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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錠橋

2017-12-03 01:58:39
長江叢刊 2017年36期

葉 梅

銀錠橋

葉 梅

一個年輕的女孩趴在銀綻橋的欄桿上,一動不動地看著遠(yuǎn)方,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

這是個周末的上午,馬松拉著一對老外逛了一圈什剎海,再回到銀綻橋跟前,發(fā)現(xiàn)這女孩還在那里趴著,橋上喧鬧的人群過往不停,她卻像是長在了那石橋上。要說她趴的位置確是古來就有的一景,叫做“銀綻觀山”,天氣好時,從這已有五百年的橋上朝西看去,能看到遠(yuǎn)處早青晚黛的玉泉山,但這天從早晨開始就霧蒙蒙的,一直都未散,她能看到個什么呢?真是讓人奇怪。

馬松把車停在橋南沿的胡同口,忍不住走上橋在那女孩身邊吆喝了一聲:“咳,坐三輪吧?”

女孩頭也未回,倒是旁邊經(jīng)過的人停下來問:“多少錢?”馬松卻不太理會,問話的路人一看他無心招攬的樣子,“嘁”一聲走開了。那女孩神色恍惚地扭過頭來,馬松抓住她的眼神,上趕著又問:“小姐,坐不坐三輪?”

女孩瞟了他一下,搖頭,腳步軟軟地走開,她看上去相貌平常,單眼皮,薄嘴唇,臉色發(fā)黃,但一頭柔順的黑發(fā)從她耳旁垂下,臉上有了一點(diǎn)說不出的秀氣。她背一個小雙肩包,一個小熊的掛飾在包下方晃蕩著。

走到橋頭的路口,女孩仍是一臉恍惚的神情,人流從她身旁經(jīng)過,有的大步流星,有的成群結(jié)隊,唯有她孤伶伶地站在那里,好幾次都差點(diǎn)被人撞了。馬松想,她在找什么呢?正想著,那女孩隔著一堆人朝他招了招手。

馬松把車推了過去。他這車不寒磣,醬紅色車篷,黑漆油亮的車身,金絲絨坐墊,外搭一塊軟綿綿的小花毯,半年前到什剎海進(jìn)了這行,有個叫福哥的老師傅告訴他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咱這是見世面的營生。人要穿得精神,車也要打扮得齊整,才是咱北京形象。他說福哥你說得對。

那女孩一步踏上車去,卻險些歪倒了,他上前扶了一把,正觸著那女孩的手,涼的跟冰塊一樣,深秋的天在橋上站了那么久,怎么會不涼?他扯過花毯遞到她手里,說:“你把這蓋在腿上,暖和點(diǎn)兒。”

女孩說:“謝謝。”

“你是要逛大圈呢,還是小圈?”待她坐定,馬松拿出一張什剎海的地圖,指著上面的藍(lán)色海面,說:“這一圈是大圈,小圈呢,就是后海這一塊兒。收費(fèi)都寫在上面,你看看吧。”

女孩疲累地靠在后座上,“行。”像是一句都不想多說。

馬松腿上一使勁,三輪呼呼地走起來。福哥說,在什剎海拉三輪不光靠腿,還得靠嘴,游客都愛聽故事,三皇五帝遠(yuǎn)了點(diǎn),但從建元大都那會兒說起是必須的。什剎海分前海、后海、西海,是元大都的中心,從明朝到清朝,銀錠橋畔是個艚運(yùn)碼頭,各地給皇宮進(jìn)貢的物品先是到了通州,然后再換成小船運(yùn)到什剎海,過銀錠橋進(jìn)入紫禁城。船若是大了,這橋下就過不去,只能掉頭回通州。“說它矮,還真矮,小船低頭過,大船把頭擺,說它高,它也高,蓮花泡子荷葉飄,望海觀山把景瞧。老北京人都說,不到銀錠橋就等于白來一趟什剎海。”上午拉那對老外,馬松也是這么學(xué)著福哥說了一套,老外正在學(xué)中文,聽得興致勃勃,臨走還給了他5美元小費(fèi)。

