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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湖光山色

2017-11-29 17:52:24符利群
野草 2017年6期

符利群

韓戰和兩名同事坐上呼嘯而出的警車駛出公安局大門時,還在不無惆悵地想,這是一次多么不合時宜的提前出發的青山湖之行啊。

一刻鐘前,青山湖邊撈起兩具男尸。兩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在讀鄉初中。

此前徐浩發給韓戰的短信說,湖邊有十里桃花萬家酒店。

韓戰發過去說,桃花離湖十里遠,有一酒店名萬家。

徐浩發來呲牙咧嘴的笑,趕緊的麻溜的,明早九點前趕到,我等你。

青山湖是人工湖與天然湖的合成,也就是說,青山湖的原始胚胎是天然湖,而后因灌溉、防洪、養殖等民生所需,不斷拓以人工之力,成為如今比原先大一倍以上的小型水庫。最近湖邊新開了一家山莊,青磚黑瓦白墻,釣魚燒烤喝茶,將傳統與現代結合得恰如其分,儼然是一番低調的優雅。

韓戰對徐浩發過來的青山湖照片保持了一定的警覺。他認為徐浩用了美圖秀秀,他對這種加以人工修飾的照片軟件不太感冒。

半個小時后警車抵達青山湖。兩個少年躺在湖邊草地,身上蓋著白布。白布和木板都是濕漉漉的。白布覆蓋之下可見兩個并不強壯但已開始發育的身體,如青藤般蓬勃生長卻中途戛然折斷。少年的父母由家人攙扶,或蹲或跪或坐孩子身邊,早已哭得聲嘶力竭撕肝裂肺,令人不忍卒睹不忍卒聞。

韓戰在原地站了兩分鐘,定了定神才走過去。他只是一名入警才兩年的新警察。

韓戰的警校同學兼青山鄉派出所副所長徐浩和幾個警察在湖邊拉皮尺,拍照,案發地帶外圍圍起了一圈黃色警戒線。警戒線外站著附近村莊的人們,惋惜地議論,感嘆人生之無常。

韓戰走過去,徐浩拍了拍他的肩,以此表達不言而喻的歉意與慰問。

徐浩把基本情況簡單介紹了下,兩個少年是堂兄弟,大的叫大虎,小的叫小虎,住青山鄉所在行政村青山村。兩個孩子都是十三歲,前后相差不過三四個月。事發時兩家父母均在工廠打工,是釣魚者發現的。這個家族一下子走了兩個,太兇殘了。從死者癥狀和現場來看,被害痕跡不明顯,基本屬于溺水。

死者親屬見來了新的警察,紛紛過來,哭著要他們快點查清死因。

到底是自己溺水而死,或者被人弄死推下湖,還是被推入湖中而淹死?

韓戰朝青山湖望去,但見近處波光粼粼水色瀲滟,遠處青山迢迢峰巒疊嶂,水氣草木帶著潮濕的氣息由湖面徐徐遞過來,再遠處一些游人在拍照爬山,有隱隱的笑聲歌聲,尚不知這邊的生死變故。生與死隔得那么遠,又這么近。死亡真不應該在如此良辰美景里發生。

徐浩朝另一邊努努嘴。韓戰這時發現,一處屋舍在湖邊森然成林的掩映之后,因林子茂密,草草一看還真發現不了,真是一個低調幽僻的所在。徐浩說這就是他提過的那個山莊。現在他們有大麻煩了。

韓戰問為什么。

徐浩說按原先水利規劃,青山湖水庫容量已達標,無須再拓寬拓深。蔚秀山莊一來,又挖深挖寬了靠近山莊的一處湖灣,用以游客揮竿垂釣。兩個孩子就是從這個垂釣點撈上來的。也就是說,不管落水還是被殺,蔚秀山莊逃不了干系。

韓戰馬上問,水利工程是隨便動得的嗎?

徐浩的嘴角微微一撇,還沒說什么,山莊那邊林子里走出一群吵吵鬧鬧的人,拉扯著一個中年人出來。那中年人處于被攻擊的一方。衣衫歪斜,扣子掉落,領帶被拉到脖子后,油亮的頭發被揉成一團亂麻,臉上有幾道抓傷的血痕。

死者親屬撲將上前,又抓又哭,悲痛地嘶喊還我孩子。中年人抱著腦袋避免更大的打擊,看上去他像馬戲團里任人擺布的可憐的猴子。

韓戰和徐浩上前,要他們住手,打人是違法的。

一個村干部模樣的也在努力阻止他們的行動,說有話好好說,有事好商量,陪著笑臉給他們遞煙,死者親屬簡單粗暴地把他推開,致他差點摔倒。徐浩說村干部是青山村村委主任黃大年,被圍攻的是蔚秀山莊副經理周川。

韓戰、徐浩和黃大年把周川解救出來。周川擦著嘴角的新鮮血漬,朝地上吐出了一顆帶血的大牙。周川哭喪著臉說,我頂倒霉,我頂倒霉。我不是老板,上個月剛進山莊,挖湖是前面的事,跟我沒關系啊。

韓戰問老板呢。周川說老板董大有去歐洲取經了。

韓戰問,有監控錄像嗎?案發時門衛有沒有發現異常動靜?

周川搖搖頭說都沒有。一湖邊是監控死角,二門衛的巡視重點是山莊內而不是山莊外。韓戰說等會兒找出來看看。

韓戰了解到,兩名少年早上出門時背上竹簍,這天是星期天。他們去青山湖挖野山筍,青山湖的野山筍是出了名的,兩指寬細,肥碩白嫩,煮熟蘸鹽特別清香甜嫩。他們挖筍是為了賣錢。

圍觀群眾一圈問下來,均未發現兩名少年落水前后的狀況。韓戰問一句,他們就零零碎碎交待一句,隨后三三兩兩地走開,一臉后怕地說回家好好看管孩子。

監控錄像顯示也確實是個死角。現場和死者身上找不到更多的謀殺痕跡,相對來說偵破任務輕了些,韓戰請示領導后同意,兩名同事回局,他留下繼續調查。

黃大年把韓戰帶到村里,歉然稱他還得去清理一堆剛挖的蕃薯。村干部跟村民一樣,有一塊田地需要料理。黃大年感嘆他跟兩個孩子的父親一塊兒長大,差不多辰光結婚,前后腳生的小孩,現在人家出了這樣的大事,好端端一戶人家就這樣斷了香火,想想又是后怕又是慶幸。

韓戰說你忙,我自己去。

死者的父母幾度昏厥,韓戰也不忍繼續打擾,遂向村民們調查父母與村民的關系,兩個孩子的日常作息、出行習慣等。

第一個與大虎的父親有嫌隙的,是居住其屋后的鄰居泥水匠。原因是大虎家造房子時,泥水匠要求宅基地朝西移動五公分,否則擋了他家的青龍首。大虎父親當然不肯。后來兩個男人在堆滿磚頭瓦片的宅基地上打了結實的一架,大虎的父親眼晴腫成臭灰蛋,泥水匠擦著嘴角的血沫揮著泥鏟刀,威脅要對方全家好看。

面對韓戰的質詢,正在壘雞窩的泥水匠矢口否認說過這話,他說的是“咱們走著瞧”,他怎么可能說出那種混帳話呢?

