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金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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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中的國際私法問題的特殊性
董金鑫
競技足球運動具有天然的國際性,作為涉外民事關系的一部分,球員和俱樂部之間的涉外足球勞動合同同樣屬于國際私法的調整范圍。然而,區別于普通的涉外民事關系,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中的國際私法問題的處理存在特殊性。就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的涉外因素而言,由于足球領域的國是指構成國際足聯成員的各足協管轄的區域,實踐中更關注隸屬于不同足協的俱樂部之間的轉會以及球員的體育國籍;就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的管轄權確立而言,盡管理論上國際足聯爭端解決委員會基于當事人的約定有權受理此類案件,沒有否定法院管轄的可能,但在實踐中除非存在排他性的選擇法院協議,否則其不歡迎司法介入;就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的法律適用而言,為了實現勞動合同的穩定性,爭議解決主要適用國際足聯制定的統一規則,傳統國際私法中的沖突規范指引準據法的作用有限;就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所作裁決的承認與執行而言,由于國際足聯采用自執行的方式,無論其爭端解決委員會還是扮演上訴機構角色的國際體育仲裁院作出的裁決一般不會尋求法院的協助。此種作法往往被視為社團自主的范疇,從而多免于遭受司法審查。
足球勞動合同;國際私法;涉外因素;管轄權;法律適用
隨著職業足球運動的蓬勃開展以及球員跨國流動的日益頻繁,球員和俱樂部之間的足球勞動合同爭議呈現高發的態勢。由于競技足球具有天然的國際性,作為涉外民事關系的一部分,涉外足球勞動合同同樣屬于國際私法的調整對象。然而,一方面由于仲裁在競技足球爭議解決中的重要地位,以至于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中的國際私法問題往往被國際體育仲裁實踐所掩蓋,使人容易忽視其中蘊含的特殊之處;另一方面,該領域的國際私法并非如同普通涉外勞動合同那樣構成傳統國際私法學的分支,不能采用拿來主義的作法,需要在借鑒傳統國際私法理論框架的基礎上進行新的制度建構,因此存在研究的必要。由于只有具有涉外因素的民事爭議才需要國際私法的介入,而管轄權的確立、法律適用以及判決或裁決的承認與執行構成處理國際私法案件的3個主要階段,本文以此為序分析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中發生的國際私法問題的特殊性,希望有助于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的當事人通過合理的途徑維護自身的權益。
1.1 涉外因素所屬范疇的特殊性
關于涉外因素,首先要明確涉外或曰國際的范疇。既區別于政治地理意義,即國際公法層面的國家,也不同于傳統國際私法上具有獨特法律體系的法域(law district)[1]。足球領域中的國是指,作為國際足聯這一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成員的各獨立足協管轄的區域。雖然,每個主權國家原則上只能有一個足協代表該國成為國際足聯的會員,但《國際足聯章程》第10條第6款例外規定,沒有獨立地位的地區足協在獲得該國足協批準的情況下可以申請加入國際足聯,如通常所說的英國是指包括英格蘭、蘇格蘭、威爾士和北愛爾蘭4個區域在內的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由于英格蘭和威爾士實行相同的地方性法律,故在國際私法層面只能作為一個法域,蘇格蘭、北愛爾蘭的民事規則各異,構成單獨的法域[2]。而在競技足球領域,英國一直承認本國上述4個地區的足協都能夠加入國際足聯,從而獨立組隊參與國際賽事。