但這女孩卻沒有半句回音,馬松說得口干舌燥,不由放慢了車速,說,“前面有個恭王府,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仍是沒有回話,他側(cè)過身子一看,那女孩竟閉著眼像是睡著了。

馬松便不再吱聲,將車?yán)搅穗x恭王府不遠(yuǎn)的一條胡同里,那里鬧中取靜,有一座老宅子叫將軍府,深灰色的高墻,緊閉的暗紅大門角結(jié)著蛛網(wǎng)。什剎海寸土寸金,這門前有一塊難得的空地,安了地鎖,小車停不進(jìn),三輪倒正好,還有一棵粗壯的大槐樹,像一把撐開的綠傘,馬松有時就把車蹬到這兒來,獨(dú)自發(fā)呆。

他這會兒把車停在樹下,從車座下掏出早晨灌的水杯,炮彈似的一大個,朝喉嚨里倒了一氣,才把嗓子里要冒的煙給滅了,不想一抬眼看見那女孩的臉,不禁吃了一驚。

那女孩靠在那兒閉著眼但淚水長流,胸前已濕了一片。他連忙叫道,“哎小姐,你怎么回事?”他搖著她的肩膀,“你身體不舒服嗎?”女孩搖頭。“那你是什么事想不開?”

胡同口那邊坐著一個老頭,身旁擱著一個鳥籠,聽見這邊動靜,把臉掉了過來。馬松說:“哎小姐你快別哭了,要讓這邊的大爺大媽看見,還以為我欺負(fù)了你似的。”真是烏鴉嘴,話剛落音,那邊門里果然閃出一個寬衣闊袖的大媽,菊花似的燙發(fā)蓬松在頭上,似笑非笑地走過來,說:“怎么了這是?閨女你沒事吧?”

女孩臉上的鼻涕眼淚一片狼籍,她抓過雙肩包翻出一包小紙巾,胡亂地擦著。大媽問馬松,“你說說,這是咋回事?”馬松說:“我不知道。”大媽往他跟前逼了一步:“你拉她逛什剎海,干嘛拉到這兒來了?你是看這兒清靜吧,存的什么心眼兒啊?”

馬松冷笑道,“大媽,你話可別這么說,我能存什么心眼兒?”

“你哪個公司的?我可認(rèn)識你們經(jīng)理。”大媽說:“你這小子不是咱北京人吧?我告訴你,好好拉車,別在這兒搗亂,別給北京添堵。明白了嗎?”

要是倒回去十年,馬松聽了這話,定會惱火,但這會兒他舉起那個炮彈水杯朝喉嚨里一澆,就把一點(diǎn)不快給澆滅了。他說:“你放心大媽,北京是咱們的北京,誰也不能給北京添堵。”

大媽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馬松,您看——”他晃了晃掛在胸前的小牌,“這上面有我的帥哥形象,還有車號。”他調(diào)侃道:“您問我名字干嘛?是要給我介紹媳婦嗎?我可在北京沒房沒車,過兩天我就走了,回我的三峽去。”

說著,他把車順過來,繞著槐樹掉了個頭,那大媽說:“我看你這架勢不像個拉車的。”馬松跨上車一腳蹬去,說:“咋不像?跟福哥學(xué)的。”大媽聽罷叫了一聲,雙手一拍,“咳你早說啊,福哥咱們熟啊。”

她還在說著什么,但馬松飛馳而去,胡同口恰是有點(diǎn)小斜坡,他一手掌車龍頭,一手朝身后邊揮了揮,三輪朝著海邊飛奔直下。風(fēng)鼓起他淺赭色的上衣,本來有些單薄的身子粗壯起來,他一口氣蹬過恭王府、野鴨島,到后海北沿的一條胡同口停了下來。他跳下車,擦了一把汗,對車上的女孩說:“下車吧。”

女孩無言地看著他,身子沒有動。

“下車吧,我看你也無心逛,你就下車吧。錢也不用給了。要打車可以穿過這胡同去鐘樓那邊。”他說完,用毛巾撣了撣身上,眼睛也不看那女孩,靠海邊挑了個敞亮地方,蹲下來看他的手機(jī)。他心里有點(diǎn)氣,那女孩剛才一言不發(fā),想讓他背黑鍋啊?