隔壁鄰居過來,證實了事發那天泥水匠在外村幫人壘豬圈,喝酒過了頭,從中午睡到傍晚,這使得東家在背后不高興地說他“磨洋工”。

趙聾子與小虎的父親結仇若干年。兩家一個住村前,一個住村后,本來是陽關道與獨木橋的關系,可兩家的田地相依為命,每年的田水灌溉問題會讓他們像斗牛一樣在田埂邊咆哮好幾回。咆哮一是因為他們很憤怒,二是因為趙聾子需要有人很大聲地說話才能聽清。

韓戰只能大聲地把事情說了。聽說自己有可能成為殺死兩個孩子的嫌疑人,趙聾子又吃驚又憤怒,咆哮道,我跟孩子他爹有仇,就算剁了他爹也不會去碰孩子一根手指頭。人不是畜生,人不能這么沒天良,人不能——

后來有人作證,趙聾子那天去縣城看耳朵,據說縣城有個醫生把人家聾了三十七年的耳朵給看好了,清晰得能聽見蚊子說話,而他只聾了二十一年零六個月。

天快黑的時候,韓戰得到了三條有關孩子的線索,大虎小虎出事前跟三個人有過交集。他們分別是村口煙雜鋪的瘸子蔡,捕蛇佬鄭三條,還有大虎小虎的同學黃金亮。

韓戰找到煙雜鋪,瘸子蔡瘸著腿在搬動一箱空啤酒。因為身體的晃動,致使空啤酒瓶發出互相撞擊的清脆聲響。

瘸子蔡歪著身體翻著眼白回想。韓戰讓他先把啤酒箱放下。瘸子蔡說不要緊——昨天上午大虎來店里買過一瓶雪花啤酒,他爹經常讓他來買。走的時候他拿了塊芝麻餅,這小鬼經常順手牽羊,我就給了他一個爆粟,我說你手腳再這樣壞,我把你手指頭一根根剁下喂青山湖的魚——

韓戰一邊在本子記錄一邊說,你還威脅他什么?

瘸子蔡連忙說,沒有沒有,我就那么隨口說了句。我不可能為一張芝麻餅害人啊,何況兩條人命。警察同志,我要是講謊話,我再瘸一條腿。

韓戰找到了第二個線索人,捕蛇佬鄭三條。鄭三條捕蛇為生,兼捕泥鰍黃鱔王八等。他跟大虎小虎在通往青山湖的途中相遇。當時鄭三條在溝渠里發現了一條渾圓肥胖的菜花蛇,在草叢里蠕動。鄭三條握著蛇夾,一步一步小心地靠近草叢。忽地一陣雜亂的奔跑聲傳來,菜花蛇尾巴一甩,迅速躥入草叢深處。

鄭三條說,我當時很生氣,一手一個拎起大虎小虎,說要把他們扔進青山湖。不過我只是嚇嚇兩個小鬼,我怎么會跟小孩子計較……

韓戰走的時候,鄭三條在后面憂慮地喊,我真是嚇嚇兩個小鬼的——

黃金亮是大虎小虎的同學,長得牛高馬大,以欺侮同學惹事生非著稱,因其父任職鄉干部,老師寧可息事寧人。韓戰和老師找到他時,他正從一名小同學手里奪走薯條,還在得意地舔著手指頭上的薯條味兒。

看見穿著警服的韓戰朝他過來,黃金亮臉色一變,朝后退了兩步,轉身跑走,撞上了剛才被劫的小同學。小同學仰面朝天摔倒草地,黃金亮兇巴巴地踹了他一腳,發瘋似地跑開。

韓戰百米沖刺很快追上他,攥住他的胳膊。這個十四歲的男生又撕又咬又嚎,簡直像頭瘋牛。韓戰不得不用上了擒拿術,兩下就把他掀翻在地。老師在旁邊搓著手,慌張地說這可怎么辦。

黃金亮嚎叫,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干!

韓戰冷冷地說,你沒有干什么?

黃金亮愣住,停止了掙扎。韓戰讓他起來,坐在石頭上說話。

事發前一天,黃金亮敲榨了小虎一包辣條,他經常對小虎這么干。黃金亮低下了蠻橫的腦袋,肩膀瑟瑟縮縮,吞咽著唾沫說,小虎不肯,我就說你不給我,我叫人弄死你——可是叔叔,我真的沒有弄死他。

后來他和小虎相約第二天去青山湖水庫邊打架,賭注是十包辣條。第二天清早黃金亮到了水庫邊,從蘆葦叢里看出去多了一個人,大虎。大虎和小虎在商量一件事,就是他們把黃金亮揍得半死不活后扔進青山湖喂魚。

黃金亮無聲無息地鉆進蘆葦叢離開,他不想成為魚餌。那時他有點懊惱,怎么一點也沒記起小虎還有個哥哥大虎。

黃金亮眼睛紅腫,驚惶而怯弱地說,警察叔叔,我真的沒有弄死他們。

老師在旁邊解釋,黃金亮同學對同學兇是兇了點,可真沒有干過太出格的事,最多就是弄傷眼睛,打掉同學的牙齒啊這些,殺人這種性質惡劣的事是不會干的。這個我可以保證的。

韓戰說他跟黃金亮單獨談一會兒。老師憂心忡忡地走開,黃金亮抽著鼻子,絕望地看著老師的背影離去,他認為自己一定會被警察抓走了。

韓戰問后來還發生過什么。

黃金亮說后來就聽說大虎小虎從水庫被撈上來了——他眨了眨眼,對了,后來,我在回去的路上碰到秋兒,她說去水庫邊找大虎小虎一塊兒玩。

秋兒?

秋兒。她家跟大虎小虎家隔兩排屋。他們三個經常一塊兒玩。黃金亮擤了一把鼻涕,叔叔,我真的沒有弄死他們。

黃大年蹲在院子里清理蕃薯,好的做蕃薯干,差的做蕃薯粉絲或喂豬。

黃大年一聽這事跟自家女兒有關,一時緊緊抓著蕃薯說不出話,好像那些蕃薯是他的全部力量所在,他一松手整個人就會垮了。

韓戰說你別急,你女兒在吧,把她叫出來我問問。

黃大年漲紅了臉往里屋走。事件發生以來,他跑前跑后一直忙乎著,他認為這是身為村干部理應承擔的責任和義務,可他一點也沒想到這責任和義務會突然降臨到自家屋里,老實說,這一點也稱不上光榮。

片刻,韓戰聽到屋里傳出爭執,似乎是黃大年讓女兒出來,女兒不肯。女孩的聲音聽起來很稚嫩。后來黃大年拽著女兒出來,韓戰看到他的怒氣差不多從每一根頭發孔里冒出來,以致于額前的一撮頭發都豎了起來。女孩十二三歲的樣子,瘦弱而清秀,在父親的拖拽下,她驚嚇如一只被逮住的稻田麻雀。

韓戰隨意地坐在院子的洗衣水泥板,腿輕晃著,有意表現一種放松悠閑的姿態,畢竟這不是公安局審訊室,對方也只是個未成年少女。

韓戰問,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的聲音像蚊子一樣嚶嚶。

韓戰沒聽清,又問了遍。黃大年大聲替女兒回答,吼著似地說,秋兒。

韓戰對黃大年擺了下手,繼續問,今年幾歲?

