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吳軍
中國人在吃上的用心,可以稱得上是天下第一。凡是可入口之物,絕難漏網。一物只要能吃,便要從主體到枝節處處搜剔,細細品嘗。就拿豬來說,豬肉之外,豬頭、豬蹄、豬心、豬肝、豬腸、豬肺、豬血,都要烹而食之。七七八八吃下來,所剩的大約只有豬毛了。其中,豬頭肉如果做得好,會令人食之難忘。
一千五百年前,北魏賈思勰所著《齊民要術》中,就記載有“蒸豬頭”的烹調方法:“取生豬頭,去其骨。煮一沸,刀細切,水中治之。以清酒、鹽、肉(豉)蒸。熟以干姜、椒著上食之。”意思就是說,將生豬頭去掉骨頭,先在水中煮一下,然后用刀切成小塊,加入清酒、鹽等,放在火上蒸。蒸熟之后,放上干姜、辣椒,就可以吃了。
《金瓶梅》里寫道:“只用的一根長柴禾安在灶內,用一大碗油醬,并茴香大料,拌的停當,上下錫古子扣定。那消一個時辰,把個豬頭燒的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將大冰盤盛了,連姜蒜碟兒,用方盒拿到前邊李瓶兒房內里,旋打開金華酒來。玉樓揀齊整的,留下一大盤子,并一壺金華酒,使丫頭送到上房里,與月娘吃。其余三人坐定,斟酒共酌。”
有一道“酒香豬頭”,需選最好、最嫩的豬頭肉,做的時候不添水,只用料酒,加些醬油、冰糖、蔥段,用慢火細煨,最后將湯汁收得稠濃一些。豬頭上的肉不多,吃盡后,把這稠湯拌飯吃。湯里有肉的精華,能使米飯粒粒都盈潤而香滑,腴美如楊貴妃。
最普通的家常菜——“蘿卜豬頭肉”,有肉又有湯,無論冬天或夏天吃來皆是合宜的。蘿卜與豬頭肉的搭配極好,香濃有之,清甜亦有之,若是再放些豆腐,煮成牛奶樣的乳白色濃湯,用來下面或是熬粥,更加馥郁美味。
川菜中的“豆渣豬頭”,起初菜品內容真如名字一般,用料都是些不值錢的食材,是窮人的吃食。后來,某位有錢而又有閑的人物吃膩了大魚大肉,想換換花樣,于是,便在豆渣與豬頭外添上了干貝、火腿、油雞、口蘑等昂貴食材,做出了“高配版”。普通百姓家如果有這么多的好東西,徑直去吃燉油雞就得了,還要豆渣、豬頭做什么?
豬頭雖然好吃,但在近代卻并不大受人待見。民國時期,北京酒館的下酒菜有煮花生、腌雞子兒、拌海蜇、豆腐干等等,就是沒有豬頭肉。誰若是想吃,得到門外找小販買去。但街上卻從來都沒有“豬頭肉”的叫賣聲。原來,民間忌諱“豬頭肉”幾個字。比如小販賣的是熏魚、豬頭肉和面筋,他喊的卻只有:“熏魚——面筋”,把豬頭肉省略在嗓子眼里。不這樣買賣就做不成。
在上海,如果說某人是“豬頭三”,是指其不明事理、不知好歹。北京人如果說某人“比豬八戒他媽還要笨”,意指此人已無藥可救。豬頭背負著“低智商”的惡名,也實在是冤枉?!柏i頭三”是“豬頭三牲”的簡略說法,原指祭奠祖先的豬頭一只,雞一羽,魚一尾。供桌之下,任由你是家趁人值的富賈,或是飽讀詩書的學者,都得跪拜行禮。如今,卻將這身份尊貴的豬頭用來貶損他人,細想真是可笑。
薄如蟬翼,瑩白潤潔,口感油潤,稍抿即化的豬頭肉,似乎不能算作是符合當今營養觀念的“健康食材”。但我這樣的好吃之徒,權衡再三,實在難以割舍那種美妙的舌尖快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