看了一陣微信,有個段子說,開學(xué)了,路上掉溝里了,老師問他有沒有受傷?學(xué)生說:人沒事,就是暑假作業(yè)全掉溝里了。老師笑了,你的套路比溝深啊。老師又問:有錢、任性的下聯(lián)是?學(xué)生答:沒錢、認(rèn)命。

馬松自己說,傻瓜才認(rèn)命。一回頭,那三輪車上已經(jīng)空空的,女孩不見了。

他站起身走過去,卻發(fā)現(xiàn)小花毯上放著一張百元大鈔,心里不禁嘀咕,想不到那女孩還挺仁義。再一揭毯子,竟抖出一個粉殼子手機(jī)來。

秋天的風(fēng)已有了涼意,后海的柳樹枝和槐樹葉都黃了,一起風(fēng)就落葉紛飛,車轱轆從鋪灑著片片黃葉的道上軋過,就像軋過了一天天的時光。馬松注意看那些迎面走來的年輕女孩,單眼皮薄嘴唇,都不是;又超過一個個女孩的背影,沒有那個雙肩包下晃蕩的小熊。

他騎得呼呼生風(fēng),那些跟他一樣穿著赭色大褂的車夫都奇怪地看著他,有人認(rèn)得他,叫著他的名字,說:“馬松,你小子瘋跑什么?”

“前面有活兒等著呢。”他喊道。

很快騎回銀錠橋,那有個年輕女孩趴在橋欄桿上,但細(xì)看卻不是她,是一女孩擺了姿勢,讓男朋友給她照相,她側(cè)過身子來,笑出一臉?gòu)擅摹?/p>

他又騎到前海,秋日漸短,一會兒就過了晌午,幾個光著膀子的男人在海邊游完泳,爬上岸意猶未盡,比劃著說個沒完。馬松挺佩服他們,這日子的水已經(jīng)涼得扎骨,但那些人每天都要來游一回,還有幾個老太太,頭發(fā)都花了一多半,哧溜一下就鉆到水里去了。

這幾個月來,他一早一晚看這什剎海的風(fēng)景,聽福哥他們帶著那種炫耀的口氣說道,好像這銀錠橋、恭王府,攝政王府就是他們自己家似的,聽著聽著他也有了這種感覺,現(xiàn)在他還真有些舍不得。

馬松往前騎著,碰到每天開著水車噴洗欄桿的一對夫妻,男的開車,女的舉著高壓水槍朝一根根漢白玉欄桿“滋滋”地噴,一片片污漬由黑變淡,馬松問他們看到一個背雙肩包的女孩沒有?男的說哪里看得過來?他又問坐在小店跟前賣酸奶、大碗茶的女掌柜,人家說你這不是考我嗎?這么多的人。

繞著什剎海蹬了一圈,氣喘吁吁的,也沒見著那女孩。他甚至放下車,到煙袋斜街和烤肉季那邊走了一個來回,也還是沒找到。他苦笑了一下,想找的人總找不著。

他不想再找了。

其實(shí)他并沒有真想趕她下車,只是她坐在車上一言不發(fā),讓他心里憋得慌,誰想她靜悄悄的就走了,而且還拉下了東西。

恰在這時,兜里的手機(jī)突然“嗚嗚”的震動起來,是那女孩的粉殼手機(jī),他忙掏出來一看,手機(jī)屏幕上一個男人頭像在閃動,顯示出姓名“張子全”。他摁了應(yīng)答的綠鍵,可還沒來得及張口,就聽那男的在耳朵邊悶聲吼道:“劉月,你究竟想干什么?”