秋兒的聲音響了一些,十三歲。

韓戰說,大虎小虎出事時,有人發現你們在一起玩,是不是?

秋兒的聲音又像被什么壓下去,帶著哭腔,嚶嚶嗡嗡。

黃大年咬著牙,說呀,你把話說清楚。

秋兒低著頭,聲音又高一些,是,他們一起在水里比賽憋氣,后來,后來就沉下去了。

韓戰吃了一驚,追問,也就是說,他們憋氣時你在旁邊?為什么不呼救?

我以為他們會游上來。我,我怕。

為什么要比賽?水庫不是禁止下水嗎?邊上有告示。

黃大年懊惱不迭地吼,你咋不喊人?你沒長嘴巴嗎?你把人給害死了啊!

秋兒頓時驚恐地哭起來。

韓戰見天色已晚,小女孩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就叮囑黃大年別太苛責孩子,否則適得其反。黃大氣悶頭悶腦地說韓警官你走好。

韓戰留宿徐浩的單身宿舍。韓戰尚未有女友,徐浩有接近結婚的女友,每周回縣城一次,情感成熟,情緒穩定。兩人在徐浩的單身宿舍,對著窗外不遠處的青山湖喝酒吃菜。一時又恍若重回大學時代。

韓戰把秋兒的事說了。徐浩喝了兩口酒,巴唧巴唧嚼花生米的過程中,他忽然天真爛漫地笑起來,韓戰,還記得李夭夭嗎?

韓戰白了徐浩一眼,我可以不記得你,也不可以不記得李夭夭。

李夭夭是韓戰和徐浩讀大學時一起追過的女孩,當然除了他們兩個,在他們的知情范圍內還有四五個。可知李夭夭是個漂亮女孩。韓戰是先喜歡的,其后他向徐浩反復傾訴對李夭夭的愛慕,這不幸招來了競爭對手。在李夭夭的追求對象中,他們兩個排名靠后,因既無閃光的外表,也無優秀的學業,更無出色的家世,所以毫無懸念地鎩羽而歸,同時也不出所料地回歸到好友狀態。

徐浩說,記得吧,有一回我們幾個為李夭夭比賽跑馬拉松。

韓戰記得那回的賭注是,誰贏了就請李夭夭喝冷飲。那個盛夏,李夭夭扎著高高的馬尾辮,坐在天藍色的太陽傘下,翹著二郎腿,有滋有味地喝著汽水,笑著看操場上幾個渾身的氣血像開水一樣沸騰的男生,為她奔跑,呼嘯。意外地,韓戰和徐浩贏了第一二名。他們簇擁著李夭夭往冷飲店走,興奮得像中了大獎。韓戰記得李夭夭不客氣地點了兩款甜品,一款叫“濃情脆意”,一款叫“心花怒放”。可韓戰沒感覺到濃情脆意,徐浩也不曾有心花怒放的感覺。兩人為這頓奢華冷飲花掉了一個月的生活費。后來他們只能寅吃卯糧厚著臉皮跟同學借錢。事后想想,真是半點意思也沒有。

韓戰說,怎么突然想起了這個——他忽地睜大眼,你的意思是說——

夜色中兩雙眼睛亮晶晶地對上。徐浩點點頭。

韓戰說,你真是像鬼一樣聰明啊。

游魚潑刺水面的聲音從青山湖傳來,他們望去,月光下的青山湖似乎浮游著無數的銀魚,湖面閃閃發光。韓戰嘆了口氣,我本來都想好了跟你去夜釣呢。

徐浩淡淡地說,掛著賬。

第二天一早韓戰正要去黃大年家,一個急吼吼的電話打來報案,說蔚秀山莊被一群人圍攻。大虎小虎的父母親屬把兩個孩子的尸體抬到了山莊,此刻躺在山莊大堂的青石板上。死者親屬要求山莊對孩子的死承擔全部責任。

韓戰和徐浩帶三名干警趕到時,地上有一堆青花瓷碎片,一張斷了腿的紅木茶幾,一個中年人抱著一盆綠蘿作出將摔未摔的姿勢。山莊管理層均未在場,支撐這一混亂局面的是五個服務員。她們穿著典雅的旗袍,身子彎得無比謙卑,臉上掛著僵硬而驚慌的笑,這一意外事件超出了她們所受的禮儀訓練,差不多快保持不下去了。

看見警察來了,他們叫嚷的聲音散了些,抱綠蘿的那個猶豫而小心地放下植物,他當然知道這個時候摔了會被抓現行。

韓戰說,靜一靜,大家冷靜一點。

大虎的母親撥開人群撲過來,抱住韓戰的左腳哭嚎,警察給我做主啊,我家大虎死得冤啊。

韓戰掙脫了下,掙不開。接著小虎的母親也撲過來,跟著哭嚷。

韓戰的兩腳被兩個失子慟哭的母親抱住,動彈不得,他覺得自己像被粘在蜘蛛網上的飛蟲,再看看躺在青石板地上兩具瘦弱的身體,心里又焦慮又難過。

他俯身拍兩個母親的肩,語氣溫和地讓她們起來,事情已發生了,最要緊的是想辦法解決問題,而不是制造一個又一個新問題。

徐浩則聲色俱厲地向眾人稱鬧事者將負的法律責任。

一個看起來是兩家長輩的瘦高個站出來,扶了扶眼鏡說,徐所長,還有那個警察同志,我跟你們講,蔚秀山莊私挖水庫湖灣做釣魚塘,水利法是不允許的。他們一是違反了水利法,二是害死了兩個小孩,他們犯了很嚴重的罪。所以犯罪的是蔚秀山莊,是老板董大有。他們必須賠償老百姓的生命財產損失。

這顯然是名懂點法律的鄉間知識分子。眾人又跟著他揮拳嚷,賠錢,賠錢,賠錢!

雙方后來在山莊會議室坐下,兩個母親守在孩子身邊慟哭。

蔚秀山莊副經理周川被眼睛雪亮的死者親屬從洗手間里揪出來,他不斷懊悔地說不該來應聘山莊副經理之職,他就是一頭活生生待宰的替罪羊。

長條會議室隔開雙方,周川坐在韓戰和徐浩中間,身邊是三名干警。另一邊則是二三十名親屬。人數有明顯的寡眾之別。

瘦高個眼鏡說,蔚秀山莊私挖水庫湖灣,又害死人,要對兩個孩子的死負全部責任。

旁邊親屬跟著強調,全部責任,全部,全部!

周川擦了擦額頭的汗,這個湖灣是山莊挖的沒錯,但湖灣邊豎了告示,當初山莊到學校也發過好多宣傳單,應該說,責任是盡到的,工作是到位的……

韓戰暗想,這個周川之前肯定吃過政府宣傳部門的飯。

周川的額頭突然爆開了一朵紅花,一只煙灰缸重重砸過他額頭后滑落,在地板上啪地碎裂。親屬這邊激動地拍桌摔凳,指著周川罵,打官腔,死你家小孩試試,你會這樣說話嗎?你說這話,喪天良,死全家!