國際私法層面的國際與競技足球領域的國際雖有不同,但大致相當。如我國內地涉及港澳臺的民事案件往往比照涉外民事案件,適用國際私法規范處理,而在足球領域,港澳臺分別以中國香港、中國澳門和中國臺灣的名義獨立參與國際體育賽事,與中國國家隊同場競技。究其原因,包括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糾紛在內的國際私法所針對的涉外民事關系處于低政治(low politics)領域,不過多涉及主權。為跨境交往的便利乃至共同發展的需要,同時反映歷史遺留問題和區域自治現狀,有必要尊重之。
1.2 涉外因素具體認定的特殊性
國際私法對涉外因素具體認定的理解有寬窄之分。傳統觀點認為,涉外因素應從民事法律關系的主體、客體和內容當中尋找,即當事人是否是外國人或在國外有住所,民事行為或事件是否發生在國外,爭議的標的物是否位于國外。而晚近的觀點則認為,一切與外國、外國法有實質聯系的因素都構成涉外因素,不限于法律關系的3要素[3]。不過,我國當前的立法仍傾向于傳統作法,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178條和加以完善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第1條。
在涉外足球勞動合同領域,出于維護競爭秩序的考慮,國際足聯更關注球員流動發生的國際影響,從而在確定是否存在涉外因素時與傳統國際私法的判斷有所不同。一方面,《國際足聯球員身份和轉會規則》第1條第1款雖然將適用范圍限于球員在隸屬不同足協俱樂部之間的轉會,但這不以勞動合同爭議的球員和俱樂部來自不同國家的足協為限,而只需在效果上對國際轉會產生影響。對雙方當事人來自同一足協的足球勞動合同爭議,如果球員在合同履行期屆滿之前與另一足協的俱樂部簽約,被認為滿足上述規則適用的要求[4]。在近期發生的,引起中國足壇廣為關注的年輕球員胡睿寶留洋案中,雖然球員和廣州恒大足球俱樂部都是在我國足協注冊的中國籍自然人或法人,其勞動合同也主要在我國履行,但由于該球員希望轉會至歐洲聯賽而俱樂部拒絕放行,從而使他們之間的勞動爭議可以被國際足聯受理[5]。而在傳統國際私法中,盡管該足球勞動爭議的相關因素涉外,但爭議的法律關系本身不具有涉外因素,不能作為涉外案件處理。
另一方面,無論球員還是俱樂部都需要在某一足協注冊,當以國籍作為案件的涉外情形時,需特別考慮球員的體育國籍(sportive nationality),此種體育國籍與國際私法上的國籍的認定有時存在差異。在國際體育仲裁院(Courtof Arbitration for Sports,簡稱CAS)審理的2007/A/1254案中,仲裁庭認為,球員擁有與俱樂部不同的國籍構成國際性的表現;而在CAS審理2009/A/1996案中,球員的雙重國籍被認為明顯不足以證明案件的國際性,從而不屬于國際足聯的受案范圍。此時,值得考慮的國際因素包括球員代表國家隊參加了多少國際比賽、是否占用俱樂部的外援指以及與俱樂部所在國的進一步聯系等方面。當不存在上述因素時,僅球員一方在法律上具有雙重國籍的事實不能改變此類勞動合同爭議的國內屬性[6]。此種做法同樣是出于國際競爭的需要,從而更關注球員的國籍在效果上可能對國際轉會產生的影響。
2.1 管轄權確立的特殊性在立法中的體現
根據國際私法,當民事糾紛存在涉外因素時,首先要確定由哪一國的法院管轄。由于尚不存在系統分配國家管轄權的國際法規則,故一國法院能否受理涉外民事案件只能由該國國際私法中的國際民事訴訟規則決定。如在我國,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四編“涉外篇”第265條的規定,勞動合同糾紛主要由用人單位所在地或者勞動合同履行地的人民法院管轄。但如果被告在我國沒有住所而勞動合同在我國領域內簽訂或被告在我國有可供扣押的財產、辦事機構,則可以由合同簽訂地、可供扣押財產所在地、代表機構住所地的人民法院管轄。
在競技體育領域,上述涉外或曰國際因素出現的結果往往是案件由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處理,進而在對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決定不服時再交由CAS處理,相應排除各國司法的干預。《國際足聯章程》第68條第3款要求,所屬協會應該在章程或規章中設置如下條款:除國際足聯的規則或現行法律條款另有規定,不得將協會中的爭議,或影響聯賽及成員,俱樂部及成員、球員、官員之間的爭議交由法院管轄。此種單一的內部糾紛解決機制有助于案件的統一處理,從而形成全球競技秩序。
