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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進步的階梯

2017-11-29 18:02:52葉臨之
野草 2017年6期

葉臨之

“很久沒見到她,嗨,朗誦家。”李蘭心平常發起閑心時,總是提及對面住的女人。

與她第一次碰面時,我們剛搬過來。記起搬家的時候,家里滿目狼藉,家具從皮卡車上一件一件往樓上挪,我們沒錢,請不起搬運師傅,家具又笨重,我和李蘭心足足忙了兩天。每天下午四點,我從新開的攝影工作室回來就開始搬。小區里買菜的高峰時期,沒有人正眼看我們,遛狗的女士、買菜的阿姨們從來一聲不吭,我和李蘭心只是兩個隱形人。第二天下午快要搬完了,我拿起一張條凳從樓上下來時看見她。

朗誦家在對李蘭心說:“搬家了?搬完了?”她表情平淡,臉上見不到有一絲血色?;蛟S她只是路過寒暄一聲。

面對唯一歡迎我們的鄰居,蘭心貼起臉面樂呵呵地說:“是呀,可不,好麻煩的?!碧m心被重體力活憋得通紅的臉很像一盆剛下的豬血,更難堪的是,滾圓的汗珠一個勁地往下掉,這是掩飾不掉的土氣,是我們來城市時的最初寫照。如果這世上有兩種蘋果,一種叫城市蘋果,還有一種叫鄉村蘋果的話,我和李蘭心應該是雜交蘋果。

上樓的時候,朗誦家給我們搬過一個熱水瓶,老式的藤編熱水瓶。水瓶本來不要了,李蘭心說要帶回來,因為是我們的結婚紀念品。蘭心從來不忍心扔掉屬于過去的東西,哪怕它看起來猥瑣,老成了一只老鼠。

這只熱水瓶讓我們記住她。其實,從昨天晚上開始搬家,我和蘭心就知道她了。她家的陽臺對著我們,所有人關著窗簾不正眼看我們的時候,她的窗簾沒拉,冷艷的日光燈逼射著吸引眾人目光。她家是綠絨的落地窗簾,她穿著裙子,能看到她的腳。以仰視的角度看,她非常高挑。我們搬家具每感覺到劇烈的痛疼,仰起頭絕望地尋找機會時就會看到她。我們沒有注意站在我們面前的正是她。

“你們來的地方遠嗎?家具這么多?!彼钐m心說話。

“呵,都是累贅,來自鎮上,其實也不遠?!?/p>

“哦,我住在那?!彼钢莻€陽臺。

不過,我們首先是通過她的聲音認識她的。前一天,她在夏天大聲說話。好像在朗誦什么。直到搬到深夜十一點,她還在,好像在對口型,有時,她為了糾正自己難改的口型,總是反復地朗誦,絨綠色的窗簾拉開的那條下三角線里,反復傳來“鯰魚、鯰魚”“鰱魚、鰱魚”的聲音……就這樣,這一個晚上,她在“鯰魚”和“鰱魚”中形成擺渡。這點讓我和蘭心記憶深刻。原來她也是咸家鋪人啊,在咸家鋪人嘴里,鼻音和邊音總是分不清的。

聽著女人的朗誦,蘭心懷著對移居小城的憧憬說:“她是播音員嗎?她是想考播音員嗎?”

“她是朗誦家嗎,你說說。我心里還是想得挺美的,說起來,我年輕的時候,有畫畫的天賦。”

這是一座盛產畫家的小城,李蘭心說的“畫畫”大概是她小學時的事情吧。李蘭心小時候的畫我見過,我敢說如果她不放棄機會,或許她是墨西哥的著名女藝術家弗里達。結婚后,我本來想放棄攝影行業,就是當畫家的念頭讓她支持我把攝影師的職業做下去。

李蘭心一時天真得像一個少女,不顧她只是臨時小商販了。但是,我又不好揶揄她,只好說:“啊,那看來,我們搬來還真有希望?!?/p>

等到快要搬完,我和蘭心想邀請她順便去家里坐坐。大家有差不多的口音,這是“鯰魚”和“鰱魚”的差別帶來的,我們感覺到親切,老家似乎成為迎接我們到來的禮花。

女人拎完熱水瓶,她到我們新家的門口,就拒絕了。她說:“不了,我妹妹過會要來,我下樓是來等她的。她從上海過來的。她不認識路。”

“上?!辨傋∥覀?,我們都沉默了,蘭心也不好意思發出邀請,蘭心開始羨慕起來,肯定將她當成城市女人的模板。樓道燈底下,眼前的中年女人,除了面容衰老,確實是一個精致的女人,她穿著紫色的裙裝,白色的上衣,顏色有毛邊紙的泛黃,黑色的絲襪帶來舒服的曲線,曲線往上悠長生長,在昏黃的走廊燈下透露出神秘的本色,有著蕾絲一般神秘的嫵媚。從V形領的上衣往里看,能看到內衣,邊緣鑲著粉色的蕾絲。這些觀察,都來源于我作為一個攝影師對圖像的敏感。至此,我不忍心再看了,我怕李蘭心多疑,當我用余光觀察李蘭心,發現她也在看。

家具總算搬完了,我真正回過神來,已是夜晚,時鐘敲到整十點,飯也沒吃,搬家總算結束,我有點累壞了,心里有點失落,木在那里,任憑同樣疲憊的李蘭心整理打掃新家,等到一切忙完,差不多十一點。對了,我才忽然發現忘了一個事情:朗誦家,她真的是咸家鋪人嗎?