徐浩厲聲說,誰擲的煙灰缸?誰擲的?

周川嘟噥著,我頂倒霉,我頂倒霉。

幾條細細的血線像蚯蚓一樣從額頭緩緩爬下,淌到周川的上眼瞼處。周川擦了擦,擠出笑臉,不要緊不要緊,沒事的沒事的。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的——

韓戰起身,敲了敲桌子,對著親屬這邊說,案情還沒有明朗之前,你們這樣做只會給事情造成很大的不利。案情明朗之后,該罰就罰,該判就判,有意見有分歧,上法院打官司,法院怎么判就怎么來。法制社會,誰也不許亂來!

親屬這邊不服氣,氣勢倒是低了幾度。

徐浩對韓戰使了眼色。韓戰覺得自己并沒有說錯,帶著氣坐下。徐浩低聲說,依程序一點也沒有錯。可這類事情多數是私下解決的,一是打官司花錢,老百姓認為直接拿錢實惠,二是很少有老百姓會直接跟一個單位一個組織打官司,蔚秀山莊敢私挖湖灣,背景不一般。

韓戰說,要這么說,他們干了違法的事也不能管了?

徐浩說,這不是目前該管的,先處理眼下的事。

瘦高個眼鏡這時說,我們也不會獅子大開口,我兩個外甥,五十萬一個,兩個一百萬。

周川在擦額頭的血,那血口不大,凹陷進去了一塊,像一只出籠饅頭被人摁了把的樣子。周川一邊擦血一邊小心地摸著凹陷處,仔細察看紙巾上的血漬,像欣賞一朵剛畫的花。

一聽要價一百萬,周川急得站起身,一百萬太貴了,山莊營業才一年多,沒什么賺頭——

親屬那邊拍著桌子吼道,我們不管你賺了虧了,命要緊還是錢要緊?讓董大有跳湖灣試試,我們賣爹賣娘也賠你們一百萬。說著又搬桌挪凳動手動腳。

周川漲紅了臉,慌張地搖著手,你們別亂來,別亂來——這時他額頭的血突然涌泉般冒出。接著他的身子晃了晃,重重地仰臉倒下。

原本占理的一方成了虧理,原本制造災難的一方成了受害方。周川先被送進鄉衛生院,不到兩分鐘出來,醫院說這個他們救不了,腦殼碎了一塊。醫院的救護車出去了,警車便一路拉響警笛直奔縣醫院。

縣醫院診斷是前顱骨碎裂,顱內感染,隨即進了急診室。

鬧事的一方誰也不肯來醫院,誰都否認擲了那個煙灰缸。韓戰聯系了周川的家屬,結果說周川跟妻子早就離婚,也沒兒女,父母在很遠的鄉下,年事已高。陪同的只有蔚秀山莊的兩名服務員。徐浩則忙于聯系一應救治事務。

好在周川沒有生命危險,急診室出來后進了觀察病房,說觀察兩個晚上無異樣,便可入普通病房。韓戰跟徐浩告別后回了局。

韓戰再次回到青山鄉,把兩個孩子的尸檢報告交給徐浩。報告確認確屬自然溺水身亡,已排除他殺。

徐浩則告訴他,擲煙灰缸的找到了,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兩個孩子的堂爺爺,當時氣憤之下拿起就擲,并沒有看清手里拿的是什么。家屬們護著老人,說老人有心臟病高血壓哮喘肺氣腫等等,意思是老人去了派出所就等于要他們去收尸。鑒于周川目前狀況沒有進一步惡化,此事暫時備案,還未處理。

韓戰吃驚而生氣,那法律真拿他們沒辦法了?

徐浩有點無奈地說,不是法律的問題,而是——鄉村社會的治理,有時候用熟人社會的規則可能更奏效。

韓戰等到傍晚時去了黃大年家。秋兒在院子里洗衣裳,洗好后晾在竹竿,順勢再絞兩把,抖幾下,姿勢老練熟稔。韓戰想鄉村的孩子到底不一樣。

看見韓戰,秋兒垂著兩只濕漉漉的手,一滴一滴水從她手指尖往下滴。她比上次更瘦弱蒼白了。

韓戰沉思了會,說,大虎對你好,還是小虎對你好?

秋兒沉默著。韓戰看了看晾在竹竿的衣裳,衣裳在和風麗日下輕輕地晃動。秋兒的一條紅色小裙子在慢悠悠地跳舞。她的世界,原本是這樣亮麗而透明。

良久,孩子捂住臉,兩肩一抖一抖的。

韓戰等她哭了會,溫和地說,孩子,把事情都告訴叔叔吧,叔叔能幫你。

秋兒張開濕漉漉的淚眼,韓戰對她鼓勵地點點頭。

學校離村五里路,還要翻過一座小山。三個孩子在同一條路上一起走了好多年,從春天的油菜花田,走到夏天的棉花地,再走到秋天的稻田和冬天覆蓋積雪的原野,一起翻越長滿映山紅和飄著松花香的山嶺。

他們幼小的身體在春來秋去里一點點拔節,發芽,散枝,開花。

三個人走在路上,小虎會笑嘻嘻地掏出水果糖給秋兒,秋兒的眼晴閃閃發光,笑嘻嘻地把糖吃下。大虎看著秋兒折著糖紙的手,不聲不響朝前走。第二天大虎會在路上掏出麻花給秋兒,秋兒咬得嘎嘣嘎嘣響,嘴角沾著一小顆芝麻。大虎覺得這顆芝麻沾得太好看了。小虎接下去會送給秋兒一朵漂亮的發夾,過幾天大虎就送她一條金光閃閃的發帶。

在他們還沒出生的辰光,他們的母親們腆著大肚子在村口大榆樹下納鞋底,她們聊筍和蕃薯的長勢,聊陳大家的母狗追逐趙四家的公狗,也聊張屠夫老是從出遠門的李泥匠家里進進出出,她們這樣聊著,順水推舟地把肚子里孩子的終身給定下了。后來孩子陸續出生,蹣跚學步了,泥巴和尿玩了,會照鏡子了,長大了,懂得男女有別了,母親們還會在大榆樹下把這當笑話講,還犯愁秋兒到底嫁給大虎好還是小虎好。

說的人是當笑話講,聽的就不一樣了。小虎覺得秋兒只對他笑嘻嘻,大虎覺得秋兒的每一句話都是對他說的。哥倆暗暗使著勁兒跟秋兒好。

秋兒喜歡小虎,同樣愛跟大虎玩。小虎的水果糖甜絲絲的,大虎的麻花香噴噴的。小虎講的笑話有趣,大虎打的虎跳好玩。

大虎小虎還一唱一和給她聽:

姆媽喂,要吃豆。

啥格豆?羅漢豆。

啥格羅?三斗籮。

啥格三?破雨傘。

啥格破?斧頭破。

啥格斧?紹興府……

秋兒喜歡三個人在一起,一起上學放學,一起摘野花野果子,一起追野兔抓蟋蟀釣田雞。三個人玩才夠意思啊。

大虎小虎比賽爬樹,比賽掏鳥蛋,比賽誰摘的野果子最甜,秋兒歪著頭看他們哧呼哧呼,拍著巴掌笑著跳著說好玩兒,一點也不知道他們在為她比賽而使勁出汗。這些,都是大虎小虎落水之后,她一點一點想起來的。等她忽然想到大虎小虎從此再也不能跟她一塊兒玩了,她把自己哭成了一株濕淋淋的水草。

韓戰聽到這里,問秋兒,去水庫的事,你事先知道嗎?

