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凌
原來的公共內容生產者都被視為知識分子,他們不會像今天內容審核員那樣,需要機械地盯著流水線上的巨量內容,找出問題,做出篩選。
她坐在我面前,眼圈發青,笑容里滿是疲憊。
這個生于1993年的女生,每天上班的時間點是15點~24點,周末也鮮有休息時間。“回到家里,感覺自己像被掏空了一樣。”
她的工作是做內容審核,在國內一家著名的互聯網公司里。
“每天平均要看一千五六百篇文章,看得想吐。”她說。從她的描述中,讓我感覺像是看到了一個剛從富士康工業流水線上走下來的年輕人一一機械壓抑的工作、無休無止的加班、看不到未來的迷茫等……
每天上完班后,她就待在家里,看看劇,哪里都不想去。偶爾不上班的周末也是這樣,“沒有任何動力去做點什么別的。”
所以她才想換工作,四處投簡歷。
她的本科院校非常知名,從這所大學新聞學院畢業的學生,遍布一線城市傳媒圈,不乏做得非常出色的。她畢業的時候,想留在北京,但不想去傳統媒體,于是去了這家互聯網公司一一原以為工作內容既新穎又有朝氣,沒想到竟然是這樣。
她自我寬慰道:“至少像這樣的大公司,還是有很多東西可以學的。”然而,雖然工作未滿一年,她仍然下定決心要離開。“再待下去我就廢了,感覺自己就像個機器人。”
像個機器人,這不是很多工業流水線上下來的年輕人的共同感受嗎?
互聯網的崛起以及移動互聯網的進步,使內容成了一門大生意,且越來越工業流水線化—一從內容的采集到整理到審核到分發,一環套一套,環環相扣。
隨著內容產業的不斷發展,公司對就業者的接收能力增強了。很多原來不需要那么多人的崗位,現在不斷在擴充。一些原來從未有過的崗位,也被創造了出來。而這些崗位,即使在強調人工智能的今天,也是機器所取代不了的,完全依賴人力的大量投入來實現。
在國內,新浪、網易、騰訊、今日頭條及各種通過UGC生產內容的互聯網公司,都設置了類似崗位。
國外也不是沒有。Facebook的CEO馬克·扎克伯格宣布公司將會新增3000名內容審核員,他們負責審核平臺上的內容,包括謀殺、自殺和強奸等視頻。因為色情、暴力、犯罪等不良內容多次在Facebook上出現,讓Facebook陷入爭議。而此前,Facebook在全球已有4500名員工負責內容審核。
在這個時代,內容審核員就是一個不斷膨脹的行業。隨著相關部門對互聯網社會化內容平臺監管越來越重視,再加上色情、暴力等不良內容對互聯網平臺的傷害力驚人,各大社會化媒體平臺都投入了很多人力做審核。尤其是像近兩年快速興起的網絡直播行業,更是堆人無數。光映客直播就對外宣稱建立了上千人的直播審核團隊。
在互聯網公司的新貴里工作,聽上去很光鮮,但像內容審核崗這樣的崗位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輕松。據《楚天都市報》對“斗魚直播”的報道——
“1992年出生的覃雅莉,兩年前來到斗魚,在1994年、1995年出生的后輩面前,已經是名副其實的老大姐了。她的工位上,并排擺放著兩臺大顯示器,上面共顯示著40個網絡直播間的畫面。一兩分鐘看完全部的畫面,覃雅莉便輕點鼠標,切換到另40個直播間監控畫面。
500多名員工被安排7個班次,輪流上班,節假日也有人值守。晚上7點到12點是直播的高峰,全體員工都會在崗監控。內容審核員每天的工作狀態基本是一樣的一一坐在椅子上,盯著屏幕,手握鼠標,發現問題立即截屏,交給負責違規處理的同事跟進。時間一長,難免眼睛發干,頭暈又頸椎疼。而最讓審核員們憂傷的是,明明很累但又缺少運動,長胖就成了最頭疼的事。”
國外也是如此——審核員的工作,會對個人生活產生很大的負面影響。長期審查兒童色情作品后,他們會對接觸孩子的人疑神疑鬼。觀看太多色情圖片甚至會影響他們的性生活和婚姻關系,他們已經對色情影像感覺到麻木。今年1月,微軟在線安全團隊的成員向微軟提起訴訟。因為他們每天被迫觀看大量恐怖、色情和兇殺圖片及視頻,因此患上了心理后遺癥,“經常失眠、做噩夢,腦子里充滿圖片和視頻內容”。
可見不論中外,內容審核員都是不那么讓人開心的工作。
這種工作,跟內容產業里原來的工作崗位比,肯定有著不小的差異。
在傳統媒體時代,不僅有記者、編輯這些富有創造力和挑戰性的工作崗位,即使是在排版的崗位上,也完全不用對付一個巨大的量,且也能呈現出自己的創意,而不會像內容審核員那樣,每天只會機械地盯著流水線上的巨量內容,找出問題,做出篩選。
而且,像內容審核員這些工作,也并不需要太多的知識儲備,有一定的受教育程度,稍作訓練的年輕人,幾乎都能承擔起來。
“不少公司會將內容審核交由外頭公司承擔,這些公司雇傭大量人力來做文字、圖片、視頻等內容的審核,審核員每天需要承擔上百條甚至更多信息的審核工作。這些審核員領著3000元到5000元的月工資,大多生活在國內二、三線城市。路透社此前的一篇報道曾經將新浪微博的這項工作稱為‘高壓、無望的工作一一每人每小時至少要看3000條微博,不少人因為壓力太大且看不到上升空間而離開。”
即使有人離開,但近兩年就業市場不景氣,每年都號稱“史上最難就業年”,尤其在跟內容相關的領域,傳統媒體在衰落,新媒體又沒有完全定型,使得性價比高的工作崗位非常匱乏,很多年輕人沒有什么選擇,也只好先從內容審核員的工作做起。
對于生存在這些工業流水線上的年輕人來說,他們的生存狀態尚處于無法做出評判的階段——他們涌動的青春到底是漫漫人生中有價值的歷練,還是一種對青春的摧殘,都沒法作出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群體的數量還將進一步變大。
摘自刺猬公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