那年我們都很忙。這座只屬于畫家的小城市,滿城的墻畫讓我內心斑駁。每過一段時間,身邊總有人燃放煙花炮竹,讓人聯想到際遇什么的。經過差不多半年,我們總算安定下來,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壞,有點像一塊肥皂,感覺到總有一些什么在消逝,可是又說不出來什么。

這里大概也不屬于朗誦家。她總是蟄居在家。初始,我們又見過她幾次面,只是相比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房間里多了一個人,那個從“上海”來的女人。女人燙著一種蓬松的頭發。最初我們搬完家的那段時間,幾乎每天都在為工作忙碌,便沒有認真去想朗誦家的問題。

倒是李蘭心提起過。那天晚上,我們像往常一樣在家,無所事事地癱坐在半新不舊的沙發上,李蘭心突然對我說,你記得對面朗誦家嗎。我說,整天忙得發暈,底片都洗不完,你關心人家干嘛。李蘭心眼睛一亮說,嘿,我跟你說,我看見她妹妹,姐妹來買雪蓮果。我說,哦,你們還說什么了嗎。李蘭心說,她說有時間到我家來玩,她們是咸家鋪人,真的。

其實我每天在攝影工作室發愁,初來乍到,生意和這鬼天氣一個樣。那幾天李蘭心為搬一箱鳳梨扭到腰,在家休息。姐妹便和李蘭心再次有了交往。李蘭心告訴我,朗誦家還真是以前電臺里的人,每到晚上,李蘭心總是動員我說,你別老磨蹭了,電臺和報紙不需要攝像的嗎?李蘭心的意思是讓我找找關系,認識甚至結交下朗誦家。大家都是咸家鋪人,這就是活絡的基礎,雖然大家可能忘記了已離開幾十年的咸家鋪的面貌,忘記稻田、麥田、翠竹,忘記石橋、木板房,可是,感情好歹都在的,這就像一瓶老酒,咸家鋪是一瓶存放幾十年的老酒。

朗誦家是我們在這里的第一個熟人。后來,李蘭為搬一箱鳳梨扭到腰,便在家休息,姐妹和李蘭心再次有了交往。夏末的一個黃昏,像粗糙的砂礫,但是天氣不熱。扭了腰的李蘭心在單元房之間散步,她碰到姐妹,姐妹跟著她上樓來了。

那天,我在攝影工作室里像往常一樣無事可忙。人家說秋天是成熟的季節,對于我來說,秋天簡直就像一個黑洞,是漸漸干癟的水蜜桃子,原形畢露。李蘭心當然歡迎姐妹的到來,也許她們是太寂寞了。李蘭心認為對于她和我這都是一個機會。

姐妹作為客人,第一次進我們的家門。朗誦家姐姐說:“我們可以進來嗎?”她沒有問我們的房子是買的還是租的。妹妹探頭在打量我們的家,看到一個印著“賈寶玉和林黛玉”圖案的白色門簾,她說:“呀,我在美國的時候,也是掛這種門簾呀,你知道,我姐把它寄過去有多麻煩。”

妹妹骨子里是活潑的,現在,姐妹倒像成為真正相依為命的親人。待從上海來的妹妹說完“美國”了,李蘭心如迎賓客,連忙迎接她倆走進家中,然后就去拿干果。

朗誦家和她的妹妹坐在沙發上,手腳輕緩。見李蘭心將瓜子、花生、糖果鋪了一桌子,她說:“我不吃這些的,我這里——”她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說:“不過,她可以吃?!?/p>

蘭心覺得她愿意談談都是好事,還在乎一點零食嗎。她說:“那么,我給您去倒一杯茶?!?/p>

朗誦家說:“沒必要了,我們就坐坐,不用客氣?!?/p>

這天,朗誦家是有事來找李蘭心,她想了解家鄉近況。我們搬家的時候,她從口音認出我們正是咸家鋪人,她說:“妹妹從上海回來,正要到老家去看看,我們姐妹都是在那長大的,我們的爸爸是上海支援三線的知青,媽媽是當地人。我們家在城市的東面,那座大橋那面。啊,那時大橋還沒修建啊。我們父母就是那時候離的婚,他們拖得很久。這都好幾十年前的事情。就這樣,家各一方,直到妹妹前些天從上海過來。我們是想跟你探探路,她說要回去一下,你能跟我說一下對老家的印象嗎?”

原來如此。李蘭心“哦”了一聲,作為一個雜交居民,剛才她還心虛著,她說:“真要回去嗎?”