根據秋兒的講述,韓戰漸漸拼出了事情的大致輪廊。

那天大虎小虎到了靠近蔚秀山莊的湖灣邊。他們等了很久也沒等到黃金亮來打架,這其間他們在附近拔了好多野山筍,一邊拔筍一邊伸著脖子等人。兄弟倆就使勁嘲笑黃金亮的膽小無用,把他比喻成膽小鬼小老鼠芋艿蟲鼻涕蟲螞蟻蚯蚓等等,過足了嘴癮,覺得痛快極了。一高興,他們想可以多玩一會兒。

他們先想到的是偷釣魚。蔚秀山莊在這邊放了好多大魚,湖灣外圍了長長的一圈漁網攔魚,供游客釣魚,釣上后做清蒸魚。因為沒有釣魚竿,他們只得放棄了這計劃。接著他們準備比游泳,因為害怕水庫的水太深,隨后又改了主意,比賽在湖灣這邊憋氣。

他們臨出發前跟秋兒說了去水庫邊,要她一定要過來。

他們當然不會說打架,打架到底不是好事。可他們希望秋兒能看到他們像兩名武林高手那樣勇敢,威風八面。

等秋兒趕到湖灣,兩個孩子已在湖灣潑剌剌地游動,像兩條靈活的小魚兒。青山湖邊長大的孩子雖不是個個浪里白條,也多有幾分水性。湖灣不算深,外圍有漁網攔著,他們也只是比賽憋氣。半大不小的孩子,到底也懂得命要緊。

秋兒喊,你們要小心啊。

小虎笑嘻嘻的,沒事,我能憋三十記。

大虎說,我能憋三十五記。

小虎看了看他,果斷地說,我最多能憋四十二記。

大虎沒看他,說,秋兒你數數。

秋兒就喊,一,二,三——

兄弟倆一下子鉆進水里。

秋兒蹲在岸邊喊,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

夏日的中午一向是昏昏沉沉的,湖邊的樹木都垂著葉片兒打瞌睡,嘶鳴的蟬聲也歇息了,連天空白白胖胖的云朵也在閉目養神。一向兇巴巴的蔚秀山莊的門衛,縮進山莊的樹蔭下乘涼。整個世界安靜得像都在午睡。

后來大虎小虎嗖地挺出水面,帶出一頭一臉的水,吐著水看突然從眼前躥起來的像一條站起來的魚一樣的對方,抹著臉上嘩嘩的水珠。兄弟倆放聲歡笑。

秋兒歡呼著說都用了三十五記。

大虎小虎活動了一下手腳,抬頭看了看藍得發青的天空,白白胖胖的云朵,云朵邊掠過的小鳥,還有岸上喊他們快上來的秋兒。他們互相看著笑了,臉上的水花圓潤如珍珠,眼里的世界似乎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透明清澈過。

然后他們又像魚兒一樣將自己扎進水里。這湖灣太淺,憋氣玩水太好玩,他們甚至覺得可以在清涼的水底下睡上長長的一覺。

這一次的時間更長,秋兒在岸上數到四十多記的時候,他們還沒上來。數到八十多記,還是沒有。后來秋兒沿著湖灣走了一圈又一圈,小聲地喊他們的名字,因為她怕喊得太響會招來山莊的人,這樣他們會被抓起來,會被父母狠狠打一頓。

再后來秋兒走掉了,她一邊走一邊回頭,想他們或許游到別處去了,青山湖這么大,湖灣的魚都會游到水庫去,他們準是游到別處去了,他們會在別處上岸,然后掛著一臉亮晶晶的水花驕傲地告訴她,他們憋了多長時間的氣……

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她回家后什么人也不敢說,她只是一次次偷偷跑到大虎小虎家,躲在門外聽有沒有他們的聲音響起。

可這一切也沒有發生。

她以為第二天他們會笑嘻嘻地出現在她面前,手里拎著水桶,水桶里有幾條活蹦亂跳的魚,說大虎釣了幾條,小虎釣了幾條。

可是,她看到的是他們濕淋淋地躺在湖邊的草地上,一動不動,像兩條失水太久的魚。他們再也不會對著她笑嘻嘻地喊我能憋三十記或三十五記……

韓戰走出黃大年家,黃大年背著鋤頭從地里回來,手里提著裝滿瓜果花生的籃子。黃大年說韓警官吃過飯再走。

韓戰用最簡潔的語言把秋兒與大虎小虎之間的事說了,也就告訴他,大虎小虎溺水的真相是什么。孩子自然溺水無疑,秋兒并無涉嫌,可分明有著解脫不開的關聯。

黃大年拎籃子的手抖了好幾下,最后籃子還是落地,青瓜豆角花生滾了一攤。

那天夜里,黃大年起床撒尿時,無意朝窗口院子外一看,樹下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這把他的半泡尿嚇了回去。再一細看,是女兒。

黃大年沖出,拉過秋兒剛要把她吼進屋,卻見她嘴里呢呢噥噥著什么,臉上的神情像遮了一塊云遮霧罩的紗,一點也看不清是悲是喜。她成了木頭人或石頭人。黃大年的背脊滲出冷凜凜的汗,拿手在女兒眼前一揮,秋兒不動。再一揮,還是不動。黃大年知道女兒夢游了。

黃大年大氣也不敢喘,把女兒抱進屋。這時他聽到女兒嚶嚶地說,我把大虎害了,我把小虎害了,我把大虎小虎都害了……

黃大年的淚水一下子糊眼,眼前模糊,一個踉蹌,差點連自己帶女兒都摔了。

韓戰把了解到的這些事情都告訴了徐浩,疑惑地問,城里孩子會早戀,怎么鄉村孩子也有?

徐浩問,你覺得這是早戀嗎?

韓戰說,難道不是嗎?

徐浩給了他一根煙,吐出煙霧后瞇眼看他,你小時候,跟你妹妹有沒有在父母面前爭過寵?

韓戰差點要把一口啤酒噴出來,怎么會?我怎么可能跟妹妹爭寵?我都是被她欺侮著長大的。

一點也沒有?

韓戰想起有一年母親節,他送了母親一幅沙畫,妹妹送上蠟筆畫。他趕著又給母親盛飯,妹妹尖叫著給母親碗里挾上大塊的肉,都快堆到鼻尖。母親笑得眼都沒縫了,父親在旁邊嫉妒得直哼哼。

韓戰說,這么說,兩個孩子都只是——只是想對秋兒好?

徐浩說,應該就是這樣。

韓戰思索著說,一包辣條,然后是水庫邊的一場約架,然后是憋氣玩水,然后就是兩條人命?就這么簡單?

徐浩說,不然你以為呢?

韓戰陡然覺得生命有時候輕得幾乎秤不到分量。他沉重地嘆氣,我現在想,怎么能不傷到秋兒,又能把事情說清楚。

徐浩說,這不容易。

韓戰說,可警察的責任是還原案情的真相,不是嗎?