然而,足球勞動合同畢竟屬于比較常見的民事法律關系,從國家法的角度自然可以由法院受理,國際足聯這一體育社團的內部管轄規定不能挑戰國家的司法主權[7]。為了調和這一矛盾,《國際足聯球員身份和轉會規則》第22條規定,國際足聯下屬的爭端解決委員會(Dispute Resolution Chamber,簡稱DRC)被認為有權處理國際領域(internationaldimension)的球員和俱樂部之間的勞動爭端,但這不影響球員或俱樂部向法院尋求救濟。畢竟,在國家法眼中,作為DRC上訴機制的CAS乃是建立在當事人合意選擇基礎上的替代性爭端解決機構,而DRC至多是CAS仲裁的前置程序,本身不具有任何對抗法院管轄的權力。然而,頻繁尋求司法救濟對競技足球活動的良好運行構成巨大挑戰,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糾紛更宜尋求內部解決之道,故DRC對法院管轄權的態度顯得較為消極。
2.2 管轄權確立的特殊性在實踐中的表現
反映在實踐中,如果當事人約定將勞動爭議交由有管轄權的法院審理,則DRC一般不會受理。而一旦缺乏此種排他性的選擇法院協議,即發生管轄競合的情形,DRC并不歡迎司法介入[8],甚至對那些法院正在進行的未決訴訟(lis pendens),除非當事人基于擇地起訴(forum shopping)的目的又提交DRC審理,否則不影響DRC根據自身的規則管轄。2012年3月1日,在DRC作出的裁決中,俱樂部向當地法院提出解除足球勞動合同,并請求損害賠償,球員以俱樂部違約為由將案件提交DRC。DRC認為,盡管《國際足聯球員身份和轉會規則》第22條確立了足球勞動合同的當事人可以向法院起訴的例外,但通過仲裁解決的做法仍然是一項基本原則。本案的俱樂部不僅沒有提供其已經向法院起訴的實質性證據,也沒有否認球員就該訴訟真實性的陳述以及遵守有關傳喚通知的手續,亦沒能證實球員已經被告知正在進行的訴訟程序。更何況,合同中并未包含交由法院審理的條款,故此DRC有權審理該案。
此種做法有違《國際足聯球員身份和轉會規則》第22條的初衷。根據該條的注解,由于一些國家禁止將勞動爭議提交仲裁,而由法院專屬管轄,故此球員和俱樂部有權尋求法院的救濟。只有在不存在法院強制管轄的情況下,當事人才可以提交仲裁。不難看出,法院乃是法定管轄權的體現,而CAS只能屬于約定管轄的范疇,后者只有建立在當事人有效協議的基礎之上才可以對抗法院受理。即使根據國際商事仲裁的一般實踐,仲裁庭因為當事人的選擇而擁有自裁管轄權(competence-competence),即對是否擁有管轄權問題的管轄權,但一旦立法規定法院對勞動合同等某種爭議享有排他管轄,則因缺乏可仲裁性而不得提交仲裁。DRC的本位主義做法反映了足球行業對統一快速的專業性爭端解決機制的特別需要。雖然,從效果上僅有極少數經DRC處理的涉外足球勞動合同案件被上訴至CAS,且CAS的仲裁裁決最終接受司法檢驗的機會不多,但這表明,法院與足球行業糾紛解決機制在管轄問題上存在潛在的沖突。
3.1 法律適用步驟的特殊性
就法律適用的步驟而言,當民事爭議存在涉外因素而與多個國家發生聯系時,除非存在統一的國際公約或商事慣例,其在國際私法的效果將會導致案件需要運用沖突規范從上述國家的法律當中作出選擇,即確立應適用的法律。區別于普通合同中的意思自治,在勞動合同領域,有關法定最低工資、休假、法定經濟補償等勞動基準法,根據自身性質和目的適用,不允許當事人排除。此種實體法的政策導向引起了沖突規范的關注,甚至許多國家的國際私法完全以保護勞動者的利益為目的。目前,最為流行的一種立法模式是采取有利原則,即當事人選擇的法律不得減損與勞動者有最密切聯系國家的強行法賦予他的權利。如2008年歐盟《羅馬條例I》第8條規定,勞動合同當事人選擇的法律不得剝奪勞動者慣常工作地國法律中的強制規范對他的保護[9]。另一種模式是就偏向保護弱者一方的合同類型整體適用與其存在最密切聯系的法域的法律,一概排除當事人的選法。如201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第43條規定,勞動合同原則上適用勞動者工作地法律。
在競技足球領域,重要的不是案件通過沖突規范指引哪一國的法律,而是如何直接援用國際行業規則。與普通的涉外民事關系的法律適用步驟不同,由于競賽活動的高度組織化,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發生特別的國際私法問題。國際足聯關于足球勞動爭議解決的規則類似于傳統國際私法當中的統一實體國際公約,構成一種優于國內法適用的直接解決法律沖突的方法。只有國際規則的內容存在不足時,才需要國內法予以補充。反映在DRC處理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的實踐中,《國際足聯球員身份和轉會規則》和有關國家法律的沖突無法加以回避,特別當面對足球勞動合同根據《國際足聯球員身份和轉會規則》無效,而根據當事人選擇的國家法有效的情形。為實現足球領域的國際一致以及球員的有序流動,《國際足聯球員身份和轉會規則》構成最為重要的審理依據。