沉默的妹妹聽姐姐說話。她的臉沒有姐姐那般衰老,是姐姐面容的復原,也沒有像姐姐一樣始終手里握著手帕。她是一個優雅的女人,坐在沙發上,雙腿并排,呈“之”字型地坐著,手放在膝蓋上,她很年輕,她的燙發讓她滄桑了許多。這時,她說:“是的。是要回去看一看了,我是給我媽掃墓。我姐身體也不好,回去就我一個人。”

李蘭心大大咧咧地說:“嗨,回去也沒什么,與這里差不多,看與不看,就在那,也沒什么好看的?!?/p>

妹妹繼續發話了,她低沉著說:“我要回去看的,我要離?!?/p>

她臉色白得像白玉蘭。上海來的妹妹說“離”,被李蘭心靈敏的耳朵迅速捕捉到,憑一個女人的敏感,她馬上想到了什么。她似乎已經知道在妹妹身上所發生的事情,就好像知道了另一個女人的一切——她的前半生。“美國”的好處已經消除一半,或許對面的女人只是一個普通的上海女人。

李蘭心細心地聽著。她坐在我們從鎮上搬來的舊木凳上,雙手平擺,有點渾身不自在的樣子。李蘭心知道自己不該說什么,面對和我們同樣年紀的上海女人,她以柔和的口吻告訴她們乘車路線:“從市車站坐十一路,一塊錢,大概要坐一個多小時,就到咸家鎮。到鎮上,可能還要等車,等上半個多小時,才有去村里的車,前后七十里。路是遠點,風景還是挺美的。老的房子,是木板房,還有馬燈呢,還有洋火、火柴。現在那里的老年人,七老八十的都還在叫洋火呢,還有洋盆?!?/p>

“哦,還真沒變,鎮里燒煤氣了吧?!碑斃钐m心說到這,作為姐姐的朗誦家發話了。她說:“我在家鄉待到十歲,然后跟我媽媽來到了這里。到電臺工作后太忙,我差不多三十年沒回去過村里。但鎮上倒是去過的。”

“是啊,你說三十年變化多大啊?,F在,大家都是城市人,倒都還好,以前住在鎮上的時候,買菜都不方便,天寒地凍的時候,能上哪去呢,其實就是風景好點。”

李蘭心念念叨叨地說,姐妹再沒有說什么了。她倆大概沉默了五分鐘,然后姐姐說:“我們要走了,過幾天再過來聊聊,好嗎?謝謝?!彼≈氐卣f了聲謝謝,拘謹的妹妹也緊跟著說了聲:“謝謝。”她們那么客氣,以至于讓李蘭心覺得她們就像外國人,讓她看到了城市人的見外心理。姐妹們的到來,讓李蘭心大概知道了新的情況。看來,她們是一對傷心的姐妹。

姐妹的故事在繼續,后來,我知道了妹妹的工作。她是舞蹈家,跳一種陌生的舞蹈?!奥犝f不是芭蕾舞,是那種旋轉舞,嘖嘖,你看看,電視上有,你說是嗎?”李蘭心問我。我們正在陽臺上乘涼,榆樹上寂靜的蟬聲總是讓人疲倦,睡意伴隨著起伏的丘陵,和綠色的油菜桿子一起侵入城市。我們住在單元房里外圍的一棟房子里。聽到妹妹的事情,能想象出蘭心的表情有多么復雜。從知道姐姐朗誦家到觸摸著妹妹舞蹈家的生活——她們的生活莫非只是如此嗎?我們感覺到悲傷,又有點卑鄙的自鳴得意。

作為舞蹈家的妹妹果然去了鄉下。李蘭心對我說:“哎呀,她不是舞蹈家嗎,當天可是哭著回來的。”舞蹈家已經去拜訪過母親的墳墓,她母親去世后,安葬在老家。等到妹妹從鄉下回來,她們又跟李蘭心來往過好幾次,李蘭心在她的水果攤子上,總是能聽到姐姐朗誦家和妹妹舞蹈家零碎地說一些往事。

夏天的某些時候,我上廚房洗菜炒菜,上衛生間解手和洗衣服,從窗子里都會注意到對面朗誦家的家。偶爾會看到這兩個身材相似的女人,啊,還有她們靈巧的腳,它們就像玩具一樣。

作為舞蹈家的妹妹幾乎與我們同時來到小城。朗誦家每天夜晚必備的功課,除了朗誦果戈里的《欽差大臣》,就是朗誦托爾斯泰的《復活》。朗誦家喜歡俄國作品,周末的時候,她們有時播放的音樂應該是圓舞曲,難道是《胡桃夾子》嗎?這曲子以前是聽說過的,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在新年音樂會里演奏過。

“她放的是《胡桃夾子》,她好像跟我說起過,她還說要送我一張唱片作為禮物,我仍然記得,我沒要,就是這樣。你說賣水果的,要它干嘛。”李蘭心對我這樣說,她后面的話一語雙關,含著額外的用意。