兩人沉默下來。韓戰一時覺得舉步維艱。以前他覺得,辦案“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就夠了。現在他發現,有些東西在事實與法律之外,你找不到任何依據或準繩去度量。

正說著,徐浩朝外面看了眼,說又來了,就走出去,韓戰跟著到外面。

大虎小虎的幾個親屬在派出所院子里大聲說,兩個孩子的頭七快到了,賠償一分錢也沒拿到。這次他們準備去蔚秀山莊住幾天,直到他們出錢為止。因為事先跟派出所通過氣,所以不能算鬧事,理虧的是山莊這邊。

韓戰說,這樣,他們老板明天回來,賠償的事跟老板直接談,這樣好辦。還有,周川還在住院,事是兩碼事,可周川的事到底也是因這事而起,所以接下去他的賠償也要談一談。

幾個親屬互相看了看,不說話。

韓戰緩了口氣,大家都是想盡快把事情處理好對吧?你就算提個兩百萬三百萬,他不賠,這樣僵著有多大意思呢?依我看,你們不如回去商量下,提個合理的價格,大家好接受些。

當天夜里,蔚秀山莊又打來報警電話,說有二十來個死者親屬跑進山莊,吃喝拉撒睡。徐浩問他們有沒有弄壞山莊的東西,那邊說這倒沒有。

韓戰想了想說,那你們就當招待了一群貴賓。

從歐洲取經回來的蔚秀山莊老板董大有聽完基本情況后,胖乎乎的肉臉抖個不停。他惡狠狠地盯著匯報事件的另一名大堂經理,呼哧呼哧喘氣,好像事情是對方搞砸的。弄得那名經理很窘迫。

韓戰和死者親屬坐在長條會議桌的對面等他的答復。黃大年也來了,神情萎頓,一直垂著腦袋。

董大有大聲說,賠,當然要賠,不賠不足以平民憤。

親屬們猶豫地提了八十萬,即四十萬一個。

董大有笑了笑,四十萬一個?

親屬們小聲說,四十萬一個。

董大有說,你們的玩笑有點開大了。

董大有的手機這時響起,他向眾人有禮地示意了下,接起電話,對方似乎在詢問這次董大有這次歐洲之行的感想。董大有笑著說,歐洲到底是歐洲,幾百年歷史,跟中國不能比啊——

韓戰琢磨他表達的到底是中國比不上歐洲,還是歐洲比不上中國。他看了看黃大年,他閉著眼在打瞌睡。韓戰想了想也沒叫他。

董大有繼續說,歐洲那些山莊,莊園,農場,哎,那叫個氣派,那叫個漂亮,那叫個干凈——人家那叫啥——對對,貴族貴族,一看就是貴族的——

董大有收起電話,有節奏地敲著桌面,第一,兩個孩子,十三四歲,毛豆大小,父母一年到頭也就掙個三四萬,四十萬夠他們掙十年,兩個孩子值這么多嗎?難道他們拿孩子當賺錢工具嗎?

親屬中的一個生氣地嚷,你這算什么話?好,我們一分錢也不要,你賠孩子的命,賠命來!

親屬們零零星星地喊,賠命,賠命,賠命。

黃大年睜開眼睛,看了看他們又垂下腦袋瞌睡,似乎無限疲倦。

董大有說,第二,周川是我重金聘來的。年薪是這個。

董大有伸出一個巴掌。親屬們盯著那五根又短又胖的手指,數來數去好像數不清。

董大有清清楚楚地說,年薪五十萬!我把他挖過來,花了整整五十萬。

韓戰站起來,當時他想拍案,還是忍住了。韓戰說,把周川的工資單拿出來。

董大有看韓戰。韓戰平靜地看他。

董大有說我找找,他轉向親屬們,山莊有責任,你們有更大的責任,兩個孩子未成年,你們是未成年人的——他想了想說——監護人,你們沒有盡到監護責任。所以責任對半開,頂多只能賠一半,四十萬。

親屬們嘀咕著四十萬太少。

董大有繼續說,周川住院,花的都是山莊的錢,醫院說起碼花個十多萬。兩個孩子的喪葬費要賠,周川的醫藥費你們也要賠,你們講是不是?

親屬坐不住了,一頭是死人一頭是受傷,哪頭重要?董老板你的心太黑。

董大有說,周川上有老下有小,他倒下了家里咋辦辦?做人要講道理是不是?做人不能太自私對不對?

親屬方說,先賠喪葬費。

董大有說,醫藥費要扣。

韓戰覺得這樣吵下去不會有結果,說,這樣,大家取個中間數,三十萬,一家十五萬賠償,錢款交到青山鄉派出所,等周川出院,這個案子就結了。

不行!兩家脫口而出。

親屬方覺得這樣太便宜山莊了,董大有覺得出血出得太冤了。

韓戰說,關于大虎小虎,尸檢報告顯示是溺水。關于周川受傷,有明確證據是被砸傷。民事調解方面我們已盡到責任,調解無果,就交給法院處理吧。

韓戰這一說,雙方誰也不吱聲了。韓戰想真是應了徐浩說的,熟人社會只能運用熟人社會的規則。

事情后來的調解結果是,視周川的傷情發展再處理。

韓戰謝絕了董大有請他們吃飯的邀請,給徐浩打了個電話,讓他在外面找家小館子一塊兒吃飯。徐浩說那就在派出所往左五十米左右的野菜香酒館。

韓戰走了一段路,轉過身,黃大年跟在后面。韓戰問他怎么不回家。

黃大年慘然一笑,問秋兒跟大虎小虎的事他們打算怎么處理了。

沒錯,秋兒沒有碰到大虎小虎一根手指頭,可很明顯,大虎小虎的死繞不開秋兒。她如果大聲呼救,事情也許就會不一樣。

韓戰抬頭看天,白花花的太陽把天地照得異常明亮通透,路邊的木槿在陽光下燦爛地綻放。陽光灼白的一瞬,他想到剛看過的電影《烈日灼心》,他很喜歡那部電影,希望有一天也能成為伊谷春這樣酷的警官。伊谷春是這樣說的,我很喜歡法律。我認為法律是人類發明過的最好的東西。……法律特別可愛。它不管你能好到哪兒,就限制你不能惡到沒邊兒。

韓戰這時想,如果秋兒已達成年,毫無疑問她將承擔法律責任。反之,她可以是無責的。這就是伊谷春說的法律“講人情,又殘酷無情”的一面吧。

這時手機響起,徐浩催他快過來,酸菜魚片快出鍋了。韓戰說,事情沒有結論之前,沒必要猜測。他走了幾步回過頭說,這段時間,你們做父母的要多陪陪孩子。還有,別再跟她提大虎小虎,她才十三歲。

黃大年傴僂著身子走了幾步,又走回來,聲音有點哽,這幾天,秋兒天天夢游,說自己……韓警官,他們家沒了大虎小虎是傷心傷肝,都斷子絕孫了,可人家的事聽聽過,自家的事心頭過,我不能沒了秋兒。