2016年10月26日,在DRC作出的裁決中,俱樂部辯稱,根據俱樂部所在國1967年的解約法,其有權在勞動合同確立的12個月試用期內單方解除合同。DRC對此表示反對,認為該法的適用缺乏客觀標準,將會導致不可接受的結果,即變相賦予俱樂部單方解約權。根據契約必須信守的一般法律原則,俱樂部必須履行勞動合同中的義務。同樣,2014年2月27日,在DRC作出的裁決中,由于當事人在足球勞動合同中約定適用某國民法,俱樂部主張應由該法解決他們之間的勞動爭議。對此DRC強調,國際足聯的規則優于任何當事人選擇的法律。出于足球行業的利益,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的解決應該基于統一的規則,如《國際足聯球員身份和轉會規則》以及DRC在實踐中確立的法理。
即使在《國際足聯球員身份和轉會規則》有所不足的情況下,足球行業也極少援用國際私法中的沖突規范。對此,2016年《國際足聯章程》第66條第2款賦予瑞士法以補闕地位,即在國際足聯沒有規定的情況下,作為裁判機構的CAS應附帶(additionally)適用瑞士法。具體到涉外足球勞動合同領域,《國際足聯球員身份和轉會規則》第25條第6款在將國際足聯的規則作為主要裁判依據的同時,還籠統地求助于國內層面的相關安排、法律,以及集體協議和體育的特殊性。雖然,這并未明確體現瑞士法的地位,出于足球勞動爭議統一處理的需要,國際足聯總部所在地瑞士的法律無疑更有可能被借鑒。在CAS審理的2008/A/1705案中,仲裁庭認為,《國際足聯章程》對瑞士法的援用不表明其希望全面求助于該法,瑞士法的作用僅在于填補國際足聯規則的空缺,即實現對《國際足聯球員身份和轉會規則》的統一解釋。只有仍不能解決案件爭議時,除此之外的事項才存在由當事人明確選擇的國家法支配的空間[10]。由此,區別于傳統國際私法,此種作法更能取得一致的裁判結果。
3.2 法律適用理念的特殊性
在一般的勞動合同領域,無論采用何種模式,保護性強制規范都是法律適用中最重要的考慮因素。與各國勞動法偏重保護勞動者理念不盡相同的是,《國際足聯球員身份和轉會規則》注重球員和俱樂部之間的利益平衡,特別強調維持勞動合同關系的穩定性,即合同方只有存在正當理由時才可以在不承擔任何責任的前提下單方解除合同。《國際足聯球員身份和轉會規則》自身并沒有界定何種情況構成正當理由,對此同樣應尋求瑞士法的幫助。《瑞士債法典》第337條第2款規定,當出現任何解除合同的一方當事人不能被善意地期待繼續維持勞動關系的情況,即構成正當理由。可見,正當理由僅在因對方的不履約而實質上剝奪了受害方根據勞動合同規定有權期待得到的東西時發生。因此,就涉外足球勞動合同而言,單純存在違反合同條款的行為不表明存在解除合同的正當理由,只有對方出現嚴重違反合同義務時受害方才可以不需要提前作出警告而單方解除合同[11]。以此實現足球勞動關系的穩定,盡量避免對正常競技秩序的破壞。
如拖欠球員的薪金,根據《國際足聯球員身份和轉會規則》第14條的注解,欠薪原則上構成球員解除勞動合同的正當理由,但這并非一刀切,而是要根據個案的情形綜合判斷。在該注解的示例中,如果球員已經超過3個月沒有收到工資,他向俱樂部指出違約行為而對方仍無動于衷時,則可以解除合同。相反,通常情況下俱樂部拖欠球員幾個星期的工資不構成解除合同的正當理由。在CAS審理的2006/A/1100案中,仲裁庭認為,考慮到球員既往對此沒有表示過異議,俱樂部延期支付工資不構成球員解除合同的正當理由。如果球員認為此舉將嚴重影響其財務狀況,則應基于善意原則向俱樂部發出警告,對此表示沉默將視為對俱樂部拖欠行為的接受[12]。而在CAS審理的2006/A/1180案中,仲裁庭明確了拖欠球員工資構成解除合同的正當理由需要滿足2個條件:(1)所拖欠的工資數額必須是實質性的,而非完全次要的;(2)作為解除合同的前提,球員必須就此發出警告,即引起俱樂部的注意,從而給予其合理補救的機會。
