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文學界與評論界,習慣欣賞世界華文作品中對第一故鄉(原鄉)的“家國情懷”,但由于地域隔膜,數據匱乏,而忽略了海外華文文學業已進入第二故鄉的寫作,它正推動著華文文學進入新時期──向地球村“龍門”跳越的新時期。
海外華文文學一直有華人移民在彼邦身份糾結的投射。現代移居異國的華人絕大多數,既不同于第一代流落或被賣“豬仔”到彼邦的僑民,也不同于因某種原因自我流放的一群,而是向往、自愿、愉悅地移居。雖然背景不同,心境不同,但在從中國公民變為異國公民的身份觀念上,都有一個掙扎的過程。
這種掙扎,使華人移民出現了三種身份的定位:第一種是以“租客”的心理糾結終生;第二種以“中立者”的心態,在東西方價值之間保持平衡;第三種則以“主人”的情懷積極入世。三種身份的定位,都反映到文學作品中。其中,第三種觀念日漸強起,那是對彼邦公民意識、環球價值的積極進取。這就是表現在作品中的第二故鄉的“家國情懷”。
“家國情懷”原來是華人對故鄉故國、對中華民族的情懷,但在第二故鄉寫作中被放大擴展了,被注入新的含義,賦予新的價值。
環顧地球村,不難發現北美是世界華文第二故鄉寫作的重鎮,其中加拿大更為突出。
站在地球村的高度審視,也不難看到第二故鄉寫作在世界華文文學中的功能地位:
與原鄉寫作互相輝映,擴展了華文文學中“家國情懷”的空間
海外華人的作品中,既有第一故鄉的回望美與凝固美,也有第二故鄉的前瞻美與延伸美。第一故鄉寫作,多是深沉的“家國情懷”;而第二故鄉寫作,多是愉悅的“家國情懷”。
作家阿木在《這里已是我的家》一文中,這樣寫從中國故鄉回到加拿大的感覺:
飛機降落了。海關入口“Welcome Home”醒目的大字迎面而來。
汽車平穩有序地行駛在公路上。天格外湛藍。當車停在屋前,芬芳的青草味,熟悉的泥土氣息,變紅的茱萸樹葉,小松鼠,鄰居家的小狗搖著尾巴跑過來,帶著它主人的笑語“到家了!”
沉靜在回憶中的我,故園常在夢中。往日熟悉的一切已經逐漸淡出。三十年的耕耘,三十年的休養生息,已將我和這片土地連在一起,這里已是我的家了!
親切,輕松,陶醉!如果沒有對第二故鄉的深情,是不可能有這樣的感受,不可能有這樣的書寫。
林楠的《溫哥華組曲》中也有這樣的情懷。他以八則詩化的散文展現了第二故鄉溫哥華的迷人與親切,這樣感受莎菲河:
不知為什么,我欣賞你的寬厚大度,不事張揚,遠避浮華誘惑。塵世間的炫鬻雜褥你都沒有興趣,也無心與海風糾纏。你只管一件事──敞開胸懷,流淌歲月。
這些第二故鄉的寫作,與他們的第一故鄉寫作互相輝映。作家們兩種“鄉”、兩種“國”的作品,成為海外華人作品的并蒂蓮,豐富與擴展了華文文學中“家國情懷”的寫作空間。
為“家國情懷”注入新的內涵,提升了華人文學世界性的親和力
在第二故鄉“家國情懷”的寫作中,“家”是移居地的“家”,“國”是移居地的“國”,“情懷”也是對移居地的“情懷”。作家們在關注生活底層華人移民的坎坷時,也關注其他民族移民的困苦;在發掘華人移民族群生存品格之美外,同時也發掘其他民族移民的精神。
林婷婷的《推車的吉普賽族》里,這樣記述了吉普賽一家人的流浪生活:
一天,吉普賽人一家在路邊待客。也是夫婦倆。地面上多擺了兩小碟菜。飯后,女主賓邊聊邊互相捉頭發里的虱子,男主賓一味忘情地彈著吉他,一味閉著眼唱。一首南方古歌。倆人都陷入了,陶醉得不行。一曲高歌后,婦人和孩子們都使勁鼓掌。掌聲在這個靜寂的下午顯得格外清脆、響亮……
入夜,我把自己關進冷氣房里,扭開音響,我盡力想從音樂的旋律中回溯記憶的軌跡,以找回生命中某些開懷高歌的瞬息,然而此刻,記憶卻突然緲茫而遙遠;我耳邊聽到的,已不再是激光的音響,而是吉他的樂聲,那天晚上,我竟一夜無眠!