是那種氣急敗壞的口氣,“我給你打電話,你為什么不接?發(fā)微信你也不回,你就逼著我到銀錠橋來!可我在微信里給你說了,我不會來的,分手的時候我都給你說明白了,咱倆不要再見面了,你干嘛還要這樣?”

馬松一聽,猜出是那女孩的前男友打來的,大概女孩想約那男的來銀錠橋,可人家不愿意,根本沒打算來,她就癡癡地等。這是何苦呢?

“……該說的我們都已說過了。劉月你想想,咱們就那樣住在破地下室里,連個洗澡的地兒都沒有,天天吃泡面,能過一輩子嗎?……那她就喜歡上了我,又不是我去勾引的她!她家是北京的,有房子有錢,家里父母也都非要我跟她好,你說我該做什么選擇?這是我的錯嗎?這只能怪咱們太窮了,生存與愛情哪個重要?劉月你換了是我,你該怎么做?”

這男的甩了人家,居然還這么振振有詞,咄咄逼人?馬松心里真替那個叫劉月的女孩不平。

“你不要不吭聲,你這叫冷暴力!劉月,你不要這樣好不好?算是我求你了,好嗎?”男的又換了腔調(diào),軟軟地說:“咱們在一起度過了那么多美好時光,難道就不能把最美好的記憶留給彼此嗎?……我承認(rèn)你為我做了很多,最過意不去的是,讓你把孩子做掉了……。不過,我早就想好了,等我安頓好,我會給你補(bǔ)償,你拿著錢回老家去。你不是一直說要回貴州的嗎?我把我現(xiàn)在所有的積蓄都給你,3萬行不行?嗯?”

“……那5萬?這回可以了吧?我在網(wǎng)上幫你買車票……”

“你是個混蛋!”馬松終于忍不住罵道。電話那邊聲音戛然而止,稍后緊張地問:“你誰呀?”

“你別管我是誰?我就是個男人!”馬松大聲吼道。

“等等,等等,你是不是她現(xiàn)在的男朋友?”

馬松咬牙切齒地說:“張子全,我看真得讓劉月早些忘了你!”

“你到底是誰?把話說清楚……”

“我跟你有什么好說的?你倒是趕快來銀錠橋吧!”馬松吼叫著:“劉月她等你大半天等不來,一氣之下從橋上跳下去了!你看著辦吧!”他啪的一下把手機(jī)摁了。

他鼻子呼呼來氣,大步走上銀錠橋,像一只紅了眼的雄雞來回踱步。他是有些好激動。老家三峽人說話聲音都大,隔山隔水的小聲聽不見,還愛“出鼓頭”,就是打抱不平的意思。那有一次也是在銀錠橋上,他看見一對男女吵架,男的揚(yáng)手一巴掌將女的打得一屁股坐在了石板上,他一怒之下上前就揪住了那男的脖子,卻沒曾想那女的蹭地跳起來抱住他的腰,硬是讓那男的就手給了他一拳,當(dāng)下他成了個烏眼雞。福哥在一旁看得清楚,后來站出來讓那對男女給馬松道了歉,說,“做人不能這么做,這老北京的理兒擺在那兒,咱不服不行。”

事后又拍著他的肩膀說:“你小子行!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古來就是如此,不過以后遇到這種事,你得先弄明白了,值不值當(dāng)?”馬松愛跟福哥聊天,福哥是老北京人,長在胡同里,后來搬遷去了平谷那邊,又回到城里拉了十多年三輪,古今中外,天上地下都能聊出道道。福哥說,“馬松你跟我說句實(shí)話,你究竟到北京干什么來了?”