韓戰緘默片刻說,我知道。

其實他一點也不知道該怎么說,所以只能說知道。

一星期后周川出院了。作為本次連環事件的當事人,周川被蔚秀山莊服務員小心地扶到會議室正中的座位。

周川臉色蒼白,說話又輕又細,額頭包著層層疊疊的紗布,腦袋看上去像一只碩大無比的南瓜。董大有像侍候孕婦一樣精心周川,倒茶,遞水果,不時詢問他有沒有頭暈眼花,有沒有惡心想吐。周川惶惶地說有點暈,有點惡心,說著朝親屬那方一瞟一瞟。

韓戰不動聲色地做著記錄,幾名干警在復核周川的醫藥發票。

董大有說周川的腦殼經常有神經痛,看樣子落下了后遺癥。

周川用像女人一樣怯弱的聲音說,他住院花了十三萬八千塊,現在一天要吃九種藥,每天醫藥費是三百七十六塊,一個月要一萬一千二百八十塊,連吃三個月,那就要三萬三千八百四十塊……

韓戰笑了笑,周經理,你的腦殼撞了下,好像靈敏多了。

周川止住嘴,惶然地看董大有。董大有說,韓警官,誰愿意被砸破腦殼呢?下手再重一點,事就更大了——那么你們看,這筆賬到底怎么算?

周川捂著腦殼,靠在椅背輕輕呻吟。身后的服務員忙過來,按摩他的后腦勺。

親屬們看著周川包扎著厚厚實實的腦袋,神情惶然,一時不知怎么辦。后來他們走出會議室商討,再進來時臉上的表情像被割了肉似的沉痛,他們要求賠十萬一個,一共二十萬。

韓戰說,董大有,這個數你們再不接受,就必須走民事訴訟的程序了。

董大有低下頭顱,好像瓜藤上一條過于蒼老的瓜驟然被摘斷。過了會他艱難地抬起頭,堅定地說他無條件接受。

調解結果是第二天蔚秀山莊打款到青山鄉派出所賬戶,二十萬,由派出所轉交。后來壯碩的董大有挾著瘦小的周川走出會議室,有點像老鷹叼小雞的樣子。

第二天韓戰得到的消息是,蔚秀山莊緊急停業整頓了。有人寫信到信訪局,稱蔚秀山莊私挖水庫,破壞水利法,由此導致兩名小孩落水死亡。

山莊的財務一審核,早已資不抵債,也就是說,這個山莊是個空殼子。二十萬賠償款已是空頭支票。至于周川的十三萬多醫藥費,有一半是董大有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進口藥發票,醫藥費是周川自己掏的腰包,每天吃九種藥不假,但可吃可不吃,每天頂多三十塊……至于董大有,早已跑得不知去向,或許去了歐洲。

周川捧著扎得厚厚實實的腦袋直掉淚,我頂倒霉,我頂倒霉,我頂倒霉。

大虎小虎的父母后來拿到了公安強制劃出的各五萬賠償款。兩個母親捧著薄薄的五疊鈔票,號啕大哭,大虎啊,小虎啊,好端端兩條命,只值五萬塊啊,人命不值錢啊。兒啊……

在所有人忙著生忙著死的時候,一個比鍋底還要深黑的夜,秋兒一聲不吭地摸出家,眼神恍惚,腳步游移,像做夢一樣走向村子最北邊一間孤獨的小屋。

小屋里住著村里最神秘的五叔婆。

這名以招魂卜卦畫符為生的老婦人,每當拎著錫壺和黃裱紙神秘地出現在某人家,就意味著這家有人掉了魂,得讓她喊回來。她有多種喊魂方法。最常見的是將錫壺放在水盆,壺里點燃黃裱紙,面盆里的水很快就會沸騰。她一面念念有詞,一面將紙灰殘燼往人耳里塞,據說這樣丟掉的魂就能附體。

秋兒只是輕輕敲了下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門就開了。五叔婆坐在竹躺椅上,漆黑的夜里,只有煙頭的微火一明一暗地亮著。

五叔婆仰起身,用嘶啞的聲音說,你來了。

這個老婦人喜歡睡竹榻椅。她說床是死人睡的,所以她一點也不喜歡床。

秋兒說,我害死了大虎小虎。

五叔婆點亮油燈,她是村里唯一堅持用油燈而拒絕電燈的人。因為黑夜就得有黑夜的樣子。電燈太刺亮,會把飄過來的靈魂嚇跑。作為一名稱職的招魂者,她需要讓靈魂安安靜靜地來,安安靜靜地走。

油燈把一老一少兩條身影放在泥墻,放大成一座漆黑的大山。在山影幢幢里,五叔婆拉過秋兒的手,摸她的額頭,翻她的眼皮,拿一根竹筒聽她的心跳,拉過她耳朵,用自己的耳朵貼著聽某種神秘的聲息,再接著用枯藤一樣的手掌把孩子全身拍了個遍。

秋兒莊嚴地接受這名招魂者加諸于自己身上的一連串奇奇怪怪的舉動,微妙的喜悅與放松,像油燈里飄出的煙霧一樣裊裊升起。她眼里,五叔婆就像學校老師,她的對錯就像交出的作業,都交給了五叔婆來批改。

五叔婆做完這一切,用一種古老遙遠的聲音說,你沒有害死人,一個也沒有。

秋兒瞪大眼,她覺得五叔婆弄錯了。

五叔婆肯定地說,五十多年了,我從來沒有弄錯過任何事。你沒有害死誰,更沒有害死大虎小虎。是水里一條很老很老的龍把他們帶走的,因為老龍生不出小龍,把他們當了孫子。

秋兒小聲說,真的嗎?誰說的?

五叔婆吸了口煙,指屋外漆黑的天,他們告訴我的。就在前天,我快睡的辰光。

秋兒說,喔。

五叔婆說,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許一天到晚想這事,老龍會很不高興,他不喜歡別人惦記他孫子。

五叔婆拎出錫壺和黃裱紙,拉著秋兒走到屋外。她把悉悉索索作響的紙燼塞到秋兒的耳朵,又把剩下的撒向屋外。秋兒看到像黑蝴蝶一樣的紙燼飄向遠方。

五叔婆說,跟我念三遍,天大地大,來回無窮。該來的來,該走的走。來吧來吧,走吧走吧……

秋兒聲音脆生生地跟著說,天大地大,來回無窮……念到后來,她甚至像夜鶯一樣歡唱起來。

院墻外,黃大年早已哭得濕淋淋,蹲在墻角,不敢發出聲音,拿拳頭死死抵住嘴巴,以致于聽起來像黑夜里受傷的野獸的低喘。

韓戰第二天在徐浩的宿舍整理行囊,準備離開已呆了長時間的青山湖。徐浩還睡得鼾聲炸雷響。不管韓戰捏鼻,挖腳底,敲頭頂,還是無法阻止他的生活樂趣。不過韓戰知道他在裝睡。

韓戰嘆了口氣說,看來我是喊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了。

韓戰拉開門往外走的時候,徐浩帶著濃重睡意的聲音響起,兄弟,這回沒臉送你了,下回請你過來。別管出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就算下刀子雨也得陪你玩個痛快。掛著賬。