朗誦家和她的妹妹并不跟鄰居往來,比起我和李蘭心來,她們好像更不屬于這里。我和李蘭心倒成了特例,依舊和她們有著來往。來往的方式,是姐妹經常上李蘭心的水果攤。姐妹喜歡買些水果回家,例如柑橘、柚子、香蕉什么的。不過,她們再也沒有來過我家里。

我除了從李蘭心那里知道朗誦家身體不好,還從其它地方得到過她的信息。小城里的事,一些上年紀的男人記憶得特別清晰。原來朗誦家很有知名度,男人們都知道她,例如當我說“我有一個老鄉,她以前在電臺工作”時,一個同是攝影師的朋友說:“她離婚了吧,呵呵?!彪S后,朋友便對我說起他了解的朗誦家。

“她現在跟我一起住單元房呢?!?/p>

“啊,那么,她在單元房的獨居生活超過十年了吧?”

也就是從這位朋友那里,我清楚了朗誦家的一些前史:人們剛走出大鍋飯集體時代時,市里舉行過一次選美比賽,她榮獲小城“市花”稱號。朗誦家從文學青年一躍成為“市花”,這個榮譽讓她成為電臺主持人。原來她曾經是萬人迷啊。

“如果她不離婚,如果她不愛那書,興許命就更好了。”這位來自攝影圈的匿名朋友說:“你知道她以前有多美有多少男人嗎?”

原來,朗誦家和妹妹一樣,同樣是離婚的女人。有一天,我從廚房窗口意外地捕捉到新的信息——在對面窗口出現一只粗壯的牛仔褲褲筒。這是一個男人。男人不是修水管工,也不是空調安裝工,我看到他打開柜子的抽屜,拿起一個金屬片狀的東西。后來,他一個轉身去屋外的樓梯了,而他下樓的瞬間生硬地嵌入我的腦海。

晚上,朗誦家沒有朗誦,作為舞蹈家的妹妹也沒有放唱片。

第二天我無事可做,從樓上下來時,心里莫名有一絲僥幸,想會不會碰見這個男人。然而,我只是看到了朗誦家。她朝我笑了一下,說:“要出門啊?!蔽也恢绾位卮穑骸鞍?,你去買菜?”她剛好提了一顆包菜,左手拿著錢夾,還拎著一瓶酒,一副剛從菜市場回來的樣子。

她和李蘭心熟,也便當我是熟人,她解釋道:“我腌東西。我妹妹一直喜歡吃些腌菜?!?/p>

這次過后大概一個月,我又意外地捕捉到一點關于朗誦家的音信。這來源于我不辭辛苦的探聽。有一天,電臺要拍一部宣傳片,攝影朋友找上我,讓我上電臺一趟。在電臺的辦公室等待時,我看到一張表格上寫著“主持人李心怡,離休”。自從知道朗誦家曾經是電臺的主持人后,任何主持人的名字自然讓我聯想到朗誦家。

回到家后,我跟李蘭心說:“我總是想起什么,聽說,朗誦家前夫以前是電臺的策劃和導演。”

李蘭心問:“你見過?”

“你還不知道她名字吧?她叫李心怡,離休兩年,電臺有公布,應該不會錯的?!蔽艺f。知道名字有什么呢。只是探究姐妹的生活秘密,似乎也成為了李蘭心生活里的一部分,接近姐妹后,她已經將朗誦家和她的妹妹——那個具有多重可疑身份的女人,視為與我們平等并且可以觀察的對象。

這表示著李蘭心對生活的焦慮——對生活中缺少機會和希望的焦慮。后來,我們反復看著一個移動的黑點。那是一只黑色的烏鴉。烏鴉在單元房的屋頂和小丘地里的麥田、花地里盤旋,飛躍城市的時候,發出凄慘的啼叫聲,消失在隱隱綠綠荒蕪的灌木林里。

這是最為平靜的日子,是夏季的中期,小區里人最少的時候。有些冷清,每天的氣氛都像鬼節就要到來。姐妹的生活像擱放在放大鏡前,顯得尤為清晰。

李蘭心說:“那你說說,她是什么???”

我說:“我問了,人家說她鼻咽癌二期,做過化療。你也知道得那病,差不多就是廢人,還能怎么樣。”

李蘭心毫不甘心:“那還有她妹妹呢?!?/p>

我用目光暗示她尋找飛越而去的烏鴉,烏鴉像鬼魅一樣,帶來的是飄浮不定的日子。我說:“那還能怎樣,人家的生活是人家的。我們只看到好的一面吧。再說,你們不是經常聯系嗎?”李蘭心準備睡覺,她嘆息地說:“或許,不應該這樣子生活?!?/p>

夏天過后,李蘭心更忙,她努力為前途著想,在經歷一些不切實際的希冀與幻想后,開始正式迎戰小城里的一切。我和李蘭心再也沒有和朗誦家舞蹈家聯系過,當然姐妹倆依舊在我的視野里。