馬松說:“我這不是跟著福哥你們拉三輪嗎?”在什剎海拉三輪也不是隨便就能拉的,得考試培訓(xùn),馬松最初就說:“混飯吃唄。”可福哥搖頭,說,“你不缺這口飯。”馬松就笑笑。

人說這銀錠橋不是那西湖斷橋,白娘子和許仙的兒女情長,卻是歷代文人稱作的“北京第一佳山水”,夏日里,可見遠(yuǎn)山近水荷花,是北京城內(nèi)任何一塊平地上都看不到的風(fēng)景。乾隆皇帝吟詩道:“銀屏重疊湛虛明,朗朗峰頭對帝京,萬壑精光迎曉日,千林瓊屑映朝晴。”那萬千氣象又怎是一個美字了得?馬松摁了那張子全的電話,就一直守在橋上,想看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也存念看那叫劉月的女孩還會不會出現(xiàn)。

眼看日落西山,暮色漸漸從什剎海的水面升騰起來。京城的天氣難得萬里無云,但在深秋時也會有天高云淡,這天上午雖然霧氣濃重,但經(jīng)過幾陣大風(fēng)吹過,這會兒反倒顯出遠(yuǎn)山的輪廓,如一幅古老的畫。只是這漢白玉摸上去冰涼的,趴在上面一會兒就渾身涼透了,他嘆了口氣,往橋下走去。突然,有人在他身旁追著喊:“小伙子,小伙子!馬松,怎么叫你不答應(yīng)啊?”

馬松定睛一看,將軍府旁的那位大媽沖到他面前,手里提一把紅綢扇,腰間系了條綠腰帶,臉上笑成了一朵花,說:“馬松,我告你呀,今兒我跟你福哥通電話了,他真的是回平谷抱孫子去了,他說你這小伙子為人不錯,大媽這下就放心了。”

馬松說:“您就是跟我說這個呀?”

大媽嘮叨著,“那福哥可是個好人,他救過我們家老頭子的命,那一年你大爺在這橋上摔了一跤,人家福哥二話不說,抱起他就放到車上,一口氣拉到醫(yī)院,要不然你大爺就把老命給送了,你大爺有心臟病你知道嗎?……”那大媽說了一陣,“哎,小伙子,我說話你聽見了嗎?”

馬松說:“我聽著呢。”

大媽神秘兮兮地扯住他的袖子,說:“我看你失魂落魄的,不是跟人家鬧掰了吧?你跟大媽說實(shí)話,是不是跟那個姑娘在搞對象?我見到她了,也是失魂落魄的……”大媽手指著小石碑胡同:“就先那會兒,我們幾個老姐妹聊天,完了要去跳舞,就看那個姑娘過來了,朝那邊,進(jìn)了那家小飯館……”

馬松這時看那大媽的菊花頭,簡直漂亮極了,他連聲說謝謝,然后拔腿就朝小石碑胡同奔去。

飯館名字叫旮旯,在小胡同最僻靜的拐角處,店里只有三張小桌,馬松一步跨進(jìn)去,就看見燈光下那個女孩獨(dú)自坐在靠窗的桌前,一碟素什錦,涼拌黃瓜丁胡蘿卜丁煮黃豆花生米,一碟麻豆腐,炸焦的干辣椒翹著尖角,她捏著一個小瓶的紅星二鍋頭,臉色酡紅,頭半垂著,一只手撐著下巴。

那一刻他心里真有些百感交集,不知怎么就像見了久別的親人似的,“劉月,劉月!”他叫道,

女孩醉眼惺松地抬頭,“干嘛?你是誰?”

馬松掏出粉殼手機(jī),放到她面前,女孩愕然地看了一眼,一會兒似乎才明白過來,“我的?”

“哦,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馬松。”她看了看馬松的赭色上衣,“那個掛吊牌的帥哥?”她輕聲的笑起來,柔順的長發(fā)遮住了她半邊臉,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她的笑讓馬松心里有些難過,這個實(shí)際上很孤單的女孩。

“你是個好人。”她揚(yáng)起頭看著他,仍然微笑著,“你要不要坐下來喝一口?二鍋頭,北京人愛喝的小二,我今天也嘗嘗。”

