電臺采訪中說出了那句名言,“你所看見的即是你的所見”,這在日后成為他自己的作品以及整個極簡運動最為人熟知的注腳。創作于1961年的“本杰明·摩爾”(Benjamin Moore)系列被安迪·沃霍爾全數收藏,這套簡潔的單色方塊畫對沃霍爾的波普系列有著直接啟發。

戰后抽象藝術代表人物弗蘭克·斯特拉
給予后來者深刻影響的斯特拉,也談到自己從經典大師那里受到的影響。他是隨著現代主義成長起來的,在學校學習了有關20世紀的繪畫,從19世紀60年代的馬奈直到他自己成名的20世紀60年代。斯特拉說“過去是真實的”,但“什么是真實”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問題,“真實”這個詞轉化到藝術中也有許多問題。
23歲成名、34歲就迎來第一次個人回顧展的斯特拉,始終實踐于藝術前沿。開始于1971年的系列“波蘭鄉村”(Polish Village)有著不規則的幾何形體和明快色彩,其所指是毀于希特勒時期的波蘭猶太教堂,也是從這個系列開始,斯特拉實驗用電腦輔助構圖和畫板切割。三年后,他以“巴西”系列在視覺上強調了趨近手作的痕跡,留白與筆觸隨處可見,但事實上這卻是藝術家個人手作的反面,是他第一次完全使用金屬材質并且外包給工廠加工完成的系列。70年代末,從“異域鳥類”(Exotic Bird)開始,不再是早年那種線條極簡的方塊或幾何抽象,他通過鳥類觀察感受到自然的靈動,在創作中大量運用金屬和多種材質的浮雕畫形式來表現豐富的曲線,逐漸向“極繁”過渡。到了90年代初,斯特拉的畫布延展到了城市建筑的外立面,他具有表現力的視覺風格在壁畫創作中得以放大,像是為洛杉磯的太平洋鐘樓(Pacific Bell Building)所作的“黃昏(Dusk)”。與此同時,斯特拉開始用3D制圖程序創作圖像效果圖,并且由此更多轉向雕塑。
斯特拉并非一般意義上的藝術明星。他被雕塑家約翰·張伯倫(John Chamberlain)稱為“雕塑家的畫家”,也被《紐約時報》戲稱為“高智商藝術”(high-I.Q. art)。他在繪畫和雕塑中常對音樂、文學、哲學進行指涉,為抽象的作品注入耐人尋味的含義。比如1974年的 “狄德羅”(Diderot)系列以18世紀的法國哲學家命名;2006年的“斯卡拉蒂”(Scarlatti)系列,每件作品的取名都來自這位意大利音樂家創作于18世紀的鍵盤奏鳴曲。
新展期間,我們在紐約對弗蘭克·斯特拉進行了專訪。老先生幽默而謙遜有度。我注意到他的左手食指缺少一截,最后問道:“可不可以知道你的左手發生過什么?”斯特拉笑了,說這是童年時候的意外。“很遺憾,它不是那種一個沉迷于藝術的畫家,畫畫時忘乎所以,甚至傷到了自己的故事。”
三聯生活周刊:我之前讀到過你對馬蒂斯、畢加索和米羅的評述,你說“他們很幸運,他們有一個平面”,而在你自己的繪畫中,最為關注的始終是表現空間。怎么理解這種平面和空間的相對?
弗蘭克·斯特拉:畢加索、馬蒂斯和米羅有什么幸運可言吶,除了他們極具天賦而且真的成為偉大的藝術家。不過一個戰后抽象藝術家肯定跟馬蒂斯他們大不相同,尤其對于美國的抽象藝術家來說,創作驅動力更多來自馬列維奇、蒙德里安和康定斯基,這是我們可以切實向前回溯的一條主線。畢加索和馬列維奇好像分別處于南極和北極,所有這些人合在一起事情才完整,才誕生了后來的許多事。
三聯生活周刊:那么對你個人來說,為什么表達空間如此重要?
弗蘭克·斯特拉:我覺得有這么多顯而易見的方式去描繪空間,而且有許多方式去描繪基本的視覺術語。翻翻藝術史就會發現,我們有過透視性空間、吸收性空間、描述性幾何空間、立體主義的空間等等。我感興趣的是對繪畫能發揮功效的那種空間的體驗。空間是你的所見所感,而繪畫本身確實只是一個平面,不管它是光滑平坦的還是堆滿了東西,平面就是最根本的問題。我對平面感到自信,所以想要在其中尋找對我有效的空間。
三聯生活周刊:你在自己的創作中一直都有建筑性的思考,比如很像賽馬場跑道的作品“多維爾”(Deauville),你覺得怎樣能使繪畫中的空間與實際的空間共存?
弗蘭克·斯特拉:作為一個畫家,你所做的事無非兩種:要么留下標記(make marks),要么揮灑姿態(make gestures)。那么多的畫家,無論各自在干嗎,他們都是兩者之一,或者在平面上創作,或者就自己創造出一個平面。而建筑空間是既定的,有著完全不同的用途。
三聯生活周刊:90年代你就開始用3D打印來創作小件作品了,當時為什么會做這些嘗試?