冬天很快就來了,冬天好像一列火車,還是一列老式蒸汽式火車,不斷地把雪花噴向小區單元房。冬天多雪,雪多得就像玻璃屑子漫天飛舞,瞬間盈滿眼眶,讓人麻木,睡意綿綿。

第三場雪到來的那天早晨,李蘭心催我起床,李蘭心站在窗子口說:“哎,小區來了救護車,雪真大啊,連車轱轆都讓雪掩蓋了?!边@輛車是被雪送走的。

幾天后李蘭心看到了妹妹。妹妹打扮樸素,提著白色的飯盒,一看她提飯盒,李蘭心就問:“呀,你干嗎去?”妹妹說:“我給姐姐送飯,她住院了呢?!薄把?,那多嚴重啊?!崩钐m心說。

原來是這樣,難怪再也沒聽見念“鯰魚”和“鰱魚”的聲音了。

那幾天,只有妹妹一個人去李蘭心那買水果。在李蘭心的心里,我們和她們姐妹是同鄉人,如果同鄉人算親戚的話,那就是遠親了。所以整體來說,我們和姐妹倆交往的頻率并不高。這儼然是知識分子之間打交道的方式,畢竟她們一個是朗誦家,另一個是舞蹈家。

那一陣,我的壓力空前增大,我喜歡上喝酒。家里也很少回,整天醉得雙眼通紅,像一頭野獸,連拍照片的手也是抖的??墒牵沁@些手抖讓我的攝影作品出現昏暈的色彩效果,出現了難得的奇跡。我拍出了不少好的片子,漸漸地竟然入選國內的一些大型攝影展了。

不到半年的時間,我總算打開一條出路,認識了不少業內朋友,聚會比以往陡增。見到我的“成績”,作為高中畢業生的李蘭心也不好說什么,在一定程度上,她的容忍放縱了我的飲酒。

就在那段時期,我從朋友那得到朗誦家的消息。

還是那位攝影同仁,叫我和一些所謂的朋友喝酒,大家在醉酒的情況下,討論起煙花柳巷。

這一次的主角竟然是朗誦家。

“小時候就見過她的。其實,大家都在貧民窟。我們見過她媽。那時,她很美。她媽也很美?!?

“她很狂的,也不跟我們談戀愛。你說男人和女人求什么?。磕阏f她現在去了哪兒?”

“聽說她病了,她前男人,我們都見過的,電視臺的導演,其實就是風流種子,她怎么會看上他呢。莫非是想上電視?沒想到她會離婚,聽說她媽也是這樣上位的。”

“其實就是鄉下人,最初她和她媽來的時候,就是鄉下人,只是喜歡讀書的鄉下人罷了,他媽的。”

“他媽的?!?/p>

“他媽的?!?/p>

“你說,女人這樣求啥?我們同樣是拍片的藝術家,我們真想不清。你說她求啥,我看她真病了,病得不輕?!?/p>

“病了,我在醫院看到過她。真病了。我們也認得她。”

這時該輪到我說話了,可是我不能透露她是我的鄰居。在這群藝術家面前,任何道德、修養、素質,都在酒精的融化下歸零。眼下能說什么呢,繼續喝酒吧。最后有一個人酩酊大醉的情況下說:

“對,喝酒后,我就是藝術家。她妹妹來了?我們從來不知道,她還有一個妹妹?!?/p>

回來后,我才認識到犯了過錯,和一批粗俗的“藝術家”在一起,感覺像脫掉蛇皮一樣,大家成了一條條赤裸裸的蛇。我決定擇機去看望朗誦家。

我神奇般出現在朗誦家住院的市人民醫院,因為知道朗誦家的名字,找到她很快。

她躺在病床上。妹妹不在。她戴著白色頭套,像一片覆蓋著的雪。除了臉,她全身其它地方也都是白的??吹轿业臅r候,她眼睛一亮地說:“你好啊,你找我?”

我笑了笑,把水果籃放在她的病房柜子上。我說:“是的,好一點了嗎?哦,你妹妹不在啊。”

“是的,她去上海了,她在那有一點事?!?/p>

“她還會回來嗎?!?/p>

“不知道。其實,她也挺累的。她回去離婚了?!闭f到這,她神色黯淡了,然后繼續說她妹妹,“她來我這里,其實挺拖累她的,我很不好意思。她坐飛機回去的,連一件棉衣也沒帶,唉,回去也好,只是回去得不是時候。聽說你在忙攝影?”

“是啊,我每天也就是忙這些,一直尋找機會,也得到了一些機會,拍的片子剛得了個獎,也就這樣了。知道你身體不好,我順便來看看你?!闭f到這,我才意識到說了謊。是的,我說了謊。

“對于我來說,就是這樣。如果我身體好點,也許什么都會更好一點,”

我還是將朗誦家的現狀告訴了李蘭心。自從去醫院看過她后,她的病讓我揪心。不過,李蘭心聽后,倒是滿不在乎。

后來朗誦家回家了。她托我帶著李蘭心去一下她家,請我們給她搬一些書什么的。她說愿意付給我雙倍的工資,而且要當著我的面,送一件禮物給李蘭心。

對于朗誦家說的“禮物”,李蘭心依舊很冷淡。她歷來忌諱去一個病人的家里,按老家人的習俗,這是萬萬不可的。不過,冷漠歸冷漠,李蘭心還是同意我去她家里看看。

我是第一次去朗誦家的家。

朗誦家在門口等我,她依舊戴著頭套,臉部顯得更衰老了些。我對她笑一下,跟她一起走進房間,她說想把臥室的書搬一部分來到客廳,然后賣掉一些,就是這樣,請其他人很不方便。