她說著,將酒瓶湊到嘴邊,仰起脖子就喝,可猛的嗆了起來,一個勁咳嗽。“沒有了,再來一瓶。”然后她朝前臺那邊叫著,過來一個姑娘,眼神看著馬松。小瓶二鍋頭,才二兩裝,可她的樣子一看就不會喝酒,馬松說:“不要了,她已經(jīng)喝醉了。”

女孩辯白道:“我沒有喝醉!我知道你叫馬松。馬松,你怎么找我來了?哦,你給我送手機(jī)來了。謝謝你!真得謝謝你!可是……”她喃喃地說著,“這手機(jī)我不想要了,我不會再給任何人打電話,是的,不會再打……”她邊說邊推開面前的手機(jī),突然眼淚汪汪,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眼神茫然的四下搜尋著。

馬松順著桌邊坐下,說:“劉月,你看著我。”他說,“那個,有一個叫張子全的給你來過電話。”

她像是沒聽見,又朝前臺大聲叫著:“喂,我要的酒呢?快給我拿過來。”前臺的姑娘送來一瓶小二,馬松摁住酒瓶,說:“劉月,你不能再喝了。”

女孩破涕為笑:“劉月?原來你認(rèn)識我?那好,你陪我喝一杯,我從來沒喝過二鍋頭,今天得喝……”她搶過酒瓶,給馬松倒了一小盅,然后高高地舉起酒瓶,又仰起脖子,但嘴含著瓶口卻遲遲未往下吞咽,然后一低頭,噗的一口吐在了地上。

“太苦了。”她淚花閃閃地說,“一杯苦酒,太難喝了。”

馬松從她手里拿過酒瓶,說:“難喝就別喝了。”

她目光朝向窗外,馬松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夜色在什剎海是另一番景象,從這里可以看到水面的一角,閃爍的燈光倒映在波光搖動的水面上,黃的紅的交織在一起,如夢如幻。女孩的臉也被窗外的彩燈映照著,眼里的淚花竟然也晶瑩閃光。或許是酒精的緣故,憂傷并沒有使她憔悴,反倒臉色紅潤,顯得比白天好看得多。她像是在對馬松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春天時,我們來過這里,滿天的柳絮飛揚(yáng),我們租了一輛雙人騎的自行車,在柳絮中穿行……。夏天時,我們也來過這里,劃船,還唱了歌,讓我們蕩起雙漿,什剎海拍的電影,好聽的歌……。但這個秋天,他不再來了……”

她眼神空洞地看著馬松,又像是穿過他,穿過他背后的墻,看著更遠(yuǎn)的什么地方,“他回來得一天比一天晚,話也越來越少,臉上的笑容像驚飛的鳥兒,再也不見蹤影……,后來,人也飛了。”

馬松不覺笑起來,說,“你像是在做詩。”

她驚訝地?fù)P起眉毛:“你怎么知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她假裝神秘地放低聲音說:“他就是讀了我的詩,才追著給我送鮮花的。”她得意的一笑,“他說我是才女,他的畢業(yè)論文都是我替他寫的。可我不光是才女,還是他的廚女、侍女,我每天替他做飯煲湯、洗臭襪子,還替他生孩子……”

她上半截身子匍倒在桌上,頭枕著胳臂,不知是哭了還是睡去,聲音哽咽著越來越小,久久沒有動靜。

馬松看了看窗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升了起來,奇妙地跳過了什剎海繁密的燈光,無比皎潔的懸在半空,像一面明亮的鏡子,一覽無余地俯照著人間萬千世相。他將劉月先倒給他的那杯酒一飲而盡,然后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也不管她是否在聽,他說,“八年前,我有一個兄弟跟一個姑娘相好了,他們算是青梅竹馬,他開始幫她挑水時,姑娘還沒有水桶高,后來他們一起進(jìn)城打工,姑娘沒出過遠(yuǎn)門,一步不拉地跟在他身后。他心疼她,從不讓她干重活,除了給爹媽寄些錢,他掙的錢全都給她了,幫她的爹治病,還修了房。可就在我那兄弟盤算結(jié)婚辦喜事的那個冬天,姑娘卻一聲不響地跟人去了東莞,再也不接他的電話。過了很久之后,她托人帶信來,說她已經(jīng)嫁了人,嫁給了一個有錢的老板。”