我國勞動法對合同穩定性的關注程度明顯不如足球領域。首先,為了保障作為弱勢一方的勞動者的就業選擇,《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第37條賦予勞動者提前30日書面通知用人單位的合同解除權,這一點不能沿用至競技足球行業;其次,雖然《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第38條第2項也將用人單位未及時足額支付勞動報酬作為勞動者自行行使解除權的情形,但它不需要裁判者對是否存在根本違約作過多權衡。假設該法作為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的準據法,則無論拖欠數額的多少、時間的長短、出現的頻率和球員是否作出反對表示等具體案情,一概構成球員解除合同的原由。此種不經意導致當事人勞動合同關系破裂的做法不利于維持足球行業的秩序。更何況,區別于整體工資水平較低的普通行業的勞動者,短暫的拖欠大多不會危及球員的基本生計。故,二者在對待欠薪所能發生的合同效果問題上并非處于同一語境。
4.1 裁決自執行機制的表現
在傳統國際私法領域,由一國法院作出的民事判決在國外進行承認或執行屬于國際司法合作的范疇,在缺乏全球性的判決承認與執行公約的情況下容易陷入僵局。即使在國際商事仲裁領域,雖然被包括我國在內的各國廣泛接受的1958年《紐約公約》為外國仲裁裁決的承認與執行提供相當大的便利,但在具體運用時仍難免遭遇執行地國法院以維護公共政策為由的司法審查。故此,承認與執行構成國際私法的重要議題,事關一國的司法主權。
CAS以及國際足聯的DRC就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作出的裁決原則上卻不需要國家的協助,而采取自執行的方式[13]。由于國際足聯的行業規則具有屬人法的性質,可以限制成員的社員權利。這不僅針對作為直接成員的各國足協,而且通過足協章程條文的援引,對球員、俱樂部等間接成員也能發揮效力。如果足球勞動合同爭議的當事人不主動履行裁決,國際足聯可以追加罰款、扣分等紀律處罰措施,嚴厲的甚至于被永久剝奪參賽資格。對此,根據2011年《國際足聯紀律處罰法典》第64條第1款的規定,凡球員、俱樂部出現任何拖欠款項或者不遵循下列裁決的行為,無論是基于國際足聯的機構的指令或者決定還是作為其上訴機構的CAS的仲裁裁決,都將會被處以罰款。此外,國際足聯的機構將確定繼續支付款項或者遵循裁決的最后期限。如當事人不履行義務,則會被處以扣分、降級或減少轉會名額并追加處罰。
4.2 對自執行機制的司法審查
雖然作為公權力的體現,強制執行能否由國際足聯這一私人團體自行實施引發實務界的熱議,但瑞士聯邦法院持較為包容的態度,司法審查的尺度較寬。2007年,在該院審查CAS仲裁裁決案中,俱樂部聲稱,國際足聯為了執行一項私法性質的金錢給付請求而對其施加以嚴厲制裁的做法,違反了瑞士禁止私人執行的強行法規定,構成對國家執行壟斷權的侵害。瑞士聯邦法院認為,國際足聯的裁決不屬于執行的范疇,而是構成社團法下的處罰,在性質上類似于合同罰金。為確保成員履行相應的義務,此類做法原則上合法。此時,通過社團自治權的保駕護航,體育組織乃是基于行業壟斷地位“迫使”其管轄的成員“自愿”履行裁決[14],只是此種自愿乃是球員參與競技足球活動的必然結果。
然而,一旦國際足聯的處罰涉及球員基本勞動權利的損害,有必要在遵循比例原則的基礎上就保護球員權利與維護合同穩定的平衡進行個案評判,從而遭遇法院的審查。在MATUZALEM案中,一名巴西籍的職業球員在無任何正當理由的情況下單方解除其與一家烏克蘭足球俱樂部的勞動合同,并試圖進行國際轉會引發爭議。瑞士聯邦法院認定,因該球員不向原俱樂部支付違約賠償金,而被國際足聯紀律委員會施加無限期禁賽的做法侵犯了球員的基本經濟自由,進而借助國際公共政策撤銷了維持該處罰決定的CAS的仲裁裁決[15]。該做法近乎于對國際足聯執行措施規則的合法性審查,以此推動球員勞動權利的保護。
5.1 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中的國際私法存在特殊性的因由
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中的國際私法問題出現如上特殊性的原因,與競技足球的專業性、自治性和國際性密不可分。為了形成良好的行業秩序,從而滿足俱樂部之間競爭平衡的需要,國際足聯的球員轉會規則兼具競爭監管和勞動監管的雙重職責。首先,統一的勞工政策有助于競技足球運動的開展,而求助于不同國家的法院和法律必然會阻礙球員的有序跨國轉會。因此,在法律適用這一實體層面,為了實現足球勞動合同的穩定性,目前由國際足聯所倡導的國際統一通行規則不僅在適用步驟上不需要借助沖突規范從各國法當中作出選擇,而且在適用理念上與偏向于保護勞動者的勞動基準法存在沖突。其次,此種特殊性的根源不僅在于以國際足聯規則為代表的民間法盛行,還與自治的爭端解決機制不無關系。故,在管轄和執行這一程序層面,足球運動的高度組織化使得以國際足聯為代表的體育組織不僅負責競賽中的紀律處罰,而且可以處理國際領域的足球勞動合同爭議,從而面臨與各國法院的管轄權和執行權發生沖突的緊張局面。