天啊,她家里滿是書,臥室也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書。我去臥室給她搬書的時候,看到一本布爾加科夫的小說,書名讓我印象深刻——《狗心》。我們同是“藝術家”,我感覺到莫大的惋惜。

搬完書后,我不由想抽一根煙,不過,她的疾病讓我充滿顧忌,我笑道:“能允許我抽一根煙嗎,煙癮犯了,藝術家都好這個。”

“抽吧,沒事,反正我也死不了,就這樣了?!崩收b家反而大方地說。

“幸好我妹妹不在?!彼€幽了一默。

我抽煙的時候,回過頭去,看到臥室里有一面偌大的照片墻,上面有她的妹妹。我確實好幾個月沒有看到舞蹈家了。

我也看到她們母親的照片。一張彩色的照片,姐妹都剛剛成年,十八九歲的樣子,都剪了劉海,落落大方,旁邊的母親是一位同樣美麗的女人,剪了一頭飄逸的短發,她身穿筒裙,氣質迷人。合影的背景是咸家鋪旁邊的小河,河流到處布滿粗大的鵝卵石,光線讓每一個布景都光怪陸離,很像《百年孤獨》里描寫的荒蕪而充滿神秘感的村莊馬孔多。

朗誦家叫我幫忙,給她卸掉照片墻上的照片。我忙了很久,總算搗鼓完,她的房間干凈了。當我在她身旁坐下來,她拿來一個盒子,盒子里是一件羊毛背心。她說是一件外國貨:“我妹妹去美國訪問,帶回來送給我的。我把它送給李蘭心。反正我是再也用不上了。我一直想去一趟俄羅斯……但去不了了,唉?!?/p>

“哦,你說鰱魚和鯰魚,難道有關文學?有關俄羅斯?”這些事兒忽然讓我記起我也是藝術家,帶有強烈歷史使命的藝術家。

“鯰魚,鰱魚,你知道我為什么念鯰魚為鰱魚嗎?鰱魚,我小時候在鄉下吃過很多。我妹妹在上海,電話里她總說吃鯰魚很多?!?/p>

“是啊,我也只記得鰱魚,那時真的很多,我們拿著馬燈去叉魚。魚見著光,一動不動,魚多傻啊,可都是鰱魚……”

“好幾年前,我妹妹從美國回來,就說來陪我,其實她身體也不好,又受打擊……醫生說我骨質疏松,不能亂跑,否則要坐輪椅?!?/p>

“哦,是吧?!?/p>

過了幾天,我把背心交給李蘭心的時候,李蘭心倒是又說起姐妹。

我想起朗誦家的場景,開始默默地吸起煙來,重新看著陽臺。啊,秋天又要來了,遠處的綠色一點點墜落,變為墨綠,它們終有一天會變為黃色的土地,和這沉默的本色一樣。

李蘭心把雙腿壓在茶幾上,她一個勁地嘆息:“她真的離婚了,看起來臉色很不好。還有她姐姐……哎。”

原來,朗誦家的妹妹去李蘭心那買水果了,看來妹妹從上海回來了。離婚對于舞蹈家來說,肯定是一個不好的消息,對于李蘭心來說,也談不上是好事。可是我又不能在她面前說什么?,F在,李蘭心從仰慕變為平淡的嘆息了。這是平等的嘆息啊。

朗誦家的人生軌跡就是這樣,一棵鑲嵌了各種寶石的病樹,最終成為小城郊區山丘上的一棵平淡的梧桐;她的妹妹像是沉默的鋼琴,這架鋼琴帶有不可預測的神秘性,然而,終究有一個爆發點。

朗誦家的妹妹,也就是從上海回來的舞蹈家又出現在我們面前。她更為憔悴了,更不愛說話了。她們很少出門,不去李蘭心的水果攤和她見面,更別說買水果了。我在窗子里也很少見到她們,那扇具有夢幻色彩的窗簾早已關上,她們的陽臺和房間里的生活關得嚴嚴實實。姐妹的生活變得像模糊的皮影戲。

忽然有一天,他們屋里傳來聲音,有人又開始朗誦。

那種像哭泣的高調,我確信不屬于朗誦家。朗誦家的聲音溫和,帶有樂觀和回溯時間的溫和??隙ㄊ撬拿妹梦璧讣遥?/p>

“他們講各種故事。順便談起村長的妻子瑪芙拉:她身體健康,人也不笨,就是一輩子沒有出過自家的村子,也從未見過城市和鐵路,近十年來依舊整天坐在爐灶旁,只是夜間才出門上街?!?/p>

再有,就是:

“一個月以后,別里科夫死了。我們大家,也就是兩所中學和一所宗教學校的人全都去送葬?,F在,他躺在棺材里,表情是溫和的,愉快的,甚至是興高采烈的,仿佛他在慶幸自己終于被裝進了套子里,并且永遠不再出來。”

比起姐姐,舞蹈家的聲音要高八度,在寂靜的夜晚,在沒有狗吠的小城,看不見的她發出的聲音像一個鐵釘,更像一次高調的控訴,在大家的沉默和睡眠中,尤為突出,更為不可思議。

結尾,她說:“阿門!”