她突然抬起頭,嘴里含糊地說,“這樣的事情太多了,不好聽。”

“我還沒講完呢。”馬松說,“我那兄弟很傷心,覺得活著真沒什么意思。”

“我同意。”她說,“是沒什么意思。”

“你別打斷我。”馬松說,“他想四處走走,然后一死了之。一張火車票坐到了北京,他逛遍北京城,有一天到了什剎海,看見一個沒有雙臂的人坐在地上寫字。大冷的天,那人用右腳趾頭夾著毛筆,左腳摁著紙,寫出一筆漂亮的書法,寫好一張旁邊一個女人就幫他收起來,路過的人如果想要,就往一個小紙盒里放下些錢拿了去。那天刮風(fēng),吹得紙亂卷,我那兄弟站在那里看著,就蹲下來幫他摁住紙,很奇怪,摁了一會兒就不覺得風(fēng)大了,身上也暖和起來。”

“那后來呢?”她問,“你那兄弟怎么樣了?”

馬松說:“那個無臂人說,謝謝兄弟,這里有我老婆就行了,你忙你自己的事去吧,你還有好多的事要做。聽他這一說,我那兄弟突然覺得是有好些事情等著他。他買了當(dāng)天的火車票,他回到老家的深山里挖了三口魚塘,養(yǎng)了名貴的觀賞魚。錦鯉,大正三色、金松葉、銀松葉,丹頂錦鯉,好多種。那些魚兒對水的質(zhì)量要求非常高,只有生態(tài)好的山水才能活,他的家鄉(xiāng)就有好山水,他吃了很多苦,但一年之后他的魚兒賣到了深圳、香港,還有東莞、中山一帶,他成立了一個養(yǎng)殖公司,魚塘從3口變成10口、20口,幾年下來他掙了很多的錢,成了家鄉(xiāng)有名的富翁。”

她聽得有些入神,說,“你應(yīng)該去找你這個兄弟,跟他一起干,何必在這里拉三輪?”

馬松嘆了口氣,“可他現(xiàn)在也到了北京。”

他把那小瓶二鍋頭拿到自己面前,在掌心里搓弄著:“他想在這里找一個人。半年前他聽說,那個他看著長大的姑娘嫁的并不是有錢人,而是一個人販子,他把她賣到了北方,她得了很重的病。”馬松說著,將那瓶小二舉起來一下倒進(jìn)了喉嚨,比起炮彈似的大水杯,這點(diǎn)酒只是潤了口舌,但他卻也像她剛才嗆了似的劇烈咳嗽起來。

她扯過一張紙巾遞到他手里,說:“你怎么哭了?”

“怎么會?”馬松說。他面前的這個女孩像是一時忘了自己的憂傷,問:“那,你那兄弟找到她了嗎?”

“沒有。”馬松搖頭,“一晃半年過去了,幸虧他成立了公司,他把魚塘交給了公司的副總,他來到北京,一直在人最多的地方轉(zhuǎn)悠。那姑娘曾說過,人生最大的夢想就是來北京看一看故宮長城,還有什剎海。他想,說不定哪一天就會碰見她,如果能找到她,哪怕她只有一口氣,他也要把她帶回家鄉(xiāng)去,給她治病,教她養(yǎng)魚,養(yǎng)那些好看的魚……”

女孩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說:“這回你真的哭了。”她笨拙地用紙巾幫他擦著眼角,這個好心的女孩。馬松輕輕拉住她的手,然后放下,說:“其實(shí),他沒過多久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女孩急切地問。

馬松幽幽地說:“她早就不在了。”女孩怔了一下,“啊?這樣啊?”