林婷婷的“我竟一夜無眠!”令我出神良久。為什么“一夜無眠”?那是因為吉他聲一直在耳際回響,而吉他聲后面,讀者除了感受吉普賽人推車流浪的困頓但樂天的生活外,還是感受到作家的同情、關切與焦慮。“我竟一夜無眠!”洋溢著來自作家心靈深處的人間暖流。
在對異族的人道關注時,也有被他人的關愛所感動。阿木《她的童年是這樣走過來的……》中,移民溫哥華的單親媽媽費太太,因為要上班打工,無法接送一對年幼兒女上下學,鄰居退伍老軍人查爾斯察覺到了,及時伸出熱情的手,當起了孩子的義務“爺爺”; 微言《沙朗》中的彼邦老婦沙朗,主動請纓,為素不相識的華人新移民充當義務司機與導游,被感動的人還不知道她是一個癌癥晚期的患者;文野長弓的《印第安兄弟》中有另一種贊譽:墨西哥海灣的年輕印第安樂手塔扎,為了尋找在景區遺下相機的失主,以便歸還物品,三年多來不斷打量著每一個登岸的游客……而劉慧琴《被遺忘的角落》中,則給人獨特的震撼──打擊毒品的警察,在元旦假日,列隊為吸毒者尼爾及其女友琳舉殯。鏡頭聚焦在這一特別的送葬行列上,表現出作家對政府、對國家人員品質的近距離欣賞,也突顯了對全球吸毒問題的焦慮與對毒品受害者的人性關懷。
還有林婷婷《芳鄰》中的海蒂,文野長弓《保姆沒有夢》《漁翁之意不在魚》和《閑不住的手》等多篇中提到的老畫家菲利普,等等,也都是熱心關懷華人新移民的加拿大原住民,作家以尊敬與感激的筆觸細膩地記錄了他們的博大愛心。
這些寫作,已經走出了“族群”的地域,是全球化語境下的寫作趨向。這類作品,把不同種族視為同一個地球族,把普世的人性關懷視為作品的靈魂,把他族的喜怒哀樂也當作自己家人的喜怒哀樂。他們的筆下,傳統的“家國情懷”發酵為國際藍空下更廣博的親和擁抱,引發了新的審美。他們的作品含有強烈的新世紀價值,為“家國情懷”寫作注入的新內涵,提升了華人文學世界性的親和力。endprint
積極推動身份觀念的轉型,使華文文學成為提升華人形象的平臺
隨著移居時間的增長,大多數華人移居初期對彼邦的距離感,慢慢流變為融洽感。彼邦公民身份的自豪感,取代了寄人籬下的自卑感。不少華人作家重視華人在移居國公民身份的尊嚴,強調要把身份的認同從“租客”與“過客”糾轉到“公民”甚至是“主人公”上,積極參與移居國的建設,盡自己一份公民的社會責任。加拿大作家微言、林楠等人,是此中出色的建言者,他們的時評文章,對糾正華人移民的心理,有著正面的導向力。為海外華人“主人公”氣質與尊嚴的樹立,提供了精神熱力與信心的激素。
身份觀念的轉型,不是落地就能即刻開花的。需要一個過程,需要積極入世的態度,需要一對善于發現、善于感知的眼睛。在書寫這種情感轉變的作品中,文野長弓《誤闖禁區的麋鹿》中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他把初到彼邦的自己比作“一只誤闖禁區的麋鹿”,在靜謐的街區中,感到孤獨、彷徨與冷漠。當他平靜凝視街區樹蔭掩映的人家后,逐漸感受到這里“凝聚著加拿大幾代人的體溫,透過不言不語的意象,多情而又溫雅地歡迎世界各地的旅人——不論是白皮膚、黑皮膚或是黃皮膚的旅人,都到它們這里或暫時留步,或永久定居;到這里采擷些果漿、花枝,攜手共同創造多元的百草園……”文野長弓在《保姆沒有夢》中還深有感觸地說:“既然你來了,就應該把這里當作家園,而不是驛站。”這種“當作家園”的意愿,使作家有了欣賞的眼睛。在欣賞中感知新家園之美,在感知中開始了身份觀念的轉型,蘊釀著第二故鄉的情懷,而最終達致“摒棄了孤獨無助的自我,融入了在飄忽著綠光的深處”。他那對移民心境轉變的優美描述,相信對需要身份觀念轉型的讀者是一股明目清心的泉流。
第二故鄉寫作,使華人文學在世界文明的建設中多了一份擔當
許多華人移民積極融入新的社會,不但有了對第二故鄉的感情,還有了越來越強的移居地公民意識。第二故鄉是他們越來越關注的“家國”,對第二故鄉的責任成為他們心目中的越來越重的“情懷”。加拿大林楠《彼岸時光》書中,就有不少這類的投射。在《冠軍的風采》一文中,他這樣寫七次打破世界紀錄、四次奪得世界冠軍的舉重名將李紅玲移居溫哥華的愿望:“在溫哥華辦一所小型業余體校,準備為加拿大培養幾名在世界大賽中能夠升起楓葉旗的選手。”也許國內有些讀者看了,會對李紅玲反感,為什么要培養“世界大賽中能夠升起楓葉旗的選手”,而不為中國培養能升起五星紅旗的選手?但林楠的感覺是:“多好的想法!讓我們一同與我們的世界冠軍擁抱明天,期待未來吧!”
做為彼邦公民,為該國盡公民責任、以該國為榮,是一個起碼的公民品格。林楠認同這一品格,所以,以欣賞與熱情贊揚了李紅玲的這一理念。
海外的華人作家,由于他們生活地理的跨度性,社會交往的多族性,加上人生經歷的豐富性等,使他們比國內作家的視野更廣闊,包容度更大。除了書寫移居地的公民意識、公民責任外,他們的作品更具有“地球村”的氣息。讀者經常可以讀到世界性的環保意識、國際人道主義的救援、對聯合國人權公約以及公民權利的推動等。這種視野與情懷,不但超越了第一故鄉的疆土,而且超越了第二故鄉的領域,進入了“地球村”“地球人”的境界。這種超越,使他們的作品在世界文明的建設中多了一份擔當。
第二故鄉的“家國情懷”寫作,是海外華文文學走出“族群”、融入全球化語境的寫作,體現出與時共進的魄力,體現出對國際社會的責任與奉獻精神。這種寫作,大大提升了華人文學的功能,使它在華文文學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因此,可以說第二故鄉的“家國情懷”寫作,推動了華人文學進入新時期──向地球村“龍門”跳越的新時期。
[作者簡介:盼耕(陳藩庚),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教授,香港大世界出版公司總編輯,香港文學促進協會理事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