繼“阿門”后,她總是咳嗽。

后來有一次,妹妹舞蹈家的朗誦和咳嗽終于吵醒了李蘭心。

李蘭心從床上坐起,煩心地說:“你說她朗誦什么?”

我一直沒有睡著,仔細聆聽著窗外清晰的女聲。聽到李蘭心說話,我道:“替她姐姐回憶過去吧?!?/p>

李蘭心起床了,她去客廳喝水。看她起床,我也開始起床,準備吸一支煙。李蘭心回到床上的時候,憤怒地說:“無知。白癡?!?/p>

看來李蘭心在說她們。于是我說:“你不能這樣說話。”

“我說了又怎樣,你說這樣能帶來什么?!崩钐m心通紅的眼睛看著我,她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讓我不能睡覺。”

那一夜,李蘭心徹底無眠,聯想翩翩,她是對于我們的選擇徹底后悔了。后悔的對象中肯定包含朗誦家和舞蹈家。她已經完全忘記曾經和姐妹倆的交往,忽略了她們是水果攤位的顧客。這成為李蘭心情緒的一次總爆發。她對姐妹從希望轉變為憤怒,她的焦點已經準確轉移。

我安慰她說:“你再回去看看那只烏鴉好了。”

單元房外,綿延的小山丘上,河流的交際地帶,確實有鳥類出現。深夜,在模糊不清的只有雷電偶爾經過的黑暗中,可能有鷸鳥、白鷺。它們作為顫栗的鳥類,染著一身白色的羽毛,像木炭燃盡后,終于帶來一絲墜落的白光,不斷地在人類居住的邊緣出現。沒有烏鴉,只有亮點。我們的世界只有墜落的亮點。

“我不想成為烏鴉?!?/p>

“總會成為烏鴉的。”

“我不想這樣,誰也不想?!?/p>

“人總會這樣的。”

……

繼這次妹妹代替姐姐朗誦家朗誦,我和李蘭心說完話后,過去好幾天,李蘭心都沒有跟我說話。我更是很少回家,我們差不多鬧到要分居的地步。

在以前居住的小鎮上,這樣的生活從來沒有過。我們本來是抱著希望從鎮上來到城市的。

這幾乎是李蘭心對我的情緒總爆發。我驀然發現,我們的生活其實一直隨朗誦家和舞蹈家而改變。那些天,我想起姐妹倆的生活,同時也感覺到一絲人生的破滅。我仍然只能沒日沒夜地喝酒,還是跟那群所謂的藝術家,所謂的志同道合的豬朋狗友。

作為男人,我和同樣是藝術家的姐妹倆太不同了。

我開始把我新拍的片子命名為“顫栗”系列,我用顫栗手法拍了一系列作品。那些天,李蘭心從水果攤位回來,總是帶著惱怒的情緒。待她酣然入睡后,我輕手輕腳地出現在黑暗里,打開相機,咔擦咔擦,用一系列手法拍對面屋子中的女人——那個開始骨瘦如柴的女人,也拍妹妹——那個曾經婀娜多姿但日漸憔悴的女人。兩個女人都在黑暗的對岸,在綠絨的窗簾背后,她們成為一幅可以創作的背景,她們用聲音和脆弱的旋轉姿勢,給我的鏡頭畫上一個像是墜落光點的符號——一個大大的問號。

確實是問號。在相同的時間維度上、在時間的轉盤上,發生同質性的改變。雖然她們是姐妹,雖然她們前半生的生活完全不一樣。

她們還改變了我。這算是我對舉目無親的城市的一種報復嗎?

真沒想到,因為我的隱秘觀察,因為我的喝酒技術,我的照片意外獲得了國外的攝影獎。

攝影圈里,這幾年已經有“藝術家”相繼出事,不是發生車禍,就是轉行破產,還有走穴被判刑。這一切漸漸令我開始絕望,出于對李蘭心的逃避,我把獎金都花費在了和同是藝術家的豬朋狗友的聚會上。自從來到小城,我的情緒也像得到引爆。我們作為藝術家只有重新回去找同群的人,對于追尋進步和自由的階梯這一點來說,哪怕都是墮落者也無妨。我們別無去處,于是大家更無所顧忌。

又一次聚會,大家又談起傳說中的女人——朗誦家。朗誦家在落魄的藝術家眼里有說不完的話題。她是漂亮的女人、與眾不同的女人,談起朗誦家和她的妹妹舞蹈家是命中注定的話題。

“藝術家?你真拍她們?唉,女人。其實大家都他媽脆弱?!?/p>

“藝術家,你認不認為大家都是女人?”