就涉外足球勞動合同領域的國際私法與普通勞動合同領域的國際私法二者的現實差異,一方面,爭端解決機關不一,適用的裁判規則不同,導致最終發生的結果各異;另一方面,二者的目的宗旨不同,前者偏向于行業秩序的維護,后者則更看重勞動者權益的保護。盡管在抽象層面上很難說孰是孰非,但落實到足球領域,傳統國際私法在管轄和執行上的分散性和法律適用上的多元性使得國家法和法院既沒有能力全面調整涉外足球勞動合同關系,又無法應對因領土分割造成的案件審理結果大相徑庭的局面。這表明,為競技足球運動的有序開展,除了嚴重背離國家法秩序的例外情形,由國際足聯主導的足球行業規則體系能夠實現軟法層面的治理,從而有必要作為相對獨立的法律部門存在。
5.2 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中的國際私法特殊性的啟示
由此得到的啟示是,足球自治的現實需要導致建構跨國民間法秩序的體育法(Lex Sportiva)的博興,但這無法脫離包括國際私法在內的國家法的監督。就實體法而言,雖然為維護足球合同關系的穩定性,有關工資工時、無固定期合同、預告解除等勞動基準法中的強制性規定不能一概準用于足球勞動合同領域,但不意味著國際足聯可以為所欲為。從瑞士聯邦法院撤銷CAS仲裁裁決的實踐看,當足球行業規則有損球員的基本勞動權利,則在當事人提出申訴的情況下無法逃脫一國公共政策對其合理性的評判。就程序法而言,為實現包括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的統一處理,不僅當事人的仲裁合意只是理論上的擬制,無論DRC還是CAS都表現出強制管轄的特點,而且他們就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作出的裁決主要依靠社團處罰的自執行方式實施,不必借助國家法院的幫助。然而,當出現當事人意圖脫離行業束縛而主動尋求司法救助的例外情形時,如何確保爭端解決機構的獨立性和公正性能夠經受法院的審查,仍需要作全面系統的權衡。
最后要強調的是,就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未來在國際私法層面應關注國家法院如何承認競技足球領域的行業秩序和競爭需要,足球爭端解決機制如何加大對包括擇業自由在內的球員基本勞動權利的保護。總之,在解決涉外足球勞動合同爭議的過程中應注意將足球規則和國際私法相結合,既要解決體育法和國家法的位階沖突問題,又要解決各國勞動法的地域沖突問題,從而實現足球自治和國家管制的有機統一,促進全球足球法制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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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icularities of Issues of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in the Disputes on Foreign-related Football Labor Con?tracts
DONG Jinxin
(Dept.of Law,China University of Petroleum,Qingdao 266580,China)
Athletic football has an international nature.As a part of foreign-related civil relationship,the disputes on foreign-related football labor contracts between playersand clubsbelong to theadjustment rangeof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However,differentwith ordinary foreign-related civil relationship,the is?sues of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in