“她在南方就已經(jīng)不在了。”他說,“她根本沒來過北京,更沒有來過什剎海。……可她明明說過,她這輩子一定要來的。所以,他仍然在這里待了好幾個月,每天繞著什剎海轉(zhuǎn)呀轉(zhuǎn)呀,他幫她看遍了風(fēng)景。”

“我明白了。”女孩若有所思地說。

“你明白什么?”

“那個兄弟就是你。你說的是你自己的故事。”

馬松不置可否。他說,“有一天,有位叫福哥的老北京人給他講了一個段子,有位老人對他的孩子說:攥緊你的拳頭,告訴我什么感覺?孩子攥緊拳頭,說有些累。老人說,試著再用些力。孩子說更累了,憋氣。老人說那你放開它。孩子長出一氣,輕松多了。老人說,你攥得越緊當(dāng)然就會越累,放了它,就釋然了。”

女孩靜靜地聽馬松說完。

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女孩說,“哎,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馬松說,“走吧。”

他向前臺招手,然后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我估計你這點(diǎn)兒菜,夠了吧?”女孩說:“我自己埋單。”馬松抖了抖票子,“這就是你的錢。”女孩想想,笑起來。

倆人走出小店,涼風(fēng)迎面撲來,女孩打了個噴嚏,說:“你的三輪呢?你那床小花毯真暖和。”

馬松說:“已經(jīng)交車庫了。什剎海的三輪到五點(diǎn)就得交車。”

走出小石碑胡同,就上了銀錠橋,女孩似乎還帶著些許醉意,一會兒抬頭看月亮,一會兒又撲到橋欄桿上探頭看水,馬松說,“劉月,你別磕著了。”女孩回身站定,久久地看著他。月光真亮,就連臉上的汗毛似乎都能看得清,“沒有人這么跟我說話。”她有些感傷地說。

“昨天夜里我還在想銀錠橋那個傳說,要是手拉手一起過橋的情人,一輩子就不會分離。可我跟他來過那么多次,卻一次都沒有牽過手,所以我給他發(fā)短信,讓他無論如何今天來一趟銀錠橋。可是我真傻,明明知道他是不會來的。”

“不過,我再也不會那么傻了。”女孩說。夜已經(jīng)有些深了,橋上行人漸漸稀少,但沿海的酒吧仍然燈火輝煌,一個歌手沙啞的聲音唱著:

……

穿越人海在你耳邊輕輕說愛別走遠(yuǎn)

一陣陣秋風(fēng)吹著臉,天有些涼了

……

“現(xiàn)在好了,讓我像鳥兒一樣飛過銀錠橋吧。”女孩張開雙臂,做出飛翔的姿態(tài),咚咚幾步險些歪倒,馬松一步上前扶住,他攥住她瘦瘦的小手,上午那會兒冰涼的,這會兒卻像一塊小火炭。

她在他的懷抱里抬起頭,披落的黑發(fā)掠到耳邊,清亮的月光下,女孩的臉干凈得像剛落下的白雪。馬松說,“你的家是貴州嗎?離我的家鄉(xiāng)不遠(yuǎn)。”

“你好像認(rèn)識我很久了。”女孩說。

馬松說,“好像是。”

女孩洶涌地哭起來。他更緊地握住她的手,說:“劉月,你看那邊。”

遠(yuǎn)遠(yuǎn)的,月亮下的西山倩影雄健而又曼妙,無限沉著地長臥于天地之間,什剎海的波光似乎正在涌向那突起的山巒,細(xì)碎的漣漪訴說著人間無數(shù)的話語。他們站在橋上,就那樣一直看著遠(yuǎn)方。

葉梅,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tuán)委員。多年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編輯及評論,著有小說 《撒憂的龍船河》《五月飛蛾》《最后的土司》《歌棒》,散文集《我的西蘭卡普》《大翔鳳》《穿過拉夢的河流》《根河之戀》,長篇紀(jì)實(shí)《第一種愛》《美卿——一個中國女子的創(chuàng)業(yè)奇跡》《大對撞》等,多種作品翻譯成英、法、阿拉伯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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