繼獲獎后,他們開始叫我“藝術家”了。

“你說她還活著?她是大家追過的女人。沒想到你成為我們中間最偉大的藝術家,狗日的?!?/p>

“見鬼了!世界真是狗日的。”

“用她以前電臺里朗誦的句子:命運毀壞幸運的人。哈,命運毀壞幸運的人,毀壞的是我,不是她,也不是你,狗日的!”

“是不?”

“你問我?你應該問問那些追求過的女人!”

“哈哈,朗誦家,大攝影家,她妹妹,現在大家也都知道。其實,男人和女人是一樣的人,一樣的命運……她妹妹也是一個人?!?

“你說,她‘阿門什么呢?”

……

藝術家們要我這個“獲獎者”做總結,我握著啤酒瓶,吸一口煙,悠悠地說:“在別人身上,只能看到我們自己?!?/p>

舞蹈家的詠嘆調激烈持續,直到我家的風波近于尾聲。李蘭心決定搬回鎮上去,我們的孩子在鎮中學上初二,李蘭心以孩子上學為由,說要回去。冬天,李蘭心真的回去了,她的水果攤也就關門大吉了。她直到回鎮了才打電話告訴我這事。她稍安慰我幾句說:“等春天再看吧,看看吧?!?/p>

同時,她拋給我一個問題。她說:“我們來到城市,到底改變了什么?”

這竟然讓我答不出。看來,夢想在李蘭心的心里徹底破產。繼她決定不想當城市“烏鴉”后,我每周回鎮上看她一次。冬天過去,李蘭心還是堅持己見,以冰封的河流為例:“這最少能讓我的思維冷凍,也不用被鄰居們的噪音打擾。”

我像所有平凡的人一樣不準備爭辯。不過,李蘭心作為一個小商販能說出這樣的話,倒讓我刮目相看。

那段時間,我除了接單拍片、繼續拍攝“顫栗”系列,就是去找攝影界的朋友喝酒吃飯。談論的問題從藝術家演變為宗教和技術手法,同時我異常害怕聽到不好的消息。

我的獨居生活像朗誦家和舞蹈家在我們樓對面的生活一樣平淡無奇,這樣的日子整整持續了一個年頭。持續到第二年的時候,我再也拗不過李蘭心,她用家庭實際情況和女人的優勢打敗了我。當我決定關閉攝影工作室,重新回去和李蘭心一起生活的時候,冬天又來到了。

這年冬天與以往一樣,臘月乍一開始,這個北緯三十度的小城便下起很多雪,下了三天三夜。這么冷的天,當我準備深夜離開這里回去鎮上時,我又碰到姐姐朗誦家。

坐在輪椅上的朗誦家,她在幾棵蓋滿雪的玉蘭樹的中間。在月光和雪的傾瀉里。她身后不再是她的妹妹,而是一個陌生的男人。這是一個陌生得讓我感到熟悉的男人,熟悉得讓我想起朗誦家曾經度過的所有日子。男人戴黑色的墨鏡,頭發油亮后攏,面目不清。他將近五十來歲,穿著條紋褲,像一個有音樂氣質的男人。

看他們的樣子也許剛從醫院出來,也或許他們正好在雪地里的月光底下散步。我看到他們的時候,朗誦家用手帕揩拭眼淚,準確地說她在啜泣。

見到我,朗誦家抬起頭友好地說:“你好呵,天氣冷呵?!?/p>

我本來沒準備叫她。我問道:“是啊,好久不見,身體保持得怎樣?”

她身后的男人像沉默的冰山忽然開口:“身體保持得馬馬虎虎,就是不能再開口多說話?!?/p>

我說:“哦?!?/p>

“其實挺好的。李蘭心呢?”

“我不知道,我可能今天晚上回鎮里去。你妹妹呢?!?/p>

“你問我妹妹……”她眼眶里有些淚珠。她是一個不善動情的女人,可能她的淚珠只是偶爾閃現。后面戴墨鏡的男人沒有看到她的眼淚:“別說了,我們上樓吧,心怡?!?/p>

“她在住院,她身體不好?!彼f:“誰也沒想到會這樣?!?/p>

“真不信啊?!?/p>

“我妹妹那么要強,她和我一樣。”

“哦。那么……”

“在搶救,也許今天就回來。”她終于哭出聲,“也許……”

她哭得很劇烈,讓單元房周邊的雪都發生了一些松動。男人又開始說話:“別說話了。我們上樓吧?!?/p>

我“哦”了一聲,看著他們融入雪里。

“朋友,人就是這樣,你要好好過?!?/p>

這是朗誦家留下的話。我本來想再多問問她妹妹舞蹈家的情況,但他們已經走開了。她的輪椅平滑地離我走去,好像要前往遙遠的月球。

不久后,她的房間便亮起燈光,隨后響起音樂。雪花從單元房周圍一直飄到城市之外。我們的命運原來和姐妹倆綁定在一起,想到這點,我突然失去了力量。那一瞬間,我坐倒在雪地上。我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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