disputes on foreign-related football labor contracts have distinctive natures.On the foreign-related elements,because the‘nations’in the field of football is the territories of football associations,which are themembers of FIFA,it ismore concerned about the transfer between the clubsbelonging to different football associationsand the player's sportive nationality in the practice.On the establishmentof jurisdiction,although the Dispute Resolution Chamber of FIFA is entitled to hear such cases of international dimension according to the agreementof parties in theory,itdoes not prejudice the court to exercise jurisdiction over such disputes.However,unless there isan exclusive choice of courtagreement in the practice,it does notwelcome judicial intervention.On the application of law,to achieve the stability of labor contracts,its dispute resolutionmainly dependson united rulesof FIFA Regulation,so the role of reference of applicable law by conflict rules in the traditional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is limited.On the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ofawards,be?cause the FIFA adoptsa self-implementation system,either the awardsofDispute Resolution Chamber or Courtof Arbitration for Sports thatplaysa roleofap?pellate body generally do notneed to seek an assistance of the court.Such practicesareoften regarded asa reflection of community autonomy,and to avoid be?ing subject to judicial review.
football labor contracts;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foreign-related elements;jurisdiction;application of law
G 80-05
:A
:1005-0000(2017)01-058-05
10.13297/j.cnki.issn1005-0000.2017.01.010
2016-10-18;
2017-01-08;錄用日期:2017-01-09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項目編號:15YJC820009);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編號:17CX04035B)
董金鑫(1985-),男,山東威海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國際體育法學。
中國石油大學(華東)法學系,山東青島2665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