弗蘭克·斯特拉:其實在創作常規繪畫的同時,我就饒有興趣地一直在做浮雕畫。我逐漸產生興趣的并不是去繪畫一幅畫,而是去建造一幅畫(build a painting),這么說是有點建筑。從作品“波蘭鄉村”(Polish Village Paintings)開始,我想把自己感知中的東西建造出來,把想要畫上去的東西設計出來。大概到了80年代晚期,我們當時在玩攝影和煙霧屏幕,想做出一些全然含糊的非結晶的形式,創造一種固態的煙霧屏幕——這想法真是愚蠢——我想捕捉煙霧和氛圍性的舉止姿態,就像是在風景繪畫中描繪云朵一樣。
三聯生活周刊:當時你的很多嘗試都非常前沿,用到了Photoshop和Auto CAD這些技術手段的輔助。
弗蘭克·斯特拉:我并不用Photoshop,我只是把它交給其他會用Photoshop的人來做。我們的方式仍舊是以拼貼(collage)為主,把不同的東西很有趣地放到一起,這和Photoshop里的圖層相似,但我不覺得自己在用它創作。你看墻上這些雕塑都是用3D打印的小物件組合起來的,但我也不覺得是在用技術創作。我仍舊只是個做雕塑的。
三聯生活周刊:我曾經在《紐約時報》上讀到文章,把你的作品描述為“高智商藝術”。
弗蘭克·斯特拉:《紐約時報》才不會這么說,我的智商可遠遠不夠。他們過去說過一些現在他們不太喜歡的話,比如他們以前總說,哦,這件作品讓人毫無感覺,或者這件作品非常學術。但好像這些都過時了。我覺得你們這代人已經不再這樣思考問題了。據我的觀察來看,至少上次在惠特尼的展覽里,我注意到人們似乎更傾向于和作品進行直接的、身體上的、參與式的溝通,而不像過去人們更喜歡在作品前沉思。
三聯生活周刊:好像是的,可能因為現在的作品都太難理解了吧。對于普通觀眾來說,至少你很多作品的標題就已經非常難于理解了。
弗蘭克·斯特拉:好吧,那大概只是我在裝模作樣罷了。有些標題是德語的,有些是法語——但我既看不懂法語也看不懂德語,只是我在看的書是這些德語、法語的譯本,我就用了。
三聯生活周刊:你也經常在作品和標題中指涉文學作品,比如“白鯨”(Moby Dick)系列。
弗蘭克·斯特拉:是的。那個系列是刻意為之,因為《白鯨》這部作品本身就有關自我意識。我當時的想法是——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最終成功了沒有——能夠讓作品在使用抽象的形式和姿態的同時又富有敘述性,這樣它們就能產生感覺和反應。當時的想法就是可以在作品中“閃現抽象”(flash out that abstraction)。
三聯生活周刊:“閃現抽象”這想法很有意思。那么請問你如何看待視覺藝術與其他藝術形式的關系?比如文學、音樂還有建筑……它們多少都出現在你的藝術中。
弗蘭克·斯特拉:我覺得它們就是各自獨立的。我猜它們對那些特別有才華的人來說確實可以有交叉,但是我不行。比如我所聽見的,也許那是音樂,但我永遠無法得知對一個音樂家來說那些聲音意味著什么。我也聽過做音樂的人評價我的作品,說色彩豐富,但他們說的那種音樂意義上的色彩豐富我其實無從想象。永遠無法知道每個人的感受,不過我覺得這些也并不重要。很多人有能力去做很多事,不過我只是困在自己的角落里。
三聯生活周刊:策展人在文章中提到你認為“藝術至少為終極自由提供了一種錯覺”。這句話對我來說很觸動,一方面,好像你仍然認為藝術是值得被追求的,但另一方面,好像你也認為必須做出不少妥協。
弗蘭克·斯特拉:我覺得你有點高估我了。因為,如果沒有關于自我的意識,沒有那種要做什么以及終極的自由究竟為何物的意識,你可能一開始就不會從事藝術。而且,這樣的想法穿插在自由這種社會性的規范和另一個終極——可能是意識——這兩者之間。而意識可能比自由更加問題重重。
三聯生活周刊:對于年輕一代的藝術家們,你有什么建議嗎?
弗蘭克·斯特拉:很有可能會忍不住說很多建議,但其實最好的建議就是——別變老!請永遠做一個年輕的藝術家,別在年輕的時候想象自己變成老藝術家。
三聯生活周刊:請問你對中國的藝術有什么了解嗎?
弗蘭克·斯特拉:我唯一知道的中國藝術家是蔡國強,25年前我在日本一個美術館看過他的作品,好的東西就是好啊,我當時從沒聽說過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中國人。另外,大約25年或30年前,我當時在香港,他們開始展示來自內地的藝術,非常熱鬧,我覺得自己見證到了開端,中國當代藝術的很多事情就是從那之后發展起來的。雖然我不太了解中國的當代藝術,但是我對中國藝術中觀看空間的視角感興趣。古典中國藝術對于如何描繪氛圍性的空間來說是絕佳例子,沒有所謂透視,所以展示的空間與西方完全不同。這讓我想起達·芬奇不少作品中風景的質感,也屬于氛圍性的空間描繪,而并非強調透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