韓戰往身后看,徐浩依然沉睡,鼾聲如雷,好像剛才說的只是夢中囈語。

韓戰笑了笑,關上門走了。

經過青山湖,湖面煙波浩渺,青山隱綽,幾艘漁船像樹葉一樣靜靜地飄浮在湖面。霧氣與湖面融成了朦朧的一團。

韓戰在湖邊站了會,深深吸了幾口清新潮濕的空氣,提起行囊繼續前行。水庫邊是公路,公路邊有一個公交車站,每隔半小時有一班駛往縣城的公交車。作為一名警察,他完成了此行任務。做得不算出色,也算基本合格。

韓戰在走上公路的時候回頭看了眼,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朝湖邊走去。

他擰起眉頭,看了一會,再看了一會,接著飛奔而去。因為他看到那小女孩茫然地一步一步走向沒有堤壩的湖岸。

韓戰終于趕在小女孩邁向湖水時拉住她細小的胳膊往岸上拖。

秋兒,你想干什么?韓戰吼叫。

秋兒的臉上因被攥痛而變形驚慌,沒有,我沒干什么。

韓戰把她帶到岸邊草地,這時發現小女孩手里緊緊攥著什么,便問,你到這里來做什么?

秋兒不肯松手,韓戰差不多要用蠻力了,他想象她可能會抓著一把刀片或別的有威脅的東西。秋兒怯怯地看了看他,慢慢攤開手。韓戰發現是幾張黃裱紙,現在被捏成皺巴巴的一團。他疑惑地看小女孩。

秋兒試圖重新恢復它的形狀,我想給大虎小虎燒紙錢。五叔婆給我的。

韓戰問你帶了打火機嗎。秋兒說帶了,蹲下身,把紙錢點上。湖邊飄起一縷淡青色的煙霧,幾只黑色的蝴蝶從煙霧里飄出,搖搖晃晃飄向湖面。

秋兒呆呆地,小身子瑟縮著,有點冷的樣子。韓戰脫下警服披在孩子身上。秋兒看了看身上的警服,有點緊張地要推開。韓戰溫和地說穿著。

秋兒看著湖面很久。韓戰看到孩子的眼里裝滿了一汪快要溢出的水光。

秋兒忽然說,叔叔,我會坐牢嗎?

韓戰愣住。

秋兒說,如果我早點喊人救大虎小虎,他們就不會死。如果他們不死,三爺爺也不會砸傷人,那個山莊也不會關掉了——我是不是害了很多很多人?

韓戰覺得遇到了從警以來最難的問題,他無法從警校課本或有限的從警生涯里找到準確的答案。他一邊思索著一邊說,沒有人知道大虎小虎和你在一起,沒有人說砸傷人的事跟你有關,山莊關了更與你無關——

秋兒搖搖頭,可是你知道,我自己也知道,還有——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湖面。這個起風的清晨,湖水涌過來重重地撞擊岸邊,激起一圈圈混濁的波瀾,岸邊的樹嘩嘩地揚著枝葉,幾片樹葉落在水面,像失桅的小船,掙扎了幾下沉入水里。

秋兒的身子大大地顫抖了下,她聲音清晰地說,青山湖也知道。

她的聲音像被晨霧凝結住,懸在湖面之上,久久地散不開。

韓戰說不出話,他覺得不管怎么樣的回答都是蒼白的,難圓其說的。

韓戰的手觸碰到褲袋,摸到了幾張紙。這是他趕了一夜的青山湖溺水事件案情報告。他想了想,摸出紙看。秋兒一直抬頭默默地看他。即使隔著紙,他還是能感到她透過紙投來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無盡的疑慮與哀痛。

韓戰撕出兩張紙,蹲下身說,叔叔跟你玩個游戲好不好?

秋兒點點頭,哀痛的目光里漸漸浮上好奇。

韓戰把兩張紙折成兩艘船,一艘交給秋兒,他說,把船放到湖里。你看哪邊的水淺一點。

秋兒的眼睛亮了,她拉著韓戰跑向前面。

他們走進一處長滿矮矮的灌木的叢林,穿過林子,是一處淺灘,水岸線延向青山湖的湖面。韓戰把紙船輕輕推向湖水,秋兒也跟著把紙船推出去。

兩艘小小的紙船開始了在浩渺的湖面上的航行,看起來它們是多么弱小無助。風吹得它們歪歪斜斜,眼看快傾倒,另一邊風吹過來,又挺直身體飄行。

秋兒臉上忽而緊張忽而欣喜,一掃疑慮與哀痛。

紙船沒飄行多久,一個小小的浪頭打來,它們就軟軟地趴下,片刻沉入水里。秋兒的臉上驟然涌上一大堆失望,她快要哭出來了。

韓戰想,如果黃金亮不爭奪小虎的辣條,如果他們的約架不是在水庫邊,如果約架失敗后他們離開水庫,如果——可一名理性的警察怎么可以有這樣不理性的思維呢?

韓戰于是字斟句酌地說,秋兒,有些事情的發生,是因為——它們一定會發生的。比如,雨一定是從天上落下來的,魚一定是游在水底的,船一定是只能在水里劃的,樹葉一定會在秋天落下來的。大虎小虎如果要出事,也一定會在某一天出事——

韓戰心里很清楚,自己說的話一半是言不由衷的。

可他更清楚地知道,他真的無法用一種最準確最有力的語言,把這件事情表述得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于是他只能這樣說,等你長大,你會明白的,有些該發生的事是一定會發生的——

秋兒默默地看了他很長時間。這長久而充滿信任的注視,讓韓戰的心無邊軟陷而羞愧。秋兒說,我知道,你們都在安慰我,五叔婆也是。

一瞬間,韓戰覺得他們聯合起來,在對孩子扯一個不負責任的彌天大謊。

湖面的風是有點涼的。韓戰拉起小女孩的手往岸上走。

秋兒忽然掙開他的手,把手托在耳邊,我聽見大虎小虎在唱歌,真的真的,你聽你聽——

韓戰聽見的是低鳴的潮水聲,叢林的風聲,鳥叫聲,蟲叫聲,可他還是從孩子的臉上看到了獨自聆聽的微笑。

兩艘紙船,詳細記述了溺水事件的全部真相,包括秋兒發現大虎小虎溺水后沒有及時呼救等。寫這些的時候,韓戰無限痛苦地想,他是警察,警察的天職之一是還原案件的真相。

現在他覺得,撕掉這兩張紙是必須的。他可以重新寫一遍。

他需要告訴秋兒之前還有黃金亮嗎?需要把黃金亮和秋兒寫進報告嗎?真相真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嗎?如果有些真相的披露,對任何人產生不了有意義有價值的東西,那么披露與否,是不是一種選項?

這時他突然想到警界流傳的一句不成文的話:慈不掌兵,善不從警——也許,他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成為一名稱職的警察。

他抬眼望去,秋兒對著湖水洋溢濕潤的微笑,在輕輕哼唱:姆媽喂,要吃豆。啥格豆?羅漢豆。啥格羅?三斗籮。啥格三?破雨傘。啥格破?斧頭破。啥格斧?紹興府。啥格紹?油車槽。啥格油?雞冠油。啥格雞?白雄雞……

韓戰聽見,所有的湖光山色,跟著一唱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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